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驾着车把孟若湄和榕榕刚一送回家, 迎面就撞见段家大门口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大马车。这马车外面装饰的颇为富丽,车前坐着等候的小厮也是一身气派衣装。丹青不禁侧目,进了大门后小声问门房道:“这是谁家的马车, 怎么这么气派?”“还能有谁?”门房笑道。“傅家二少爷又来了呗。咱们四少爷喝的醉醺醺的,被人家给送回来了。”丹青噢了一声便不言语了,赶着自家马车往里走。孟若湄却是眉头一皱,让榕榕扶了自己便一瘸一拐的急匆匆往里去。段慕鸿坐在自己屋子里,晕头胀脑的瞪着对面的人。她的脸粉扑扑的,脸颊上升起两朵红云。眼睛似睁非睁的微微眯着,嘴巴也不大高兴的撅起来。这一副尊容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傻里傻气的,透着股任人鱼肉的好笑劲儿。傅行简在她对面弯下腰来,对着她伸出一根手指:“雁希,乖,跟我说,这是几?”段慕鸿摇摇晃晃的伸长脖子来盯住他修长的手指,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迷迷瞪瞪的磕巴道:“这——这是十嘛!”傅行简轻笑,又对她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比了个二道:“那这是几?”“这·······这是八。”“那这个呢?”“这是六。”傅行简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傻里傻气的雁希真可爱。于是他用手指了指自己道:“雁希,知道我是谁嘛?”段慕鸿压下下巴,努力睁大眼睛用上目线看他。看了好半天后,她嘿嘿嘿的笑了道:“爹爹。”傅行简顿时觉出一种奇妙的趣味,恶作剧心态满满的反问道:“我是你爹爹?”段慕鸿却认真的摇了摇头,纠正他道:“我——我是你爹爹,嗝——”傅行简:“········行吧,看来是真喝多了。”他绕到段慕鸿身旁坐下,把一边打酒嗝儿一边傻笑的段慕鸿揽进自己怀里低声道:“傻雁希,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呐?”他偏过头去望着闭上眼睛试图打盹儿的段慕鸿,声音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满:“你不就是气我差点儿搅黄了你跟陆朗的会面,才一个劲儿给自己灌酒么。你那个三杯倒的酒量,你逞什么能?”傅行简越说越气,索性把段慕鸿肩膀掰过来让她面对了自己。对着这张因为醉酒而基本上濒于睡着的脸,他愤愤然的怒斥着:“裘敬武那个王八蛋为难你,你可以跟我说啊?布庄和估衣铺,难道没有我傅行简一份子吗?好了,分钱的时候你想起我了,出了事情,你宁可去求陆朗都不愿意求我!雁希,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可信吗?”他气的猛晃段慕鸿肩膀。可段慕鸿已经睡着了,小声哼哼着,对他的控诉充耳不闻。傅行简也不理会,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你只让我跟着你赚钱,不让我承担风险。这好意我心领了。可是雁希,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爷们儿,难道还得要你来帮我摆平一切?那我当初对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许诺护着咱们生意的话,不都成了空话了?雁希,你是不信任我,还是瞧不上我?”段慕鸿在睡梦中舔了舔嘴唇,扯平嘴角喜滋滋的啧了一声,对他的指责充耳不闻。傅行简叹了口气,放弃了同醉鬼沟通的想法。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把段慕鸿放倒在床上,帮她脱了靴子(他发现雁希的脚有缠足又放开的痕迹,叹息了一声),又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最后想了想,从自己袖子里拿出手帕来帮段慕鸿擦了擦脸。