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们全都匍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这里是怎么回事?”师氏问,“林扬呢?”河远愣了愣, 万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氏主大人居然认识他手底下的一个监工,赶紧过去问清楚事情由来,然后方过来禀报给师氏,告诉师氏,林扬正在矿洞里面。师氏点点头:“把这些人都带下去关起来,事成之前,绝不成走漏了消息。”河远答应几个“是”字,连忙去照办,心里头却暗暗叫苦,他因听说师氏大人要来他的玉矿,还以为师氏大人对玉矿感兴趣,便想着用一条半干不枯的玉矿来讨好师氏大人也是一桩好买卖,因此屁颠屁颠追着来了。追过来才发现师氏手下的士兵一个个杀气腾腾,马车里装着一些圆溜溜的奇怪物什,车无法进入深山,士兵们便一个个将这些物什背了进来,此时全站在师氏身后,挤满了整座矿场大院,外头还有不少人站不下,这阵仗叫河远的手脚不由自主有点打颤,头皮一阵阵发麻。把矿工们都关进了平日睡觉的棚子,严令监工和护卫们看好,河远才擦了一把汗,过来复命。师氏看也没看他,只盯着矿洞入口。洞口站着两名士兵,手里一人手里握着一根绳子,数十名士兵便牵着那绳子一直朝里走。河远觉得那绳子似乎不怎么结实,再一细瞧,好像是纸捻成的。他心里奇怪,但没敢多问。*“不管他进不进来,你的命都由我说了算!”温摩的手/弩对准了他,“再不说出你背后之人是谁,我就要你的命!”“哈哈哈哈!”林扬忽然仰天长笑,“我说了,你就能放过我吗?”他笑得很大声,温摩生怕声音传到外面,一把捂住他的嘴。“我放过你。”她说着,掌心稍稍松开一点,“我只要你背后那个人。”林扬看着她,眼神有点奇怪。“我知道他是南疆人,可以调动驻防军,官职应当不低,对不对?”温摩道,“我向天神起誓,只要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放你走。”“真奇怪,我居然觉得你应该能说话算话……”林扬说着忽然笑了一下,笑容有一丝诡异,他的声音低低的,“但是很可惜,晚了。”温摩一愣,还想再逼问两句,他的脑袋忽然轻轻一歪,耷拉在胸前,一动不动了。“!”温摩即刻去探他的鼻息,指尖放在他的鼻前良久良久,一直没有气息。……死了?温摩彻底愣住了。他为了保全身后的人,宁愿一死了之?“住手!”无命的声音远远传来,再下一瞬,他已经到了温摩眼前,一把捉住温摩的手臂,“别碰他!”声音之大,在洞中激起阵阵回响。“怎么了?”温摩从未听过他说话这么大声,有点意外,然后道,“看不出来这货倒也有一丝忠心……只是线索居然断在这里,可恶!”无命像没有听到她这句话,盯着她的掌心,神情凝重到了极点。温摩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就见极其黯淡的灯光下,她的掌心隐隐发黑,好像蹭上了什么脏东西。无命沉声道:“唐门之人的牙齿藏有绝命剧毒,咬破之后自己会丧命不说,身体也会化为剧毒,触碰者死。”“我中毒了?!!!!”温摩闻言,手起刀落,忍痛在掌心划了道口子,滴下来的果然是黑血,她难以置信,“我只是碰了碰他,就中毒了?还会死?!”“好在你没有碰到他的血,不然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无命左右看了看,拦着她翻过砖封的障碍,跨进旁边一条废弃的岔路中,“盘腿坐好,我替你运功将毒逼出来。”温摩心说,还能这样?!中原的武功真是又诡异又厉害啊……“等等,”温摩问,“火雷石都布置好了么?”“好了。”无命道,“在我为你逼毒的时候,你需要凝神,静气,闭嘴。”矿洞太长,引线既要保证足够长,又要保证足够隐蔽,花了他太多时间,以至于没能早一点赶过来。还好她没有碰到血,不然……姜知津一定会疯。无命内息调运一周天,双手正要印上温摩的背脊,温摩忽然又道:“等等。”无命内息差点儿一窒,“又怎么了?”“师氏的人会进来,你赶快把林扬搬进来,别让他们发现。”无命翻身出去,把林扬的尸体往旁边一扔,然后坐在了温摩身后。温摩感觉到无命的双手抵在了自己背脊,然后,一股暖意涌入,沿着手臂一直往下,被割开的掌心一阵刺痛,有血涌出来。可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脚步声颇为杂乱,显然不止一个人。封岔路的砖墙十分潦草,只有半人高,她和无命坐在暗处,矿洞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们却能轻易地看到矿洞里的人。那是一队身穿铠甲的伽南士兵。