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涂千户,你们辽东的兵,都这么拼命的吗?”涂千户抬起头,用有些困惑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听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似的。涂千户摊了摊手:“不拼命又如何呢?这儿是我们的家。我们辽东军户,生在这里张在这里,有仗打仗没仗军屯·······这儿是我们的家啊。我们不保护住边境,把倭寇拦在江对岸。回头他们打过来了怎么办?”“是这么个道理·········”\"对嘛,我们长在这片地上,那就有责任保护这里呗!”涂千户说完这话,颇为认同的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也总算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开解。拉了傅行简一把转身往自己的帐篷里走,他用努力振作起来的语调说:“待会儿吃过午饭我就亲自带人给送到江那边去——但愿有了这些东西,大家伙儿们跟着李提督,能打个漂亮仗!早点儿把倭寇赶回他们那岛上去!咱们冬天也能回家过年了!”午后傅行简主动提出陪同他过江去给那边的明军将士送辎重。涂千户犹豫了一下道:”枪炮无眼。傅朝奉你有所不知,倭寇的火铳比咱们多。且那边的倭寇兵凶残的很。若是大明的军民落他们手里了,痛痛快快让你死都是便宜你。你犯不着——”“涂千户,没事儿,我去罢!”傅行简说。“你不是也承认,你们这儿缺人嘛?我傅某人会几手三脚猫功夫,不会拖累你的。”涂千户最终还是拗不过傅行简,答应了带着他去。傅行简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主动提出这么个风险性极大的要求。连陆朗都被他吓了一跳。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他,趁涂千户不在,陆朗小声问他:“傅行简,你是不是疯了?该不会是因为雁希走了你——”傅行简起身走开了。这种时候,听见段慕鸿的名字对他来说竟然类似一种折磨。打踏上登州的土地开始,险象环生的海面,危机四伏的环境········这些无不在提醒他眼下这里的境况究竟是什么样。援助军队。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半分利可图。而段慕鸿为了给军队筹集军服,之前还准备关了丝绸机坊生产棉布········想想那时候,傅行简竟然还以为她是想卷土重来,继续跟他傅行简竞争!这么一想,傅行简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小家子气。段慕鸿原来已经突破了修身齐家,快要朝着平天下进发了。可他傅行简却依旧耽在旧日的儿女情长和爱恨情仇里,不肯抬起头来看看外面的模样。“真是太小家子气了·······”他默默地想。连段慕鸿都能有大局观,他却根本没想到。他不禁又回忆起这些年来二人之间的过往。十二年前他们年轻时,段慕鸿曾经在面对他关于为何不回归女儿身的质疑时不止一次说过,她说傅行简,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那时候傅行简很生气。他想是啊,我什么都不懂,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罢了。这难道也有错吗?可他想自己那时候到底是没有读明白,段慕鸿眼中的无奈与苍凉。她希望他懂的那个东西,叫做责任。他是天生俊杰的天才少年,十五六岁就能利用王学的理论去自圆其说的解释商人如何齐家平天下。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些年他总是希望段慕鸿放下伪装嫁给他。却从来没想过,段慕鸿的背后是段家。她是段家的顶梁柱。