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进了另一座写字楼,暖融融空调冲去两人冷气,大王才重新开口,接到上一个话题:“我不打算做律师也不打算做法务,更不打算休息。”她顿了顿,接着说:“我想去追求梦想。”她停下来,却在看向唐影表情的刹那,意识到这个词听起来不太庄重。成年人的世界少有梦想,如果有,那也只出现在大企业家和创业者的嘴里,是被贩卖的对象。一个合格的社畜不会去谈论梦想,但一旦谈论了,也说明她不再甘愿做一个社畜了。于是大王又对唐影解释了一下:“我想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做什么呢?”两个人来到咖啡柜台前,一人一杯热美式,咖啡杯紧贴着冰凉手掌,两人找了个偏僻位置坐下,大王想了想,很郑重对唐影说:“我想要做博主!美食博主。”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表演。唐影一愣,接着真诚说:“很适合你啊。”大王有点高兴,摸出手机,兴致满满,“你看,这是我的微博,我已经发了好几条视频了,我还买了专门的vlog设备,自己学着做后期。”微博账号叫做“大王喊我来做饭”,唐影眼尖瞄到主页显示的粉丝数量:15万。被数字惊呆,一下脱口而出,“你也太棒了吧,悄没声息做网红!”大王却有些尴尬,没回答,只点开自己做饭的视频,画面里的自己穿着洁白厨师服,人比在办公室活泼许多,一边闲扯一边做菜,自得其乐的样子。唐影看得有趣,不时发出笑声。心里赞扬,不愧是拥有15万粉丝的网红。视频播到一半,大王忽然摁了暂停键,下决心坦诚:“呃……15万粉丝数,都是我买的。”“啊?”“我从30岁生日那天起,每一次生日,都会给自己买一批粉丝做礼物。”大王两只手转着咖啡杯,低头没看唐影:“1元钱10个粉,算是对梦想的投资。工作再累的时候,只要看到粉丝数……”她自嘲一笑,“哈,虽然知道是假的,但假钻石也有光芒不是?只要看到那光芒,我就会振奋。想起自己真的热爱的事情,然后不再迷茫。”她接着说,“会有这样的想法完全是因为30岁生日之前几月,因为一个项目,我熬了好几个通宵,那一阵压力大,熬到半夜只想吃垃圾食品,连续一个月吃炸鸡喝可乐,用命工作,终于案子胜诉,同时老天还奖励我12斤肥肉。胖倒是其次,接下来是身体造反,神经衰弱,半夜始终失眠,严重的时候靠安眠药续命,饮食不规律胃也有病,可乐咖啡当水喝,还动过一次肾结石手术……”劳累与疾病就像将军背上的刀疤,稍微资深一点的白领都不好意思说没有,它们见证往昔,越是狰狞,越显敬业。她展示病例,然后说:“30岁生日那天我差点脑溢血,还好发现及时,最后是在医院度过的。”她始终记得自己当时睡醒睁开眼,看一片白茫茫的病房,第一个反应是担心工作拖延,第二个反应是心疼医药费用。挣扎起身,差点昏死过去,突然心累,觉得搏命,无非是为了工资卡后的几个零,但一场大病来袭,轻易全部夺去。年轻时候可以透支一切,躺在病床上30岁的她,面对身体讨债,突然惜命起来,想要为自己而活,追求梦想——比如,做个博主,被更多人看到。她笑,她了解自己,强烈的表演人格欲望。于是,一场大病,所谓“梦想”就此落地生根。律师反倒成了副业,为他人打工,越加不上心,在老板心中小错积攒成大的不满意,信任用完,最终,两人一拍两散。大王讲完,长吁一口气:“这次事件虽是意外,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机会,如果不是这样,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决心离职呢。”