做完这一切傅行简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反正对着你说了那么多次,你也不往心里去。往后我就是想再来烦扰你,也是不能够了。雁希,方才我在席上说我要到杭州去做买卖,不是骗你的。陆朗在那里我不好摊开了说。但是如今往太仓运盐成本太高,实在是赚不到钱。我爹爹已同我商议下了。他老人家和我母亲留在清河守着祖产和咱们的两家铺子。盐运的生意都让我带到杭州去做。等过两年我在那边站稳脚跟了,便把我爹爹和娘接过去。雁希啊·········到时候铺子就是你一个人的啦。我知道你烦我,瞧不上我········听了这消息,你是不是也挺高兴的。傅行简那个讨人嫌的总算不来烦你了是不是?”他弯下腰去痴痴地望着段慕鸿酣睡的脸,心里难过的快要滴血。可段慕鸿对此无知无觉,她只是睡眠。傅行简低下头去,轻轻亲了亲段慕鸿的唇角。他心里沉重的很,知道这一去,说不定两个人下一次相见就是猴年马月,沧海桑田了。他多想在段慕鸿清醒的时候同她述说这一切,再最后一次问问她,问问她愿不愿意换回女子身份,接受他傅行简的山盟海誓三媒六聘,同他说一声我愿意········若是那样,他傅行简愿意放弃一切,哪怕不做这盐运生意了,留在清河县,他也要把段慕鸿娶回家去!可惜没有如果。段慕鸿依旧无知无觉的睡着,不知在梦里看到了什么,眉头紧紧的皱着。傅行简长叹一声,最后一次亲了亲段慕鸿的脸。他直起腰杆,仿佛是总算下定决心了似的,一阵风一样离开了段慕鸿的屋子。听见他离开了屋子,段慕鸿的眼睛陡然睁开了。望了望头顶上方自己新婚时置下的大红罗帐,她幽幽叹出一口气。“怎么我喝了那么多还是喝不醉啊·······”第52章 解忧裘敬武派人去估衣铺把那几匹被他剪坏的三梭布以高出原价两倍的价格买了回去。自此之后再也不来布庄滋事。段慕鸿坐在布庄里喝着碧螺春, 冷眼旁观小伙计们迎来送往生意兴隆。心想陆朗这把保护伞确实是靠对了。她那日特意跑了一趟益都去请陆朗吃饭,便是为了解决裘敬武这事。虽然嘴上说要把另一边脸也伸出去让对方打。但段慕鸿知道,那只不过是用来让孟若湄和谢妙华提前在心里做好准备的夸张而已。她段慕鸿是什么人?她今年十八岁, 就已经坐拥一家闻名全县的布庄, 一家生意蒸蒸日上的估衣铺, 还有一个虽说濒于破产但其实并不算是她手下店铺的货栈。更别说偌大一个段家现在几乎都是她在管。叶云仙刚生过孩子有心无力,府里的人更是不服她。她叶云仙便是再想作妖, 也只有在自己那货栈的一亩三分地里了。段慕鸿管得了段家这么大一份家业, 且还要继续扩张。如此情况下,若是连个裘敬武都解决不了, 那她可真是白活了。陆朗在接到段慕鸿的“投诉”后便立刻以知府公子的名义给乐安县令去了信。直说段记布庄是陆家的生意。让县令多照看着些。县令会意, 第二日便让衙役将布庄作为重点关怀对象。若是有人去闹事, 一应严格处理。如此一来裘敬武得到风声。这老油条深知强龙不压地头蛇。先前他并不晓得段家和陆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如今一看既是如此,他一介商户,虽说有锦衣卫兄弟做后台,可毕竟天高皇帝远,远水救不了近渴。所以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跟知府大人的公子比腰腿粗细。当即便服了软, 麻溜儿的向着段慕鸿低头了。段慕鸿很满意,陆朗也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傅行简, 因为他才知道自己被段慕鸿蒙在鼓里。不过这时候他已经身在杭州, 便是不满意也是毫无办法了。“所以啊, 生意上的事,最好还是靠咱们自己。”段慕鸿对孟若湄笑道。“你瞧, 这不也解决了嘛?”孟若湄咬了咬嘴唇, 却是有些欲言又止。段慕鸿看了她一眼道:“若湄,怎么了?不舒服?”孟若湄摇了摇头道:“不······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她笑了一下,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我就是觉得这事儿你从头到尾都瞒着傅行简, 他怪可怜的。”