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心一点点沉下去,“五弟是发现我们给的方子不对?他制丹丸的新方子,可是我们祝家的?我们不是安排了人在安阳城炮制坊吗,怎么之前有异动没告诉我们?”“别提那几个没用的东西,他们偷坊里药草拿出去倒卖被安掌柜发现,安掌柜禀报了五弟,五弟直接下令将人锁进柴房。”祝祥茂一脸郁闷,“当初我不该当着安掌柜面让五弟按手契,安掌柜终归是西府的人,认定了五弟是他主子。不过五弟可能没发现我们给的方子有问题,他的新方子也与我们祝家的不同。”郭氏一头雾水,揉搓着手里锦帕,不甘心地说道:“茂郎,既然不是我们祝家的老方子,说不定也不行呢,还有,此事虽措手不及,但终归没到炮制坊最后交丹药的时间,待官衙试完药,我们可以再布置布置。”“药方和炮制法都请安阳城郎中看过,没问题,五弟还将方子献给了官府。”祝祥茂丧气地说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官衙定的这批治瘟药,有一大部分要交给荣亲王军队,五弟去官衙时恰好遇见一位军营副将,副将得知有功效更佳的新药,非常高兴,主动帮五弟试药,你想想,荣亲王的人插手了,我们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再去动手脚。”那这次击垮祝祥渊的机会就错过了……郭氏颓然地坐在祝祥茂身侧,“老太爷和老太太知道了吗?”“知道了,我被老太爷狠狠骂了一顿。”祝祥茂歪起嘴角,叽叽咕咕,“五弟鬼得很,爹问他药方子哪来的,他说是一位云游神医给的,真当我们傻子吗?北地哪里有什么神医,有的话我们祝家会不知道?”“哎,前些时日娘让我叮嘱你多注意安阳城动向,我以为不可能出岔子,没上心,就只顾着碧云居的臭丫头……”郭氏猛地止住话,是了,她怎将最近一直读医书的祝妤君忘了。“茂郎,药方子会不会是六丫头给五弟的,她在看张家医书,不管张家怎么落魄,张老太爷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太医,前日沈家女眷过府做客,六丫头替沈夫人把完脉,亦给了张方子,我们都以为她是哗众取宠或碰巧,若五弟的药方亦出自张家,就说得通了。”祝祥茂将信将疑地说道:“六丫头还能看医书?”祝祥茂印象里,六丫头只知道四处争宠。“是啊,六丫头自从落水醒来,变得古里古怪,也不与我亲近了,还将我给她的一位大丫鬟赶走。”郭氏愤慨地说道:“这事我得去与娘仔细说说,娘一直没将六丫头放眼里。”祝祥茂对祝妤君仍不以为意,小丫头罢了,“对付六丫头是内宅之事,你们自去办妥。”……碧云居里祝妤君听到父亲从安阳城回来,唤香巧随她一起去书房。“君儿。”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的祝祥渊迫不及待地招呼女儿进来。“爹爹,炮制坊的事情可还顺利?”祝妤君问道。“为父正想与君儿说。”祝祥渊激动得面颊泛红,“一开始为父吓得心直跳,直到刘同知请来随军大夫,确定药方妥当,为父才彻底安心,对了君儿,安掌柜见到为父,恭敬了许多,原先他都不理我的,我还以为安掌柜认伯父当主子了。”炮制坊的事情皆是祝妤君在安排,这大半月她陆陆续续地给安掌柜写了三封信。安掌柜忽然改变对父亲的态度,是因为安掌柜以为父亲开始管事了,心中又燃起希望,但父亲在官衙遇见荣亲王军中副将,实在她意料之外。