“我平时花钱少,攒下许多做各类投资,这些年攒的钱足够我专心做博主2年。2年是我给自己的时间期限,如果能养活自己,那我就专注走下去。”唐影愣愣听着,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一时唏嘘,又想起一开始大王口中唐突出现的“梦想”二字,她突然发现,再没有比在cbd提“梦想”更荒诞的事情了,留这里的人只有目标,五年目标、10年目标,遇事权衡利弊,想法现实又理性。想要梦想的疯子们早已逃离了这里。而大王,是正在逃离的那一个。这天加班很少,工作竟然早早做完。唐影特地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瓶啤酒回家,躲进每一个不需要加班的缝隙里喘息。付款的时候她又想起大王,再想想自己,突然庆幸自己还年轻,并且,身体很好。当天的视频网站正在热播国产剧《精装律师》,屏幕里的精英们梳挺翘发型,西装永远连褶皱都没有,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像勃朗宁手枪发射,把写字楼大堂当成t台走得神气活现,不把全世界放在眼里。唐影仰在沙发上,开始审视这部热播剧,没忍住,侧头对林心姿吐槽,“好假哦。主角眼角眉梢都是矜持和得意,精英哪里这个样子。”林心姿说:“怎会假?很帅啊,大家理想中的精英就是这样,牛逼哄哄。”唐影说,可能刚毕业的小毛头会这样吧。以为自己了不起,但只要稍微久一点,就会发现在这个城市,实在渺小又幼稚,牛人太多,人人都可以吊打你,大多数人名校毕业奋斗大半辈子,还挤不进cbd办公室的小小窗户里。唐影说,可能刚毕业的小毛头会这样吧。以为自己了不起,但只要稍微久一点,就会发现在这个城市,实在渺小又幼稚,牛人太多,人人都可以吊打你,大多数人名校毕业奋斗大半辈子,还挤不进cbd办公室的小小窗户里。她接着下结论,“在我看来,一个标准精英的眼神里,最多的应该是疲惫。”责任与压力缠身的疲惫。被现实与甲方殴打的疲惫。突发奇想,发微信给许子诠,“喂,你相信梦想吗?”“当然咯。”那边过了半小时才回,理所应当的语气,唐影甚至可以想象他此时的表情。“是什么?”“自我实现呗。做一些对社会以及人类有用的事情。而不是仅满足于一日三餐。” 理想主义说辞。“也是,你一看就是一张没被生活伤害过的脸。”唐影评价。“哪有?我肯定被生活伤害过的。”他反驳,过了一会儿又贱兮兮补上一句话:“我只是,没有被女人伤害过。”几分得意。唐影撇嘴,指尖哒哒灵巧敲击屏幕,发过去一句:“那来,过来,我刺你一刀 ^_^”第20章 廉租公寓一样的心,人人都住过,可也住不长许子诠真的来了。十多分钟后偶像剧般给唐影回了个:“我在你楼下。”唐影看到信息后愣了半秒,心跳漏拍,还好立刻反应过来:十几分钟就到,显然他就在附近。她在家居服外面裹了一条粗花针织毛衣和厚厚围巾就往下跑。林心姿诧异,“现在出门?”“……呃,对,有个朋友刚好在楼下。”她对着门口的镜子理了理头发,搽一层淡色唇膏,林心姿了然:“男的?啧啧,你先去,回来审你。”唐影很自觉,坦白从宽,率先说了:“你认识,许子诠。意外变得有点熟,但只是朋友的!”看林心姿愣在原地,唐影迅速留下一句:“你先消化消化。”有些心虚扣了门,踩着毛拖鞋啪啪跑下楼梯。楼梯灯光声控,每到一层都要大声跺脚或咳嗽,像开启通关密钥。许子诠站在楼下静静看着,三楼的门响,然后楼道灯亮,再然后是二楼,最后一楼,“啪嗒”,面前破旧的铁门打开,逆光里跳出一个裹得无比严实的姑娘,像是一场简陋的魔术,觉得有趣,许子诠微微笑起来。