一共有五六十人,手里皆抱着什么东西。待他们走到灯下,温摩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时,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火雷石!他们这是要开始炸开最后一段密道!“凝神。”无命低低开口,声音里有一丝勉强,“真气有一丝走岔,我们两个都要走火入魔。”温摩感觉到那股暖流似乎要在体内开始乱蹿,可是她无法压抑住猛烈的心跳,他们要去炸开密道,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别管我了……”温摩咬牙低声道,“去杀了他们……”“我此时撤功,毒立马进入你的心脉,你必死无疑。”无命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给我凝神静气,否则我们两个人都得死。”可眼睁睁看着敌人要去屠戮自己的族人,温摩怎么静得下来?她的心跳得比战鼓还想,整个人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愈是急,体内那股暖流便愈是在经脉里左冲右突,每一下都让她气血翻涌,像是随时都能喷出一口血来。*矿洞口,河远站在师氏身后,几次想找点话题开口,但师氏专心致志看着洞内,他又不敢打扰。“好好看着吧。”师氏忽然开口道,“今天是名垂青史的一天,伽南人将会除去它的宿敌。”河远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拍马屁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赶紧道:“大人能用得上小人的矿场,是小人的福气……”师氏勾了勾嘴角,傲慢地一笑,踌躇满志。他就是这个改写伽南国历史的人,以后的岁月里,只有还有伽南国,便有人传唱他的丰功伟绩,是他灭了仡族。他将是最伟大的氏主,以及……国主。他身后的队伍忽然起了一丝波动,一名士兵分开人群跑过来,喘吁吁道:“大人,国主来了!”河远听得这句,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这半死不活的矿场何德何能,迎来了一个氏主还不算,竟连国主都来了!师氏嘴角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冷哼一声:“来得倒是快。”不一会儿,士兵们分出一条道路,在两旁跪下:“恭迎国主。”河远也连忙跪下。河远只在每年的龙神祭上远远地见过国主,远到瞧不清脸,只看得见一袭华丽璀璨的祭袍,此时只见国主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满是皱纹,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下了车,国主并不着急走,他等了等旁边的马车。旁边的马车上马来一个人,十分年轻,身段修长,一身华服,面容俊美无匹——河远当场呆掉,是那位想买他家玉矿的金公子!当然到了这种时刻,河远多少明白了,金公子可能并不是金公子,因为金公子绝没有可能和国主并肩走在一起。师氏上前行礼:“参见我王陛下。”“师氏!”国主在侍卫手里先喘了半日,然后才站稳了,手指着师氏的脸,“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师氏脸上不惊不怒:“臣一心一意,全为伽南,不知何罪之有?”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对不起,我越来越晚了……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这种用真气逼毒的法子显然极耗内力, 无命靠在山壁上,吐纳调息。温摩匆匆包扎一下手中的伤口,然后开始剥林扬的衣服。无命一惊:“别动!”“放心我不碰到他。”“你要干什么?”“我要把那帮人拦下来。”温摩一面说, 一面让无命去面壁, 因为她要开始脱衣服。林扬的身形削瘦,温摩先脱下身上矿工的破烂衣衫,然后扯下里面层层叠叠缠在身上的布料, 这才套得上林扬的衣服。温摩道:“你在这里休整一下, 我先去找他们!”无命一听便要站起来,但方才内力消耗太大, 他整个人晕了晕,要扶住山壁才站得稳。温摩拍拍他的肩,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但眸子里全是温暖与决然。谢谢你陪我走到这一步,接下来要靠我自己了。