祝妤君听完祝祥渊所述,交代了几句,既然丹药与军队有关,更不能大意。“君儿放心吧,为父心中有数。”祝祥渊神采奕奕的,“总算松一口气,君儿来陪为父下一盘棋,几日未与君儿下棋,为父技痒。”明知赢不了女儿,可祝祥渊输的乐此不疲。“与父亲对弈可以,不过父亲晚上要随女儿去看望母亲,陪母亲用夕食。”祝妤君补充道:“母亲有惊喜要给父亲。”第28章 不用书房的曲足花架上摆了一只烟霞色琉璃细颈瓶,瓶中斜倚五枝兰草。祝祥渊抬手拨了拨兰草,纯粹的兰草单一但不索然乏味,微风自格窗缝隙挤进来,兰草叶尖摇摇晃晃,于文人眼中一身风骨。祝祥渊其实不讨厌小张氏。小张氏是他妻子,为他生儿育女,他心存感激。之所以不回正房,是因为小张氏一见到他就哭哭啼啼的,言君儿讨厌她,言她没照顾好君儿,对不起逝去的姐姐。佳人落泪如梨花带雨,初始祝祥渊耐着性子安慰,多几次就不耐烦了。祝祥渊憧憬诗酒人生,身边需要高山流水般的知音,结果最亲近的却给他添最多烦恼。担心多生厌烦,干脆不肯再见。“不去,你母亲卧病不起要多休息,而且每次看见我都哭,哭得我脑壳疼。”祝祥渊撇开目光,任性地说道。“母亲病早好了,前几日母亲还教我结穗子,对了,七弟今日也从书院回来,七弟功课大有进益,我们一家人用过夕食,父亲可以考七弟功课。”祝妤君扯住祝祥渊腰间的丝绦。祝祥渊嗔怪道:“快松手,一会给为父扯断了。”祝妤君嘟嘟嘴,“断了有甚,反正母亲会给爹打新的,这上头的兰花青玉石是母亲特意到珠宝铺子挑的,说爹喜欢全买回来了,我和八妹想要支嵌青玉的簪子都没有。”“净胡说,什么叫断了有甚?成由勤俭败由奢知道吗,抄一百遍。”祝祥渊掰开祝妤君的手,“我晚上过去便是,记得和你母亲说,不许哭,一听她哭,我饭都吃不下。”“不抄,爹我们下棋吧,女儿要在半个时辰内赢您。”祝妤君一点都不怕祝祥渊。提到下棋,祝祥渊立马打起精神,捋捋衣袖,暗暗鼓劲,赢是不指望的,但他可以争取一局棋超过半个时辰。……另一处郭氏从桂兰院出来,直奔合寿堂。祝老太太用完茶点靠在矮塌上假寐,听到郭氏来了,抬抬眼皮,并不开口说话。“娘您睡着了?”郭氏凑近祝老太太,探问道。祝老太太不耐烦地歪了歪身子,郭氏立马上前扶正祝老太太靠的撒花迎枕。祝老太太半睁开眼,“怎么,我若是睡着了,你会回去吗?”郭氏立即笑起来,“若娘睡着了,媳妇在旁替娘打扇调香,不走也不打扰娘。”“呵,老三回去找你抱怨了?”祝老太太撑着扶手,一脸不悦,“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有脸过来,照我说往后你们也别打五房主意,让老三一心辅佐老大才是正理。”郭氏睁大眼睛“娘不是不知道,五弟是书呆子,西府家业交给五弟,迟早败光了,还不如交给茂郎,茂郎拿到西府家业,才能更好地帮衬大哥。”祝老太太冷笑,“现在老五与刘同知、亲王军副将有往来,你们不怕?”郭氏也很懊悔,“官衙的单是不能做手脚了,但还有别的机会,至于刘同知和副将更不用担心,五弟自以为读过几本书,清高得很,大约看不上武将,而刘同知多忙啊,五弟不擅交际,连个至交好友都没有,待官衙这批单完成,三人不会往来的。”祝老太太惋惜地摇头,“若老五真能与他们攀上交情,是好事。”“五弟终究是外人,只有大哥和茂郎出息了,祝家才能真的好。”郭氏劝道。“好了,你有什么直说吧。”祝老太太瞥郭氏一眼。“娘,媳妇觉得炮制丹丸的新药方与六丫头脱不了干系。”