他一手拎着一袋东西,触感沉甸甸,另一手揣在大衣口袋,唐影好奇,问他:“怎么在楼下?”他说有事经过,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说:“来投食的。”“喂我?”唐影愣在那里。他奇怪看她一眼,好笑起来,轻轻推她头,“喂小猫的,你是吗?”手上的袋子是猫罐头。之前许子诠送林心姿回来时,小区里好几只流浪猫围着他喵喵叫。野猫敏锐,看人眼光刁钻,知道他温柔且不善于拒绝。果然他当下就买了罐头喂它们。今天恰好路过,又想起这几只磨人猫咪,加上唐影也住在这里,干脆发信息让她下来一起喂猫。许子诠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立刻吸引来几只猫咪,竖着尾巴喵喵叫着,声音魅惑,半是勾引半是朝拜。他的气质不仅吸引猫一样的女人,也吸引猫。她撇嘴,自己在这里住了大半年,流浪猫们见她只远远警惕看一眼,但凡她靠近一小步,撒腿就跑。这回沾了许子诠的光。两人蹲在小区角落的路灯下,将罐头一一打开,分散开放在地面上,猫咪们也守规矩,耐心排队等候,一个脑袋埋一个罐头里,吃地迅速,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惬意声音,此起彼伏。唐影托腮看得入神,许子诠推了推她,小声问:“还有一个罐头,你要不要?”她瞪他。“你也像猫啊。”他笑。一边说着,一边挪了半步,靠近她。北京的初冬很冷,夜晚常常风大,许子诠挪动位置,刚刚好替唐影挡住侧边扑来的一阵妖风。他的体温应该比她高,呼吸也是热的,唐影心里浮起毛毛躁躁的感觉,像是心被人温柔熟练地摘下,然后用毛刷子上上下下刷了一遍,力度不重不轻,本来抗拒,却又不愿承认有点舒服。于是她也忍不住朝许子诠的方向挪了半步,本就距离一步之遥,如今各自半步靠近,两人此刻蹲在水泥地板上,他的左手臂贴着她的右手臂,他们的眼睛盯着猫,心里却不知盯着哪里,猫咪咕噜咕噜与舌尖舔罐头的声音成了伴奏。唐影好玩,伸脑袋在他胳膊上蹭蹭,也学了一声:“喵。”许子诠噗地笑了,抬起胳膊摸了摸她头,手掌很大,配合说:“小影乖。”距离太近,他如果稍微低一低胳膊,就像将她搂在怀里。然后唐影闻到他身上飘来若有若无的味道。陌生的,和上次他喝醉酒时身上的香水味不一样。也是熟悉的。女香——解放橘郡的someone like you。小众香水,醋栗叶绿叶希蒂莺玫瑰混合中调,闻过一次就不会忘,洛杉矶水泥女郎的气质。唐影这才猛然想起他说的“有事经过”,是因为什么事——又是一个结束了的约会,闻香猜女人,这次还是一个时髦女郎。一下扫兴。许子诠却还不知道,他更凑近了她的发,呼吸喷到她发间,想要更凑近一些的时候,唐影却猛地站起来了。揉膝盖踢了踢腿,声音大到不自然:“哎!蹲久了我腿都麻了。”许子诠差点被她撞了下巴,也赶紧站起来,说:“唔……是有点麻。”两人各自默契又站远了半步,专心踢腿、拉衣服,掩盖片刻前的小小心思。许子诠突然问,“唐影,你怕我吗?”他问话时,唐影正把地上的罐头一个个收拾好,猫咪吃饱散去,只剩下一两只胆子大的在原地舔爪。她听见许子诠的问题,站起来,“为什么这么问?”“靠你近一点,就觉得你在躲我。”她在心里哦了一声,继续埋着脑袋将未开封的罐头塞进袋子里,随口说,“对啊,怕我自己爱上你咯。某人总是不自觉撩人,芳心杀手,很吓人的。”许子诠笑,走上前来接过她手里的袋子,非常不经意地开口:“嗯,我也怕。唐影,我怕你爱上我。”唐影抬头看他,听他接着说,“那样我就没有朋友了。”绝对认真的语气。他有一个可以随意投入的怀抱,欢迎每一个可爱女人。廉租公寓一样的心,太容易获得,没有门槛,人人都住过,可也住不长。