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离开那里呢?段家不好,可段家是她父亲的姓氏,是她的家族她的门楣。她想要继承她父亲的遗愿去振兴它,光耀它。从前是通过科举。科举不成,就通过赚钱。段慕鸿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段朝奉而已。它代表的是段家筝儿对这个家族的责任感和重振它的决心。哪怕遍体鳞伤,心头滴血。可她认定了那是她需要振兴的家族,她就决不回头!可是雁希,你为了那个家负责,谁来为你负责呢?谁来为我们的女儿负责呢?忆筝的死,又有谁来负责呢?一轮孤月挂在鸭绿江上空,傅行简站在江畔,对着银蓝夜空中的孤月出神。作者有话要说:注:金州处在鸭绿江边,当时与朝鲜隔江相望。祖副总兵:指时任辽东副总兵祖承训,是当时援朝明军先头部队的带队者。在朝鲜人提供的错误情报的误导下被倭寇伏击,所带部队伤亡惨重。李提督;即晚明名将,时任东征提督的李如松。他带兵入朝同日军作战,参加了世界史上著名的壬辰抗倭援朝战争,也是“万历三大征”中的第二征。第161章 异国“山子, 你为什么非要上战场啊?”为了防止引来倭寇劫掠粮草辎重,涂千户决定夜半三更让众人乘船渡江。傅行简本来在舱中睡着,这时候被外面吵得也睡不着, 他爬出船舱, 坐在甲板上看月亮。山子大约是刚站岗轮班回来, 这时候便好奇的凑到他身边,打着哈欠问他干嘛不睡。“睡不着, 出来坐一会儿。”山子点了点头, 也和他一起坐下了。仰起脸望着那一轮皎洁圆月,白日里活泼好动的山子此时竟然有了几分沧桑。十六岁的小兵笑道:“为我爹报仇, 为我自己建功立业, 为我的宁宁能在宁远城里活的更安心。于情于理于自己, 傅朝奉,我都得上战场呀!再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是换做你,你不想保家卫国, 顺带也让自己做出一份成就来?”“可你这样做,就不得不同你媳妇两地分开——听你老舅说, 你二人感情极好, 难道你不会不舍得她?”傅行简低声问着山子的宁宁, 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段慕鸿把他从船上推下去时决绝的脸。“舍不得么!自然是舍不得的!”山子笑道,“可是您说说, 我要是舍不得宁宁, 整日里抱着她坐在家里,我倒是跟她长相厮守了,可没有军饷拿, 没有粮食吃!要不了多久,两口儿都要饿死啦!”他转过脸来,用“众所周知”的语气对傅行简道:“傅朝奉,人活着不止有媳妇儿啊,有了媳妇儿,也不是两个人天天厮守在一块儿所以喝口水就能饱足哇,人得活命,活命就得要钱嘛!我不打仗,成日躲在家里,一来得不了粮饷,建功立业更是白扯。二来么········人活着难道就只为了点儿小情小爱,为了填饱肚子?”傅行简有些生气的冷笑一声道:“小情小爱?填饱肚子?两个人不能长相厮守,那你得到了再大的功业,再多的粮饷又有何用?”“当然有用啦!功业,粮饷,都能让我的宁宁,我娘,一起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我要是只顾着跟宁宁在家里卿卿我我,这些东西上哪儿去找呢?嘴上说爱宁宁,可却让她跟了我只能衣衫褴褛,朝不保夕·······那我宁可让宁宁去跟一个更有本事的人!”话不投机,山子看样子是生气了。一边嘀咕着“什么人啊······”他一边起身回了船舱。只留下傅行简一个人在甲板上对着月亮生气。平明时分,涂千户把山子提溜过来给傅行简道歉。船已经快到江对岸了。山子摸着自己的脑袋,对傅行简有些不服气的嗫嚅了一句“朝奉,对不住啊!”傅行简摆摆手,悻悻答道无妨。涂千户拍了山子一下,后者立刻做了个鬼脸,飞快跑了。涂千户回过头来对傅行简道:“傅朝奉,咱们这船马上就要靠岸了。倭寇狡猾的很,经常派人来骚扰这一带。待会儿下了船你跟紧了我们,千万小心!”“多谢涂千户。”傅行简对涂千户拱了拱手。“傅朝奉!小心!”噼噼啪啪的火铳声接二连三的传来,傅行简猫着腰,尽力用最快的速度一个打滚躲到车后面去。他回过头一看,就见山子正顶着一张灰头土脸,蹲在车后面惊魂未定。