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她摇摇头。似乎知道唐影担心自己,她偷偷用手指了指楼梯间的方向,示意她,“一起?”两人十分钟后在楼梯间碰头。崔子尧早到几分钟,本坐在楼梯上,这回见了唐影,她立刻“噔噔噔”跑上楼梯,从上次唐影藏烟灰缸的地方熟练翻出烟灰缸来,又“噔噔噔”跑到唐影面前,在一旁的阶梯上垫了两张a4纸,热情招呼:“唐影姐,坐这里。”等唐影坐下了,她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烟,整整齐齐摆在两人中间。唐影一下没反应过来。只顾看着崔子尧——她似乎,有点兴奋。“c公司这事……”唐影试着开口。“这事真的吓死我了。没想到这么严重。”她拍拍胸口,语气快速:“昨晚韩涵姐让我检查了好几遍,我都一个字一个字去核了。最后就按照你说的那样,抄送老板,然后把终稿发送给了韩涵姐。”“刚刚他们叫你去办公室就是问你这个?”“对呀。查了邮件…老板训斥我们的时候,韩涵姐非说是这个错误是我犯的。”崔子尧耸耸肩:“最后我们三个人开了邮件对峙……”‘结果?’“我邮件里发给韩涵姐终稿没有问题。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崔子尧有些高兴,看着唐影,将烟递给她,“姐,要不要?”唐影摇了摇头,说:“我今天嗓子有点疼。”崔子尧关心:“严不严重,我给你买药吃?”见唐影摇了摇头,她接着八卦:“对了你没看韩涵姐当时那个表情,愣在那里,嘴张得大大的,然后还非说是我…脸都扯红了。老板本来烦躁,看到她那样,更烦了。”“唔,不过我觉得挺神奇的,韩涵做事一向仔细,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崔子尧一愣,转开眼神:“估计是太累了吧。忙过了头。而且她桌上老是放一瓶红酒,喝酒也可能会影响注意力。”“这次事情比想象中严重很多,不出意外,她应该要离职了。”唐影瞥了小姑娘一眼,忽然笑了一笑:“其实我还挺好奇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韩涵出这样的岔子。如果真是因为喝了酒,那我可得多谢它,以后只买那个牌子的酒。”崔子尧干干赔笑了会儿,又小心看了唐影一眼:“其实大家是不是都不太喜欢韩涵姐?”“她那个性格……你觉得呢?”实习生没回答了。见上司不抽烟,自己也不好意思接着抽烟,在沉默的时间里,她拿了打火机在手上转着玩,玩一会儿又噗嗤噗嗤一下下摁动火焰。火苗贪婪舔舐周遭空气。沉默让氧气稀薄。过了很久,崔子尧才犹豫开口:“唐影姐,我偷偷和你说个事儿……”“是你。对吧?” 唐影打断。侧过头,看着她。第58章 许多人总以为名校群英闪耀,却不知名校奇葩的占比绝不比任何地方少崔子尧讨厌死了韩涵。那种厌恶,像《甄嬛传》里的安陵容痛恨皇后与华妃,畏缩又刻骨,隐忍又强烈。她讨厌她的掌控,居高临下。而这份居高临下里又分明带着自卑——顶级律所律师的第一鄙视链是学历。而韩涵的短板,也在学历。学历的鄙视链,从来不是学位越高越好,关键在于接受顶级精英教育的时间越早越好:top2的硕博学位难免会在top2的本科学历面前低下昂贵的头颅,而top2的本科生,则坚信最群英荟萃的地方,是自己全国知名的高中。他们喜欢淡淡开口:“哦,你知道我的高中吗?就是那个某中。只要你在那里被打击锤炼过,就会知道,清华北大,呵,根本不算什么。”这句话,也是韩涵的口头禅。韩涵从享誉全国的中学毕业,只可惜高考不尽人意,只上了普通政法院校,好在家里给力,混到了国外学位,不知几流的英国法学院替她镀金。于是高中毕业二十年,每每回顾往昔,韩涵还是要依靠自己的高中母校在律所众多尖子生中叱咤风云,似乎人生巅峰仅此一刻。