当然有另外一个位置可以为你保留,条件严苛一点——不会动心,只做朋友,永远无关风月。他很敏锐,感觉到她先前的动心与亲昵,却不阻止,而是进一步靠近,诱惑她,试探她是否会真的爱上自己,然后搬进廉租公寓。渣又坦诚,危险也惑人。只是此刻许子诠的担忧,莫名激发起了唐影的斗志,她不愿意被看轻。最后唐影记得自己说的是,“放心。”她走近他,踮起脚,刚刚洗过的头发在月光下绸缎一般抖动,很香,斩男香,当然再锋利的斩男香都只能在他心里劈一道小小口子。于是她打算亲自把那个口子扯得大一些:她认真理了理许子诠的领子,指尖若有若无触到他颈上肌肤,再贴近他的脸,距离暧昧——“相比害怕自己爱上你,我更很害怕的是……子诠”,她念他名字,尾音很轻,“你会不小心爱上我呀。”温柔呼吸喷在他的喉结。意料之外的动作,许子诠愣在那里。月光下她眼睛很亮,她的嘴距离自己只有几厘米,她笑起来的时候像他,在嘴角形成两个钩子。天生的微笑唇。他们有一摸一样的唇形。他收集的唇里没有这一款,所以,吻起来是什么滋味?等许子诠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唐影已经在几步之外了,拉着门禁楼破旧的铁门,对他挥了挥手,声音洒脱:“晚安啦,纯友谊。”然后他还是站在原地,看楼道里的灯光和一个拾级而上的黑影,一层亮、二层亮、三层亮,然后“砰”一声利落关门声。再:一层暗、二层暗、三层暗。像表演结束,魔术师退场。小区的路灯不太好,闪了闪最终灭了。 此刻他的头顶只有月光。唐影回屋的时候林心姿已经睡了。在客厅留了一盏黄台灯。桌上有她走前未喝完的啤酒,她拿起灌了一口,一屁股陷进沙发里,从口袋摸出手机,一条条看未读消息。有两条林心姿的留言,大概是说自己困了先睡,抽空再一起八卦许子诠。浑不在意的样子,唐影略微放心。另几条微信是来自amy。她和秘书的私人联系不多,工作基本都在群里沟通,私信很少,正好奇她会和自己说什么,点进对话就是一张照片——黑色西装套装,头发极短,一只耳朵却挂了耳钉,表情几分邪魅狷狂的意思,对着屏幕另一端的人放电。画风浮夸,像是偶像练习生打算出道。唐影回过去一个问号:?amy有点兴奋:“新来的王律师!!!”“哈?他叫什么?”“王玉玊。”推箱子一样的名字,唐影百度了一下才知道最后一个字读“素”,哧,故弄玄虚。又回,“嗯……看着年龄不大啊…能接得了大王的班吗?”“30岁!比大王小几岁是啦,但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之前在美国也是藤校毕业,会说法语、会做法餐,好洋气的有没有……”絮絮叨叨一堆,意识到话题关键:“对了,很帅是不是?我们都疯了,老板说下周入职!!”法语、法餐都是和工作没什么关系的花把式。骗姑娘的手段。唐影有点冷淡,“唔,我对这种男人不太感冒。”“男人?呵!”amy重重冷笑一声,发出杀手锏:“傻了吧?她是个女人!”第21章 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这就是自我伤害唐影又梦到许子诠。她喜欢猫,猫喜欢许子诠,如果许子诠喜欢她,那正好组成了一个闭环三角恋。只可惜许子诠也喜欢猫,猫和许子诠是恩爱的双箭头。她有点孤单,只好说,我不喜欢猫,更不喜欢许子诠。梦里面的许子诠拿着一根火柴,划出火,举到她胸前,要在她心里纵火,她立刻泼下一桶冰水浇熄心头火焰。许子诠再掏出一根火柴,她再奋力浇熄;他点燃,她熄灭,反复好几次,她要枯竭,气喘吁吁,许子诠却表情自得,接着从口袋摸出一大把火柴。他说:“唐影,你可千万别爱上我。”