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如何,她绝对不是为了爱情茶饭不思的主儿。大抵薛恪也是知道她这一点的。他的书信中字迹硬瘦,峻切如银钩,但写下的都是温软思念,上言长相思,下言加餐饭。被方才的一只羊脂韭饼吊起了春日的胃口,苏蘅长日不做饭,此刻便又技痒。春日春盘细生菜,盘蔬饼饵逐时新,脆嫩嫩水灵灵的菜蔬摆在厨房的案几上,那么便做春饼吃吧。食春盘的风俗始于晋代,春盘在当时叫五辛盘,多用于宴席和馈赠。原是用薄饼卷住葱、蒜、韭、蓼蒿、芥等菜,杂和食之,取迎新之义。但实际上因为这五辛的气味浓烈,食用后多有不便,国朝人已经不再坚持古法,而是根据自己的喜欢添加菜品。苏蘅原先见张春娘做过春饼皮,是以不干不湿的面团子擦锅烙出来的。而她今次选择的是蒸春饼皮。小盆中揉面,擀成薄薄的面皮,涂了素油,一层层叠起来,热水上锅蒸熟即可。蒸熟后,张张饼皮都可以揭开,软而轻薄,韧而透亮,犹如茧纸。莴笋、胡萝卜、绿豆芽、白菜都是现成的,切作细细的丝,用少许盐和糖调味,放在一旁备用。里面的熟菜也简单,苏蘅顺手做了两道。春笋配上嫩嫩的酱鸡丝下锅,酱鸡本来就有咸味,只需加些清酱和糖,快火翻炒即成。鸡丝很嫩,甜咸口儿,倒有几分前世吃过的京酱肉丝的滋味,这算作一道熟菜。鸡子儿打散,热油中滑碎成金黄的蛋碎,加入木耳丝、春韭叶和泡好切成小段的粉丝一同炒成合菜。出锅前滴入少许芝麻油提香,这便是另一道熟菜。苏蘅依稀记得前世吃春饼的时候是用羊角葱丝抹上甜面酱吃的。可这儿不比金水官邸的东厨,调味料不甚齐全,没有甜面酱,一时派人去买也来不及,只好换个口味。碗中放辣椒面、花椒、川椒、菜花、盐、芝麻,热油烧得冒了青烟,刺啦一下泼下去,油辣子激起翻腾的浪花,香气扑鼻。所谓春盘,便是将春饼以及准备好的菜蔬全都放在一个大大的平盘中呈上来,要吃的时候按照喜好自取便是。这独乐园除了苏蘅也没有别的主子,于是她便叫上阿翘,主仆两人舒服坐下,正准备开吃。还没等苏蘅掀起一张春饼皮呢,便有园中的仆妇来通传,道是门外有人求见郡君,着绯袍,带着个小厮,仪表堂堂,貌似是个官员。还没等苏蘅发话,阿翘嗤的一声,对苏蘅忿忿道:“小娘子,这想必又是那些洛阳的官儿听到了您出宫的风声,想要来拜见您的。上回那位刘府牧,来了五回,还有一位杨少尹,最后直接到左掖门口去等您……还不是为了您回了东京,能在官家面前能给他们说几句好话儿的?我真看不起这些人,没本事就罢了,还弄这么多歪门邪道的……”苏蘅弯起嘴角笑,小阿翘这一口气说的话还真有点道理。跟着自己久了,阿翘的口才也好了三四分,“颇类其主”。想来以后阿池娶了她,也不怕他欺负她的。苏蘅对那仆妇淡淡道:“以后这样的人便不必通禀了,直接回绝了便是。”仆妇犹豫,道:“可是那人说自己是郡君您在东京的故人……奴不知该不该回绝他……”她本只是独乐园的看园婆子,不是苏蘅从东京带来,这人说是故人,她不知道真假,只得来禀告了。苏蘅一愣。着绯袍,带着个小厮,仪表堂堂,故人。脚下几乎是软的,片刻后,苏蘅强行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她敛了敛衣襟,一边朝外走去,一边命那仆妇将门外的人迎进来。来人绕过长廊,走过来,望见苏蘅,很是高兴,远远地大声打招呼:“郡君弟妹!好久不见啊!”是赵若拙?!怎么是赵若拙?!苏蘅立于廊下,当场石化。赵若拙大步流星地走近,眼尖看见桌上大大的春盘,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直道:“哎呀,好香啊,果然弟妹在的地方就有好吃的!我一路从汴京赶来洛阳上任,饭也顾不上吃便来拜访弟妹,这下可以好好饱餐一顿了!”·苏蘅凝视着眼前大口吃着卷春饼的赵若拙,心情复杂。她控制自己的脾气,努力不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无奈怒视,“赵大哥,你要来便来,说什么汴京故人,搞得那么神秘做什么!”“好吃!弟妹手艺不减当年!”春饼卷折成筒,内里的菜色荤素搭配,生熟均衡。浓浓的酱香夹杂着清甜爽口的蔬菜丝儿,咬下去既不失了脆嫩,又有合菜和酱鸡丝的咸鲜,再浇上一小勺油辣子,这滋味,绝了!赵若拙咬了一口春饼,一边夸赞,一边也委屈,“我报了名讳啊,谁知你园外看门的老倌说,‘报个名讳便想见到我们郡君了?你却不知这一月有多少似你这般穿着绯袍的官儿来,我们主人是一律不见的!’我没办法,才说自己是你在汴京的老朋友的,这不可能怪我啊!”苏蘅这会子气顺了些,只是也吃不下午点。她只一面喝茶,一面和赵若拙寒暄,“赵大哥服绯,可是升官了?”赵若拙一边吃,一边颔道:“这不,大庆典结束,我便补了当年的外放,来了洛阳做知州。”洛阳是西京旧都,安逸又富庶,能外放到此处,可见今上对他亦是很重视的。不过以他当年进士前十名的资质,加之这些年在翰林院中勤勤恳恳的表现,这结果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那便恭喜赵知州了。”赵若拙闻言,想起薛恪,叹了口气,“幽州苦寒,叔夜兄弟一去便是三年。如今也到了他回京述职之时,本以为他会回汴京,没曾想,他没再回汴京……”苏蘅手中的嵌金琉璃盏“叮”的一声咳在桌几上,她声音很轻,“你说什么?”赵若拙见她这副反应,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又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叔夜回京述职的时限到了,但他没回汴梁啊。”一颗心悬本来就系在游丝上,旁人稍微一弹拨那游丝,心便合着脑子一起,天旋地转。苏蘅只觉周身越来越冷,竟忍不住轻轻战栗,似乎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朝头上涌,因此太阳穴格外的疼痛。琉璃盏“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齑粉。她再不顾赵若拙,支撑凭几站起来,朝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春光走去。赵若拙见状不对,费力咽下一个卷春饼欲张口说话时,苏蘅已经走了出门。赵若拙疑惑转向站在一旁也发愣的阿翘,“弟妹她怎么哭了?叔夜兄弟没回汴京,从幽州直接来了洛阳找她,她是不是太高兴了?”这消息他也是赴任前从幽州回汴梁的官员口中得知的,算算日子,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叔夜也该到洛阳了。所以他才急匆匆地来拜访苏蘅,希望弟妹她早做准备啊……难道来错了?阿翘闻言,方才跟自家小娘子一起忍在眼眶里的泪水简直想变成无数个大大的白眼。她看着一脸懵然的赵若拙,深呼吸,问道:“赵相公,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说话有一点,大喘气?”作者有话要说:·说话,大喘气,很容易,造成,误解。·第63章 尾声之星火临近黄昏的时候,苏蘅坐到了独乐园的小湖边。这里的小湖是引了穿城而过的涧河水来人工造起来的,这使她想起了金水官邸的小湖。柳丝长, 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悠悠荡荡的春光, 波光粼粼的湖水,怎么这样催人心肝。这园子很大, 阿翘和赵若拙不熟路,于是也找不到她。这样也好。不像找不到苏蘅的阿翘和赵若拙心急如焚地猜测和想象的那般,苏蘅此时异常的平静。她慢慢走到湖边, 懵了一会站不住, 便坐在了湖石边上,脑袋彻底放空,什么都没有办法思考。这是人在大悲之下大脑和心对自己本能性的保护。就像前世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炎热闷湿的阳台上一言不发地呆呆坐了一个下午, 什么都没想, 而起身时,已经是近乎虚脱。她有经验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悠悠地打转, 若久了还不落下来, 泪水便会自己忍回去的。苏蘅垂眸去看那湖水里的斜阳余晖, 紫金光线铺陈在湛绿的水面上,试图以明媚的触角去试探那一湖的幽深。又是临近黑夜的黄昏。恍惚间又想起从前,在这半明半灭的黄昏时,马背上,她缩在他大氅的怀里, 无声的亲吻。她太想薛恪了,眼泪又逼出来了。朦胧泪眼间,春天的花絮和纤细尘埃在湖上反射的微微光芒中飞舞,就连湖水里也出现了他的影子。还是那样修长俊逸的身影,淡漠冷清的英俊面容,面对着她的时候却永远温存。温暖的晚风吹过来,吹皱了湖上的幻影。