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缺营养啊。在吃食上,金水官邸是从不苛待下人的,苏蘅便叮嘱他多晒晒太阳多吃些牛乳鸡蛋。吃得饱了,干活自然有劲儿。小胜才来半个月,眼见着皮肤白了些,脸上男孩子的硬朗棱角也更分明了。自从小胜跟着薛恪,阿寿便将往书房送吃食的任务交到了他手中。阿寿把食盒递到小胜手中,谆谆叮嘱道:“今日赵郎君在书房与相公议事,你记得,布菜时那碟子佐酒的盐渍青梅和鱼鲊要放在相公手边;赵翰林喜欢吃肉,这盘梅菜扣肉和脆爆鳝丝要放在他手边。”见小胜一一点头记下,阿寿又道:“至于剩下的菜,脆皮五仁豆腐、云腿菜心便放在中间便是。约莫着两人说得差不多了,你再来厨房,端两碗热热的鸡汤酸辣粉去给他们,晓得了吗?”阿寿本来多叮嘱几句,没想到小胜聪明,言语不多,默默跟着他做了几回,便知道薛恪什么时候饮食、什么时候不喜人打扰,像模像样,有条有理。下人们都悄悄在背后感叹,果然是跟着侍从随主子。同在一府中,跟着郡君的那些个婢子无不是伶牙俐齿、眼色活络,阿翘自然不必说了,从前跟着郡君这样久,现在也是身边心腹。就连阿罗樱儿这样原先在别处吃过苦的,现在也渐渐欢快跳脱起来。而薛恪原先是没有小厮的,他还保持着作举子时候的生活习惯。小胜要做的事不多,闲时便静心学着认字。一段日子下来,身上的江湖卖艺习气褪去,显得沉静。小胜算着时间差不多,便去厨房端了鸡汤酸辣细粉来。半路迎面遇见一女子,认出是郡君身边的婢子,便乖巧道了声:“樱儿姐姐。”樱儿也笑,道:“小胜你这是去哪?”小胜简略道:“相公与同僚在用膳,我去送些吃的。”樱儿伸手,接过食盒一看,道:“你也辛苦了一天,我替你去送罢。”小胜见那食盒已经在她手中,只好道:“那我跟你一起去。”今日赵若拙又是来蹭饭的。喝了酒,他夹了一大筷子梅菜送入口中,脸色已经有了些微醺的醉意,咂咂嘴赞叹,“这味道,别处真真吃不到。”想起那次家宴,赵若拙又笑问道:“郡君这几日倒是忙,连着好几日也未见她。”薛恪虽也饮那蔷薇露,却只是浅尝辄止。杯盏斜斜,深红色蔷薇露犹如赤霞。薛恪垂目,语气不见什么情绪:“她回长公主府去了,前几日是中元,按理是要祭拜先祖的。她哥哥又从怀州回来,便回去住了几日。”作者有话要说:*馋武林外传那盘馒头的人应该很多叭!i馒头集合!*关于樱儿,大家放心吧,只是催化剂而已,并不会出现什么狗血纳妾桥段的。小薛的人品大家可以放心!第38章 鸡汤酸辣粉赵若拙已经有了六分醉意。喝酒跟划拳一样, 最怕没有对手。赵若拙但见薛恪神色清明,毫无醉意,也便不想再喝下去了。是以这热热的两碗鸡汤酸辣粉送来的正是时候。一打开食盒, 酸香醇厚扑鼻而来,辣椒油的辛香气和着热气冲上面庞, 顿时叫人胃口大开。赵若拙也在外间的食肆吃过这酸辣细粉儿。但那酸辣汤是拿醋、胡椒和清水冲开的,滋味甚至寡淡, 只刺激舌头,吃下去却觉得肚肠清寡。金水府邸的厨房做的饮食格外精致细心,与别处不同, 这酸辣粉的汤底正经是用鸡骨加猪筒骨花时间熬吊出来的高汤, 鲜香醇厚。肉臊子是早就炒好了的。五花肉剁成碎碎的肉末,下锅炒得干干香香,加入香料和酱后就变成了诱人的深褐色。碗中加清酱、陈醋、盐、蒜水、花椒粉、辣椒油, 滚热的高汤冲下去, 瞬间酸辣粉就有了灵魂。半透明的番薯粉极有韧性, 煮好捞起来放进骨汤里。烫几片碧绿的青菜叶子,挖一勺肉臊子铺在粉上,撒一把鲜嫩小葱和芫荽末,最后再放上酥炸黄豆粒便成了。赵若拙先喝了口汤, 酸酸辣辣的热汤和芫荽的香气叫人通体舒畅。然后迫不及待地满满挑起一筷子粉, 大口嗦入。这番薯粉又软糯又弹韧, 裹着的红汤和少许肉沫,在嘴里的层次极为分明。