她将她的高中端端正正写在领英、写在求职简历、写在微博豆瓣等全部公开网站的个人主页,写在每一次见到陌生人时自己的每一个潜台词间。社会总试图教育一个人:学历不代表能力,充其量只能代表他考试的能力。然而囿于这个社会的筛选成本,公司、学校、第三方只能在大多数情况下,把一个人的学历当成能力的最主要判断标准。许多人总以为名校群英闪耀,却不知,名校奇葩的占比绝不比任何地方少。名校光环是很玄妙的东西,他让一部分人渴望摆脱,也让一部分人心安理得用它牟利。名校的校长总爱寄语一句:“今天我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我为荣。”只可惜现实里总有一部分毕业生,一辈子的巅峰就在于曾经。十年过去,仍旧只能以母校,作为唯一荣耀。喜欢装学历逼的人往往只有两种,要么是除了学历一无所有,要么是履历多少存在瑕疵 :他们沉溺在每一个现实自卑的间隙里,奋力忆往昔峥嵘岁月。而崔子尧,不得不在一次次出现了错别字、思路偏差、开电脑不及时的时刻,听到来自上司的一句句:“唉,我说你们p大,越发不行。不过也对呢,哈哈我们高中时候,混地不行的才去清北。”她只能挤挤嘴角,对上司勉强地笑。崔子尧从来相信自己是天之骄子。她聪明,漂亮,落地的白天鹅,骨子里却有狼。她从千军万马中考上p大,又打败一批应届生进入a所实习。竞争与淘汰是家常便饭,适者生存是她的宗旨。她怀揣着梦想从校园迈入cbd,渴望看见闪闪发光的一切。 只可惜加入团队的第一天就带了沮丧,她看不起她的导师:领英上最炫目的学历是高中,朋友圈里是减肥药广告,办公桌上摆着一瓶红酒佯装格调。韩涵尽量在他们面前展示精明能干的势头,用资历与掌控欲调教新人。她害怕露怯,所以色厉内荏。崔子尧表面恭顺,内心却不屑:“再过三年,我在这个领域,一定干得比你好。”小小的心声似乎也被韩涵觉察到,她开始害怕来自后浪的威胁。而前浪的手段也足够粗暴——她知道如何用大把的琐碎的事情磨光他们的耐心:比如让他们提早来办公室替自己开电脑。比如让他们一遍遍检查文本与错别字。贴发票。做杂事。撰写团队新闻稿……用日复一日低级而繁琐的工作溺毙他们的野心。好在崔子尧擅长隐忍。她告诉自己,适者生存的社会里每一个人都是对手。咬牙忍受韩涵的每一天里,她发誓:“如果你没有办法让我滚蛋,那么,总有一天,离开的那个人就会是你。”“跟了她半年,我熟悉她的工作习惯。她做事确实仔细,所有文本在发送前一定检查两遍。”崔子尧看了一眼唐影,“但她懒。你知道吧。喜欢在各种小事上犯懒,比如懒得自己开电脑,甚至懒得改文件名。c公司的报告终稿我邮件发送给她以后,她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两遍,确认没问题后,她让我把文件名改了发给她。”律所内部文件和发给客户的最终文件一般是两个命名方式。唐影看了一眼崔子尧:“所以你就在改名之后,顺带在里面加了点东西?”“对。因为做的改名这类琐碎的事情,她从来不让我抄送老板,而是通过airdrop发送给她。而这份原稿她早就检查了好几遍,加上时间紧张,所以当时直接就发给了客户。”“难怪。”唐影点点头,“你们邮件往来的稿子全部是没问题的。但你airdrop给她的文稿,她电脑上可以找到啊?”崔子尧呵了一声:“她不是每天早上让我替她开电脑么?我今天上午8点替她开电脑的时候,顺带把那份文档替换了。”“啧,死无对证。”唐影叹。“这不是很好嘛?”崔子尧侧身认真看着唐影:“韩涵现在必走无疑,她手头的客户短期内只能留给你和玉姐。我从入行之前就知道,律师这行业积累全靠经验,越早接触越多的活,才能越早实现业务自由。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她走了,对于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唐影没说话了。