然后同时划亮手中火柴,刹那间火光冲天,她差点儿要灰飞烟灭。吓得在午夜醒来。一身夸张冷汗。她重新躺回床上,往枕头上喷了睡眠喷雾,深深呼吸躺下,侧过身子对着窗,窗帘透过夜色,楼下有车轮碾过水泥地面的声音与引擎声,伴随零星狗吠,她又想起高中时候。程恪家住五楼,那时候居民楼已有电梯,唐影却为了减肥,每日上下固执爬楼梯。当然还有少女怀春的小小心思:爬楼梯能亲自经过心上人的家门口,从楼梯间小小探过脑袋,看到他们家深色大门、倒贴着的红色福字与春联,她都觉得满足。一日放学回家,五楼的楼梯间却坐了一个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美丽女人,染那个时候最流行的发色,厚厚刘海,穿着打扮集合了时代的时髦元素,只是她很伤心,用手捂着脸,呜呜哭泣着。接着程恪家的门打开,他一身家居服从里面走出来,表情严肃,像是要出来发飙,却意外看到唐影,一下把火气咽下去,问她:“你怎么在这里?”唐影扯着书包带子说,“我……我经常走楼梯的。”眼睛转转,又看向坐在台阶上抽噎的女人。程恪有些不自在,拉过唐影,把她往台阶上推:“那赶紧回家吧。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哦。”唐影点点头,最后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她也半抬了头看着唐影,唐影发现她五官秀丽又端正:尽管因为悲伤而扭曲,却仍旧死守着该在的位置。在平时,她应该是个美人。但此刻这张脸却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美,她满脸泪痕又无助,酝酿着下一波歇斯底里,蹲在楼梯间尊严扫地。这个女人像一朵被粗暴摘下又扔在地上的花,零落成泥,只有狼狈。等唐影走到楼上了程恪才开口,语调很冷:“你走吧。我该说的都说了。”那个女人又开始纠缠,发出尖锐声音,“刚才这个小姑娘是谁?”程恪叹气,“你简直无可理喻!去教务部问到我家地址打扰我家人,已经触犯我的底线,麻烦你走吧,我不会再理你了。”“我们的过去就这样算了吗?”女人眼睛含泪。眼巴巴地望着他。很久以后程恪才回复,“结束了。我说过了。”然后他再也没看那个女人一眼,转身进了家门。伴随“砰”一声叩门声的,是女人动物一般的哀嚎。六楼的楼梯间门虚掩,唐影目睹一切,心里莫名滋味。据妈妈说,那个女人一大早找上门来,引发巨大声响,在楼梯口整整坐了5个小时,等不到想要的结果,最后黯然离开。语调带了嫌弃,连程恪妈妈都觉得丢人。第二天程恪给她补习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半天开启话题:“那天那个姐姐……”程恪语调冷淡:“前女友。以为和平分手,没想到是这种人。”唐影问,你是不是伤害她了?她的样子,看起来好狼狈。程恪顿了好久没回答,半天才说:“没人能伤害她,只有她自己才能伤害自己。”唐影没懂,“她怎么伤害自己了?”“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该放手的时候却学不会放手。这就是自我伤害。”程恪看向唐影,用笔敲她头:“你啊,可千万别学她。”只是她最后还是学了。落得被程恪全面拉黑的下场。眼泪与嘶吼换不到爱情,可怜要死。后来她才明白,哪怕你再妆容精致、举止文雅,格调冷漫到西伯利亚,但凡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再有腔调的衣服与品味也遮不住你的狼狈。坠入情网又不被珍视的女人就像一条落水狗,用湿零零的尾巴摇晃爱情,人人皆可鄙薄之。