郭氏说道。祝老太太面露不悦,“六丫头才看几天医书,何况她怎么知道炮制坊在制什么药,比起你怀疑六丫头,我宁愿相信老五运气好遇见神医。”“六丫头变了……”郭氏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真让她究根究底、有条有理地分析是办不到的,但显见的异状还能说几句,“六丫头原先哪天不来合寿堂,哪天不在您跟前卖乖,现在倒好,您不请就见不着她影子,对媳妇也不冷不热,成天到琉璃院陪她继母。”祝老太太并非没察觉祝妤君的变化,但她不在意,于她而言,祝妤君是女子,能掀起多大风浪,待及笄之年,寻门能换到好处的亲事,嫁出去便是。“娘,六丫头不好拿捏了,比起性子急躁什么心事都写脸上的八丫头,六丫头更滑不丢手,倘若五房齐了心,提出分家我们该怎么办。”郭氏焦急又担心。“分家?他们敢!”祝老太太被郭氏挑拨的胸口腾起一股气,声音严厉几分。“怎么不敢呀,六丫头在看张家的医书,说不得学到精妙方子,有了依仗五房更难拿捏了。”郭氏不停地在老太太跟前上眼药。“六丫头生母嫁到祝家,嫁妆里的医书我们翻过了,没有方子。”祝老太太对此‘依仗’不在意。“六丫头生母的嫁妆里没有,小张氏的说不准有呢,您想想六丫头替沈夫人写方子时自得的模样……”祝老太太眯起眼睛,小张氏的陪嫁医书还真没检过。内堂里静默片刻,祝老太太缓缓说道:“既然不好拿捏,那就不拿捏了,不管怎样,六丫头都是我疼爱的侄孙女。”祝老太太余光看见郭氏面上疑惑,继续说道:“此事我会安排,三日后要陪沈家人赏花,你不是在替五丫头挑衣料子吗,一碗水该端平了,替六丫头也挑一挑,那一日你带孙媳妇、三丫头、五丫头、六丫头去赏花,沈家人少,我们的人也别太多……”郭氏终于听出门道,眼睛闪闪的,老太太亲自安排,六丫头还能有好?……桂兰院里祝祥茂又出门玩乐,丢在布匹上的蝈蝈也被带走。郭氏略琢磨,命几名丫鬟将布匹全部捧到碧云居由祝妤君先挑。陪祝祥渊下完棋的祝妤君一回碧云居,先看见厢房里堆成小山的各色锦缎,桂兰院丫鬟和麦冬一唱一和地说三太太好话。不知郭氏在打什么坏主意,祝妤君随意点一匹碧青色的留下,剩下让春桃领着桂兰院丫鬟拿回去。春桃在桂兰院的月洞门处碰见祝妤婷,有模有样地见了礼,指着丫鬟们抱着的布匹,眉眼弯弯地说道:“五小姐,我们小姐挑完了,剩下的您慢慢挑。”说罢春桃气势十足地转身走,祝妤婷气得抱过一匹锦缎砸在地上。第29章 提醒到了赏花前一天晚上,祝妤桐才知道老太太不同意她去。小张氏见祝妤桐脸色难看,生怕女儿因此去找她六姐麻烦,只拉住女儿劝说。“娘您抓痛我了。”祝妤桐撅起嘴,“我没生六姐气,芦阳县牡丹我不是没看过,去或者不去没甚大不了的,我是担心六姐……”小张氏一愣,松开手,“为何担心君儿,不是赏花吗?”祝妤桐翻个白眼,“我哪知道,除了不让我去,老太太还要求香巧、春桃明日去合寿堂跟秦嬷嬷学规矩,六姐身边只有麦冬伺候,谁不知道麦冬是三太太的人。”小张氏被女儿说的心慌慌,“那怎么办,要不让君儿别去了?”“罢,我能想到的六姐也能想到,六姐大约心里早有数,前儿六姐还说东府从老到小,一个个都重面子,赏花有沈家人在,东府人应该不敢太过分。”祝妤桐拿起桌案上的鲁班锁摆弄,鲁班锁亦是祝妤君给她的。祝妤桐对祝妤君的态度,在父亲夸赞母亲缝制的广袖衫,而母亲笑得双眸隐隐含泪时彻底改观。爹大部分时间虽然仍在书房,但夕食都会回来陪她们,昨日父亲用过晚饭不多久,便将她和所有丫鬟都逐了出去……今天早上祝妤桐看见母亲对着铜镜擦粉打扮,精神大不同以往。