崔子尧说得没错,别说她一点也不喜欢韩涵,哪怕喜欢,也不妨碍她觊觎韩涵手中客户与案源。崔子尧继续:“唐影姐,我真的很喜欢你和玉姐。既然和你说了这事,我也不瞒着你了,我天生好强,眼高于顶,韩涵不适合在我们团队,也不应该占据这些好资源,更不应该阻碍年轻人的发展。现在她走了,对谁都好,未来我想跟着你们一起干活,一起成长。”年轻文静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里。唐影始终沉默,崔子尧在这份沉默里,忽然变得有些不安。“唐影姐……你、你会告诉老板吗?”“你放心。”唐影顿了顿,起身:“韩涵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们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完。估计这几天需要和她交接。”崔子尧点了点头,也跟着站起来,长吁一口气。她麻利收拾好地上的a4纸,又“噔噔噔”跑上楼将烟灰缸藏在老地方,再“噔噔噔”跑下楼将烟和打火机放进口袋里。高跟鞋的脚步声踩踏楼梯,发出欢快的声音。唐影静静站在原地,等她收拾完这一切,伸手拉开楼梯间的安全门,冷气与光在刹那涌了进来。唐影小声对崔子尧说了句:“以后加油呀,子尧。”“嗯!”小姑娘挺起了背,弯弯嘴角回应:“唐影姐,我们一起加油!”唐影没应了。涉及到韩涵的工作交接是在下午。老板将唐影叫到了办公室,言简意赅表示韩涵可能在短期内离职,通常情况下律所会有一到三个月的离职交接期,但这次韩涵情况特殊,不太方便让她继续对接客户。加上王玉玊休假未归,这几日要辛苦唐影先尽快和韩涵做一下交接。唐影点头答应,老板嘱咐了几句。正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又问:“对了,你觉得崔子尧怎么样?”她一愣,就听老板接着说:“她下个月就要毕业了。来我们这里实习时间也不短,正好今年校招还有留用名额,本来她一直跟着韩涵干,留用评估按理也是韩涵来做。但现在她似乎对子尧有些情绪,我想了一下,这个评估之后可能需要你多费心。”下午的光透过老板办公室的落地窗照在面前的红木桌上,空气里依稀看到细细扬起的灰尘。隔着空调,连阳光也觉得有些冷。唐影坐在上午韩涵坐着的那张椅子上,拉了拉肩上搭着的米色空调衫,将膝盖上的电脑屏幕扣下,起身说:“好,我知道了。”“这事确实有点为难哦?”许子诠给唐影递了冰可乐,两人坐在唐影家里,听她叙述昨日c公司事件的八卦后续。说好今天帮唐影搬家,周末大上午,唐影还没醒,他便在门口敲门。唐影睡眼惺忪开了门,见他喜气洋洋站在门口, 穿一件深绯色上衣,忍不住笑起来:“今天真红。” “那是。”他笑:“像不像迎亲?”许子诠来得太早,搬家公司还没出现。唐影只好一边收拾剩下的行李,一边和许子诠聊天。话题回到崔子尧的事件身上,唐影摇了摇许子诠胳膊:“喂,那换做你,你会怎么办?”许子诠从唐影手上拿过可乐,喝了一口,直截了当:“开除她。”唐影目瞪口呆看着许子诠。“干嘛?她这个行为犯了职场大忌。拿律所名义公报私仇,这种人你敢用?谁知道下一个搞的会不会是你?”许子诠又喝了一口可乐。“不是…”唐影别扭,“你干嘛喝我的可乐!”他一愣,“这不是…我们……早接过吻了都…”“接吻是接吻,可乐是可乐!”唐影瞪他,伸手就要去夺,许子诠闪身一躲,起了玩心,又接着喝了一大口,干脆站起身将可乐高举,逗小狗一般逗她:“你来呀,来呀。”唐影跳跃了几次,奈何被人身高压制,她干脆扑倒他身上咬他胳膊。他嗷叫一声,骂:“你这家伙还真是狗妖转世!”狭小的房间临近搬家时刻,本就是混乱一片,小情侣只顾着打闹,不小心撞翻了一旁柜子,出租屋里常用的塑料抽屉顺势开口一歪,“哗啦啦”撒下一堆东西。动静巨大,两人一愣。