回忆入梦,她接着睡着,迷迷糊糊中告诉自己:千万千万,不要再一次成为那样的人。“记住……”唐影翻了个身,在涌上的睡意将全部潜意识淹没时喃喃:“唔,谁都不爱的女人才最高贵…”第二天早上,唐影收到婊姐微信,突然问,“唐影宝贝你晚上有空吗?”“不加班就有,怎么了?”“太好啦!那几个合同你可以过两天再反馈哦,晚上我请你吃饭嘛!”唐影一愣,不知道婊姐葫芦里卖什么药,犹犹豫豫又问一句:“公事?私事?”婊姐过了半天才回,语气神神秘秘,“私事啦。而且,是好事哦。”半秒后又迅速补上一句:“哎呀你不来也没关系的,反正是私事啦。”甲方乙方的身份摆在那里,鬼才相信“你不来也没关系”。尽管唐影对婊姐口中的“好事”持有一千分的怀疑,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喜气洋洋状回复:“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不来呢!咱晚上见!”婊姐秒发了个餐厅链接,“今晚六点半,不见不散哦,爱你。”“收到。[抱拳][抱拳][抱拳]”此刻唐影正在通勤路上,高峰时期的地铁挤到爆炸,四处是人,车厢是流动生产线的压缩罐头。唐影昨夜没睡好,她特地找了角落歪着,微信发完就将手机扔进包包,一手高高拉扶杆,脑袋埋在手臂与肩膀形成的夹角之间,半阖着眼补眠,一脸萎靡不振。大概是神态过于萎靡,让一些人以为有了可趁之机。瞄上唐影,借着人流挤到她身侧。她今天穿了一套粗花呢黑色西装套装,仿香奈儿的经典款式,裙子长度介于大腿与膝盖之间,打底丝袜。地铁拥挤,对陌生人之间的触碰习以为常,她没太放在心上。等唐影发觉不对劲的时候,那人已经将唐影视作“不太敢反抗”的胆怯女生,得寸进尺,摸够了大腿,又打算将手往裙子里更深处试探。“喂!你他妈手放哪儿呢你?!”那人这才一惊,猛地缩回了手,心虚看向唐影,片刻前还任君采撷的女人一下变了一张面孔,横眉怒目瞪着自己,声音尖锐。与此同时脚上一疼——这女人穿着细跟高跟鞋,对准自己脚面就是利落一脚,他脸皱成一团,庆幸是冬天鞋厚。反应过来,刚刚被触碰过的地方像是被一群蠕虫扭动着爬过,唐影一阵恶心,情绪转成愤怒,半仰着脸死死瞪那人。他比自己高上半个头,一副小眼镜架在鼻梁看起来文文弱弱,没想到人面兽心。两人的动静引起其他人侧目,大家纷纷从手机视频与地铁读物里抽出几分注意力,不动声色围观起来。“你刚刚手摸哪里呢?”唐影拽那人领子,又问一遍。她从来不是好欺负的女人,网络上的防色狼指南很多,她学过一些,应对关键是要硬气,你硬了,他们就软,反之亦然。那人穿了一件暗褐色毛衣,领子被唐影不留情扯长,露出里层破了洞的肮脏秋衣,众目睽睽之下,他感觉到难堪,扭了脖子,半天挤出来一句:“干嘛?我哪有摸你?”“还没有?!”“我摸你干嘛?!”谎话多重复几遍,那人也有了底气。唐影急起来,扯他领子:“怎么没有?!你别想不承认,下站下车了你跟我去找警察。”那人听见警察两个字,一下也着急起来,狠狠劈去唐影的手,又推了她一把,大骂:“有证据吗?你拍下来了吗?就说我摸你?是你想被男人摸想疯了吧?”他指着唐影,破口:“大冬天穿这么短裙子挤地铁,不就是等着男人来摸吗?”他声音更大更激烈,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唐影腿上,带了几分暧昧审视——打底丝袜,短裙,猫脚细尖高跟鞋…唐影没想到他会有如此言论,“荡妇羞辱”外加“受害者有罪”理论轰炸地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荡妇”在这个社会始终是一个危险的词,任何一个女人一旦被划入其中,便是人人喊打,永世不得翻身。