“我看她就是丑人多作怪,迟早遭报应!”……过去的“丰功伟绩”像塘底陈年的淤泥,经这一遭都悉数掀上来。向榆被困其中,像个扒了衣服站在露天底下的人,矮着脑袋红着脸,恨不能找条缝把自己埋了。见沈黛还澹定自若,坐在罗汉床上老神在在地品茶。纤纤十指衬着精碧茶盏,宛如春水映梨花。她登时气如山涌,咬着牙上前,手跟着抬起来。知老爷瞧见了,从矮桌底下钻出来,蹬蹬跑到她脚边,“喵”地踩在她绣鞋上,给她来了个“胖橘压顶”。“啊——!”向榆素来怕这些圆毛畜生,惊叫着弹开,提着裙子就往门外跑,却被两个内侍架了回来,毫不怜香惜玉地扔回花厅中。苏清和起身从罗汉床上下来,交环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既然你这般嫉妒旁人吃锅望盆,本公主今日便成全你。”素手一扬,“来人,把午间的剩饭统统拿来,装个一锅一盆,让向姑娘好好享受一回‘吃锅望盆’的美事。”最后似笑非笑地睨着向榆,补了句,“吃不完,可不准走哦。”向榆瞳孔骤然缩起,再看见内侍手里锅和盆的大小,一口气险些没续上来。这、这、这就算把肚子撑破,也吃不完啊!她一通拼死挣扎,钗环散落一地,村口疯妇般,却还是被拖了过去。目光恶狠狠瞪着沈黛,咬牙丢下句:“你等着!”今日之事,她定要加倍奉还!*每年春宴午后,都会专门为世家公子们安排一场小小的比试。成绩有好有次,奖励自然也分三六九等。起初只是为了给宴会助兴,后来就成了男女们互睇秋波的好时机。而今年比的正是箭术。沈黛和苏清和刚至演武场,便有内侍奉陛下口谕,传苏清和过去。苏清和有些不放心,拉着沈黛的手道:“方才的事,你切莫放在心上。管她华琼还是向榆,这不是还有我吗?”沈黛心里暖暖的,笑着道:“放心吧,这点子小事,还不至于让我担惊受怕。”眼下最紧要一宗,还是戚展白。这事没解决之前,她懒怠搭理旁的琐事,更不希望被旁人搅了自己的正事。两人絮絮说了几句话,苏清和确定沈黛并非故作坚强,这才离开。沈黛独自寻了片树荫站着,琢磨待会儿该怎么同戚展白解释。脑海里一会儿是他冷峻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被自己逗得面红耳赤、又无可奈何的景象,想着想着,她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方才的不愉快全去了九霄云外,跟喝了蜜似的。唉,到底是春天啊。面前忽然罩落一片黑影,沈黛一愣,下意识仰头,脸上的笑容倾刻间隐匿无踪。树叶筛落的细碎阳光里,苏元良迎风负手而立。双肩撑着蟒纹,脚底踩着春风。修眉星目,气韵清雅,便是那般庄严的衣饰,也能因他一笑如风,而显出几分温润。见她看来,他笑意越发沉进眼底,“昭昭。”低醇缠绵的语调,宛如晨露在花尖打了个转儿,值得在心底再三品咂。可落到沈黛耳中,就只剩前世那一声声讥讽的“蠢女人”。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怕,王爷正在赶来的路上。第7章无数个被剧/毒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夜晚,都伴随这一声,在记忆深处分明清晰。直到现在,沈黛见了他,四肢百骸仍会隐隐抽疼。他哪里是在念她啊,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心心念念的,都只是如何利用她、利用沈家入主东宫!礼也不愿行了,沈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扭头就走。苏元良懵了下。这丫头平日见了他,不用等他打招呼,自己就颠颠跑过来了。可今日她却一直没出现,现在还给他来这么一出,这是怎么了?沈家上下都拿这丫头当宝,如今自己离东宫只差一步,还需沈家助力,万不能在她身上出岔子。