齐刷刷看向地板上,再然后,齐刷刷安静了——地板上,是散落一地的冈本安全套。“这是……?”许子诠看着唐影,一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审视表情:一个声称没谈过恋爱的女生,家里窝藏众多安全套。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她忽然想要装死。许子诠慢条斯理俯身捡了一个,一看,更想吐血:“哟,真行。还xxl号?”忍住骂人冲动,又瞥一眼唐影。这个女人一脸不自在站着,双手双脚似乎都在错误的位置,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尴尬与别扭。“炮友?”他问。心里不是不酸,扔了套,坐在一边,重新开了一瓶可乐。“哈?”唐影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还联系吗?要是不联系了,我就当不知道这事。”苦哈哈喝了一口可乐。唐影这才明白许子诠的误会,忍了笑,坐在他身边逗他:“要不,我现在去断了联系?”“还真有这个人啊?!”他瞪她。“没没没没。您放心。”她赶紧老实了,吐了吐舌头,承认:“那一盒……是我昨晚刚买的……”“?”“我担心嘛。担心我们这次也干柴烈火把持不住……就提前做好风险防范了。”心里的郁结被一下疏通,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子诠看了唐影一眼,想到什么,又问:“那……”他几分不自在:“那个型号是怎么回事?”“噢。我找了好几家便利店,特地买了最大码的。”她笑盈盈看着他,一脸猥琐少女憧憬:“寄托一下美好愿望!结账的时候都挺自豪!喂你知道吗,收营员大姐看我的眼神都是——啧,羡慕!”他闭了眼,又睁开,叹气,一脸无奈:“您可真行。”“怎么了?买大了吗?”她睁大眼,没等到他回答。几秒后,似乎琢磨出他的表情含义来,不禁露出失望但又体贴理解的神色,“没事,下次我会记得,买小一些的…嗯,没事。”“……”接连被她挑衅,许子诠目光也变得危险,他一点点接近她,“要不你试试?”“现在?”“嗯,今天是……”他伸手拉过她,“成套内衣么?”她一愣,点头。伸手拉了拉领子,露出肩带示意他:“黑色的,还是你喜欢的款式。”黑色肩带衬托皮肤雪白,这个动作像是一场邀请,许子诠眸子黑了黑,揽过她就从肩膀吻了下去。唐影猝不及防,肩膀敏感,腿也发软,脑中空白只关心一个问题:“喂…xxl的你能……能用吗?”他的唇滚烫,纵火犯将火从心里燃到了每一寸被他吻过的肌肤。舌尖与舌尖的纠缠,难舍难分,这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从来是恋人的吻。“唔,一会儿就知道了…”他专注吻她。“那…唔……不能用怎么办?”他的唇从她的锁骨沿着脖颈一路往上,堵住她的嘴,惩罚似地咬了一口:“不怕。我也准备了。”狭小又混乱的房间里温度飙升,彼此喘息,交换的空气如果有颜色,那么将是满室晚霞,粉的、红的、浓烈的春情。 她像在水里浮沉,他干脆打横将她抱到床上。只不过一切的不可控制,又总要被控制——下一秒,门铃响。小小的床榻上重叠着的两人同时一僵。衣裳半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两人的进展似乎比上次多了那么一些—— 他的手已经成功穿透衣服,覆在她的胸上。只可惜吻还未来得及落下。心里叹气。“……搬家公司。”她捂脸。门口的搬家公司有些急躁,见无人开门,又叫了两声。声音洪亮又热情。许子诠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呼吸喷洒,惹她发痒。她动了动,想到什么,忽然问:“总这样,你会不会得病?!”