还有她不省心的七弟,竟能流利地回答父亲提问,第一次得父亲夸奖。六姐似乎与他们爷儿两说了个什么魏晋才子的故事,父亲答应亲自替七弟削一把竹剑,据七弟身边书童说,这几日七弟晚上睡觉都在笑。幼时的积怨不知何时散尽,六姐是真心盼一家人好…………小张氏担心君儿,坐立不安,令白嬷嬷去碧云居提醒,生怕祝妤君吃亏。白嬷嬷到碧云居传话时,祝妤君也在与周嬷嬷商量明日赏花之事。“小姐,要不奴婢陪您去吧。”周嬷嬷说道。“不用的。”祝妤君起身走到青花瓷烛台旁,执起剪子挑灯芯,噼啪作响的灯花照得四周影子乱晃,祝妤君将一截沾染蜡油的焦黑灯芯剪断,火光很快稳定下来。周嬷嬷跟着她,定被郭氏说成不懂规矩。三人正说话,香巧在帘外通报道:“小姐,桂兰院的豆蔻姐姐来了。”祝妤君走到外间,豆蔻迎上前,“六小姐,这是三太太为您定的新褙子。”“放下吧,替我谢谢三伯娘。”祝妤君笑道。是她挑的碧青色锦缎制的。豆蔻走后,周嬷嬷仔细检查了这身交领褙子。褙子很精致,领襟用银线绣的缠枝纹,上头还有米粒大小的珍珠缀成一朵朵莹莹亮亮的梅花。祝妤君轻松地说道:“好了,周嬷嬷、白嬷嬷,你们都不用担心,明儿我是陪沈家小姐赏花,三太太就算有贼心,也得顾忌沈家小姐,与其担心我,嬷嬷们还是多叮嘱香巧、春桃几句,别明儿我不在院里,两丫头给合寿堂的人欺负了。”周嬷嬷皱起眉头,小姐说得说理,指不定明日那些人是冲着香巧和春桃去的。“如此小姐明日万事小心,要一直与沈家小姐在一处,奴婢一会去敲打敲打麦冬,尽量让她收了二心。”“好的,劳烦周嬷嬷了。”说罢祝妤君又看向白嬷嬷,“还请白嬷嬷回去与娘、八妹说了,不必担心我,明日我会挑好看的牡丹花回来送她们。”“六小姐孝顺。”白嬷嬷欣慰地说道,见天色已晚,告辞匆忙回琉璃院。……绥陵县到芦阳县不远,乘马车一个时辰足够。因为蔡知府今日亦去芦阳县赏花,故沈县令早早带妻女出门,沈夫人递信言两家辰时末刻在芦阳县白鹭江畔的玉芳园大门口碰面。卯时中刻祝家动身,为了让小姐们坐得舒服,特准备了三辆马车。郭氏开玩笑要教少奶奶许氏中馈,出来相送的大太太董氏听言并不以为意,笑让许氏多向郭氏讨教经验。郭氏笑嘻嘻地推开祝妤婷,拉着许氏乘第一辆马车。被郭氏推开的祝妤婷,一想到她的衣料子是祝妤君挑剩下的,心里就堵得慌,恨不能扇祝妤君几巴掌,看她哪里来的脸。三姐妹里祝妤瑛年纪稍长,祝妤瑛本打算三姐妹乘一辆马车,各自丫鬟乘一辆,无奈祝妤婷嚷嚷着要与她说悄悄话,一边嚷嚷还一边用眼睛斜乜故意挑衅祝妤君。祝妤君又不是小气孩子,大度地笑笑,“不妨事,我一人乘辆马车还宽敞。”祝妤瑛感激地点头,“回来我们姐妹再一起说话。”马车稳稳地行在官道上,麦冬斟了杯茶放在祝妤君身前小案几,垂首不再说话。“去赏花而已,你在紧张什么?”祝妤君见麦冬双手交握,手指用力地在手背上按出一道道白印。“没有没有,奴婢没有紧张。”麦冬抬了抬头,很快又低下去,“奴婢只是担心伺候不周到,小姐不满意奴婢,不要奴婢了。”祝妤君靠着软垫,淡然地说道:“若你真心留我身边,谁也挤不掉你大丫鬟的位置,过一年你及笄了,有中意小郎,我亦会予你一笔丰厚嫁妆,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可若你心思不在碧云居,我纵然想帮你,你恐怕也不会领情。”“小姐,奴婢……”麦冬要表忠心,祝妤君看出麦冬眼神飘忽,并非真意,摆摆手阖眼小憩。