这虚无飘渺的影子要被吹碎了,吹散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舍不得这影子就这样消散,于是不管不顾地就要踩湖边的石台探下去。“阿蘅!”有人在她的左足即将悬悬踩上湖边石台的那一刻,骤然将她拉了回来。她被迫转过来,泪眼中见到他一身大袖白襕,逆光立于身后。因为还抱着她,他便微微弯下腰来,以迁就她的高度。金色的夕阳模糊了那深邃清冷的轮廓,却叫她愈发看清楚他好看的眉,他挺拔的高鼻,他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手心触摸到白襕下的暖意,的确是,活生生的他。苏蘅望着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呆呆道:“赵若拙说你、你……”“我回来了。”薛恪凝望着她,替她说完了下半句话。她适才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湖水里的是幻影。小时候听的故事中,猴子去捞水中的月亮,想要挽留一夕的清辉。方才她怎么和故事里的猴子一样固执,想要抓住水中的影子。好傻呀。苏蘅反应过来了,她抬起雪亮的大眼睛看他,下巴上的两个小梨涡渐渐兜起了明亮的笑意。笑着笑着,两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啪”地落在那白襕的衣襟上。薛恪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记忆中,这张鲜妍明媚的小小鹅蛋脸上仿佛永远都含着盈盈的笑意,永远都有着讨人喜欢的勃勃生机。即便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只是将眼泪死死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而此刻的苏蘅,将脸全然地埋在他白襕前。一股无处发泄的委屈与酸楚顿时涌上来,她的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肩膀轻轻颤抖,哑声地哭,抽泣的声音扼在喉头,微弱却令人万般心碎。夹杂在悲伤和释然之间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倾泻,她来不及楚楚可怜,顾不得梨花带雨,甚至连眼泪都不能表达她的情绪。薛恪没有说话,透过白襕的衣襟,他的肌肤渐渐感到那温热濡湿的泪,心中便翻涌起痛惜的巨浪,陡地一窒。幽州巨变,本应该是直接回汴京面圣的。他却没有,从幽州赶到洛阳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不是没有设想过他的阿蘅会哭,却只是没想到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薛恪轻轻以手指抬起苏蘅的脸,她微微仰起头,脸上挂着交错的泪痕。这样湿润而微颤的睫毛,透润却无血色的嘴唇,雪白的肌肤容光映衬得那双一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的红血丝愈发清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传来,他不说话,只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引袖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只静静道:“我回来了。”“任凭你回不回来,我根本不想你!”擦干了眼泪,她又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说话。皎月般的脸庞上,肿肿的眼角和红通通的鼻尖显得格外倔犟,她低头道:“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想你!”虽则这样说,她的手却抱他更紧了。“你别看了,”她经不住他留恋的目光,哭过之后的鼻音里带着一点沙糯之意,又把头扭过去不让他看,“不好看,都哭成猪头了,难看死了!”“很好看,”薛恪静静的,微笑凝视着她,“你什么时候都好看。”面上交错的泪痕风干了以后,犹如小蚂蚁爬过,痒痒的。苏蘅便愈发想要为自己方才不管不顾的哭泣挽回一点点面子。“不好看,我也不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天也蓝,水也清,我吃得香睡得好,连个头都长了一点!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可是我很想你。”他并没有反驳她,只是轻声打断她口是心非的话。“阿蘅,我很想你。”他垂眸重复道。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镜,里面倒映了两个她,全是她。他生性清疏寡言,此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她说,三年来,岂止是想念。长相思,简直摧心肝。幸而苏蘅明白,她默默没再说话。须臾,她踮起脚尖,回吻他紧抿的唇线,来代替她真实的心意。从灼热的亲吻里分开后,薛恪牵起苏蘅的手,温暖的力度从他的掌心传来,目光温柔,“阿蘅,我们回家吧。”他说的不是“我带你回家”,而是说,“我们回家吧”。夕阳从邙山沉下去,暮色四合,点点璀璨华灯从坊市街道次第亮起。天家城阙,隔山灯火,如满天繁星,在这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他们一道执手归家。垂花廊下,琉璃灯光影滟滟摇曳,两人牵着手,慢慢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荼蘼架旁,繁盛的花木柳桠偶尔探出,清艳柔和的花瓣零落若云锦,不经意掠过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的影子,留下一路孟春的芳踪。“……你回了汴京,邸报上会不会写,薛相公是因为贪恋女色才没有及时回汴京?”苏蘅侧头,眯着眼睛笑问。“让他们写便是。”薛恪垂眸看她,也淡淡笑,“这是事实。”江山错落,人间星火,他只贪恋她明亮笑颜。(正文完)柳丝长, 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悠悠荡荡的春光, 波光粼粼的湖水,怎么这样催人心肝。这园子很大, 阿翘和赵若拙不熟路,于是也找不到她。这样也好。不像找不到苏蘅的阿翘和赵若拙心急如焚地猜测和想象的那般,苏蘅此时异常的平静。她慢慢走到湖边, 懵了一会站不住, 便坐在了湖石边上,脑袋彻底放空,什么都没有办法思考。这是人在大悲之下大脑和心对自己本能性的保护。就像前世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炎热闷湿的阳台上一言不发地呆呆坐了一个下午, 什么都没想, 而起身时,已经是近乎虚脱。她有经验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悠悠地打转, 若久了还不落下来, 泪水便会自己忍回去的。苏蘅垂眸去看那湖水里的斜阳余晖, 紫金光线铺陈在湛绿的水面上,试图以明媚的触角去试探那一湖的幽深。又是临近黑夜的黄昏。恍惚间又想起从前,在这半明半灭的黄昏时,马背上,她缩在他大氅的怀里, 无声的亲吻。她太想薛恪了,眼泪又逼出来了。朦胧泪眼间,春天的花絮和纤细尘埃在湖上反射的微微光芒中飞舞,就连湖水里也出现了他的影子。还是那样修长俊逸的身影,淡漠冷清的英俊面容,面对着她的时候却永远温存。温暖的晚风吹过来,吹皱了湖上的幻影。这虚无飘渺的影子要被吹碎了,吹散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舍不得这影子就这样消散,于是不管不顾地就要踩湖边的石台探下去。“阿蘅!”有人在她的左足即将悬悬踩上湖边石台的那一刻,骤然将她拉了回来。她被迫转过来,泪眼中见到他一身大袖白襕,逆光立于身后。因为还抱着她,他便微微弯下腰来,以迁就她的高度。金色的夕阳模糊了那深邃清冷的轮廓,却叫她愈发看清楚他好看的眉,他挺拔的高鼻,他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手心触摸到白襕下的暖意,的确是,活生生的他。苏蘅望着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呆呆道:“赵若拙说你、你……”“我回来了。”