“……别有下次了。”他声音闷闷,半天才开口。她抱了抱他,摸着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安慰:“不怕,病了我给你买药。蓝色小药丸吧?我知道的。”“……”搬家公司终于在第三次喊门后得到了响应。开门的是一对表情略微苦闷的青年情侣,衣着略微凌乱,以他的经验推断,似乎两人刚刚吵完架。他对他们憨厚一笑,麻利地干起活来。在搬家公司大叔忙碌时间里,唐影收到了秘书amy发给唐影的《实习生崔子尧评估表》,她想了想,直接将评估表截图发给了崔子尧。“哇!”崔子尧秒回:“由唐影姐来评估我啦?”“嗯。”“那我就放心啦!爱你。下周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唐影过了很久才回复她:“不用,我请你吧。我们谈谈。”之后她发过去的是另一张截图:一份已经填写完毕的崔子尧的评估结果,最后一行用宋体小四号字写着:“评估意见:不建议留用。”第59章 面对生活里避无可避的反派,与其缠斗,不如学会共存崔子尧下一条回复的是,“方便我现在来找您么?”语气已然客气。唐影想了会儿,将附近星巴克的地址发了过去。那边干脆利落说:“我十分钟以后就到”。搬家师傅上上下下,看这架势预计还有两小时才能结束。唐影看了许子诠一眼,讨好:“我去星巴克给你买杯咖啡?”“啧,无事献殷情?”他斜了她一眼。见唐影已经跨上了一只小背包,拿了遮阳伞准备出门。说话间人已经到了门口,回头对他挥了挥手:“处理一下实习生那事哈。你帮我盯着点。一小时内回来!”“勉强答应。”许子诠扬了扬眉毛,大咧咧坐在了她的懒人沙发上,随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独裁者手册》翻了翻。想到什么,又对正在门口穿鞋的她说了一句:“ 对了,一会儿你可记得千万别点热饮。喝点冰的就行。 ”“为什么?”唐影一愣,起身看他:“好男友不应该嘱咐女朋友少吃冰的多喝热水吗?”许子诠慢条斯理翻了翻目录,抬头:“唔,我是怕她一时控制不住,泼你一身咖啡。”崔子尧看起来比想象中镇定许多。周末咖啡厅的人不多。唐影特地选了靠窗靠门的位置,甚至规划了一下撤退线路。日光照着往来行人,饱和度过高,周边景物与天空明晃晃的像是身在漫画中。过一会儿崔子尧文文静静来了。她穿了一件淡黄色无袖,牛仔短裤,似乎刚洗完头,半干扎成了辫子垂在肩上。与平时职业装扮的样子判若两人,看起来更显小。她落座在唐影面前,先解释:“我也住在这附近。韩涵让我每天8点到,学校太远了,所以干脆租房在这。”唐影说我给你点了咖啡,冰美式。她说好。 唐影笃定不先开口,两人在狭小的木桌子前对视了一会儿,还是崔子尧忍不住先问:“所以,唔…您觉得我这事做错了是吗?”“说实话?”唐影看了她一眼,认真:“大错特错。你拿老板和律所的名声公报私仇,让客户丢人。团队上下级之间是彼此合作关系,哪怕存在竞争,大事上应该坚持一致对外。合作的基础从来是互相信任,韩涵的确有缺点,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拿她的信任做文章。说白了,这是行军打仗,你身为军师却在背后捅了将军一刀,造成战败,罪魁祸首你认为是谁?”崔子尧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听见星巴克的收营员念了一声,“唐女士您的咖啡好了。”还没等唐影动,崔子尧便赶紧站起来,热情喊了一声:“来了来了。”跑过去殷勤端着咖啡,落座的时候,她很诚恳看唐影:“姐,我知道错了!您说得有道理,我可以改的。保证以后不这样了。这是您教我的第一课,我以后保证跟着您和玉姐好好学。”唐影摇摇头,纠正:“这是最后一课。”崔子尧愣在那里:“什么意思?”