段慕鸿笑了起来。撇撇嘴道:“怎么可怜了?我带他赚钱,还不用他亲自趟浑水。赚了算他的赔了算我的。这还可怜么?”“可我看见·······我看见········”孟若湄欲言又止,低下头去,又忍不住偷偷瞄着段慕鸿。段慕鸿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看见什么了?”“我看见他说他想娶你······”孟若湄嗫嚅道。段慕鸿闻言一愣,霎那间明白孟若湄什么都知道了。她于是慢慢的扭过头去叹了口气,过了半晌,才语气生硬的说:“这世上并不是事事都能如他所愿的。再说若不是因为他对我有这么个念头,我也不至于这么防着他。”孟若湄瞪大了眼睛,定定的望着段慕鸿。她哑声道:“你·······你知道他对你的心思?”“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段慕鸿疲倦的说。“我又不是傻子·······可那是不可能的。我是段家的大少爷,将来是段家的老爷。我是你的相公,我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做他傅行简的夫人!他总是对我百般示好,又频频求我恢复身份嫁予他·······可若湄你想过么?若是我真的恢复了身份。段家能容得下我吗?退一步说,段家容得下我,那你怎么办?你在段家以什么身份留下?”她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的来回踱步:“更别说,段家如今的产业几乎都是我在管。那傅家呢,你有所不知。傅朝奉虽说是个好人,对我这二年做生意也颇有助益。但傅家也同清河乃至乐安的地痞流氓关系匪浅,又同清河官场相交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我从书上看过一类故事,有一些商贾人家,仗着自己底子硬,会借着给儿子成亲,攫取女孩儿家的家私吞为己用。傅公子对我有恩是不假,他对我穷追不舍也不假。可若湄你想过么?也许他不是冲着我这个人来的,是冲着我这份家业来的!”“我有什么好?能让他那么如痴如醉的沉迷不休?那些甜言蜜语,骗骗其他女孩儿也就罢了,可我却不会因为两句软话就昏了头!”孟若湄大惊失色,一双杏眼几乎快被她给瞪圆了。怔愣楞的望着转过身来的段慕鸿,她登时觉得自己如同被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了似的········原来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如同她这般天真。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把姻缘也当买卖一般精打细算········“鸿姐姐······你说得对——”孟若湄艰难的承认道。“你帮家里翻盘,又攒出这份家底不容易。不论对方是不是真如你所说那般,咱们都不能掉以轻心,轻易信了对方去。”“是啊,”段慕鸿说。“做生意,挣家业可不是绣花画画,也不是请客吃饭。那不是一朝一夕,是靠着人一砖一瓦,一步一扛,一点儿一点儿攒起来的。万不能因为轻信了别人,教人给骗了去,功亏一篑!”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更新晚了,大家食用愉快!第53章 有喜新年刚过, 段家就办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段慕鸿的贴身丫鬟茜香出嫁了。贴身丫鬟一般是不会外嫁的。要么给主人做通房,要么就是嫁给家里的小厮。可段慕鸿看来看去,阖家只有丹青一个小厮配得上茜香, 丹青却又辞谢了这事。她不想委屈这从小陪自己一起长大, 情同姐妹的女孩儿。干脆找了媒婆来说话, 让媒人帮着给茜香选了个家境殷实的正经人家嫁过去了。“少爷,茜香就算嫁出去了, 往后也还是少爷的丫鬟, 您若是有用的着茜香的,尽管开口啊·······”茜香临出嫁了依旧是依依不舍。