薛恪凝望着她,替她说完了下半句话。她适才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湖水里的是幻影。小时候听的故事中,猴子去捞水中的月亮,想要挽留一夕的清辉。方才她怎么和故事里的猴子一样固执,想要抓住水中的影子。好傻呀。苏蘅反应过来了,她抬起雪亮的大眼睛看他,下巴上的两个小梨涡渐渐兜起了明亮的笑意。笑着笑着,两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啪”地落在那白襕的衣襟上。薛恪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记忆中,这张鲜妍明媚的小小鹅蛋脸上仿佛永远都含着盈盈的笑意,永远都有着讨人喜欢的勃勃生机。即便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只是将眼泪死死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而此刻的苏蘅,将脸全然地埋在他白襕前。一股无处发泄的委屈与酸楚顿时涌上来,她的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肩膀轻轻颤抖,哑声地哭,抽泣的声音扼在喉头,微弱却令人万般心碎。夹杂在悲伤和释然之间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倾泻,她来不及楚楚可怜,顾不得梨花带雨,甚至连眼泪都不能表达她的情绪。薛恪没有说话,透过白襕的衣襟,他的肌肤渐渐感到那温热濡湿的泪,心中便翻涌起痛惜的巨浪,陡地一窒。幽州巨变,本应该是直接回汴京面圣的。他却没有,从幽州赶到洛阳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不是没有设想过他的阿蘅会哭,却只是没想到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薛恪轻轻以手指抬起苏蘅的脸,她微微仰起头,脸上挂着交错的泪痕。这样湿润而微颤的睫毛,透润却无血色的嘴唇,雪白的肌肤容光映衬得那双一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的红血丝愈发清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传来,他不说话,只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引袖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只静静道:“我回来了。”“任凭你回不回来,我根本不想你!”擦干了眼泪,她又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说话。皎月般的脸庞上,肿肿的眼角和红通通的鼻尖显得格外倔犟,她低头道:“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想你!”虽则这样说,她的手却抱他更紧了。“你别看了,”她经不住他留恋的目光,哭过之后的鼻音里带着一点沙糯之意,又把头扭过去不让他看,“不好看,都哭成猪头了,难看死了!”“很好看,”薛恪静静的,微笑凝视着她,“你什么时候都好看。”面上交错的泪痕风干了以后,犹如小蚂蚁爬过,痒痒的。苏蘅便愈发想要为自己方才不管不顾的哭泣挽回一点点面子。“不好看,我也不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天也蓝,水也清,我吃得香睡得好,连个头都长了一点!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可是我很想你。”他并没有反驳她,只是轻声打断她口是心非的话。“阿蘅,我很想你。”他垂眸重复道。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镜,里面倒映了两个她,全是她。他生性清疏寡言,此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她说,三年来,岂止是想念。长相思,简直摧心肝。幸而苏蘅明白,她默默没再说话。须臾,她踮起脚尖,回吻他紧抿的唇线,来代替她真实的心意。从灼热的亲吻里分开后,薛恪牵起苏蘅的手,温暖的力度从他的掌心传来,目光温柔,“阿蘅,我们回家吧。”他说的不是“我带你回家”,而是说,“我们回家吧”。夕阳从邙山沉下去,暮色四合,点点璀璨华灯从坊市街道次第亮起。天家城阙,隔山灯火,如满天繁星,在这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他们一道执手归家。垂花廊下,琉璃灯光影滟滟摇曳,两人牵着手,慢慢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荼蘼架旁,繁盛的花木柳桠偶尔探出,清艳柔和的花瓣零落若云锦,不经意掠过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的影子,留下一路孟春的芳踪。“……你回了汴京,邸报上会不会写,薛相公是因为贪恋女色才没有及时回汴京?”苏蘅侧头,眯着眼睛笑问。“让他们写便是。”薛恪垂眸看她,也淡淡笑,“这是事实。”江山错落,人间星火,他只贪恋她明亮笑颜。(正文完)柳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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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亲吻。她太想薛恪了,眼泪又逼出来了。朦胧泪眼间,春天的花絮和纤细尘埃在湖上反射的微微光芒中飞舞,就连湖水里也出现了他的影子。还是那样修长俊逸的身影,淡漠冷清的英俊面容,面对着她的时候却永远温存。温暖的晚风吹过来,吹皱了湖上的幻影。这虚无飘渺的影子要被吹碎了,吹散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舍不得这影子就这样消散,于是不管不顾地就要踩湖边的石台探下去。“阿蘅!”有人在她的左足即将悬悬踩上湖边石台的那一刻,骤然将她拉了回来。她被迫转过来,泪眼中见到他一身大袖白襕,逆光立于身后。因为还抱着她,他便微微弯下腰来,以迁就她的高度。金色的夕阳模糊了那深邃清冷的轮廓,却叫她愈发看清楚他好看的眉,他挺拔的高鼻,他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手心触摸到白襕下的暖意,的确是,活生生的他。苏蘅望着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呆呆道:“赵若拙说你、你……”“我回来了。”薛恪凝望着她,替她说完了下半句话。她适才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湖水里的是幻影。小时候听的故事中,猴子去捞水中的月亮,想要挽留一夕的清辉。方才她怎么和故事里的猴子一样固执,想要抓住水中的影子。好傻呀。苏蘅反应过来了,她抬起雪亮的大眼睛看他,下巴上的两个小梨涡渐渐兜起了明亮的笑意。笑着笑着,两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啪”地落在那白襕的衣襟上。薛恪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记忆中,这张鲜妍明媚的小小鹅蛋脸上仿佛永远都含着盈盈的笑意,永远都有着讨人喜欢的勃勃生机。即便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只是将眼泪死死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而此刻的苏蘅,将脸全然地埋在他白襕前。一股无处发泄的委屈与酸楚顿时涌上来,她的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肩膀轻轻颤抖,哑声地哭,抽泣的声音扼在喉头,微弱却令人万般心碎。夹杂在悲伤和释然之间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倾泻,她来不及楚楚可怜,顾不得梨花带雨,甚至连眼泪都不能表达她的情绪。