众人的目光与眼神落在她身上,来自同性的、来自异性的,都藏了微妙,她甚至可以想象出此刻他们内心的评价:这个男人是不是色狼不知道,但这个女的好像也不怎么检点啊?从受害者一下变成众人评头论足的对象,情绪交织,她脸憋得通红,一颗心慌乱乱跳。男人迅速意识到自己占了上风,总有一类人习惯性依靠羞辱他人来获得优越感。加上认定唐影没有证据,愈加来劲,就差指着她鼻子,接着骂:“我才不想摸你呢!你这样的女人,求我我也不摸!你这个骚……”“啪!”他想说的是骚货。只可惜“货”字还没出口,他就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嘴这么臭,我替你撕了?”一个女声。人群中走出。沉稳又冷。女人手劲太大,他差点被打蒙,眼镜歪到一边,脸上霎时红肿出一个夸张手印,火辣辣地疼。这是一个身高和他差不多的女人,头发光光梳在脑后,直剌剌的马尾,下颌角尖锐下收,眉眼上扬,红唇烈焰搭配一身黑衣。气势压迫,极度不好惹的样子。男人一下瑟缩起来。“想要证据是不是?”她皮笑肉不笑问他。他不敢应,女人挥了挥手机,眯眼看他,“我刚刚的位置就在你们旁边,你做了什么都在视频里。包括你刚刚当众辱骂人的衰样,我也录下来了。上次地铁里的咸猪手被判强制猥亵还上了热搜,我估计你这次也可以大火一把了。”她睨着他,半笑不笑:“哥们,要不要送你当个网红?”男人脸色铁青,唇抿紧紧。众人自觉在唐影、女人、男人之间围成了一个小圈。没想到上班路上还有一出好戏。好几个人已经偷偷拿了手机记录,唐影也赶紧拍下色狼照片。地铁开始减速,下一站“国贸”。换乘站人流上下交汇,男人趁机想溜走,后领子却被人扯住,身后一声“去哪儿呢?想再挨一巴掌?”,他不敢擅动,脸还肿着,像一条丧家野狗。“给我老实一点!”女人的声音严厉又凶,重重往后一拽,男人被领子勒疼喉咙,垂下头,从野狗变成了鸡仔。她看了唐影一眼,声音转柔:“国贸附近就有个派出所,一起去做个笔录?会耽误你上班吗?”唐影赶紧摇摇头,“没关系,我们不打卡。”“好。”她冲她一笑,空着的那只手拉住唐影的手腕。温热触感。地铁出站,冬日上午的阳光洒下,黑衣女人走在自己面前,仿佛走在光里,走得气宇轩昂又大步流星:一手拽着已经被驯服的地铁色狼,另一手牵着自己——极富漫画感的画面,唐影愣愣看着两人交握之处,这个女人的手骨节分明而有力量,直直马尾随着步伐甩动地干脆利落。她穿一双铆钉高跟靴,长度到膝盖,黑色皮质双肩包、黑色皮衣,鞋上铆钉在阳光下反射光芒,铁骨铮铮。像是杀手。派出所就在地铁附近。两人报案、分别录了笔录,剩下事情移交公安。唐影出来的时候,看见女人正在派出所门口的垃圾桶抽烟,走上前去,也要了一根。她笑,替唐影点了火,起了话头:“你今天这套衣服很显身材。尤其是裙子,我特别喜欢!”唐影知道她的意思,抿了抿唇,焖出一句:“……谢谢。真的,今天如果不是你……”唐影不太会抽烟,姿势生涩,凑上来借火单纯想要自然地表示感谢。“不客气。女性是利益共同体嘛。”唐影有些丧气,“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强势了…”“你已经很勇敢了。是那个男的太不要脸。”她鼓励她,伸手对垃圾桶弹了弹烟灰,“我一直觉得,女性之所以会遭受异性的欺凌,无论是性骚扰、强奸、家暴还是别的什么,归根结底是因为女性的体能天生弱于男性。在假设你打不过他、难以反抗的情况下,男人就会有侵犯你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