风卷残云般嗦完一碗,还能吃到几颗金黄酥脆的黄豆粒,整副肚肠都被抚慰得妥妥帖帖。这些吃食薛恪平时吃惯了,此刻也不太饿, 吃相自然斯文些。而七月底的微凉天气,赵若拙活活吃出了一头汗。食罢,下人收拾了残羹离去。赵若拙摘下戴的深灰软翅幞头,接过一旁婢子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头颈上的汗,无比畅快。赵若拙忽的转向薛恪,一脸愁容,“叔夜,为兄有一事相求。此事事关重大,乃是天底下第一等大事。”惆怅中还带着点凝肃郑重。见薛恪不再如平日那般冷凝,只是但笑不语,赵若拙更来劲儿。赵若拙还想再编下去,薛恪浅浅勾唇,从容道:“要来吃饭,来便是。用‘求’这个字,叫人如何担待得起。”赵若拙脸上装出来的凝肃也绷不住了,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我就是想来蹭饭。民以食为天,吃饭岂非天底下的头等大事!”这笑声十分愉快爽朗,恰如他这个人一般,不拘小节。薛恪也不禁微笑。婢子又为赵若拙戴上幞头,动作轻柔,衣袖间时有幽香。赵若拙也来过金水官邸几次,从前也未见有婢子服侍薛恪,见她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耳边有青宝石坠子,衣着打扮全然不似普通的丫鬟,不由奇道:“这位姐姐是新来的?”姐姐自然是客气尊敬的说法,樱儿低头笑了笑,道:“奴是郡君的婢子。郡君回了长公主府,长日无事,便想着来前院的书房看看有什么事可以做的。小胜才来不久,不惯服侍贵人,我便替他做了。”小胜闻言,涨红了脸,深深地垂下头去。樱儿觉得自己说话得体,笑容也是经过练习的,便大胆抬眼看薛恪。却只见他俊雅面容上的笑意沉下去,视线掠过,直把人看得心头一凉。袖兜里揣着的香囊是精心为相公缝制的,樱儿此刻觑见座上人的神情,慢慢袖管里塞了塞,不敢拿出来了。薛恪淡淡道:“下去吧,我二人不需服侍。”樱儿愣了愣,但毕竟很懂眼色,拉着小胜退下了。赵若拙虽生得豪迈粗犷,心思却细,见薛恪禀退了下人后,才笑着轻咳一声:“啧,倒也是个伶俐人。那句戏文怎么唱的来着……‘若与她多情小姐共鸳帐,怎么舍得叠被铺床’,这丫头怕是有意于你。”“此事,郡君可知道?”赵若拙又问。苏蘅那样明快爽利的性格,若是知道了此事会如何反应?要是拿出当年当街扬鞭纵马的那股劲儿,怕是别再闹出什么事来。薛恪垂眸,淡淡道:“她不必知道。”“叔夜,不瞒你说,我……”赵若拙早已是半醉半惺忪,又斟了一杯酒灌下去,棠紫面皮又红了几分。他话匣子也打开了,叹了一口气,续道,“我好生羡慕你。”这话已经带了几分醉意。薛恪没有接话,安静地看着赵若拙,只等他说完。有些倾诉,不必接话,聆听已经是最好的陪伴。赵若拙果然说下去:“月前我母亲寄来书信,托了汴京中的熟人为我说了门亲事。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业已近而立之年,母亲的心事,我自然明白。那家小娘子自然不差,岂止是不差,配我赵某人简直绰绰有余,我本应高兴的。可是……”赵若拙又倒了一杯酒,痛饮一口,他忽然说起了件不相干的事,“那日郡君帮小胜爹排影子戏,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迟了吗?”薛恪想起来那日,是他约了赵若拙来给苏蘅的影子戏捧场。赵若拙迟迟才到,到了后两人只能站在人群外看戏。薛恪问:“为何?”赵若拙顿了顿,又举起一杯酒,慢慢道:“我去琅嬛院了。”