当下忙拦住人,含笑问:“这是谁惹我们昭昭生气了?告诉我,我帮你讨回公道。”相阳平瞧准机会,在旁搭腔。他是二皇子党/羽中站得最高的一人,倒不是因着他有多大的本事,只因一张巧嘴,“莫不是沈姑娘太喜欢殿下送的这身裙子,在同殿下撒娇,想再讨一件?”沈黛一愣,低头瞧眼身上的襦裙,又愕然看向他们。这裙子不是姑母赏的吗?怎的成……苏元良见她不说话,信以为真,“裙子可还喜欢?若喜欢,我让人再给你多做几身。只要昭昭高兴,等亲事定下来,我把全帝京的绣娘都给你找来,专为你一人做嫁衣,如何?”边说边亲昵地伸手抚她脑袋。沈黛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避开时已经晚了,当下便皱了眉,胃里直犯呕,恨不能让春纤和春信马上打盆水来洗头发。冷笑一声,她张嘴欲讽刺他几句。一片玄底绣金丝竹叶纹的袍角,忽然飘进她眼尾的余光里。演武场宽阔,阳光烈烈泼洒,到处都是跃跃欲试、充满活力的笑颜,唯有戚展白面沉如铁,嘴角挑着讥诮。漆深的瞳仁凛然望住她,像在打量一个骗术拙劣的骗子,再不复温柔关切。只是这一次,还多了一层浓浓的失望,像是曾经燃起的一丝希冀,又被人彻彻底底浇灭般。沈黛的心狠狠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竟在这时候遇见他。看这模样,指定又误会了。眼下两人好不容易才凿开了点冰缝,可不能就这么毁了!来不及多想,沈黛忙要追去,却被旁边一个内侍拦下,“姑娘可不能进去,比试眼瞧就要开始,刀剑无眼,仔细再伤了您。”“可是我、我……”沈黛探着脖子,娇嫩的眼尾都快急红,还是被拉去了观看席,眼睁睁看着戚展白甩袖离去,坐到演武场另一边,一次也没抬过头。憧憧人影打眼前晃过,好似王母在人间划下的银河,生生将他们隔绝在了两端。直觉告诉她,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一声锣响,声震九天,比试正式开始。有人忙着挑拣弓/箭,有人忙着熟悉场地,各个都志在头筹。然而今年的头筹也着实刁难人。在距离起射点十丈远的空地上,二十个箭靶整齐排成一线,分别与起射点之间拉出二十条并排的长绳,形成了一个大型方阵,足足占了大半个演武场。每条绳上都悬有五盏红灯笼,风一吹,绳子和灯笼忽左忽右地摇晃,没有定数。射箭之人不仅要中靶心,更要一次击穿五盏灯笼,连续击穿二十组,方才算成。为增加难度,比试所用弓/弩也有强弱之分,其中最强劲的玄铁弓,至今无人能拉开。传闻这题还是当年凤翔帝所出,而他射穿这一百盏灯笼,还只用了一箭。如今百年已去,除他之外,仍无第二人能做到。有几位心高气傲的世家公子不服气,上前挑战,可不是射不全灯笼,就是射不中靶心。试过几回,也都望而却步了。闺秀们围着石桌下注,猜测哪位会拔得头筹。满满一桌金灿灿的金子,好不耀眼,若是在外头,少不得要引起骚乱。每个参赛的公子都有人押注,但于公于私,得注最多的,自然是准太子苏元良。沈黛无心搭理这些,努力踮起脚尖,眺望戚展白的身影。这幕落到相阳平眼里,却成了他溜须拍马的好机会,“二殿下英武不凡,今日这头筹,定然非殿下莫属。沈姑娘也盼着呢。”斜了眼座上一动不动的戚展白,他眼尾挑起轻蔑,“老天爷赏饭的事,没办法。有些人啊,这辈子都没这福气,就休要做那癞蛤/蟆的梦了。”这话显然意有所指。世上谁人不知,戚展白战功彪炳,武艺出神入化,奈何叫左眼拖累,目力有限,并不善弓箭。凡此类竞技,他从不参与,也从未有人见他挽过弓。就连押注的签子,都没准备他那一份。而那声“癞蛤/蟆”,也分明是在讽刺前些时日,他和沈黛在画舫上不清不楚的事,笑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苏元良和戚展白一向不和,在场众人又多为二皇子/党,虽畏惧戚展白的权势,不敢明言,但也很快附和着,暗讽成片。一声声讥笑从耳边刮过,沈黛怒火攻心,拳头在袖底捏得“咯咯”响。