虽说嫁的人家就在段家一条街开外。可她总觉得自己这一走, 少爷——小姐身边就再没贴心的丫头了。想到这里, 茜香心里就觉得对不住小姐。段慕鸿眼睛红红的, 是竭力忍住眼泪的样子。她现在的身份是段家的少爷。若是不舍之情太过被人瞧出来了,往后要说茜香闲话的。段慕鸿不想给茜香惹麻烦。张了张嘴犹豫再三,她最终把自己一肚子的关切叮嘱都咽了回去。只对茜香说了一句:“到了那边,好好过日子。若是他们欺负你,一定回来告诉我, 帮你撑腰!”茜香嫁了,嫁的时候泪洒门前。孟若湄从后面走上来握了握段慕鸿的手小声说:”她会没事的。“三月初, 孟若湄向段家人宣布, 她怀孕了。“真的?”段家老太太喜出望外, 高兴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向对孟若湄爱答不理的她难得伸出手去拉住了孟若湄的手,惊喜的一张脸快要笑成一朵花了。“湄儿, 几个月啦?哎哟, 你怎么不早说!”“一个多月了祖母,”孟若湄有些羞赧的微笑道。一边低下头去,脸颊上升起两朵彤云。段老太太眉开眼笑, 高兴的连说“祖宗保佑祖宗保佑”,颤颤巍巍的拄起寿星杖起了身,要上祠堂里去烧香拜谢祖宗。“湄儿——”她笑道,一边伸出手去摸了摸孟若湄那看起来还没什么变化的小肚子。“好好儿照顾你自己,照顾好·······我老婆子的重孙。咱们段家四世同堂,就靠你啦!我先去——先去祖宗那儿帮你求着,求他们保佑你,保佑你啊··········”她高兴的心花怒放,走了。孟若湄回过头来,发现对面叶云仙正脸色铁青的瞪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同我说就这么决定了?”段慕鸿蹙眉道。两个人回了自己的院子,她低头看了看孟若湄平坦的小肚子,有些难以置信的嘀咕道:“真的·········怀上了吗?”“想给你一个惊喜。”孟若湄说。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再说········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若是在老太太面前说出来,起码能——”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边用手插进自己头发里捋了捋。段慕鸿抬眼瞅着她叹道:“——起码能怎么?湄儿,你难道以为我会因为不愿意你来生这个孩子,就让人去买药来给你灌吗?哎········”“也——也不是啦········”孟若湄嘀咕道。“就是怕你不高兴,若是说起来,挺尴尬的。在老太太面前说,尴尬就让二婶她们尴尬去啦!你就不尴尬了······”她一边说一边认真观察段慕鸿的表情,生怕对方不高兴。段慕鸿哭笑不得的看了她半天,最后好笑的摇了摇头道:“罢罢罢,湄儿······我段慕鸿这辈子,算是真的欠你的啦!大恩不言谢。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跟你保证,他就是我们段家的长房长孙;我们段家的公主娘娘!”孟若湄高兴的笑了起来。事后段慕鸿也私下里找丹青谈过此事。丹青只字未提自己对孟若湄的情感,只是认真向段慕鸿保证,他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让段慕鸿放心。段慕鸿苦笑道:“为什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对我这么好。我何德何能,能够让你们这么好呢?”丹青摇了摇头道:“少爷,别这么说。丹青小时候被人牙子毒打虐待,若不是到了段家,到了您和夫人身边,丹青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这些年您和夫人对丹青的好,丹青都记着的。您不必觉得有什么。丹青哪怕是为了您去上刀山下油锅,也都是应该的。”段慕鸿无言以对,于是只能拍拍丹青的肩膀,同时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这两个人跟着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第54章 故友“听说段夫人有喜了是吗?