这大半年间,去的次数多了,琅嬛院的鎏金花都攒了一奁。这一次,终于远远见到了那正隔着楼头弹箜篌的行首。女子椎髻如倾,一席广袖,天上人般的模样。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一曲罢,不知为何,他脑子里翻来翻去只有李贺的这几句诗。“自从见了她,一直心绪不宁得很……”醉意已经让赵若拙的语句渐趋零碎,“直到听到郡君排的《鲛人歌》里的唱段……有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之感。”薛恪盯着深绯色的杯酒,沉吟不语。蔷薇露的后劲绵绵涌上来,赵若拙渐渐委顿下去,伏首埋头趴在桌上,喃喃恍惚道:“原来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后半句没说完,便已醉倒。薛恪唤来小胜照顾睡着的赵若拙,自己缓步走出前院。残云收夏暑,夜空分外晴朗。夜风褰起白襕大袖的一角。左臂经过秦显数次的治疗,已经有了一些起色,至少在这幽凉夜风吹拂过的时候,不再有那针刺般的疼痛。独立于庭中,心中有波澜。薛恪先是沉默,然后面上有清浅的苦涩笑意。好友的醉话不知为何彻彻回想在脑海中:自从见了她,一直心绪不宁得很。他竟也有一样的体会。苏蘅的模样浮现在心头,她展颜明媚的脸庞,秾丽而张扬的眉眼,言笑时双眸若星。很久以来,他像是孤身一人行走在悬崖边,一壁是母亲的泪眼和老师的教诲,另一壁是不得不为死去和流放的族人找回的道义与公正,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老师说,君子本性,无欲则刚。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不会成功且注定令人失望的事情。因此他更要行得端正,行得清寡,才不会连累他人。就像小时候的那几颗荔枝,他分明看到掉落在地上晶莹白糯的果肉,却不能捡起来,所以永远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违背自己的理智,开始无法抗拒她的明亮笑颜,鬼使神差地牵起了她的手,在她离开的时候恶恨这个府邸的安静。他一直这个世间寻找的某种早就丢失的东西,她带来了。眼看着自己如此贪恋,薛恪心甘情愿。月色明澈地照进庭院,他心中从未如此安宁而愉悦。原来是,心悦君兮。·东·京·热闹,市井喧哗,和畅楼便坐落在州桥边的大相国寺旁。京中之人风气多奢侈,即便只是两个人饮酒聊天,也得要摆上饮茶的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只,新鲜蔬菜碗三五只,还送砌香樱桃、姜丝梅儿、糖霜桃条三例,所费的银钱不菲。这相当于后世的茶位费,不管点不点吃食都是必须要的。苏家两兄妹又是最好精致清洁的人,点了店中的吃食还不够,又差人到店外去买了些软羊、玉板鲊、鸳鸯煎牛筋、姜醋金银蹄子之类店中没有的吃食。“你且尝尝,这家店是京中做川饭最为出名的酒楼,比起你那番椒滋味如何?”苏璞笑道。两兄妹在长公主府中待得不耐烦,悄约江吟雪,找了个吃川饭的由头溜出来。康阳和苏璋心知肚明,只由着去了。苏璞、苏蘅、江吟雪三人对坐说话谈天,三人半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一瞬间恍若回到了元夕之时。坐在三层的高楼上,楼下的庭院廊庑花竹掩映,吊窗之外还能看到不远处的大相国寺。苏璞见苏蘅一直探头看那大相国寺,不由笑道:“阿蘅,你又不是没去过,怎么一直看?