她在出发前仔细分析过唐影的动机,如果真要开除自己,她直接将表格发给老板就行,没必要再发来截图多此一举。既然唐影还愿意和自己谈,崔子尧笃信事情还有转机。“就是,子尧…”唐影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恐怕不再适合继续留在a所了。但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距离毕业还有两个月,凭借你的履历,找同等律所没有问题。”唐影的声音在崔子尧的耳边渐渐消下去,她坐在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听清,似乎不愿意听清,耳中轰鸣,噪音混杂,各类尖利叫声从脑中由内而外传开。她拿着咖啡的手像在发抖,她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竭力遏制住自己的颤抖,将近正午的阳光将她的皮肤照耀得越发惨白。唐影能清楚看到这个女孩手背上泛起的青筋,与屈指时手背凸起的,一根根细小如伞爪的骨头。脆弱又可怜。唐影于心不忍起来。“子尧…”她想说些什么安慰。“是,我确实错了。”她忽然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神却锐利,“唐影姐,我错就错在不应该告诉你太多,你说我辜负了韩涵的信任,但你呢?你怎么对待我对你的信任?一边享受韩涵离职的红利,另一边将大义凛然替律所除害。这一招又当又立,您才是真的厉害。”唐影一愣。下意识看她的手与手上咖啡。“您要开除我,算我失策。但我真不觉得我有错,她这样的人,除了资历与年龄一无是处。凭什么就可以一直骑在我的头上?凭我倒霉么?”她偏着头看着唐影,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睛里却噙了水汽。她偏不服气。“或许,还真就凭着她的年龄与资历比你深?这个社会上能骑在你身上的人,就是有骑在你身上的理由。‘凭什么’三个字,只能暴露你无知。”唐影看了她一眼:“有时候你和韩涵其实挺像的。你们似乎都以为这个世界是一个‘零和游戏’,一方受益必然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但事实是,她对你的压迫,绝不会妨碍你的成长。阻挡在前面的石头,小孩才会选择一脚踢开,成年人的做法是学会隐忍、迂回绕道。”“踢开才省力气。”“不,踢开太傻。”唐影看着崔子尧的眼睛:“你应该庆幸自己对我诚实。这件事情你做地粗暴,别说我,韩涵、玉姐、老板都能一眼看穿。”崔子尧一愣。“否则为什么你的实习评估表那么快就发给我?韩涵与老板不提,是因为这事没有证据。他们合作多年,老板了解韩涵做事方式,出了这事你最可疑。现在你的私心让团队几个月的努力最后变成一场笑话。谁敢留你?商业社会讲的是规则与诚信,你有招可以,但路子太野,谁都害怕。”“……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崔子尧扯嘴角笑了笑,嘲讽意味,“直接辞退不就完了么?大周末的,只是为了给我上课?”“不叫上课,做个分享吧。”唐影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话已至此,她起身准备离开,“和你说说我们对于这件事的真实观感。未来你当然可以坚持自我。但也要做好吃亏准备。”崔子尧没说话了。白白净净的脸,嘴角微微下垂,她在想事。就在唐影起身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喊住:“唐影姐,如果你是我。面对韩涵这样的上司,你会怎么办?”“这话可能有点鸡汤——但我会忍。”