恭喜恭喜。”段慕鸿和许久未见的傅居敬坐在乐安一座茶楼里, 面前摆着几样小菜,几碟子点心并一壶茶。傅居敬看向窗外楼下,对面的“段记布庄”正是人头攒动, 生意兴隆。“是, 一个多月了。”段慕鸿有些迟疑的笑了笑。想了想又礼节性的补充了一句:“多谢挂怀。”她顺着傅居敬的目光也去看那布庄——早上她刚带着傅居敬去两家合伙经营的两个铺子看过。傅家对铺子的经营现状很满意。准备再投入一些资金, 用于下个月段慕鸿到松江进货。“没想到当初雁希你无意间买下的印花蓝布,竟然比雁声特意带回来的三梭布和番布还卖得好。我听说, 那一批布, 你起码赚了五倍的利润是吗?”傅居敬饶有兴致的问。段慕鸿笑了笑道:“哪里哪里,不过是运气好, 正好碰上松江那边好布贱卖, 乐安这边去岁又极是寒冷, 这才让我的厚蓝布派上用场。”她在打太极,傅居敬却也不是傻瓜。依他对段慕鸿这么多年的了解,他知道段慕鸿当初买下这批布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心血来潮。她是综合考虑了乐安的气候和面料需求后才大胆买进那一大批布的。乐安这个地方不是什么富裕的地儿。印花蓝布这种大众需要的才是卖的最好的。反倒是三梭布这种贡品级的布,县里的富贵人家虽说有需求,可也不过一年几匹罢了。见段慕鸿并不想同自己分享生意经, 傅居敬也不尴尬,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不动声色就转移了话题:“雁希, 这些年, 你还去金龙寺给段伯父和你兄长扫墓么?”他这话一出,段慕鸿登时吓了一跳, 连忙四处看了看, 好像生怕有人会闯进他们这个包间偷听似的。见四周并无异动,她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警惕的望着傅居敬道:“你都知道了?是傅行简告诉你的罢?”傅居敬笑了笑道:“若是我说, 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你不是段慕鸿,你会不会觉得我在说大话?”段慕鸿若有所思的望着他,停了停方慢慢开口道:“你们傅家的男子,都这么火眼金睛的吗?”傅居敬笑了起来。他对段慕鸿摆了摆手道:“雁希,你不要误会。我对你没有雁声那种心思的。但是我确实很早就看出来你不是段慕鸿了。”段慕鸿眯起了眼睛,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我听出来了。你的重点在于,我不是段慕鸿,而不是在于········”傅居敬点点头:“正是。你不是段慕鸿。你可能是别的谁,但你绝对不是段慕鸿。不过你又长得的确和段慕鸿十分相像。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你是段慕鸿的胞妹,段慕鸢。”他拿起茶壶,在段慕鸿深沉的目光注视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傅居敬缓缓开口道:“你可能会奇怪。我为什么这么肯定你不是段慕鸿?其实也很简单。若是你很小很小的时候,便立志将来长大了要同一个人结为一生挚友,那你会不会忘记这个人的样子呢?”他抬起头望向了段慕鸿,眼中有丝丝哀伤,嘴角却是勉强出的微笑:“只可惜,他永远也等不到我同他说这句话了。若是我知道那日你们回家时会出那样的祸事,那我一定要在那天当着他的面,同他留下互通书信的约定。这样的话·······起码我往后的人生里不会出现这般让我遗恨终生的憾事。”段慕鸿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好像明白,又好像十分困惑。她咀嚼着傅居敬脸上的每一缕哀伤,停了许久才轻声问:“你说的·······是我哥哥吗?”“是的,就是令兄,”傅居敬说。“段家四少爷,段慕鸿。”“十岁那年我在金龙寺第一次遇到令兄,令兄也是我长了那么大,第一个对我表露出那样纯粹善意的陌生人。我出身不好。母亲是父亲通房丫头升上来的小妾。又体弱的很。我三岁那年她便去世了。