小时候父亲母亲带你去,你总想着要回府,难道现在长大了反而对这佛释之道感兴趣了么?”苏蘅只得又回来坐好。以前原身虽然去过大相国寺,可留下的印象极为淡漠,可见是真的不喜欢待在那里的。但想想这千古名刹皇家寺庙尚未毁于战火,小说中鲁智深倒拔过垂杨柳、五鼠大闹东京城前出家的地方近在眼前,苏蘅不免还是有点小激动。江吟雪见苏蘅如此,也微笑,“可惜已经过了初一十五,否则大相国寺开了市,其间可容纳万人交易,才更好看呢。”苏璞为眼前两位女子的杯盏各斟了一杯杏子酪,悠悠然道:“这有什么难的,下次一同再来便是。”苏璞从怀州回来,虽然分别了大半年,一切全无改变。苏蘅笑嘻嘻,“那自然是好的。你们这么一对俊男美女,若不是我的哥哥嫂子,我要花钱请你们做伴,不知要多少钱才能请到?”苏璞今日穿了颇有魏晋之风的玄色交领宽衣大袖,漆纱幞头上的两脚用簪花替代,这本该略显轻佻的装束却因为他俊美无暇的面容和宽阔的肩背而显得别样的风流。江吟雪坐在他身边,穿了身淡紫窄薄罗衫,更显得肤色白皙。因为太过出名,她来时只能戴了帷帽,以白纱遮住面容,只露出弧度美好的下巴。她今日没有梳发髻,而是带了个白玉冠子。苏璞知道苏蘅在玩笑,闻言浅笑着别过头去,并不说话。江吟雪也不似平日那么温柔地接话。苏蘅吃了根糖霜桃条,抬头忽然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头,不禁一时间让她小时候被父母吵架之后的冷战支配的恐惧。楼下有丝竹之声,苏蘅侧耳细听了一会,又挑起个话头,笑吟吟地道:“这曲子弹的不好,我记得江姊姊的箜篌弹得是顶顶好的,可以作他们的老师了。”作者有话要说:川饭就是川菜。那时候没有辣椒,多用胡椒花椒,香麻辣的口味。——————小薛日记:老婆不在的第一天,想她。老婆不在的第二天,好想她。小苏日记:出去玩了一天,开心。第39章 粉煎小仔排快到了八月, 天气转凉,又下了几场雨。苏蘅昨夜回来得迟。正房和耳室中间只隔了一道门,苏蘅回来后怕吵醒隔壁耳室的薛恪, 便匆匆洗漱上床,蜷在被子里翻来翻去睡不着。今朝天大阴, 雨声淅淅沥沥,便又睡到了将近中午。阿翘将洗面沤子放入脸盆中, 先用少许滚热黄酒将沤子中的药粉冲开,待药香和酒香弥散开来,再在面盆中掺进温水。水温合适后, 再将面巾绞干递给苏蘅。苏蘅还穿着刚起床时的晨衣, 接过面巾往自己脸上一盖。呼。带着药香的热气的面巾蒸得拧着发愁的眉心和太阳穴都松弛舒展开来。苏蘅嗷呜一声,把面巾从额头上拉下来一点,露出一双眼睛瞅瞅隔壁耳室, “他入阁去了么?”阿翘点点头, “相公还是四更天就起身了。”又见苏蘅眼睛下挂着两个淡青的眼圈, 担忧问:“小娘子昨夜没睡好啊?是不是天气冷了,要将枕簟换了?”苏蘅摆摆手,没睡好是的确没睡好,不关枕头和席子的事儿。——还不是因为昨夜在和畅楼和苏璞江吟雪说的那番话。昨晚苏璞先是说到他在怀州任中所断的疑案趣事, 她听着听着, 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苏璞斜睨了她一眼, “阿蘅,你笑什么?”苏蘅老实交代,“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象不来,你这样风流不羁的公子哥儿, 为官时是个清正廉明的好父母官儿。”就好像前世读书的时候,看见成天吊儿郎当染黄毛不穿校服的同学,突然听到他说自己奥数竞赛一等奖的事儿,脑子里就会蹦出两个字:“不搭”。这其实也是种刻板印象。苏蘅自己知道,所以也将当玩笑说。苏璞也不生气,悠悠反问她:“那依妹妹说,清正廉明的父母官该是个什么样子?”