薛恪没有说话,透过白襕的衣襟,他的肌肤渐渐感到那温热濡湿的泪,心中便翻涌起痛惜的巨浪,陡地一窒。幽州巨变,本应该是直接回汴京面圣的。他却没有,从幽州赶到洛阳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不是没有设想过他的阿蘅会哭,却只是没想到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薛恪轻轻以手指抬起苏蘅的脸,她微微仰起头,脸上挂着交错的泪痕。这样湿润而微颤的睫毛,透润却无血色的嘴唇,雪白的肌肤容光映衬得那双一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的红血丝愈发清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传来,他不说话,只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引袖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只静静道:“我回来了。”“任凭你回不回来,我根本不想你!”擦干了眼泪,她又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说话。皎月般的脸庞上,肿肿的眼角和红通通的鼻尖显得格外倔犟,她低头道:“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想你!”虽则这样说,她的手却抱他更紧了。“你别看了,”她经不住他留恋的目光,哭过之后的鼻音里带着一点沙糯之意,又把头扭过去不让他看,“不好看,都哭成猪头了,难看死了!”“很好看,”薛恪静静的,微笑凝视着她,“你什么时候都好看。”面上交错的泪痕风干了以后,犹如小蚂蚁爬过,痒痒的。苏蘅便愈发想要为自己方才不管不顾的哭泣挽回一点点面子。“不好看,我也不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天也蓝,水也清,我吃得香睡得好,连个头都长了一点!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可是我很想你。”他并没有反驳她,只是轻声打断她口是心非的话。“阿蘅,我很想你。”他垂眸重复道。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镜,里面倒映了两个她,全是她。他生性清疏寡言,此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她说,三年来,岂止是想念。长相思,简直摧心肝。幸而苏蘅明白,她默默没再说话。须臾,她踮起脚尖,回吻他紧抿的唇线,来代替她真实的心意。从灼热的亲吻里分开后,薛恪牵起苏蘅的手,温暖的力度从他的掌心传来,目光温柔,“阿蘅,我们回家吧。”他说的不是“我带你回家”,而是说,“我们回家吧”。夕阳从邙山沉下去,暮色四合,点点璀璨华灯从坊市街道次第亮起。天家城阙,隔山灯火,如满天繁星,在这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他们一道执手归家。垂花廊下,琉璃灯光影滟滟摇曳,两人牵着手,慢慢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荼蘼架旁,繁盛的花木柳桠偶尔探出,清艳柔和的花瓣零落若云锦,不经意掠过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的影子,留下一路孟春的芳踪。“……你回了汴京,邸报上会不会写,薛相公是因为贪恋女色才没有及时回汴京?”苏蘅侧头,眯着眼睛笑问。“让他们写便是。”薛恪垂眸看她,也淡淡笑,“这是事实。”江山错落,人间星火,他只贪恋她明亮笑颜。(正文完)柳丝长, 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悠悠荡荡的春光, 波光粼粼的湖水,怎么这样催人心肝。这园子很大, 阿翘和赵若拙不熟路,于是也找不到她。这样也好。不像找不到苏蘅的阿翘和赵若拙心急如焚地猜测和想象的那般,苏蘅此时异常的平静。她慢慢走到湖边, 懵了一会站不住, 便坐在了湖石边上,脑袋彻底放空,什么都没有办法思考。这是人在大悲之下大脑和心对自己本能性的保护。就像前世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炎热闷湿的阳台上一言不发地呆呆坐了一个下午, 什么都没想, 而起身时,已经是近乎虚脱。她有经验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悠悠地打转, 若久了还不落下来, 泪水便会自己忍回去的。苏蘅垂眸去看那湖水里的斜阳余晖, 紫金光线铺陈在湛绿的水面上,试图以明媚的触角去试探那一湖的幽深。又是临近黑夜的黄昏。恍惚间又想起从前,在这半明半灭的黄昏时,马背上,她缩在他大氅的怀里, 无声的亲吻。她太想薛恪了,眼泪又逼出来了。朦胧泪眼间,春天的花絮和纤细尘埃在湖上反射的微微光芒中飞舞,就连湖水里也出现了他的影子。还是那样修长俊逸的身影,淡漠冷清的英俊面容,面对着她的时候却永远温存。温暖的晚风吹过来,吹皱了湖上的幻影。这虚无飘渺的影子要被吹碎了,吹散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舍不得这影子就这样消散,于是不管不顾地就要踩湖边的石台探下去。“阿蘅!”有人在她的左足即将悬悬踩上湖边石台的那一刻,骤然将她拉了回来。她被迫转过来,泪眼中见到他一身大袖白襕,逆光立于身后。因为还抱着她,他便微微弯下腰来,以迁就她的高度。金色的夕阳模糊了那深邃清冷的轮廓,却叫她愈发看清楚他好看的眉,他挺拔的高鼻,他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手心触摸到白襕下的暖意,的确是,活生生的他。苏蘅望着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呆呆道:“赵若拙说你、你……”“我回来了。”薛恪凝望着她,替她说完了下半句话。她适才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湖水里的是幻影。小时候听的故事中,猴子去捞水中的月亮,想要挽留一夕的清辉。方才她怎么和故事里的猴子一样固执,想要抓住水中的影子。好傻呀。苏蘅反应过来了,她抬起雪亮的大眼睛看他,下巴上的两个小梨涡渐渐兜起了明亮的笑意。笑着笑着,两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啪”地落在那白襕的衣襟上。薛恪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记忆中,这张鲜妍明媚的小小鹅蛋脸上仿佛永远都含着盈盈的笑意,永远都有着讨人喜欢的勃勃生机。即便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只是将眼泪死死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而此刻的苏蘅,将脸全然地埋在他白襕前。一股无处发泄的委屈与酸楚顿时涌上来,她的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肩膀轻轻颤抖,哑声地哭,抽泣的声音扼在喉头,微弱却令人万般心碎。夹杂在悲伤和释然之间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倾泻,她来不及楚楚可怜,顾不得梨花带雨,甚至连眼泪都不能表达她的情绪。薛恪没有说话,透过白襕的衣襟,他的肌肤渐渐感到那温热濡湿的泪,心中便翻涌起痛惜的巨浪,陡地一窒。幽州巨变,本应该是直接回汴京面圣的。他却没有,从幽州赶到洛阳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不是没有设想过他的阿蘅会哭,却只是没想到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薛恪轻轻以手指抬起苏蘅的脸,她微微仰起头,脸上挂着交错的泪痕。