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马车渐渐慢下来,是到芦阳县了。芦阳县不愧被称为花市,除了供大户人家游玩的玉芳园,街道两旁亦摆放了许多盛放的鲜花,还有小贩直接推一板车品种各异的牡丹叫卖,板车上火烈烈的首案红、娇滴滴的醉西施,皆美得叫人摆不开眼去。祝妤君惬意地欣赏街市盛景,不想马车忽然停下来,一个不稳祝妤君身子晃了晃。街市前头乱哄哄地跑来一群人,挡住马车前行的路,麦冬询问车夫,才知那群人在捉小贼。第30章 条件“外面乱着,小姐在马车上歇会。”麦冬探头看热闹。前头两辆祝家马车未察觉到后方动静,已经缓缓驶远。那群人经过马车时祝妤君听到‘嘭’一声,似乎有人用重物狠狠撞击了车轴。紧接着传来车夫的骂声,车轴被砸裂了。祝妤君细长的柳眉微微蹙起。“小姐,继续走马车怕是撑不住,您可否在此等小的片刻,一旁巷子里有车马行,小的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小姐赏花。”车夫急急地说道。梁朝风气开放,小姐带丫鬟在外抛头露面不算事。祝妤君未多想,下马车让车夫快去快回。祝妤君朝四周随意看了看,走到一旁小贩的板车前挑牡丹花。“小姐,您瞧这盆‘金玉交辉’开得多漂亮,正衬小姐的贵气和美貌。”小贩一见来了客人,卖力地推荐。“牡丹确实长得好。”祝妤君觉得这盆金黄色的很配八妹,干脆再挑一盆淡蓝色和一盆艳红色的,麦冬付完钱,祝妤君请小贩将花搬到不远处一座酒楼拐角的屋檐下,一会车夫回来,再搬去马车上。“小姐。”跟在祝妤君身后的麦冬小声唤道,声音隐隐发颤,“我们去找大奶奶吧。”祝妤君看了麦冬一眼,今日带她们出门的长辈是三太太郭氏,麦冬却让她去找大嫂。其实在挑牡丹时,祝妤君已经悄悄打量了四周。街市人来人往很热闹,大多是寻常百姓,唯独在距离她大约三丈远的一间果脯铺子外,有两男子形迹可疑。两男子皆蓄络腮胡,粗厚的肩背,手里抓着扁担,看似是挑夫,但祝妤君察觉到他们拿扁担的姿势不对。屏州挑夫等活时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左手曲肘置于胸口下方,扁担正好斜夹在腋下。而这两男子抓扁担的手紧握成拳,脚下还痞痞地踩一只麻袋。祝妤君目光微深,“麦冬,三太太是不是找了人贩子?”麦冬肩膀一抖,眼中满是恐惧,“奴婢不知道三太太要对小姐做什么,三太太只命奴婢将小姐引到果脯铺子旁边的小巷里,小姐,奴婢很怕,奴婢不想害人,更不敢害您,原先奴婢以为只要替三太太递消息,从未想过伤害小姐。”麦冬眼泪跟着落下来,慌乱间抬手往果脯铺子方向指了三、四次。那两人发觉不对,对视一眼,直接朝她们走来。祝妤君低低道一声糟糕,牵着麦冬往酒楼内行去。郭氏当然不可能真让她被绑架,但只要落入人贩子手中一日,甚至是一个时辰,名声就毁了,名声毁了也罢,就怕到时为了府里其她小姐声誉,被关去庄子或庵堂,再或者远嫁,才真麻烦。两名男子速度快起来,祝妤君亦跨进了酒楼。祝妤君飞快地扫一圈,朝询问她的伙计摆摆手,走到临窗的一张桌案坐下。麦冬见那两男子追到酒楼外,吓得声音直哆嗦,“小、小姐。”还有小姐挑的这张桌子,是已经有客人的,那位客人……麦冬看清客人容貌,话立即咽下去,小姐好眼光。是位年约十三、四岁的公子。公子身穿玉色云海纹锦缎袍服,相貌生得极好。