“吓死我了,傅朝奉,你没事儿就好,要不然——”他们头顶上掠过一串火铳声,噼噼啪啪的,象是有人在他们头顶放了一大挂鞭炮。山子气的捶了一下地道:“妈的倭寇龟儿子!竟然在人送辎重的路上打伏击!”傅行简想探出头去看看前方拦路倭寇的踪迹,然而理智告诉他只要一把脑袋伸出去立刻会被爆头——来的路上涂千户还在和他说,别看倭国又小又穷,可人家火铳配备率比明军的普通士兵高——虽然大炮配备率低。但火铳好用啊!趁手啊!负责后勤的遇上了他们,那可要吃亏。“真让涂千户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傅行简在心里叫苦不迭。他们离平壤的明军驻扎地还有一段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最主要的是这一片区域主要被明军控制着,只有少数地区有倭寇。没想到倭寇胆子这么大,竟敢半路抢辎重!“看来他们也缺棉服——马上要过冬了。听说倭寇那边可是不怎么盛产棉花。这就抢开了?”涂千户的语气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他对着山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山子把傅行简保护好。山子会意,正要起身尝试还击倭寇,忽然他和傅行简头顶的棉布车上一阵大动。“□□奶奶的!敢抢!”涂千户最先反应过来,一下子跳起来给那个直冲过来抢辎重的倭寇狠狠一刀。那人惨叫一声倒下了。然而后面的倭寇却源源不断的涌上来——两三百人的样子,堵在前方路的尽头,看样子是从山上跑下来的,个个凶神恶煞。“出て行け!”倭寇一边抢劫一边用手里的□□恐吓押送辎重的明军和傅行简。傅行简一个矮身躲过,从腰间拔出自己的随身匕首一反手划伤了那个试图砍他的倭寇。倭寇怪叫一声,撂下手里的麻包就要来扑傅行简。“说你妈的鸟语!老子听不懂!”山子怒骂着,顺手帮了傅行简一把——一刀把那倭寇捅了个对穿。对方应声倒地。山子侧过脸对傅行简一笑道:“傅朝奉,我——”他没能说完,因为一个正在抢劫的倭寇忽然转身,一刀捅向了他的腰部。山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缓缓地转过脸去,低下头看自己腰间。鲜红的血汩汩流出,对方还在心狠手辣的转动刀柄········“你·····妈的,老子还——想回家见——宁······宁啊········”山子没能说完,他直直的向后倒在了地上。隔着满头满脸的血污,他睁大眼睛无望的注视着异国的天空,光芒与故乡,宁宁的笑脸与希望,都在他的眼眸中渐渐黯淡下去了。作者有话要说:注:山子说的宁远城是后来明末知名的辽东关锦防线中的重镇,也是明朝在辽东一个重要的军屯城池。城中居民多为军户,世代军屯从军,所以性格都比较剽悍。第162章 和解倭寇大笑着把刀从他身上抽出来, 一边转向傅行简。傅行简怒吼一声,猛地弯腰捡起山子落在地上的大刀——他总喜欢打横扛在肩头的那把,傅行简用狂暴者才拥有的力气与愤怒, 一刀斩断了那倭寇狂徒的右肩膀!对方引以为傲的□□掉在地上, 混乱之中听不见一丝轻响。傅行简杀红了眼, 挥动山子的大刀扑哧扑哧的又是几刀下去,顷刻将那倭寇画成了血葫芦。对方的右臂随着被斩断的右肩膀耷拉在身侧, 他满嘴冒着血泡咕哝了一句岂可修, 就颓然向后倒在了地上。鲜血溅了傅行简一身。“扑哧——”一声轻响。傅行简低下头去,看见带血的刀尖正慢慢穿透他的肩胛骨下, 挟裹着撕裂般的疼痛钉进他的身体。一瞬间, 周围那些喊杀之声突然离他远去。疼痛让他的一切感官都变得很模糊。他的耳朵变得迟钝, 身体也好像轻盈了。段慕鸿站在遥远的天水之间——他脑海里的天水之间,对着他悲伤又温暖的微笑。“雁声,雁声,雁声·······”她温柔的唤他。傅行简艰难的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向她伸去。他想说雁希我不怨你了,我真的不怨你了, 只要你·········只要你能········只要你能重新接受我··········“轰——”遥远的巨响在他们身后炸开。