戚展白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品着茶。茶水氤氲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更显出一种万事不经心的冷漠疏离。可当苏元良出声唤沈黛时,他浓睫下波澜不惊的幽潭却起了丝涟漪,狭长眼线绷起一丝血红。“昭昭可喜欢头筹奖励的海棠坠子?我赢下来送你可好?”苏元良一面堂而皇之地享受着众人的吹捧,一面挑选弓/弩。话虽是在问沈黛,却不是说给她听的。余光扫过戚展白,他眼角眉梢俱是不屑。区区一个独眼龙,仗着他们苏家的势,才混出了点名堂,也配和他争?这一眼,叫沈黛看个正着,腔子里的那团火更上一层楼,恨不能上去撕了他的嘴!提着心看向戚展白。他始终没说话,也没看她。日头斜了些,帷帐的阴影缓慢将他吞噬,沈黛越发看不清他的脸。只余面具的冷光,在灰败中愈渐森寒。沈黛的心跌至谷底,莫大的失落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她密密攫住,周身血液仿佛都冷凝了起来。误会,又是误会,一次又一次,从前世到今生,乱麻似的,剪不断理还乱。难道他们之间除了误会之外,就再没有旁的牵绊了?为何?究竟是为何?他就是不肯相信她!“沈姑娘可真是好手段,既能哄得二殿下为你射头筹,又能让湘东王陪你游湖。只怕连帝京城内的头号花魁,也要甘拜下风。”向榆不知何时过来了,觑见这幕,忍不住又摇着团扇讽刺。沈黛这会子没心思跟她吵架,瞥了眼她尚还粘在她嘴角的米粒,哼笑:“向姑娘还真是倾慕王爷,这么快就吃完锅,望完盆,眼巴巴来瞧王爷了。”向榆眼下最听不得这个。为了赶上比试,她方才真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胃里现在直抽抽,肚子都起来了,接下来几个月都不想在瞧见米饭。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就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周围起了一阵窃笑,演武场上的人也频频回头。向榆又羞又恨,团扇都摇得更快了些,“是啊,我是倾慕王爷,也只倾慕王爷,专一得紧。哪里像你,一面和二殿下谈着亲,一面又和王爷不清不楚,真真是不要脸,不要脸至极!”众闺秀齐齐变了脸色。头先拿人跟风尘女子相比也就算了,如今竟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出口言辞竟这般粗鄙,隆昌侯究竟是怎么教导女儿的?言行举止全避开了大家风范,也是不易。沈黛却并未放在心上,冷笑着反问:“向姑娘要脸?那为何这般倾慕王爷,还把赌注押给了二殿下?”向榆顿时哑巴了。手上的团扇定住,目光却飘忽了起来,“我……我那是、那是……”众人眼神变得微妙,她脸上渐渐泛红,结结巴巴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心虚地将自己的荷包偷偷抽回来。但也仅是抽回来,扒拉着袖子藏好,什么也没做。沈黛眼里的寒意变浓。就算向榆不说,她也知是为什么。既然戚展白不可能参加比试,那为何不赠苏元良一份人情?毕竟人家是未来的太子,不好得罪。纵使她亲眼瞧见、亲耳听见,苏元良是如何纵容旁人讥讽戚展白的,她也只做不知。倾慕和现实之间,向榆终究选择了妥协。连这个所谓的倾慕之人都是这般,更何况旁人?沈黛慢慢环视一圈演武场。有人讥笑,有人装傻,有人默不作声,就是没人为戚展白辩驳。最后,她视线定在阴影处,那默默斟茶自饮的身影,仿佛瞧见了前世的自己,在皇城的盛大烟火下,独自蜷缩在角落。原来,他鲜花着锦下藏着的,其实是刻骨铭心的寂寥。是啊,他是功高盖世的湘东王,是庇佑大邺山河无恙的战神。