这样湿润而微颤的睫毛,透润却无血色的嘴唇,雪白的肌肤容光映衬得那双一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的红血丝愈发清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传来,他不说话,只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引袖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只静静道:“我回来了。”“任凭你回不回来,我根本不想你!”擦干了眼泪,她又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说话。皎月般的脸庞上,肿肿的眼角和红通通的鼻尖显得格外倔犟,她低头道:“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想你!”虽则这样说,她的手却抱他更紧了。“你别看了,”她经不住他留恋的目光,哭过之后的鼻音里带着一点沙糯之意,又把头扭过去不让他看,“不好看,都哭成猪头了,难看死了!”“很好看,”薛恪静静的,微笑凝视着她,“你什么时候都好看。”面上交错的泪痕风干了以后,犹如小蚂蚁爬过,痒痒的。苏蘅便愈发想要为自己方才不管不顾的哭泣挽回一点点面子。“不好看,我也不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天也蓝,水也清,我吃得香睡得好,连个头都长了一点!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可是我很想你。”他并没有反驳她,只是轻声打断她口是心非的话。“阿蘅,我很想你。”他垂眸重复道。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镜,里面倒映了两个她,全是她。他生性清疏寡言,此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她说,三年来,岂止是想念。长相思,简直摧心肝。幸而苏蘅明白,她默默没再说话。须臾,她踮起脚尖,回吻他紧抿的唇线,来代替她真实的心意。从灼热的亲吻里分开后,薛恪牵起苏蘅的手,温暖的力度从他的掌心传来,目光温柔,“阿蘅,我们回家吧。”他说的不是“我带你回家”,而是说,“我们回家吧”。夕阳从邙山沉下去,暮色四合,点点璀璨华灯从坊市街道次第亮起。天家城阙,隔山灯火,如满天繁星,在这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他们一道执手归家。垂花廊下,琉璃灯光影滟滟摇曳,两人牵着手,慢慢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荼蘼架旁,繁盛的花木柳桠偶尔探出,清艳柔和的花瓣零落若云锦,不经意掠过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的影子,留下一路孟春的芳踪。“……你回了汴京,邸报上会不会写,薛相公是因为贪恋女色才没有及时回汴京?”苏蘅侧头,眯着眼睛笑问。“让他们写便是。”薛恪垂眸看她,也淡淡笑,“这是事实。”江山错落,人间星火,他只贪恋她明亮笑颜。(正文完)柳丝长, 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悠悠荡荡的春光, 波光粼粼的湖水,怎么这样催人心肝。这园子很大, 阿翘和赵若拙不熟路,于是也找不到她。这样也好。不像找不到苏蘅的阿翘和赵若拙心急如焚地猜测和想象的那般,苏蘅此时异常的平静。她慢慢走到湖边, 懵了一会站不住, 便坐在了湖石边上,脑袋彻底放空,什么都没有办法思考。这是人在大悲之下大脑和心对自己本能性的保护。就像前世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炎热闷湿的阳台上一言不发地呆呆坐了一个下午, 什么都没想, 而起身时,已经是近乎虚脱。她有经验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悠悠地打转, 若久了还不落下来, 泪水便会自己忍回去的。苏蘅垂眸去看那湖水里的斜阳余晖, 紫金光线铺陈在湛绿的水面上,试图以明媚的触角去试探那一湖的幽深。又是临近黑夜的黄昏。恍惚间又想起从前,在这半明半灭的黄昏时,马背上,她缩在他大氅的怀里, 无声的亲吻。她太想薛恪了,眼泪又逼出来了。朦胧泪眼间,春天的花絮和纤细尘埃在湖上反射的微微光芒中飞舞,就连湖水里也出现了他的影子。还是那样修长俊逸的身影,淡漠冷清的英俊面容,面对着她的时候却永远温存。温暖的晚风吹过来,吹皱了湖上的幻影。这虚无飘渺的影子要被吹碎了,吹散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舍不得这影子就这样消散,于是不管不顾地就要踩湖边的石台探下去。“阿蘅!”有人在她的左足即将悬悬踩上湖边石台的那一刻,骤然将她拉了回来。她被迫转过来,泪眼中见到他一身大袖白襕,逆光立于身后。因为还抱着她,他便微微弯下腰来,以迁就她的高度。金色的夕阳模糊了那深邃清冷的轮廓,却叫她愈发看清楚他好看的眉,他挺拔的高鼻,他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手心触摸到白襕下的暖意,的确是,活生生的他。苏蘅望着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呆呆道:“赵若拙说你、你……”“我回来了。”薛恪凝望着她,替她说完了下半句话。她适才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湖水里的是幻影。小时候听的故事中,猴子去捞水中的月亮,想要挽留一夕的清辉。方才她怎么和故事里的猴子一样固执,想要抓住水中的影子。好傻呀。苏蘅反应过来了,她抬起雪亮的大眼睛看他,下巴上的两个小梨涡渐渐兜起了明亮的笑意。笑着笑着,两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啪”地落在那白襕的衣襟上。薛恪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记忆中,这张鲜妍明媚的小小鹅蛋脸上仿佛永远都含着盈盈的笑意,永远都有着讨人喜欢的勃勃生机。即便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只是将眼泪死死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而此刻的苏蘅,将脸全然地埋在他白襕前。一股无处发泄的委屈与酸楚顿时涌上来,她的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肩膀轻轻颤抖,哑声地哭,抽泣的声音扼在喉头,微弱却令人万般心碎。夹杂在悲伤和释然之间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倾泻,她来不及楚楚可怜,顾不得梨花带雨,甚至连眼泪都不能表达她的情绪。薛恪没有说话,透过白襕的衣襟,他的肌肤渐渐感到那温热濡湿的泪,心中便翻涌起痛惜的巨浪,陡地一窒。幽州巨变,本应该是直接回汴京面圣的。他却没有,从幽州赶到洛阳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不是没有设想过他的阿蘅会哭,却只是没想到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薛恪轻轻以手指抬起苏蘅的脸,她微微仰起头,脸上挂着交错的泪痕。这样湿润而微颤的睫毛,透润却无血色的嘴唇,雪白的肌肤容光映衬得那双一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的红血丝愈发清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传来,他不说话,只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引袖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只静静道:“我回来了。”“任凭你回不回来,我根本不想你!”擦干了眼泪,她又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说话。皎月般的脸庞上,肿肿的眼角和红通通的鼻尖显得格外倔犟,她低头道:“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想你!”