他一指桌上的葡萄冻子,笑道:“难不成像这花糕果糕,能有个模子可以对着刻出来不成?”“要是有模子,刻出来大概就是像薛——”苏蘅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薛恪的样子,说了一半又打住,见对面人脸上露出会心又不厚道的笑容,立马认怂,“是我不好,不该对自家哥哥有偏见,我自罚一杯杏酪。”苏璞偏生不接,话又给她塞回来,怪声怪调地道:“哥哥好伤心,此去怀州不过半年,回京数日,在阿蘅的心中已经是处处比不过弟婿了。”苏蘅原先在公主府,斗嘴时在口风上是绝对不会落于苏璞下风的。可一讲到薛恪,她就心虚。也怪她自己,自七夕那晚在光明巷回来后,她见着什么都能想到薛恪,这才给苏璞这死促狭递了话头。苏蘅端起杯子遮住脸求饶,“哥哥你看这杏酪又香又甜,我再喝一杯好了。先干为敬!”后来苏璞被同在和畅楼宴饮的同僚请去小酌,只留下江吟雪和她。江吟雪看着一壶见底的杏酪也对她笑,“幸好这不是酒,不然今晚你回府一身酒气见薛郎君,可怎生是好?”“平日里他什么都由得我自己,我要喝酒就喝酒,他才不管我呢。”苏蘅夹了一筷子粉煎排骨慢慢吃,“嗯,肉嫩多汁,就是根据京人的口味大大地改良了,川椒和大蒜放的少,不够味。”江吟雪看着认真品味排骨滋味的苏蘅,脸上的笑意慢慢变得恍惚。这样无忧无虑的专注,多少年前,江家没有败落的时候,身为江家嫡小姐的她,也曾有过。她看着苏蘅像看着过去的自己,妩媚的神情也变得极温柔,温言叮嘱道:“还是少喝点酒,若是有孕了,怕是不好。”啃了一半的排骨“咚”的一声掉回盘子里。苏蘅干咳一声,接不了话,只好又干笑了一声。这番好意不知如何作答——还没听说过只牵牵小手就能怀孕的。江吟雪是风月场里最出挑的花魁,一个眼风就能掂量出斤两的聪明世故。她看苏蘅没有应话,反应还有点局促尴尬,便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此处没有别人,她于是略带疑惑问道:“你们难道还没有……”苏蘅脸朝着窗外,脸烧了起来,小小声“嗯”了一下。江吟雪无奈,“难道你不喜欢薛郎君?”可依照她那日陪苏蘅去找秦青芦时的所见,若是不喜欢,苏蘅怎么会为了他那般低声下气去求人?苏蘅顿了顿,到底还是小小声承认了,“喜欢。”“既然喜欢,你们又正新婚,你有什么不愿意的?”江吟雪看着苏蘅,一双妩媚的眼睛冷凝下来,意有所指,“国朝士族娶妻纳妾是常事,纵使他现在是你一个人的,你若常常冷淡,以后恐怕不好。”苏蘅委屈,常常冷淡的怎么能是自己呢!“我怎么不愿意?”都和小姐妹说到这里了,苏蘅索性也就摊开了。纵然她愿意,也不能耍流氓强上吧?“可薛恪他,他……”苏蘅一时找不到什么词去形容薛恪从前那副疏离冷定、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样子,忽然想起有一日赵若拙说过的话,连忙道:“他是玉做的人,却是石头做的心,你看那相国寺里的玉佛,就是他!”江吟雪被苏蘅的话逗笑了,伸出白皙的手指划过窗边的纱帘,“阿蘅,你可知道那相国寺里有个法号叫做澄晖的僧人?”苏蘅摇摇头。江吟雪婉转一笑,“那澄晖是点了九个戒点香疤的正经和尚,后来娶了妻,还是个艳娼,自有了妻子,澄晖每次酒醉再不念佛号,而是道,‘如来快活风流,光前绝后’。妹妹你看,正经的佛的心都如这薄纱般,薛郎君又怎么会真是石头做的心呢?”信息量过载,苏蘅微红了脸,有点茫然,缓了缓,问出关键问题:“可我俩原本根本不熟,后来关系才缓和,这一时之间,要怎么突然示好呢?”