谁人提起他,不打心底里敬畏?可,他们真的敬畏戚展白吗?不!从来都不是。他们敬的、畏的,一直都是湘东王,也只是湘东王这个名头。对于戚展白,他们只有不屑,甚至还啐老天瞎了眼,竟让一个生而有残的人骑到他们头上!至于他付出了多少心血?比常人还要多的心血?不重要,他只是运道好。世人都说戚展白冷漠无情,可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又何尝不是世人的冷漠无情?不是他刻意推开旁人,自愿做一个孤家寡人,而是他从来都只能做一个孤家寡人。为何不肯相信别人?因为相信一个人的代价,于他而言实在太大!她受了委屈,尚且有母亲安慰,有父兄庇佑,还有姑母为她撑腰。可戚展白什么也没有,自幼双亲离世,身边又无手足兄弟,仅有一位祖母,还不在京中。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无尽的耻笑和漠视中,摸爬滚打着走过来。摔倒了,再疼,也把眼泪咽回肚子里。可即便如此,他也照旧走出了自己的路。旁人讥讽他,鄙夷他,他就偏靠着一腔孤勇,站到了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把脖子都仰断,都再也望不见他的项背。他便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胸中似有什么在激荡,沈黛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石桌前,抽了根空白的签子,自己提笔写上“戚展白”三字。解下腰间的荷包押上,还觉不够,又一股脑儿把头上的钗环全都卸下来,堆在上头。不去看旁人诧异的目光,用平生最大的声音,铿锵道:“显国公府沈黛,押湘东王戚展白,拔得头筹!”话音落地时,她手都在抖。场内场外顷刻间鸦雀无声,大家俱都瞠目结舌。向榆嘴巴圆得能直接吞下一个鸡蛋,苏元良才射完第一箭,更是恼怒地皱起了眉。很快,周围便起了私语声,尤其是那群二皇子/党,穿梭往来的眼神俱都含着异样。相阳平更是双臂抱着胸,大剌剌直言:“沈姑娘可是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未婚妻?”沈黛冷哼一声偏开头,懒怠搭理。她很清楚自己这样做会招来什么后果,以后的名声怕是不能要了。可那又怎样?虽千万人,吾往矣。她一点也不后悔,这是她重生以来,做过的最畅快的一件事。戚展白不肯相信她又如何?她就是要告诉他,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哪怕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沈黛心头一拧,旋即又释然地笑了下。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小时候识字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旁人都能流畅地背诵《论语》了,她还在磕磕巴巴地念《三字经》。做事稍受点委屈,更是直接放弃,从不犹豫。今日这么被戚展白拒绝,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她最有耐心的一回。但这耐心,也终有极限。既然他无意,那便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沈黛仰头吸了吸鼻子,酸意从眼眶流回心里,努力不去看旁边,自顾自昂首挺胸转身离开。却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咻”,炸响人群中一串惊呼。沈黛眼睫一霎,似有感应般,屏息迫不及待地回头。