如同皮影戏里人偶的慢动作一般,傅行简看见面前的倭寇们脸上缓缓绽开一个个大惊失色的表情, 那柄匕首带血的刀尖从他肩下退了出去。倭寇们纷纷顾不得打劫, 背起自己的□□转身逃跑了。傅行简迟钝的缓缓回头向后看去, 就见如同被过分放慢了似的,一枚巨大的黑色炮弹越过人们的头顶, 直直冲着远处仓皇逃窜的倭寇飞去。“隆——”的一声巨响, 方才还有几个拼命逃跑的倭寇的地方已然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和几个瘫在地上大声惨叫的倒霉鬼。“傅——傅朝奉·······”涂千户从后面扶住他快要倒下的身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也许是累的。“这边驻扎的将士来——来接咱们啦——”傅行简的神志慢慢清明了起来。他点了点头。缓缓看向躺在地上, 死不瞑目的山子。十六岁小兵的眼睛里倒映着朝鲜的天空,他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宁宁了。“可怜无定河边骨,仍是春闺梦里人啊········”“傅朝奉!你的手!!!!”前来接应的军士们极为妥帖的安顿了他们,还给他二人和其他受伤的士兵安排了军医施治。傅行简被人用木板抬着路过军营时,看到了后面山包上许许多多小小的坟堆儿,像一颗颗安静的土馒头。接应他们的士兵说那是战死军士们的墓地。有的人被送回家里,但更多的人只能葬在他乡。他的伤还算幸运,只是右手小拇指和无名指在乱军中被齐根斩断了,另外肩胛骨下被捅了个对穿。军医说对方要是再偏半寸,那傅行简的肺可能就要开花,根本撑不到明军把他送到这里。“所以,我还得谢谢那个倭寇手不稳呗,”傅行简虚弱的笑笑。“你谢他做什么?”老军医严肃的一瞪眼睛。“你应该谢你自己福大命大!而且正好这两天军队在休整,没有跟倭寇打大仗。不然老夫也没工夫料理你。”他辣手摧花,为傅行简施治,把傅行简疼的嗷嗷叫。傅行简在前线的军营里待了十天,第十一天的清晨他对军医道:“大夫,晚生的伤经过您妙手回春的施治,眼下已经控制住了。不敢多叨扰前线,这就走了。跟这一批伤兵一块儿走,这几日多谢您的照顾,麻烦您了。”“噢,”老郎中善解人意的点点头,“不妨事,都是应该的。傅朝奉这一走,准备去哪儿呢?”“先把山子的骨灰送回宁远,然后回家,”傅行简说。“回去看看我媳妇。我也该跟她和解了。她不容易。”第163章 刻骨“这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你胡说八道!她怎么可能死?她是打趴下都能站起来从头开始的段慕鸿!她怎么可能死!”傅行简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 像个小孩儿似的哭的鼻涕一脸泪一脸。段慕昂面无表情的坐在他面前看着他哭,并不同情,且无动于衷。如果仔细观察他的眼神, 会发现他好像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段六, 你老实跟我说, 你是不是恨我跟段慕麟合伙算计她所以故意这么气我的?”傅行简收起愤怒,哑着嗓子问段慕昂。阴沉嘶哑的像第二个段慕鸿来了似的。“她的确自裁了。在我们搞清楚段慕麟的阴谋, 去把她救出来之前。”段慕昂说。“自己一头撞死在段慕麟囚禁她的密室里。脑浆迸裂, 鲜血横流。段慕麟把她全身的关节都快打断了,她——”“别说了········别说了·······”傅行简痛苦的捂住脑袋, 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瘫坐在地上哭泣。仿佛遭受着被噬魂啮骨的痛苦。“段慕麟弄断了她的手脚筋, 把她折磨的不成人形。她的舌头也被割破, 脸——”“我让你别说了!”傅行简怒吼道。他眼睛红彤彤的扑向段慕昂,揪住后者的衣服怒道:“段慕麟那个畜生呢?段慕麟呢!老子要弄死他!”“疯了,”段慕昂言简意赅的说。他把傅行简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扒下来,口中补充道:“你走了快三个月,很多事大概都不清楚罢?