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山壁上一撑, 翻出了岔路,大步向矿洞深处跑过去。那队士兵一路要布置引线, 且对火雷石这么个东西有几分发悚——大央和伽南已经几十事没有战事了, 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火雷石, 知道它看着像石头, 只要有一点火, 便能炸得天崩地裂, 伤人无数。现在这东西就在他们怀里,这让他们不免有几分胆战心惊, 生怕一个不小心,火雷石就当场爆炸。温摩很快追上了他们,快接近的时候放轻了脚步, 调匀呼吸,尽量用林扬那冷冷的语调开口:“是师氏派你们来的吗?”士兵们骤然回身,就见矿洞中走来一个人,洞中昏暗,但他的丝缎衣料微微闪烁着迷人光泽,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物,领头那人想起师氏之前问河远的话,迟疑地问道:“您便是林扬?”太好了。温摩心道。不过河远都被瞒得死死的,林扬和师氏的来往定然也是极为隐秘,她就是赌这些个被送进来安置火雷石的士兵定然没见过林扬。“正是。”她沉声道,“这里全交给我,你们把火雷石放下就可以走了。”士兵们当然巴不得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但这也和他们所受的命令相冲突,领头的人犹豫一下:“可是,氏主大人命我们去炸开山壁……”温摩打断他:“你们知道怎么炸么?”士兵们互相看了一下,今天是他们第一见看见火雷石,所接受的教导差不多就是“点着引线就可以”,因此领头的人嗫嚅一下,道:“师氏大人吩咐了,按引线的长度安排,每两颗并排放在一处,炸完之后引线再烧到下两颗……”火雷石一起引燃破坏力巨大,但少量且有间隔地使用,便能有效地炸毁目标。这样具体要求的用法温摩都不知道,这些伽南士兵却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南疆的内应不单提供火雷石,还提供了翔实的用法。对敌人还真是不遗余力地竭诚以待啊。若是不能把这人揪出来,她的名字就倒过来写!“很好,你们都学得不错。”温摩克制着心底的怒气,语气平静,“那师氏可曾告诉你们,一旦火雷石爆炸,你们该如何躲避?”士兵们都顿住了。这些人是师氏送进来的活引线。他们将火雷石和引线安置好,但什么时候开始引燃,引燃之后他们会怎么样,师氏根本不管。“我笃信龙神,博爱苍生,所以想救你们这几十条性命。”温摩宽宏地道,“放下吧,这里一切有我。”*每一个坐上国主之位的人都会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自己的儿子也成为国主。再不然孙子、侄子或其它人也行,总之国主的位置要留在自己的氏族里,绝对不能给外姓。师氏的愿望也很简单,国主已经太老,占据这个位置也太久了,师氏是目前四氏当中最强大的一族,最高贵的位置理应由最强大的人去享用,这是全伽南人的共识。国主怒道:“仡族乃是大央的疆土,伽南乃是大央的属国,你要对仡族兴兵,难不成是想与大央为敌吗?!你还一心一意全为伽南,我看你是一心一意全为伽南惹事吧!”“陛下,仡族不过是一介野族,大央未必会在意那一点领土,说不定还当它是包袱,早就想甩掉它呢。”师氏道,“臣与臣的家庭从未做过一件对伽南不利的事,这件事也不例外。臣保证可以一举屠灭仡族,而没有半点后顾之忧。”“然后氏主大人就可以用这件功劳夺取王位了,是吗?”姜知津没有时间再听他们打嘴仗,他的容貌俊美,贵气浑然天成,眉宇之间森冷肃杀,“犯我疆域,虽远必诛,是谁担保你没有后顾之忧?”师氏看了他一眼:“这位是?”国主道:“这位是大央姜家的家主大人。”师氏道:“陛下糊涂了,姜家家主是平京城中何等尊贵的人物,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伽南来?我看定然是假冒的,陛下应该将他拿下。”姜知津的随从们已经搜查过矿场,他们过来对着姜知津摇摇头——温摩易容之后的模样他们都认得,但四处都没有发现温摩的踪影。他们只有一个地方没有进去找,那就是矿洞里面。师氏的人守在矿洞前。像是有一小簇火在胸膛里炙烤着姜知津的心脏,姜知津向国主道:“陛下,伽南的国主是你,不管是仡族被攻陷,还是我在伽南出事,大央问罪的便是你,到时候伽南内忧外患,便是他夺位的最佳时机。陛下,您还要跟他再废话下去么?”国主陷入两难。放任师氏攻陷仡族,是得罪大央;但若直接拿下师氏,便是阿度氏和师氏的正面交锋的开始。师氏看穿了他的犹疑。国主太老了,老到不敢冒任何一丝风险,只希望万事万物都太太平平照着原来的样子运转下去。这个决定,他来帮他做吧。他悄悄后退一步,手握住了洞口的火把。就在这时,洞内的士兵鱼贯而出,他吃了一惊,“你们怎么出来了?