天上的云翳悉数散尽,浓烈的阳光在演武场肆意泼洒。羽箭的锋角折射着碎光,破风,横向迅速穿过灯笼方阵第一排。“嘭嘭”数声连响,一次射穿的,不是五盏灯笼,而是整整二十盏。且还都正中灯芯。火苗烧透灯笼绢布,攀着绳子一路呼啸而去,每过一排灯,火势便更盛一次,直至最后化作二十条冲天火龙,张开鲜红巨口,一口吞没所有靶心。就这样,一支箭,一百盏灯,燃尽二十年的委屈和不公。从比预先设好的起射点,还要远的距离。用的,还是那无人能拉动的玄铁弓。自凤翔帝之后的百余年,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半瞎之身。偌大的演武场,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众人惊得,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而那位成功做到这些的少年,却只是随手将弓箭一抛,漫不经心地活动手腕。玄衣的金丝竹叶纹在火光中猎猎浮涌,悠闲轻松的模样,好像就只是热了个身。薄唇挑起一抹轻狂,仿佛在说:“不过如此。”烈焰余烬从旁擦过,都显得那么不羁。“好!好箭法!”冗长的沉默后,有人大喊一声,激动地鼓起掌。周围跟着零星响起几道掌声,渐渐地,如川流入海般连绵成片,几欲掀翻整座园子。无论是否出自真心,此刻的拜服,都是真的。火还在烧,映亮大半边天幕。宫人内侍拎着水桶,手忙脚乱地扑救。沈黛怔怔瞧着,半晌,才想起来咽一下口水。一颗心在腔子里“噗通噗通”狂跳,浑身血脉张驰,好似也被他放了把火。美眸一转,她再次撞入那道熟悉的目光中。还是那样炽热,同那片火海一样,熊熊滚烫着她的心。目光的主人似是没有预料,长睫猝不及防地一霎,左右瞟着眼,局促地垂了视线。又似有不甘般,咬了咬牙,重新仰起头看她。面容紧绷,下巴高昂,嚣张到不可一世,跟头凶兽似的。这是又要给自己找借口,说这次比试不过是他一时手痒,与她无关了吧……沈黛颇有些无奈,心里暗叹了口气,正想着要不要先给他个台阶下,却不料他神色忽然柔缓下来,迎着烈烈火光,对着她,轻轻牵起了嘴角。不高不低的弧度,恰到好处。不见倨傲,不见冷漠,更不见落寞与寂寥,流淌着的,就只有少年人才有的风发意气。金芒晕染他眉眼,那种疏朗且悠然的自得,仿佛他就是太阳。是啊,年少成名,身居高位,他就该是太阳,明亮而有力量。沈黛心跳停了一瞬,旋即蹦跳开,强烈又鲜明,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她没来由就是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他从不屑比试,亦不惧流言,就只是想赢给她看!莫名的冲动在腔子里激荡,沈黛克制不住,想奔过去抱他。觑见他笑意里似还藏了点鲜有的玩味,她一愣,余光扫过石桌上,自己方才卸下来的钗环,心里当即咯噔了下。糟糕,刚刚一时激动,竟忘了这茬。现下自己是何模样?可是跟个疯婆子似的,特别丑?戚展白的目光还在她身上逡巡,里头的性味越渐深浓。沈黛“哎呀”一声,慌忙举起团扇挡在面前,隔着绡纱瞪他。这人怎么这样?稍给他点甜头,他就反过来欺负她,跟在画舫上一样。坏死了!骂着骂着,她由不得“噗嗤”笑了,小嘴一点点撅起。一张芙蓉娇面,在扇子底下泛起甜蜜的羞红,无意间,醉了另一个人的心。向榆在旁瞧着,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扇子“呼哧呼哧”狂摇,却如何也消不下心头的火。一不留神,她又开始打嗝,还停不下来,直连出一曲宫商角徴羽,倒像在给他们唱赞歌。苏元良比她沉得住气,此刻也黑了脸,手背青筋迸凸。方才挑选弓箭时,他本想选那玄铁弓,奈何臂力不足,只能放弃。但照眼下这手劲,他应该是能挽动了。环视一圈周围欢呼的人群,苏元良沉沉闷出一口气,愤然甩袖,“走!”