虽则这样说,她的手却抱他更紧了。“你别看了,”她经不住他留恋的目光,哭过之后的鼻音里带着一点沙糯之意,又把头扭过去不让他看,“不好看,都哭成猪头了,难看死了!”“很好看,”薛恪静静的,微笑凝视着她,“你什么时候都好看。”面上交错的泪痕风干了以后,犹如小蚂蚁爬过,痒痒的。苏蘅便愈发想要为自己方才不管不顾的哭泣挽回一点点面子。“不好看,我也不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天也蓝,水也清,我吃得香睡得好,连个头都长了一点!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可是我很想你。”他并没有反驳她,只是轻声打断她口是心非的话。“阿蘅,我很想你。”他垂眸重复道。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镜,里面倒映了两个她,全是她。他生性清疏寡言,此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她说,三年来,岂止是想念。长相思,简直摧心肝。幸而苏蘅明白,她默默没再说话。须臾,她踮起脚尖,回吻他紧抿的唇线,来代替她真实的心意。从灼热的亲吻里分开后,薛恪牵起苏蘅的手,温暖的力度从他的掌心传来,目光温柔,“阿蘅,我们回家吧。”他说的不是“我带你回家”,而是说,“我们回家吧”。夕阳从邙山沉下去,暮色四合,点点璀璨华灯从坊市街道次第亮起。天家城阙,隔山灯火,如满天繁星,在这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他们一道执手归家。垂花廊下,琉璃灯光影滟滟摇曳,两人牵着手,慢慢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荼蘼架旁,繁盛的花木柳桠偶尔探出,清艳柔和的花瓣零落若云锦,不经意掠过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的影子,留下一路孟春的芳踪。“……你回了汴京,邸报上会不会写,薛相公是因为贪恋女色才没有及时回汴京?”苏蘅侧头,眯着眼睛笑问。“让他们写便是。”薛恪垂眸看她,也淡淡笑,“这是事实。”江山错落,人间星火,他只贪恋她明亮笑颜。(正文完)柳丝长, 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悠悠荡荡的春光, 波光粼粼的湖水,怎么这样催人心肝。这园子很大, 阿翘和赵若拙不熟路,于是也找不到她。这样也好。不像找不到苏蘅的阿翘和赵若拙心急如焚地猜测和想象的那般,苏蘅此时异常的平静。她慢慢走到湖边, 懵了一会站不住, 便坐在了湖石边上,脑袋彻底放空,什么都没有办法思考。这是人在大悲之下大脑和心对自己本能性的保护。就像前世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炎热闷湿的阳台上一言不发地呆呆坐了一个下午, 什么都没想, 而起身时,已经是近乎虚脱。她有经验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悠悠地打转, 若久了还不落下来, 泪水便会自己忍回去的。苏蘅垂眸去看那湖水里的斜阳余晖, 紫金光线铺陈在湛绿的水面上,试图以明媚的触角去试探那一湖的幽深。又是临近黑夜的黄昏。恍惚间又想起从前,在这半明半灭的黄昏时,马背上,她缩在他大氅的怀里, 无声的亲吻。她太想薛恪了,眼泪又逼出来了。朦胧泪眼间,春天的花絮和纤细尘埃在湖上反射的微微光芒中飞舞,就连湖水里也出现了他的影子。还是那样修长俊逸的身影,淡漠冷清的英俊面容,面对着她的时候却永远温存。温暖的晚风吹过来,吹皱了湖上的幻影。这虚无飘渺的影子要被吹碎了,吹散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舍不得这影子就这样消散,于是不管不顾地就要踩湖边的石台探下去。“阿蘅!”有人在她的左足即将悬悬踩上湖边石台的那一刻,骤然将她拉了回来。她被迫转过来,泪眼中见到他一身大袖白襕,逆光立于身后。因为还抱着她,他便微微弯下腰来,以迁就她的高度。金色的夕阳模糊了那深邃清冷的轮廓,却叫她愈发看清楚他好看的眉,他挺拔的高鼻,他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手心触摸到白襕下的暖意,的确是,活生生的他。苏蘅望着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呆呆道:“赵若拙说你、你……”“我回来了。”薛恪凝望着她,替她说完了下半句话。她适才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湖水里的是幻影。小时候听的故事中,猴子去捞水中的月亮,想要挽留一夕的清辉。方才她怎么和故事里的猴子一样固执,想要抓住水中的影子。好傻呀。苏蘅反应过来了,她抬起雪亮的大眼睛看他,下巴上的两个小梨涡渐渐兜起了明亮的笑意。笑着笑着,两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啪”地落在那白襕的衣襟上。薛恪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记忆中,这张鲜妍明媚的小小鹅蛋脸上仿佛永远都含着盈盈的笑意,永远都有着讨人喜欢的勃勃生机。即便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只是将眼泪死死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而此刻的苏蘅,将脸全然地埋在他白襕前。一股无处发泄的委屈与酸楚顿时涌上来,她的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肩膀轻轻颤抖,哑声地哭,抽泣的声音扼在喉头,微弱却令人万般心碎。夹杂在悲伤和释然之间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倾泻,她来不及楚楚可怜,顾不得梨花带雨,甚至连眼泪都不能表达她的情绪。薛恪没有说话,透过白襕的衣襟,他的肌肤渐渐感到那温热濡湿的泪,心中便翻涌起痛惜的巨浪,陡地一窒。幽州巨变,本应该是直接回汴京面圣的。他却没有,从幽州赶到洛阳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不是没有设想过他的阿蘅会哭,却只是没想到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薛恪轻轻以手指抬起苏蘅的脸,她微微仰起头,脸上挂着交错的泪痕。这样湿润而微颤的睫毛,透润却无血色的嘴唇,雪白的肌肤容光映衬得那双一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的红血丝愈发清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传来,他不说话,只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引袖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只静静道:“我回来了。”“任凭你回不回来,我根本不想你!”擦干了眼泪,她又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说话。皎月般的脸庞上,肿肿的眼角和红通通的鼻尖显得格外倔犟,她低头道:“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想你!”虽则这样说,她的手却抱他更紧了。“你别看了,”她经不住他留恋的目光,哭过之后的鼻音里带着一点沙糯之意,又把头扭过去不让他看,“不好看,都哭成猪头了,难看死了!”“很好看,”薛恪静静的,微笑凝视着她,“你什么时候都好看。”面上交错的泪痕风干了以后,犹如小蚂蚁爬过,痒痒的。苏蘅便愈发想要为自己方才不管不顾的哭泣挽回一点点面子。“不好看,我也不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天也蓝,水也清,我吃得香睡得好,连个头都长了一点!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可是我很想你。”他并没有反驳她,只是轻声打断她口是心非的话。