火雷石呢?!”“已经安置好,交给林扬大人了。”士兵声音洪亮,将洞内的情形回禀了一遍。姜知津越听越心惊。林扬绝不是这种会怜惜他人性命的人。但温摩是。温摩就在里面!安置好了……师氏很满意,这个计划从去年一直酝酿到现在,终于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他举着火把,大声道:“陛下,仡族人与伽南人不共戴天,只要我点燃这根引线,我们就可以将仡族从这个世上抹去——”他的声音骤然停止,仿佛被一把刀截断。他缓缓低头,看着胸前多出来的一截箭尾。那是一支短小的弩/箭,来自于姜知津的袖中。鲜血从师氏的嘴角溢出,他手里的火把一松,人跟着倒了下去。他是伽南三军统帅,深孚众望,这一死,他的士兵们轰然震怒,所有的刀指向姜知津,随从们护在姜知津身前。这是姜知津第一次亲手杀人。心中焦灼如沸,脑海却冷然如冰。随从太少了。数十名随从对上数百姓名士兵,他们没有任何胜算。他清楚地知道他应该利用国主对王权的贪念以及对师氏的敌意来阻止师氏,这样便是王权之争,属于伽南内政。可是如果他强行插手,便会成为整个伽南的仇人。伽南虽然一直归顺大央,但每当大央动荡或虚弱之时,伽南就会像狼一样扑上来。敌我情势优劣、计划怎样才最最有效、如何花最小的力气促成最大的胜利……他的脑海依然冷静如昔,如同掌控一枰了然于胸的棋局。可心不是这样。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温摩在矿洞里面!他绝不能让引线点燃,绝不能!插手伽南内政也好,成为众矢之的也好,这一刻他看不见刀箭加身,他只看到师氏竟然要点燃那根引线。鼠辈,尔敢!——这是他心中所发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杀了他!”不知是谁吼出来的第一声,紧跟着无数人一起大吼,“杀了他!”伽南人自还是个孩子起便会握刀,每一个伽南男子都是以一抵十的战士,他们的凶悍曾经让太/祖到此停下了南征的脚步,这就是伽南之所以是大央属国而非大央领土的原因。“伽南王!”姜知津低声道,“师氏已死,你们阿度氏的王权稳若泰山,我回京之后会立即请命加封你的儿子,你们阿度氏会成为伽南永远的主人。”国主的浑浊苍老的眼睛中散发出一阵异样的光彩。姜知津知道,这是国主一生一世梦寐以求的事,他又一次掌控了人心。国主带来的亲兵也有几百,足以对抗师氏的人马,一旦在这里消灭掉师氏最亲信的队伍,国主的王位将会更加稳固,阿度氏的辉煌也会更加长久。这些话他都不需要再说出口,国主自己就知道怎么做。现在,他要去把温摩找出来。矿洞中已是遍布火雷石,他再也无法坐视温摩待在里面。可不等他下令,忽然闻到一股气味。那是粗纸燃烧发生的味道。像是被人重重一棍敲在头上,姜知津的瞳仁瞬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扩大,他推开围在他身前的随从,冲到洞门口。在那儿,师氏的亲随正搂着师氏的尸体放声痛哭,师氏一生的雄心尚未开始便已凋零,一双眼睛死也没有合上,手无力地垂在地上,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火把落在那只手的不远处,浸透了松脂,火焰犹在燃烧,并未熄灭。它的旁边有一道不起眼的亮光,像毒蛇口中殷红的信子,迅速从洞口蹿向矿洞内。那根引线,竟然还是被点燃了!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矿洞昏暗的光线下, 温摩将士兵们带进来的火雷石一一沿山壁处摆好,再找到无命之前安排下的引线,将两股引线绞在一起。她不知道火雷石要怎样摆放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但颗数多一点, 就能炸得更狠一点,然后将这条密道毁灭得更彻底一点,这个理儿总是不会错的。做完这一切,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环顾这幽暗的矿洞。只要等她走出去一点火,这条一直悬在她心头的密道, 这条通往仡族的杀戮之源,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她转身往回走。走到一半,就见无命沿矿洞过来, 脚步不像平时那样无声无息,反而有几分虚软。后来的后来, 温摩认识了更多的江湖中人,才知道运功逼毒这种事情对于疗伤者的损耗有多大。“稍有不慎, 那便是以一命换一命了。”人们都这样说。温摩快步迎上前, 二话不说, 抓过无命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 扶着他往外走。