还没迈出几步,一个扎着箭的红灯笼就被人“咕噜”踢至他脚尖。为了方便裁判验看,比试用的每支羽箭都刻着射箭人的名字,这支箭则正是他的。而这盏灯,正是灯阵中的第一盏,也是他射中的唯一一盏。箭末尾羽被火烧尽,“苏元良”三个字更加醒目。一笔一画无不都在讥讽他,方才他信誓旦旦说要拔得头筹的模样,是多么可笑。九十九盏灯都烧毁了,这盏竟还完好无损地留着?说不是故意的,谁信!苏元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膛剧烈起伏。身后那群党/羽,也跟着悻悻蔫了脑袋。“你想做什么?”苏元良冷哼。“不做什么。”戚展白闲闲理着袖子,“本王只是想劝二殿下,这节骨眼,还是收敛些好,少一个敌人是一个敌人,毕竟……”他牵了下嘴角,懒懒掀起眼皮睥睨,“这不是还没进东宫吗?”不咸不淡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问你可曾用过午膳,落在苏元良耳中,却似平地一声惊雷。他腹内的火烧成了三昧真火,恨不能将这厮斩立决。却奈何,以戚展白如今的权势地位,他赌不起。一顿急火攻心,也只能把袖子甩得更用力,“走!”一群人紧赶慢赶地追上,全没了头先的嚣张气焰。相阳平却是不服,不敢得罪戚展白,瞥了眼看台上的沈黛,冷嗤,“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话音未落,就听“咻”的一声,左腿膝窝便中了一箭。相阳平“啊”地惊叫,单膝跪在地上,咬牙瞪去,“戚展白,你……”话还没说话,又是一箭,正中另一边膝窝。相阳平防不胜防,直挺挺趴在了地上。痛意钻心刺骨,他哀嚎不绝,额头青筋暴起,后背冷汗涔涔,没多久,衣裳便湿了个尽透。嘴却还硬着,“呵,戚展白,你算她什么人?凭什么护她?奸夫淫妇,刚好……”仰面,却对上那只黝黑的眼,宛如暗夜里蛰伏的孤狼,闪着幽森的光。他由不得心肝一颤,顿时没了声。“本王想护,便护了,你能奈本王如何?有本事,你就爬到本王头上,没本事,就闭上你的嘴,要是自己比不上……”戚展白笑了下,阴冷的游丝从他嘴角滑过,“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永远闭上。”边说,边举起一支箭,扎进他手心,轻轻捻了捻。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长空,惊起一群飞鸟,却淹没于茫茫喝彩声中。沈黛正和春纤春信一块,在石桌前清点今日的意外所得。她虽不缺钱,但瞧这满满一桌金子,她如今也算帝京一小财主了。闻声,她诧异地四下张望,没发现异样,算了,不管了,大约是厨房在杀猪吧。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啦~第8章比试结束,众人各自围簇着说了会子话,便渐次散去。可粘在她身后的那道炽热眼波,却迟迟未散,不仅如此,还随着流逝的人潮,变得愈发深浓。沈黛知道是他。明明没有回头,亦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就是这般笃定。小鹿在腔子里闹得越发欢实,周遭的空气都被折腾热了。沈黛低头绞着裙绦,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捅破这层窗户纸,她却无端生出种近乡情怯之感。待会儿见面,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方才光顾着看比试,都忘记琢磨这个了。春信麻利地将桌上最后一锭金元宝收进荷包,才唤了声“姑娘”,就被春纤打断,“姑娘,奴婢们先将这些送去马车上安置好,姑娘且在这等会儿。”说完,她眼神轻飘飘往旁边一瞥,又暧昧地转回到她身上,捧袖“噗嗤”一笑,拉着春信跑开。沈黛当即闹了个大红脸。