“阿蘅,我很想你。”他垂眸重复道。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镜,里面倒映了两个她,全是她。他生性清疏寡言,此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她说,三年来,岂止是想念。长相思,简直摧心肝。幸而苏蘅明白,她默默没再说话。须臾,她踮起脚尖,回吻他紧抿的唇线,来代替她真实的心意。从灼热的亲吻里分开后,薛恪牵起苏蘅的手,温暖的力度从他的掌心传来,目光温柔,“阿蘅,我们回家吧。”他说的不是“我带你回家”,而是说,“我们回家吧”。夕阳从邙山沉下去,暮色四合,点点璀璨华灯从坊市街道次第亮起。天家城阙,隔山灯火,如满天繁星,在这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他们一道执手归家。垂花廊下,琉璃灯光影滟滟摇曳,两人牵着手,慢慢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荼蘼架旁,繁盛的花木柳桠偶尔探出,清艳柔和的花瓣零落若云锦,不经意掠过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的影子,留下一路孟春的芳踪。“……你回了汴京,邸报上会不会写,薛相公是因为贪恋女色才没有及时回汴京?”苏蘅侧头,眯着眼睛笑问。“让他们写便是。”薛恪垂眸看她,也淡淡笑,“这是事实。”江山错落,人间星火,他只贪恋她明亮笑颜。(正文完)柳丝长, 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悠悠荡荡的春光, 波光粼粼的湖水,怎么这样催人心肝。这园子很大, 阿翘和赵若拙不熟路,于是也找不到她。这样也好。不像找不到苏蘅的阿翘和赵若拙心急如焚地猜测和想象的那般,苏蘅此时异常的平静。她慢慢走到湖边, 懵了一会站不住, 便坐在了湖石边上,脑袋彻底放空,什么都没有办法思考。这是人在大悲之下大脑和心对自己本能性的保护。就像前世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炎热闷湿的阳台上一言不发地呆呆坐了一个下午, 什么都没想, 而起身时,已经是近乎虚脱。她有经验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悠悠地打转, 若久了还不落下来, 泪水便会自己忍回去的。苏蘅垂眸去看那湖水里的斜阳余晖, 紫金光线铺陈在湛绿的水面上,试图以明媚的触角去试探那一湖的幽深。又是临近黑夜的黄昏。恍惚间又想起从前,在这半明半灭的黄昏时,马背上,她缩在他大氅的怀里, 无声的亲吻。她太想薛恪了,眼泪又逼出来了。朦胧泪眼间,春天的花絮和纤细尘埃在湖上反射的微微光芒中飞舞,就连湖水里也出现了他的影子。还是那样修长俊逸的身影,淡漠冷清的英俊面容,面对着她的时候却永远温存。温暖的晚风吹过来,吹皱了湖上的幻影。这虚无飘渺的影子要被吹碎了,吹散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舍不得这影子就这样消散,于是不管不顾地就要踩湖边的石台探下去。“阿蘅!”有人在她的左足即将悬悬踩上湖边石台的那一刻,骤然将她拉了回来。她被迫转过来,泪眼中见到他一身大袖白襕,逆光立于身后。因为还抱着她,他便微微弯下腰来,以迁就她的高度。金色的夕阳模糊了那深邃清冷的轮廓,却叫她愈发看清楚他好看的眉,他挺拔的高鼻,他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手心触摸到白襕下的暖意,的确是,活生生的他。苏蘅望着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呆呆道:“赵若拙说你、你……”“我回来了。”薛恪凝望着她,替她说完了下半句话。她适才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湖水里的是幻影。小时候听的故事中,猴子去捞水中的月亮,想要挽留一夕的清辉。方才她怎么和故事里的猴子一样固执,想要抓住水中的影子。好傻呀。苏蘅反应过来了,她抬起雪亮的大眼睛看他,下巴上的两个小梨涡渐渐兜起了明亮的笑意。笑着笑着,两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啪”地落在那白襕的衣襟上。薛恪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记忆中,这张鲜妍明媚的小小鹅蛋脸上仿佛永远都含着盈盈的笑意,永远都有着讨人喜欢的勃勃生机。即便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只是将眼泪死死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而此刻的苏蘅,将脸全然地埋在他白襕前。一股无处发泄的委屈与酸楚顿时涌上来,她的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肩膀轻轻颤抖,哑声地哭,抽泣的声音扼在喉头,微弱却令人万般心碎。夹杂在悲伤和释然之间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倾泻,她来不及楚楚可怜,顾不得梨花带雨,甚至连眼泪都不能表达她的情绪。薛恪没有说话,透过白襕的衣襟,他的肌肤渐渐感到那温热濡湿的泪,心中便翻涌起痛惜的巨浪,陡地一窒。幽州巨变,本应该是直接回汴京面圣的。他却没有,从幽州赶到洛阳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不是没有设想过他的阿蘅会哭,却只是没想到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薛恪轻轻以手指抬起苏蘅的脸,她微微仰起头,脸上挂着交错的泪痕。这样湿润而微颤的睫毛,透润却无血色的嘴唇,雪白的肌肤容光映衬得那双一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的红血丝愈发清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传来,他不说话,只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引袖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只静静道:“我回来了。”“任凭你回不回来,我根本不想你!”擦干了眼泪,她又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说话。皎月般的脸庞上,肿肿的眼角和红通通的鼻尖显得格外倔犟,她低头道:“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想你!”虽则这样说,她的手却抱他更紧了。“你别看了,”她经不住他留恋的目光,哭过之后的鼻音里带着一点沙糯之意,又把头扭过去不让他看,“不好看,都哭成猪头了,难看死了!”“很好看,”薛恪静静的,微笑凝视着她,“你什么时候都好看。”面上交错的泪痕风干了以后,犹如小蚂蚁爬过,痒痒的。苏蘅便愈发想要为自己方才不管不顾的哭泣挽回一点点面子。“不好看,我也不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天也蓝,水也清,我吃得香睡得好,连个头都长了一点!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可是我很想你。”他并没有反驳她,只是轻声打断她口是心非的话。“阿蘅,我很想你。”他垂眸重复道。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镜,里面倒映了两个她,全是她。他生性清疏寡言,此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她说,三年来,岂止是想念。长相思,简直摧心肝。幸而苏蘅明白,她默默没再说话。须臾,她踮起脚尖,回吻他紧抿的唇线,来代替她真实的心意。从灼热的亲吻里分开后,薛恪牵起苏蘅的手,温暖的力度从他的掌心传来,目光温柔,“阿蘅,我们回家吧。”他说的不是“我带你回家”,而是说,“我们回家吧”。夕阳从邙山沉下去,暮色四合,点点璀璨华灯从坊市街道次第亮起。