无命深感受辱:“我自己可以——”“少废话。”温摩道, “有这力气不如省着点, 出去以后我还得靠你脱身呢。”无命没再反抗了,隔了一会儿, 他道:“你跟他很不一样。”“这话你以前说过了。”温摩笑了,“这世上没有谁跟谁能一样。我长在山野,他长在世家, 我跟他本来就是不同的。”每次聊到姜知津,她心中都会涌起一阵暖意,昏暗的矿洞仿佛也能变得明亮一些,她道,“无命你没发现吗?津津他跟以前比起来已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嗯,变蠢了。”无命道,“如果是以前,他坐在姜家,不,哪怕是坐在南疆都护府,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也有一百个法子毁去这条密道。”并且别人还不知道是他要毁去的。——无命在肚子里补上这一条。温摩没有说话,因为心中全被一种温暖柔软的情绪充满了,仿佛能像水一样漫出来。亲自来到伽南,并且愿意让她自己来毁掉这条密道,是姜知津对她的迁就和让步。她不能依靠姜知津的力量毁掉密道,一来是因为时间已经不允许姜知津一步一步谋划安排,二来,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只有亲手毁去,它带给她的压力和恐惧才能彻底消失。就像她需要亲手杀死姜知泽一样。姜知津懂得,所以纵容她。越往外走,喧哗声越明显,隐隐辨得出有杀声。师氏不知带了多少人来,听上去好像已经打起来了。不过,矿洞内的一切都已经办妥,就算是师氏有千军万马也没有用了,等她到了洞口一点燃引线,除非他们人人变成飞鸟,否则永远没办法越过大山进攻仡族。“你有火折子么?”无命掏出来给她。温摩紧紧握住。巨大的威胁已经快要崩塌,她只差最后一步了。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步有人帮她做了。快到洞口的时候已经不用油灯了,眼前也微微明亮起来,但就在这片亮光之中,一道光亮迅速蹿过来。当看清了那是什么,温摩和无命同时魂飞魄散。亮光猛然在某个点顿住。那是已经烧到了第一颗火雷石。“跑!”温摩的脑子里嗡嗡响,仿佛听到了无命的大吼,但那声音像是隔着水面传来,模糊而遥远。跑不掉的。往前是行将爆炸的火雷石,退后是无数颗接着爆炸的火雷石。他们跑不过火雷石。无命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拖着温摩急速退后。温摩抽出刀,迅速斩向尚未燃到的引线,弯刀一勾,将后面那一截引线远远挑开。她只来得及做这件事,轰然巨响传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重重地抽在温摩身上,温摩感觉到自己被抽飞了起来,五脏六腑好像要被挤出胸膛,神识都被抽出了大脑,眼前一片黑暗。*轰隆——一声巨响,惊呆了矿场上所有人。不管是师氏的军队还是国主的亲兵,不管是棚屋里的矿工还是姜知津的亲随,在这几乎不属于人间的巨大响动中,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然后情不自禁后退,想离那怒吼的大山远一些。矿工们全都跪在了地上,拼命朝矿洞内磕头。这是,龙神在发怒啊!姜知津也被这个声音震住了。脑子晕荡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怔怔地站在洞口,洞内迸射出零星的石块,他没有闪避,其中一块擦着额角飞过。他不觉得痛,只觉得好像有什么湿湿粘粘的东西滑下来,拿手一抹,鲜红的。是血啊……脑子浑浑沌沌地想。然后,神志才复苏,思维才继续,痛楚才降临——“阿摩!”声音如利刃,仿佛能割破咽喉。*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摩的意识一点一点恢复。首先感觉到的就是痛。然后是沉。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西瓜,被小孩子当成球,踢了又滚,滚了又踢,全身上下手手脚脚虽然还在,但内瓤已经是稀烂了。她好像被压在一座山下,别说想抬头,哪怕是想动一动手指都没办法做到。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还有一点呼吸——虽然每吸一口气,肋骨就生疼,但好歹能证明她是个有气的。所以这里并不是地狱。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一阵笛声。这笛音她很熟,是雷笛,比中原的笛音要尖锐高昂,所以能声闻十里,方便找人。