闲杂人等全散了,身后传来脚步声,沉稳而清晰,仿佛就踩在心坎上。沈黛愈发不敢回头,垂着脑袋,使劲盯着绣鞋上一双南珠,一面紧张,一面又焦急地数着步子,盼着他走快些。距离差不多时,她到底是忍不住,先转了过来。可瞧见的,却不是那张她期待已久的那张脸。来人是皇后身边的内侍。见她这一脸娇羞的笑模样,他先是一愣,随即也微笑了起来,躬身行了个礼,“沈姑娘,皇后娘娘召您过去叙话。”“姑母?”沈黛讶然瞪大眼睛。这几年,姑母身子一直不大好,大多时候都在长华宫养病,连宫妃们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今日春宴事由重大,她人是来了,但也只在屋里休息,非紧要之事并不露面。这会子突然召见她,且还特特等到比试结束,人全散了才来,多半是与她方才那番惊天动地的作为有关。毕竟这里头,还牵扯着皇家颜面……愁云爬上眉梢,心跟着惶惶起来。沈黛探长脖子,四下张望,想找戚展白商量,却见不远处,向榆正拦着他说话,“王爷,这海棠坠子好生漂亮,同我这身裙子正好相衬,送我可好?”她嗓子刻意掐得尖尖,像是被人提着头发拎起,刺耳异常。戚展白沉了嘴角,不欲搭理,踅身要绕开她去,却被她轻盈一个转身,又给堵住了去路。更甜腻的嗓音传来,沈黛齁得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火气跟着蹿了上来,她举步要过去。内侍却拱手又是一揖,“沈姑娘,皇后娘娘还等着呢。”话里还客气,但语气已明显带起几分不耐。沈黛觑他一眼,又望了眼演武场上的二人,心底一阵跺足,最后实在无奈,只能三步一回头地先随内侍过去。拐角处的最后一眼,是向榆掀着眼皮睨她。眼角眉梢流淌着的,是纯粹的挑衅。*因向榆最后那一眼,沈黛一路上心情都不甚晴朗,行至目的地也不知,还得旁人提醒。别院风景宜人,观雀台更是个玲珑的好去处。翠竹掩映下,是小桥流水的细腻。潺潺活水上架空了个木头亭子,循着木梯拾级而上,耳边鸟鸣啁啾不绝,回身却不见雀影。因环境清幽,这里被划作皇家专用休憩所。除皇室宗亲外,旁人不得尚入。可眼下等在里头的,却不是皇后,而是苏元良。见沈黛过来,他微微一笑,茶盏刚递至嘴边便忙不迭放回几上,亲自拉开身旁的座椅,拍了拍,“昭昭,坐。”沈黛微怔,回头要责问那引路的内侍。可他早已不知去向,院子里的侍卫也全换成了苏元良自己府上的精兵。看来是一场鸿门宴啊。沈黛干扯了下嘴角,清润的眸子凝着寒意,“坐就不必了,二殿下有事便说,您公务繁忙,若是耽搁了,沈黛可吃罪不起。”苏元良眉尖轻挑,“昭昭可是在怨我平日总忙于公务,冷落了你?怪道今日总不愿搭理我,还……”他无声冷嗤,面上笑得越发温和,“是,这事怨我,有则改之,今日我便好好陪你。说,你想做什么?游湖?还是赏花?”游湖?赏花?沈黛忍不住想笑,她从前是总邀苏元良游湖赏花,也总被他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那会儿多傻啊,他说他忙,她就真信了。别家公子日日变着法儿哄她开心,她却一门心思全在这人身上,十次邀约能促成一次,她都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现在想来,他所谓的“忙”,大约都忙在了秦楼楚馆,亦或是别家姑娘身上了吧。风水轮流转,如今竟也轮到他,为了东宫之位,来费尽心思讨好自己了。但眼下不是得意的时候。一想到向榆还在演武场缠着戚展白不放,沈黛便犯呕,恨不能立马插了翅膀飞过去。不过向榆今日有一句话,倒真说到了点上了——既然自己已经选择了戚展白,那前尘往事就该先断个干净。苏元良还在喋喋罗列着帝京的好去处,时不时停下来询问她意见,态度好不殷勤。沈黛只抬手冷声打断,“二殿下今日费心巴力寻我过来,是为了那桩子虚乌有的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