江吟雪这会是真被苏蘅的可爱懵给逗笑了,“傻阿蘅,人要是有心,捧砚催题卷,添香伴读书,闲坐对下棋,乍凉夜添衣,哪样不成?”苏蘅大大受教。于是,此刻,阿翘便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挂着两个淡青眼圈,喃喃盘算,“下棋,我不会;添衣,这天气也不冷;读书……”她抬头,问阿翘:“相公书房里有话本吗?”阿翘摇摇头,“不知道。但听小胜说,郎君的书上一副画儿都没有,全是字,还都是很难的字,想来应该不是话本吧?”正愁着,恰好厨房又差阿池来,问今日午点郡君想吃什么。苏蘅脑袋边那个灯泡“叮”的亮起来——虽然江吟雪说的那些事她不会,但是她会做饭呀!·苏蘅将新鲜的小仔排洗净擦去水分,斩成一寸长的仔排段,焯水放一旁备用。其实昨日在和畅楼吃的粉煎骨头是用小排做的,苏蘅私心觉得肉有点厚实,裹了粉不入味,便换成了仔排。其实仔排就是猪肋骨以下的软肋部分,这部分排骨的肉层虽然厚,但隔着一层薄油还连了一块五花肉,油脂丰富,因此肉质最为鲜嫩。“小娘子今日怎么想到做粉煎骨头的?”有人问。“自然是因为,在外面没有吃到自己想吃的味道。”京中打出川饭招牌的分食1不少,可大多都是依据都人的口味改良过的味道。苏蘅原先也吃过几次,无论是外间分食做的川饭,还是张春娘做的川饭,都不是想像中的口味。少了那股辣味不提,连麻味也淡下去不少。昨天在和畅楼吃川饭,被那浓重鲜明的蜀地气息一勾,吃到嘴里却又不尽兴,颇有些货不对版的意思,这才想自己做了试试。若是做的好了,便给薛恪送去。宋朝的川菜便是后世川菜的前身,是与“北食”“南食”并列为国朝三大菜系,这时候的川饭已经开始大量使用麻椒了。今日苏蘅准备的除了原先收获晒干的辣椒之外,还有就是这种青黑色的川椒,口味麻辣,有浓烈的麻香味。帮厨里有蜀地来的,不住啧啧赞叹:“小娘子做的地道!”旁边的人都笑他,“小娘子还没开始做呢,你就说地道,马屁拍到马腿上去咯。”“闻到这股子香味就知道好吃,不会差!在我们老家,拿盐、蒜泥和川椒混合成蘸水蘸白肉片吃,香得半个村子都能闻到,那个味道,忘不了!”苏蘅被他一说也馋,觉着下回做个蒜泥白肉也不错,点头笑道:“陈老丈的口味和太宗时的一位蜀地臣子差不离,可见麻辣味足以传世。”北宋初年,宋太宗问大臣苏易简:“食品称珍,何物为最?”这题本来不好回答,因为众口难调。而那臣子却非常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把姜、蒜、韭菜切碎,捣成泥,兑上水,加胡椒,加盐,混合均匀,就是无上的美味。”舀一大勺绿豆淀粉,加花椒粉、豆酱、葱粒、黄酒和盐,以适量清水调成可以挂在肉上的粉糊。仔排在粉糊中滚过,均匀地挂上一层薄薄的粉衣,放入热油中小火慢慢煎熟。要一面一面地耐心翻动,等面衣全部结成浅金黄色的壳子就可以捞出来了。这时候其实已经可以吃了,豆面煎成的外壳酥脆,锁住排骨中的肉汁,吃起来尤其嫩滑。外间分食中有些厨司图方便,直接拿热油炸。虽然面衣很快就能成型,但是却吸了大量油。稍微一放凉,脆壳里的油反浸出来,吃起来便腻。苏蘅又另起了一个小锅子,倒油炸姜蒜,炸得香酥了捞出再下大量的辣椒与川椒,快速翻炒。待双椒都已炒得香而不糊时,再下入刚才煎好的仔排,翻炒均匀,让麻辣焦香的滋味裹附在肉块上。周围看的人都早就已经伸长了脖子,一直盯着锅里的仔排咽口水。阿翘站在阿池旁边,小声道:“你要是有小娘子这手艺就好了……”阿池看了身边的圆脸丫头一眼,想起自己精心制作的那尊面糖大门神还比不过几块粉煎排骨,不忿道:“没良心的丫头。”苏蘅会心一笑,盛出一小碗给厨房中的诸人尝尝,剩下的便叫小胜一起送去前院,留下一厨房的人嚷嚷:“给我留一块!”