一开始段慕麟说四哥在送辎重的路上被贼人掳走, 找回来时已经死了。而且被贼人弄得面目全非。还装模作样的给四哥办葬礼。那时候我们就都觉得不对,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可是问题在于。一来他给我们看的尸体面目全非, 看身形长得确实是像四哥。大娘亲自去验的尸, 回来后就晕倒了。二来那个时候我们也找不到四哥在哪里。大娘担心是段慕麟把四哥藏起来了或者有别的企图。让我们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 她,我, 诚儿, 还有其他人,都先配合段慕麟,南边的生意照做, 看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没想到段慕麟这厮挺有耐心,除了伪造四哥的‘遗书’把生意都划给自己之外,许久都看不出问题········”“你们都没想到他竟然在段家大院背后那条街置办了一处同段家大院底下相连的院子么?方便他把段慕鸿运出去。”傅行简冷冷道。“白痴。”他看起来是已经决定接受事实了。整个人麻木冷峻又刻薄,活像被段慕鸿附了体。段慕昂不跟他一般见识,口中接着道:“但日子久了总是要露出马脚。比如说,那一日他邀请你去他的院子。”“你们知道?”傅行简面无表情的看了段慕昂一眼。“废话我们当然知道。你家那辆恨不得让全山东人都羡慕的奇大无比的蠢了吧唧的大马车,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注意好吧。?”段慕昂觉得自己的好脾气似乎每次一到傅行简这儿就不管用。也是奇了怪了。“所以是通过我的马车确定我进了那个院子········那你怎么知道我进地是段慕麟的院子?”段慕昂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我不会去查吗?”“噢。”“所以你们去查了,然后发现了他的秘密,就发现了雁希。”傅行简慢慢地说。“那······真正的——真正的雁希的尸·······尸体········你们最后怎么办了·········”他又落下泪来,眼泪吧嗒吧嗒的往段家正厅的青石地板上掉。段慕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语气也带了几分悲怆:“葬在原先给她立的那个坟里了。就在金龙寺后面,和大伯,四哥在一起——”段慕昂叹了口气。“——是,我们知道了她的身份。原来她不是四哥,是五姐。大娘都同我们说了。”“大娘都同我们说了,”他又说。“我们听完,无不唏嘘。五姐这一辈子,太不容易。若说起来,我们段家慕字辈就只有她这一个女孩儿,可她自打乔装后的这半辈子,却是一天舒坦日子都没过过。一个弱女子,这些年几乎是单打独斗,靠着一己之力把段家重新振兴起来。书上总爱写破落子弟勤勉上进,中举发财光耀门楣,兴旺家族。可实际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些呢?更何况五姐一个女儿家·······”“大娘同我们说完,我们都觉得对不住她。这些年若不是她撑起段家,扶帮我们这一房,救济二房那一房——去年还资助二房的姑爷考上了进士。如果不是五姐,这些事没有人去做。偌大一个段家早就散了········五姐辛劳了大半辈子,谁能想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局?尤其我们同辈儿的,小辈儿的几个,都觉得愧对她。我们跟大娘说,为什么不早说这些呢?女扮男装,连个归宿都没得找,平白让五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大娘说,十来年前的时候不说,是因为那时候家里风气不正,大房老太太眼看着叶氏戕害长房而不顾。若是坦白了五姐的身份,那长房就要被吃的骨头都不剩。后来叶氏那□□死了········一切都尘埃落定········可那时候,五姐已经是一家之主了,段家又面临着被迫转行的危机。