天家城阙,隔山灯火,如满天繁星,在这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他们一道执手归家。垂花廊下,琉璃灯光影滟滟摇曳,两人牵着手,慢慢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荼蘼架旁,繁盛的花木柳桠偶尔探出,清艳柔和的花瓣零落若云锦,不经意掠过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的影子,留下一路孟春的芳踪。“……你回了汴京,邸报上会不会写,薛相公是因为贪恋女色才没有及时回汴京?”苏蘅侧头,眯着眼睛笑问。“让他们写便是。”薛恪垂眸看她,也淡淡笑,“这是事实。”江山错落,人间星火,他只贪恋她明亮笑颜。(正文完)柳丝长, 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悠悠荡荡的春光, 波光粼粼的湖水,怎么这样催人心肝。这园子很大, 阿翘和赵若拙不熟路,于是也找不到她。这样也好。不像找不到苏蘅的阿翘和赵若拙心急如焚地猜测和想象的那般,苏蘅此时异常的平静。她慢慢走到湖边, 懵了一会站不住, 便坐在了湖石边上,脑袋彻底放空,什么都没有办法思考。这是人在大悲之下大脑和心对自己本能性的保护。就像前世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炎热闷湿的阳台上一言不发地呆呆坐了一个下午, 什么都没想, 而起身时,已经是近乎虚脱。她有经验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悠悠地打转, 若久了还不落下来, 泪水便会自己忍回去的。苏蘅垂眸去看那湖水里的斜阳余晖, 紫金光线铺陈在湛绿的水面上,试图以明媚的触角去试探那一湖的幽深。又是临近黑夜的黄昏。恍惚间又想起从前,在这半明半灭的黄昏时,马背上,她缩在他大氅的怀里, 无声的亲吻。她太想薛恪了,眼泪又逼出来了。朦胧泪眼间,春天的花絮和纤细尘埃在湖上反射的微微光芒中飞舞,就连湖水里也出现了他的影子。还是那样修长俊逸的身影,淡漠冷清的英俊面容,面对着她的时候却永远温存。温暖的晚风吹过来,吹皱了湖上的幻影。这虚无飘渺的影子要被吹碎了,吹散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舍不得这影子就这样消散,于是不管不顾地就要踩湖边的石台探下去。“阿蘅!”有人在她的左足即将悬悬踩上湖边石台的那一刻,骤然将她拉了回来。她被迫转过来,泪眼中见到他一身大袖白襕,逆光立于身后。因为还抱着她,他便微微弯下腰来,以迁就她的高度。金色的夕阳模糊了那深邃清冷的轮廓,却叫她愈发看清楚他好看的眉,他挺拔的高鼻,他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手心触摸到白襕下的暖意,的确是,活生生的他。苏蘅望着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呆呆道:“赵若拙说你、你……”“我回来了。”薛恪凝望着她,替她说完了下半句话。她适才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湖水里的是幻影。小时候听的故事中,猴子去捞水中的月亮,想要挽留一夕的清辉。方才她怎么和故事里的猴子一样固执,想要抓住水中的影子。好傻呀。苏蘅反应过来了,她抬起雪亮的大眼睛看他,下巴上的两个小梨涡渐渐兜起了明亮的笑意。笑着笑着,两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啪”地落在那白襕的衣襟上。薛恪从来没有见过她哭。记忆中,这张鲜妍明媚的小小鹅蛋脸上仿佛永远都含着盈盈的笑意,永远都有着讨人喜欢的勃勃生机。即便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只是将眼泪死死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而此刻的苏蘅,将脸全然地埋在他白襕前。一股无处发泄的委屈与酸楚顿时涌上来,她的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肩膀轻轻颤抖,哑声地哭,抽泣的声音扼在喉头,微弱却令人万般心碎。夹杂在悲伤和释然之间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倾泻,她来不及楚楚可怜,顾不得梨花带雨,甚至连眼泪都不能表达她的情绪。薛恪没有说话,透过白襕的衣襟,他的肌肤渐渐感到那温热濡湿的泪,心中便翻涌起痛惜的巨浪,陡地一窒。幽州巨变,本应该是直接回汴京面圣的。他却没有,从幽州赶到洛阳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不是没有设想过他的阿蘅会哭,却只是没想到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薛恪轻轻以手指抬起苏蘅的脸,她微微仰起头,脸上挂着交错的泪痕。这样湿润而微颤的睫毛,透润却无血色的嘴唇,雪白的肌肤容光映衬得那双一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的红血丝愈发清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传来,他不说话,只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引袖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只静静道:“我回来了。”“任凭你回不回来,我根本不想你!”擦干了眼泪,她又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说话。皎月般的脸庞上,肿肿的眼角和红通通的鼻尖显得格外倔犟,她低头道:“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想你!”虽则这样说,她的手却抱他更紧了。“你别看了,”她经不住他留恋的目光,哭过之后的鼻音里带着一点沙糯之意,又把头扭过去不让他看,“不好看,都哭成猪头了,难看死了!”“很好看,”薛恪静静的,微笑凝视着她,“你什么时候都好看。”面上交错的泪痕风干了以后,犹如小蚂蚁爬过,痒痒的。苏蘅便愈发想要为自己方才不管不顾的哭泣挽回一点点面子。“不好看,我也不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天也蓝,水也清,我吃得香睡得好,连个头都长了一点!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可是我很想你。”他并没有反驳她,只是轻声打断她口是心非的话。“阿蘅,我很想你。”他垂眸重复道。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镜,里面倒映了两个她,全是她。他生性清疏寡言,此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她说,三年来,岂止是想念。长相思,简直摧心肝。幸而苏蘅明白,她默默没再说话。须臾,她踮起脚尖,回吻他紧抿的唇线,来代替她真实的心意。从灼热的亲吻里分开后,薛恪牵起苏蘅的手,温暖的力度从他的掌心传来,目光温柔,“阿蘅,我们回家吧。”他说的不是“我带你回家”,而是说,“我们回家吧”。夕阳从邙山沉下去,暮色四合,点点璀璨华灯从坊市街道次第亮起。天家城阙,隔山灯火,如满天繁星,在这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他们一道执手归家。垂花廊下,琉璃灯光影滟滟摇曳,两人牵着手,慢慢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荼蘼架旁,繁盛的花木柳桠偶尔探出,清艳柔和的花瓣零落若云锦,不经意掠过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的影子,留下一路孟春的芳踪。“……你回了汴京,邸报上会不会写,薛相公是因为贪恋女色才没有及时回汴京?”苏蘅侧头,眯着眼睛笑问。“让他们写便是。”薛恪垂眸看她,也淡淡笑,“这是事实。”江山错落,人间星火,他只贪恋她明亮笑颜。(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