麦冬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眼睛开始发直。祝妤君拿脚尖轻轻踢了踢麦冬,麦冬浑然不觉。“请公子恕小女和丫鬟失礼。”祝妤君诚挚地说道:“小女遇见难处,不得已叨扰公子,还请公子容小女借此位片刻。”公子并不友善,挑起墨眉,嫌弃地说道:“走开。”祝妤君揉了揉额头,她选中此桌子,并非贪图公子美色,她是看中公子身后高高壮壮的仆僮。仆僮的腰带是条不显眼的绳鞭,她读过《兵武集》,一眼能认出来,公子的仆僮会武功。人贩子跟进酒楼,果然惧于此,不敢贸然上前。“小女不白躲,我可以给公子报酬。”祝妤君不想扮可怜,她看出眼前的公子也不是有同情心的。“不想被丢出去太难看,就自己走。”公子靠在椅背上,痞痞地架起了脚。“听到没有,出去!”站在公子身后的仆僮鼻孔嘴巴高高翘起,嘴上帮主子赶人,眼睛却悄悄地瞄祝妤君。祝妤君朝仆僮笑得和善,仆僮声音稚嫩,眼神也没有恶意仅是好奇,看来仆僮虽长得人高马大,实际年纪还小。祝妤君侧了侧身子,避免挡住公子正前方的视线,“公子休恼。”在公子令仆僮丢她们出去前,祝妤君赶紧说道:“公子似乎对街市上的百戏有兴趣,先才小女挡住公子视线,是小女不对,但小女可以告诉公子为何画在墙壁上的蜡烛能点燃。”比起年年相似的牡丹,公子确实觉得街市上的杂耍百戏更有意思,有人口中能喷火,有人手能探入滚烫油锅取铜钱,有人能点燃墙上蜡烛,烛火还与真正的蜡烛一模一样。他挑的位置正好看见对面高台艺人表演,比二楼雅间看得还清楚。公子身子前倾,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祝妤君,“你会知道?”公子对祝妤君反感又好奇,明明遇到麻烦事要求人,却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笃定他会帮忙的态度。这种态度他不陌生,他好友亦如此,但他好友有本事,对面陌生女子凭什么?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我知道,若公子不信,回府后可以试试。”祝妤君莞尔一笑,笑容明艳艳的,仿佛摇曳在春日微风中的娇花。公子视线掠过跟在祝妤君身后进酒楼的两名男子,二人显然来者不善。再看小丫头的穿着扮相,应该是屏州的富家小姐。富家小姐向来娇生惯养,不经风雨,譬如他府里姐妹,一个个眼界狭窄、矫揉造作,除了勾心斗角时胆子肥,旁的遇见芝麻大点事,都会害怕得手足无措。相比这小丫头被恶人盯梢跟踪,还能一脸云淡风轻地与他谈条件……察觉到他的目光,祝妤君又朝他客气地笑了笑。公子不笨,他大约猜到臭丫头为何如此镇定了,借他避人只是小丫头的一计,若他不帮,小丫头大约也有后招。既如此,他便卖个好。“我倒想看看你能说出什么道道来。”公子似笑非笑地勾起一边嘴角。第31章 还情确定公子不会赶她,祝妤君不再开口讨人嫌,垂首静听四周动静。人贩子很快被伙计轰走,但仍在酒楼外守着。过了两刻钟,祝妤君终于听见祝家车夫喊她的声音和马匹嘶鸣声。祝妤君让麦冬隔着窗棂回应车夫,请车夫将马车牵到酒楼正门外。祝妤君起身朝公子屈膝道谢,“谢公子慷慨。”慷慨两字念得清晰,公子也不以为意,摇头晃脑地吹散茶盏上热腾腾的雾气,“说吧。”祝妤君道:“公子,画在墙上的蜡烛顶端灯芯处涂了樟脑油,樟脑油可燃,颜色又与墙灰相近,其实公子仔细闻能闻到樟脑味。”就这么简单?