原本就因为生意上的失误很难取信于人。若是这时候再说出五姐的身份,那谁家愿意同这样一个反复无常,连家主身份都不能如实相告的人家做买卖,相结交呢?”“大娘说,五姐曾经想过坦白身份。可每次她有这种想法时,世道就要告诉她女人想在这个世道靠自己兴旺家族,光耀门楣有多难!女人想抛头露面做大生意大买卖还不让人有闲话说,又有多难!一来二去的········五姐的心凉了,凉了,也就懒得再想这些了。毕竟一大家子人,都指望她来给事事拿主意呢········”“傅朝奉,我五姐命苦啊·······”傅行简踉踉跄跄的走出段家正厅,抬头仰望着万里晴空和朵朵浮云,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佛家所说的众生皆苦。他肩膀下面那处伤口好疼好疼,疼的都快要裂开了·······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思绪陷入浑沌,在那浑沌的边缘轻声呢喃:“傅行简,都是你和段慕麟合伙把她逼死了。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哇——”的一声,鲜血从傅行简口中喷薄而出,泼洒在段家正厅外廊檐下的青石地板上。傅行简沉重的身躯晃了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沿着段家正厅外的台阶骨碌碌的摔了下去。周遭的一切都离他很遥远。肩头的伤口撕裂着疼痛,他的脑袋狠狠磕在正厅外的台阶上流下血来,然而痛觉于他而言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了·········“傅——朝——奉——”段慕昂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惊讶,有些同情,有些恨意。傅行简模模糊糊觉察到有一只手拍在自己的脸上,似乎在试图让他保持清醒。可他不想清醒。清醒的世界里没有筝儿,他在清醒的世界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我有钱了,我把你们都杀了!”忽然之间,一个兴奋又癫狂的声音刺破了他的耳膜。声音里有三分狂妄七分恶毒,透着股子诡异。傅行简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声音的主人是谁,可身体的下意识已经支撑着他强站起身来,蹒跚着走向院子外。段慕昂在他身后高声呼喊着他,可他顶着额上鲜血,只是跌跌撞撞的往前挪去。因为他看到院子外的月门旁,有一条瘦削修长的腿伸出来,正在一晃一晃的绕着脚尖儿。作者有话要说:段慕鸿没死哈哈哈,放心,这里是吓唬一下傅行简,谁让他之前那么混蛋!第164章 如梦“是——是你?”傅行简走过去时, 段慕麟正在吃一串冰糖葫芦。糖葫芦有些脏,上面还沾了好些段慕麟的口水。也不知道被他舔了多久了。他就那么认真又小心翼翼的舔着那冰糖葫芦,时不时还要充满警惕的向四周望一眼, 仿佛要看看谁敢抢他的宝贝糖葫芦似的。发现没有人抢, 他又低下头有滋有味儿的嗦了起来, 像个小女孩儿似的晃动自己的脚尖儿,可惜一双长腿抻开蹬在地上又有些滑稽。他于是弓起膝盖, 一边前后晃动脚尖儿一边嗦着棒棒糖咕哝:“等我有钱了, 我把你们都杀了!”前尘如梦,恍如隔世。失魂落魄的傅行简慢慢蹲下身来望着他。段慕麟还在咕哝着吃冰糖葫芦, 好像没看见他这人似的。傅行简哑声问:“还认识我吗?”段慕麟总算抬起头看了看他, 一看之下不禁怪叫一声:“认识!你是狮子街东头儿巷子尾巴上住着的那个刘喜妹, 你喜欢我嘛!呵!我可不喜欢你,你再敢来烦我你试试!”傅行简缓缓攥紧了拳头,脸色煞白。却听见段慕麟低着头咕咕哝哝:“你再来烦我,我就让我四哥揍死你,我四哥·······我四哥最厉害了!他跺一跺脚, 你们苏州城都要抖三抖!”傅行简张开了手掌,脸上的神情渐渐扭曲。忽而猛地拎起段慕麟的衣服怒道:“你四哥?你还有脸提你四哥!你把你四哥给活活折磨死了!段慕麟你这个王八蛋!”