但此时雷笛却好像已经被人驯服,它奏出了温柔的曲调,一曲又一曲,隐隐约约,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温摩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子。所以,她是来到了天上吗?温摩忍不住这样想。意识始终昏昏沉沉,体内像是有个无限绵长的声音,不断的诱哄她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她在山间找猎的时候有这样的经验,知道这是失血所致的困倦,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打起精神,因为一旦睡着便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那笛声陪着她,好像越来越近了。然后她听到了说话声。起初十分模糊,像是隔着一堵墙,听不真切。后来便好些了,只听他说道:“……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个人的胆子怎么这么大,竟然敢去杀徐广?不怕死的吗?我甚至还在想,这会不会是一场阴谋?是姜知泽为了引我暴露,所以安排你演这场戏?可到最后我还是冲动了,我驾着马车去找你,你那时靠在墙壁上,脸色煞白,但眼睛极亮极黑,真像一只被追到悬崖边的小兽,我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心疼。”温摩的心在黑暗中微微跳动。那声音穿过山一样的重压,传进她的耳朵。是姜知津。是津津啊。她的思绪飘飞,恍惚回到了那一个夜晚。火光映亮了半条街,她隐身在黑暗中,剧痛让她寸步难行,无法逃离。而姜知泽的府兵已经在满街搜捕,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绝境,打算拼个鱼死网破,殊死一搏。然后,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明亮温暖的笑脸。“姐姐!”耳边好像还回荡着那个带笑的声音,那是装傻时期的姜知津。此时此刻,在无边的黑暗中,在无法停歇的痛楚中,那样的笑容和那样的声音成为她止痛的良药。为什么之前会因为他在她面前装傻而生气呢?温摩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了这样的困惑。人们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就是因为当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才看清人生当中,什么才是重要的。那些伤心与恼怒,全淡成了遥远的影子。而那些开心与快乐,则全部涌上心头。是啊,为什么要生气呢?明明他装傻的模样那么可爱。而且,他的傻是假的,可他对她的好,全是真的啊。“……自从遇上你,我好像就特别容易冲动犯傻,我忘了瞻前顾后,忘了周全谋划,忘了再三衡量,因为你太快,我若是想太久,便追不上你了。阿摩,你是一只鹰,将我从权势游戏中带出来,让我有机会抬头仰望天空。我爱你,比你知道的更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不想再回到那只知道谋算人心的日子里去。你说过你会回来的,你不能食言,你还欠我一百九十六根大老虎,你说过要还的。”是的,我还欠你的大老虎。温摩在心中轻轻应声。逛一次街买一根,我们还要逛一百九十六次街,我都记得,我会还的。周围仿佛还有别的声响,比如石块搬动的声音,又比如人们的说话声,但这一切的声音仿佛都是陪衬,她只想听到他的声音。身上的重压开始有点松动,光亮一点一点透进来,当身上最后一点重量消失,眼前的明亮刺得温摩睁不开眼睛。那是无数的火把。“火把灭了。”她听到姜知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虽然极力克制,喉咙里还是有一丝明显的哽咽,“阿摩,我来迟了……”温摩的嘴唇微微翕动,姜知津听不见,连忙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你没有……”他听到她说。“每一次,在我需要的时候,你都会出现……”从未缺席。永远都在。第135章 尾声一温摩最后那一刀保住了她和无命两个人的小命, 爆炸的火雷石只有一颗,所以伤得重归重,按大夫的话来说, 就是“还救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