公子抬头看祝妤君,对方眼睛很干净,干净得像画烛把戏一样令人觉得简单。祝妤君又朝公子身后仆僮说道:“小哥可否送我至酒楼外,我可以告诉小哥那艺人如何将一柄长剑吞入口中。”“啊……”小仆僮傻傻地张大嘴,双眼闪出光芒,“姑娘连这都知道,三宝送您上马车。”公子没有阻拦,小仆僮蹦蹦跳跳地送祝妤君出酒楼。祝妤君乘上马车,车夫亦将先前买的牡丹搬来。祝妤君撩开车帘,与小仆僮笑道:“世上不乏有真能将剑吞入腹中的奇人,奇人与我们凡人不同,世上少之又少,旁人断不可去模仿,先才小哥在街市上看到的杂耍百戏并非真正吞剑,仅是障眼法而已,剑柄内藏机关,剑入喉中,机关能一寸寸缩短剑身,艺人只需注意手法,便能让旁观者以为剑被其吞入腹中。”“假的啊……”小仆僮很失望,手指粗的眉毛耷拉下来。“请小哥再替我向你家公子道谢。”祝妤君放下帘子,车夫扬起马鞭,马车避开人群,速速往玉芳园行去。……小仆僮回到酒楼,见公子不爽地望着窗外,“那两家伙打扰爷喝茶了。”“不是先才的小姐打搅公子喝茶吗?”小仆僮抱起茶壶直接吸一口。“是那丫头又怎样,爷能去打女人吗!”公子一巴掌拍掉小仆僮去抓糕点的手。窗外是先才追祝妤君进来的人贩子,人贩子怨怒主仆多管闲事,正凶神恶煞地瞪大眼睛要吓唬他们。小仆僮立刻明白公子话中深意,兴奋道:“三宝去,三宝去,陪公子过来鸟不拉屎的小地方,都没有人和三宝打架。”公子自袖笼抽出一柄折扇,撇着嘴呼啦啦地扇起来,三宝嫌,他也嫌啊。眨眼小仆僮不见了人影,酒楼外先传来几声惨叫,片刻功夫惨叫声落下去,小仆僮也重新回到公子身边。“打死了?”公子悠悠哉哉地问道。“还有气,爬走了。”“胆小怕事……”小仆僮嘿嘿笑,这会抓糕点吃公子没打他手。吃饱喝足,小仆僮神秘兮兮地说道:“公子,那小姐乘的马车上挂有祝府木牌。”“祝家?”公子想起小丫头没有半分惧意的精巧面容,露出不屑的表情,“你去看马车木牌做甚?”小仆回道:“是公子教三宝要善于观察细节的,而且那小姐生得好生漂亮……”“漂亮?”公子嫌弃地翻个白眼,“她和府里那些有区别?”小仆僮点点头,“有,府里小姐们眼睛长歪了,不漂亮,先才小姐眼睛是正的。”公子摸摸鼻子,琢磨起小仆僮说的话,单看他容貌,可知府里小姐生得不可能差,不过他那些高高在上的姐妹们,嫌他的小仆僮三宝太呆傻,从不拿正眼看,如此三宝说她们眼睛歪了也有道理…………祝妤君靠在车壁上思索先才遭遇,麦冬交代出郭氏,可她觉得没那么简单。郭氏有几斤几两她再清楚不过。贪婪,心眼子小,眼界又浅,单凭郭氏一人,想不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局。更重要的是此次下手比以往狠,往常郭氏只敢使点小把戏,比如换她的药方子,比如让丫鬟在玉露膏里下漆树粉,比如纵容祝妤婷在点心里下番泻叶……而今日,若败了名声翻身就不容易了。东府人是见她没用了想直接除掉吧,所以郭氏是帮手,费周折布此局的其实是天天喊她‘心肝儿’的祝老太太。“麦冬,今日回去,三太太会再招你问话,你打算如何回答。”祝妤君俯身摆弄牡丹花叶,既然与东府人疏离,不肯被利用,对她下狠手也是正常的。不过东府人再想要害她们西府仅存的一房,会越来越难……车厢很安静,祝妤君没有等到麦冬的回答。祝妤君抬头发现麦冬双目发直。祝妤君伸手在麦冬眼前晃了晃。麦冬打个激灵,抖抖脑袋,“小、小姐您在说什么,是口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