她垂头看着坐着的崔子尧,“会想办法磨合她、适应她的节奏,让她无错可挑。我会把征服她当成挑战,把她当成我的客户,千方百计哄她、调教她。让她开心的同时让自己也开心。”“嘶——”崔子尧啧嘴,不屑:“这样好丧。像是卑躬屈膝的妥协。”“成年人的世界本来就是妥协。怎么可能是热血漫画,随随便便就能把邪恶势力干翻?可能再过久一点你就会明白,面对生活里避无可避的反派,学会与他共存,远远聪明过试图打败他。现在你的反派是韩涵,你可以用手段逼她离职。但总有一天,你的反派可能是付你工资的老板、是给你订单的客户,你能对他们怎么办?除了妥协和放弃,你没有第三种选择。成长本身就是学会妥协。而更聪明一点的人,学会利用妥协谋利。”那些一早呐喊着要操翻这个世界的人,总是很快就被这个世界操地服服帖帖。而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对这个世界服服帖帖的人,或许就在正不动声色间操翻这个世界。越是年长越是领会到老庄之道以柔克刚的道理,千年来鼓励我们学会圆滑处事。“这样做,会有成就感么?”她不理解。唐影想了想,回答:“钱算不算?”“哈?”“对,把你痛恨的人当成一个小目标,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提升自己,等自己哪一天超越她,升职加薪,在比她年轻的时候挣比她多的钱。当你的钱包鼓鼓,事业有成,变成比她更优秀的人,你再看她,只会觉得她可怜。”这是?崔子尧愣在原地。对。唐影很认真告诉她,这是我对待生活中一切反派的方法——不与恶龙缠斗,也不与傻逼较劲。绝不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而是要坚决成为比她更有逼格更牛逼的人。那些只能靠所谓资历与虚长的级别压迫你的人,往后的人生每一天他们都在走着下坡路:精力消退、体力衰减,跟不上时代步伐。而你不是,此后的每一天里你都在成长,你年轻、茁壮、未来可期。你应该相信的,崔子尧,总有一天,你会爬到他们头顶,居高临下地怜悯她。落地窗外是盛夏。不远处隔着一条马路的朝阳公园为视线提供茫茫绿色边界。唐影转身离去的时候,崔子尧还坐在原地,一手握住咖啡杯,低头小口抿着吸管。文文静静的,一如自己第一次见她的样子。但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你觉得,她会喝你的毒鸡汤么?”事后许子诠问她。搬家工作已经完成地差不多,此刻两人坐在沙发上等中介来收房。闲聊八卦。唐影不确定,转过脸看他:“你呢?吃这一套吗?”“我年轻10年可能可以?”许子诠想了想,“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哪怕虚长几岁,也未必有资格对后辈的人生指手画脚。”唐影点点头,“我的经验未必适用。但愿她走出自己的路。”中介小哥在半个小时候到达,转悠着一圈收了房,约定退押金的时间。上交钥匙的时候,唐影没忍住给空荡荡的房子拍了一张图。发在朋友圈,配文是一句,“再见,一小段曾经。”照片窗户里依稀能看到不远处的棕榈河大楼。微信朋友圈自动提示定位:“棕榈河小区。”唐影笑了笑,删除了定位。曾经仰望着的、羡慕着的,已经成为过去。每一个在大城市单打独斗的女孩,都在不断摸索着,在欲望与困难中,寻找适合自己的道路。朋友圈刚刚发出就收到了一个点赞。唐影一愣,是一个在她看来最不可能的人——林心姿。“点赞”,一向是大美人和男友吵架时候的和好暗号。当初与陈默在一起,但凡吵架,林心姿必定拉黑,关在黑名单里的陈默只能默默等待,再发送一条表达孤单寂寞思念冷的朋友圈——一般是两天到三天之后,美人顺了气,就会到那条朋友圈下,高贵地,点下一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