段慕麟把手里的冰糖葫芦紧紧攥着, 人被傅行简提溜的脚离了地。他吓得瞪大了眼睛瑟瑟发抖, 忽地一咧嘴哭了起来:“四哥!四哥!救救我啊四哥!段至仁他欺——欺负我!呜呜呜呜呜救命啊········”“傅爷!傅爷!您息怒!您息怒——”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拉住傅行简, 似乎担心他若是不这样做,傅行简就要把段慕麟给撕了——虽然事实上傅行简的确想这么干。段慕麟一见这小厮来了, 立刻像见到大救星似的拼命挣脱傅行简的手, 同时对那小厮伸出双臂,举着糖葫芦摇摇晃晃的走过去:“呜呜呜呜呜有顺救我!我——我——段至仁他欺负我!”“九爷······九爷········哎,我是栓保, 不是有顺。人家大管家哪里会来管你呢?仁少爷也不在这儿,二房三老爷打发他上六爷的铺子里学做买卖去了·······”栓保的语气既是不耐烦,又有几分可怜,他对傅行简露出哀求之色,凄凄惨惨的求傅行简放过他们家九爷。傅行简顿觉索然无味,松开了手道:“他是害死你家四爷的罪魁祸首,你还护着他?好一条忠实的狗!”栓保对傅行简的辱骂充耳不闻,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段慕麟,无奈的叹了口气,一边帮段慕麟拍掉身上的浮尘一边下意识答应傅行简的话道:“四爷?四爷还在的啊·······不过现在都叫五姑奶奶了。咱们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还是叫——”他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似的,猛地停下话头,拉起段慕麟便要走。傅行简敏捷的抓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栓保慌忙欲躲,两手在空中无意识的挥动着,不经意间竟打掉了段慕麟手中视若珍宝的糖葫芦。一霎间,段慕麟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嘴角讥诮的勾起来,眼睛微微眯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克制不住自己说出尖酸刻薄的话了——就像他从前无数次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所做的那样。栓保无知无觉的弯腰捡起糖葫芦准备递给他,却在一抬头之间被他这神情吓了一跳。他害怕极了,哆哆嗦嗦的将那冰糖葫芦试探着塞进段慕麟手中,口里嗫嚅着道:“九——九爷·······您的糖葫芦·······”他们背对着傅行简,后者这时便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傅行简还要拉栓保问个清楚,然而栓保却像只小泥鳅似的,哧溜一下逃脱了傅行简的魔爪,段慕麟又开始疯疯癫癫的哭闹了,他小儿撒泼似的往地上一坐,将那已经沾染了灰尘的糖葫芦砸在傅行简身上,咧开嘴巴哭嚎着:“有顺你赔我糖葫芦呜呜呜呜呜——这个脏了我不要吃!”栓保诚惶诚恐的看了傅行简一眼,敏捷的拉过段慕麟飞快地跑了。难以想象他拉着个神神叨叨的段慕麟居然还能跑那么快。段慕麟一边被他带着跑一边回过头来对傅行简做鬼脸,嘴里大声喊着“呸呸呸略略略——”傅行简呆呆站在原地,如梦初醒般的猛然回头,隔着一道月门和一进院子的距离,他看见段慕昂正站在正厅的门里对着他这边探头探脑。一看他回过头来看了,连忙把头往回一缩,不见了。傅行简听见了咚咚咚的脚步声。他立刻拔腿就跑——向段家的正厅冲过去。“段慕鸿——段慕鸢你给我站住!”他卡在门槛上失声大喊。一抹天青色背影卡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屏风旁,那人梳着堕马髻,穿着天青袄儿白绫马面裙,滚着银红边儿。头上的珠花随着她停下的脚步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