“你都吃了两块了!筷子放下!”“好香好烫,舍不得咽下去啊呜!”薛恪在书房看公文,门口突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咳声。他抬头,见苏蘅正站在门口,落日余晖从背后照过来,勾勒出窈窕身形。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她歪着脑袋看他,十分坦然。看了一会,她眼睛弯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白糯米牙,“我来送饭了。”“好吃吗?”苏蘅托腮看着薛恪。怎么会有人吃饭都这么好看呢,苏蘅听见心里的小恶魔嗷呜叫了一声,当真是秀色可餐。薛恪颔首,他对她的菜一贯都是称赞,而今日的菜似乎格外好吃。他含笑,正要说话,外间有管事在廊下回话,那管事并不知道苏蘅在房中,只道:“小的已经按照相公的吩咐将樱儿姑娘送走了。小的将您的话告知了樱儿姑娘,她虽哭闹了一阵,但亦不得不离开。”苏蘅讶然,看着薛恪,蹙眉道:“你把我的婢子送走了?送去哪里了?”薛恪早料到苏蘅会这样问,只淡声回答道:“她的伤养好了,自然应该送回她原来的主人那里去。”作者有话要说:1:分食,即是饭馆子。今天这道菜我自己做过,非常好吃哦,感兴趣的可以试试~第40章 瓜齑炒鸡丝苏蘅盯着桌上并排摆着的香囊, 盯了半天,叹了口气,“都扔了吧。”这香囊一只是樱儿做给苏蘅的, 留在厢房中;另一只是小胜悄悄塞给苏蘅的。小胜乖觉道:“相公让我扔掉,我没扔, 想着娘子若是回来问,连个物证都没有。”这两只香囊都做得漂亮, 只是其中送给薛恪的那只明显用心些:石青色的锦缎,精致刺绣勾勒出云纹,云纹之下是两位追逐的鱼儿, 片片鱼鳞中杂绣金线, 尤显生动,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大功夫的。自晏殊写了那句“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后, 这云鱼图案就成了女子向男子表达倾慕之意的专属意象。樱儿此举, 目标倒是明确得很。救回来只白眼狼。阿翘一壁生自己的气, 朝夕相处竟没看出朱樱儿有这份心思,一壁忿忿道:“小娘子可是救了她的,竟这般恩将仇报!那日她说袁小娘手下婆子打她,是因为她妈妈给她做的褙子上有青云纹, 可我看着这香囊上的云纹, 怎么和那褙子上的一模一样?合着是她自己做来挑衅袁氏的吧。敢情从那时起便在说谎话罢?若是她如今对相公有这般心思, 难保不是当初对大郎也有同样的心思,被袁小娘发现了才捉住了打,这可真是,乌龟掉到王八坑里——都是一类货。”朱樱儿被送回去后,府中人皆痛骂朱樱儿是白眼狼;薛恪冷然, 对此人的行为毫无辜息之意;加上阿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比苏蘅还生气,苏蘅这个本该是最生气的人的反应反倒显得略微平静。愤怒和失望的份额就那么多,大家都替她把气生了,她还生什么气呢?不过经此一事,苏蘅悟了,做人呐,还得长个心眼,不是空有一副好心肠就完事了的。好心肠还要有一副盔甲来保护,否则就成了好欺负还不自知的圣母了。后来金水官邸的人才隐约听说,朱樱儿被送回长公主府后,袁碧云自然没有放过当初背叛她的朱樱儿,好好整治一番是不消说的,还将她发卖去了乡下的庄子,后事如何便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