我小时候,嫡母待我不好,经常言语羞辱,动辄打骂。这些年我长大了才渐渐改善。然而当时父亲碍于同嫡母的关系,不敢明着袒护我。家里的仆人也不把我当大少爷,都欺负我。只有雁声对我好。承认我是他哥哥。在此之外便是令兄了。令兄是第一个说想要同我交朋友的人········”“可是那天······那天我当众被嫡母斥骂,颜面尽失。虽说是令兄主动站出来找借口制止了嫡母。可我毕竟是丢了面子。尤其是周围那么多人,除了令兄和雁声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话。我已经十岁了,我要面子。所以最后人群散开,令兄主动说想同我交个朋友,我·······我拒绝了他。”傅居敬看向窗外,街边有两个□□岁的小男孩正在追逐打闹。他微笑着,用如玉般温润的眼神望着那两个小男孩,全无十多年前那个倔强执拗的傅居敬眼神里的怨毒与阴沉。他注视着那两个打闹的小孩,依稀之间仿佛又看见了若干年前,那个不顾自己幼小,主动挺身而出替他傅居敬解围的段慕鸿。“傅夫人,道场是清净之地,还请您给家父一个面子,不要再责备令公子了,可以吗?”“是段家哥儿吗?好·······傅居敬!今日在外面人多,我就先不同你计较了。往后你若是再给傅家丢人,可没有今儿这么好的运气!听到了没有?”\"傅公子?敢问傅公子可是讳居敬?在下段慕鸿。多谢今日傅公子前来拜祭家父。公子若是愿意,往后可与在下通个书信······”那么温柔的段慕鸿,小大人一样的段慕鸿。他才八岁,可却能靠着通身沉静的气度,让咄咄逼人的傅夫人谭氏都不敢在他面前继续蛮横下去。可是当他向傅居敬伸出友善的手时,傅居敬却拒绝了他。后来的日子里傅居敬常想,如果自己当时接受了他的好意,那么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也许段慕鸿因为交到了一个新朋友高兴,就不会那么早赶回段家,也就不会惨死途中了。然而,没有如果。段慕鸿死在十年前的荒野,即便从那时候起傅居敬开始学着做一个段慕鸿式的小大人,沉淀气质,喜怒不形于色。可真正的段慕鸿,永远也看不到了。第55章 暑袜进入三月, 乐安乃至整个青州都春意盎然。同时,这时候也是一年中最青黄不接的时候。“城里近来又来了好些流民,有的看咱们家的铺子大, 天天躲在咱们店外头探头探脑, 一有客人来他们就扑上去要钱要吃的·······哎!真是影响生意!”布庄的大伙计同段慕鸿抱怨着, 脸上的不满显而易见。浑身上下都写着“掌柜的你快发句话让我们把他们打出去!”。段慕鸿正在柜台后的小屋里算账。坐在八仙桌旁,她闻言抬头看了看大伙计, 转动眼珠想一想道:“你带几个人到家里去, 让厨下的妈妈们费个心,蒸几笼馒头拿过来——再让他们煮一桶粥也一并送来。不够了再煮。”“不是——朝奉?这·······”大伙计目瞪口呆, 心想我跟你说这个的意思可不是让你当好人啊, 你怎么能给歪这上面去了呢?段慕鸿却是看也不看他, 低下头去把算盘打的噼啪作响:“这什么这,还不快去办?对了,你带人去弄这馒头和粥,出去给你丹青哥说一声,让他带人到街口那片空地上去支个粥棚, 把流民都引到那边去——不要让他们呆在店门口不走。”大伙计一愣,接着又惊又喜:“哎!小的这就去办!”段慕鸿给陆朗写信说明了乐安的流民涌入问题。陆朗却表示爱莫能助——流民问题是每年春天都会出现的老问题了。别说他陆朗, 就是上报到布政司去, 估计那边也没办法。这些流民多是从西北, 河南流窜过来的。本身都是故乡干旱无收或者因为天灾人祸失去田地,在老家呆不下去才四处跑。偏巧山东又离这些地方近, 自然不免成为流民流窜的首要目标。各地遇上流民问题, 除非京师那边下令安置,不然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不下令驱逐他们都算好的········”陆朗和段慕鸿见面时说。“有些州府见了这些流民,知府都会授意下面直接驱赶的。我爹仁善, 不管他们。可你也不能要求我爹开仓救济他们——青州百姓自己还自顾不暇呢!春天青黄不接,州府也没有余粮啊!”“行吧········”段慕鸿说,“你就当我没提过这事儿。”她回了家,让丹青继续给那些流民开设粥棚布施。几天下来耗费了不少银子。引来了段老太太的不满和叶云仙的阴阳怪气。县衙的捕快很快也带了人来驱赶这些流民,把他们都撵到了城外几里的荒村野地去。段家人大闹一场不许段慕鸿再去赈济。她只得作罢。“要我说,你天天考虑这些事,不如多想想,怎么让咱们的铺子多进钱!”陆朗给她写信说。段慕鸿无言以对。布庄的生意蒸蒸日上,她也在和傅居敬商量,准备入秋后就在清河县开设第二家分号。“不过这分号开不开的成,得先看看咱们这回进货顺利还是不顺利。”段慕鸿说。段家的买卖越做越兴旺,虽说还有二房那个半死不活的货栈在拖着,每个月都得让段慕鸿往里面贴一部分冤大头钱。可那和段慕鸿赚的钱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叶云仙又在对布庄跃跃欲试的想要伸出魔爪。然而老太太被孟若湄肚子里的重孙喜昏了头,并不搭理叶云仙和段百山的挤眉弄眼。段慕鸿乐得看戏,就放任二房的货栈继续萧条下去。她把大腹便便的孟若湄拜托给谢妙华。段慕鸿说:“娘,湄儿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得万无一失。若是实在不行,麻烦你同外祖和舅舅说一声,行个方便,让湄儿跟着你到舅舅家住一阵子也成。老太太那边不用怕,我回来说便是了。可千万要保住湄儿肚子里的孩子。”这话她便是不说,谢妙华也明白。当即满口答应,叮嘱她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切莫为了家里的事扰乱心神。“你到了那边,我估计会遇上雁声。”傅居敬来送行,避过众人对段慕鸿幸灾乐祸。段慕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傅居敬笑道:”我把你夫人怀孕的事写信同他说了,他快气疯了。“不知为何,这话竟然让段慕鸿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愧疚感。好像她背叛傅行简被人抓包了似的。明明傅行简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她对傅行简始乱终弃了似的。“你别胡说八道······”段慕鸿白了傅居敬一眼。“我夫人怀孕,他生哪门子气?无聊至极!”傅居敬不说话了,单只是笑吟吟的望着她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你大可嘴硬,”傅居敬说。“不过我提醒你,他如今在南边可是很吃得开。消息又灵通。你到了南边地界,估计一过江他就知道了!”段慕鸿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恼羞成怒般的啐了傅居敬一口:“他知道了又怎么了?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吃了?!”今时不同往日。段慕鸿不再需要为了一点路费而载着棉花走水路。她带了一彪人马,雇了骡马大车,驮起去年自己带人从乡下收回来的棉花库存上了路。哪怕生意越做越大,她也还是坚持亲自收棉花。必要的时候,走垛也要亲自来。丹青依旧是她的左膀右臂,跟着她一路南行。沿途路过山东河南交界之处,大片的棉田映入眼帘。段慕鸿对丹青说:“等咱们走完这一趟回去我得同秉严商量商量,办分号的事大可停一停。得先把棉花来源解决了是正经。如今去乡里收棉花成本越来越高。还不如买上些地,雇些帮佣来种棉花来的划算。”丹青是向来无条件赞同段慕鸿的任何决定的。段慕鸿望着对自己点头的丹青,心里忽然有些怀念傅行简还在他身边的日子。傅行简不止会对他点头摇头,他还能对她的想法做出最精妙的补充和反驳,而那才是一个成功的合作伙伴应有的样子。马队行了数月,终于进了江苏地界。段慕鸿不便耽搁,带着人马直奔松江府。迅速找到自己的老主顾们将棉花卖掉。正是春夏之交,南方缺棉花。她像往常一样带人到柳家村去找柳小七买布。却不料柳小七出门务农去了。段慕鸿有些哭笑不得,干脆嘱咐柳小七新娶的媳妇帮她照看着随行人马,自己带了丹青便往村头的水稻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