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跟她一样,穿着下等宫奴衣裳,平时唯唯喏喏,走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下等宫奴们此刻完全换了副神情。他们神色扭曲,眼睛里释放着诡异的亢奋,挥舞起手中的武器,砸向每一个拦在他们前面的人……疯了疯了……吴桂花将棉衣的领子竖起来,把擀面杖舞得呼呼作响,跟在那些人后边,总算到了小胖墩住的地方。那里不出意外,门也是开着的,从外头看过去,那里一片狼籍。门背后躺着两个女人,都是吴桂花所熟悉的。只是现在她们一个头脸流着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另一个已经身首分离。“三皇子,三皇子?”她手脚发凉,不报希望地到处寻找,轻声呼唤。难道她真的来晚了?吴桂花捂住脸,拒绝去想其他的可能。那些跟她来的人当中,有一个走出来想把她往回带:“桂花姐,咱们得——”“咚”地一声,是东西砸中窗棂的声音。吴桂花猛地回头,小顺一脸青紫地从窗外冒出头来。第113章“小顺, 三皇子呢?”吴桂花压抑着紧张, 把他从窗户外头拽了进来。这孩子应该是被人毒打了一顿, 现在一边眼睛肿得都快张不开。看见吴桂花,他另一只完好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扒着她的手,往窗户的另一边指了指,那里有一棵大榆树,榆树下放着一只防火水缸。吴桂花指尖微跳, 确认地同小顺对了对眼神,小顺轻轻点了个头。她压住所有情绪,先看了下屋外。因为太后需要静养,小胖墩夏天又搬过一次家。这一次,他挪到了慈安宫靠外边的一个小院落, 离太后居住的地方很有一段距离。那些攻打宫殿的人或许正因为如此, 才没有使这里遭到太多洗劫。刚刚吴桂花从外头来时,已经知道侍卫们均已集中在主殿保护,绝大部分人手都集中在了主殿门外攻打。小胖墩居处虽已遭过一次洗劫,但一些较为笨重的家具并没有遭到什么毁坏。她叫来跟过来的人,低声吩咐几句, 从窗户一跃而下, 待拨开表面漂浮的水藻,她不由倒吸一口气。小胖墩小小一团, 嘴上含着一根透气的草茎, 蜷缩在水缸下面, 冻得嘴唇发乌,已经失去了意识。吴桂花抖着手,将孩子轻轻抱了起来。…………夜幕下,撞击声,惨嚎声,哭泣声让慈安宫这座古老的宫殿像活过来一样,矗立在黑夜中,静静凝望着这数百年来未曾有过的荒唐一刻。整个王朝高高在上的主人们被一群平日里他们最看不起,最卑贱的宫奴们围困在他们华丽的居所中,作着困兽之斗。吴桂花等人挑着大树和宫殿的阴影,小心而快速地向外跑动。快到了,快到慈安宫的大门了!几人交换着眼色,有人忍不住露出了放松的笑容。而就在这时——“站住!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的准备干什么?”吴桂花吐了口气,暗暗安抚着有些燥动的众人,转身对准备追上来的那群人笑道:“我们准备把这些东西找个地方先放着。”那群人为首的戴着红头巾,吴桂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讲究,指着跟她来的那些人抬的箱子赔笑。那个红头巾自己和手下也拿了不少东西,看见他们抬的箱子仍是眼睛一亮:“你拿了些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吴桂花笑声一收,其他人也面露怒色,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还是吴桂花踢了旁边人一脚:“磨蹭什么,快打开!”说着,顺脚一勾,那箱子本就没盖严,立刻就完全敞开了。生怕那人看不够,吴桂花扒拉两下,那人一看都是些小孩衣裳,不感兴趣地撇嘴:“就这些东西?”说着视线又落到吴桂花背上:“你背上背的又是什么?”吴桂花像是被压得很不舒服一样,把包袱往上掂了掂,一根烛台从没掖严实的包袱底下掉落下来。那人这回连看都不想看了,正要摆手让他们离去,忽然,他的队伍里,有个声音道:“你们是哪个堂口的?你们的尊使呢?”吴桂花心中一沉:她哪里知道这些?周旋到这里,难道还是躲不过去?她舔了舔舌头,眼角余光瞥着其他人,悄悄将手伸到了背后。正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他们是我们堂口的!”吴桂花看着那个出来认领她的人:“红龙尊使,我认识她,跟我一样都是织染局出来的。我们尊使跑丢了,这不我也在找吗?”那红龙尊使便露出烦恼的神情:“你们尊使就他妈是个蠢货,看见你们这群蠢货就烦,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说完,他转身举起武器,叫了声:“鬼母娘娘赐金甲,上!”领着他那群手下,向主殿猛冲过去。吴桂花目瞪口呆。…………直到跑到身边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一个人,吴桂花才敢出声:“芹姑,你怎么在这?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也敢来掺合这些事?”这个芹姑跟是顾大姑一起,夏天时来重华宫见过吴桂花一回,说要感谢她留住御医救命之恩的人之一。吴桂花后来还见过她一回,看她为人大方爽快,想想他们的生活环境,还曾劝过她千万别跟那些搞邪教的宫奴们搅合在一起。芹姑当时还挺不屑的,说这群搞邪教的脑子有问题,这怎么……芹姑一脸苦笑:“我也是逼不得以,我要是不加入他们,你现在就见不到我了。”“您是说您是被裹挟来的?”吴桂花没出声,其他人大着胆子问了起来。“裹挟?也对,我就是被那群疯子裹挟来的。”“那像您这样的人多吗?”“这……应该不少吧。但就我知道的,我身边信鬼母的人也不少。我也不清楚其他人的情况。”吴桂花闷了半晌,此时方道:“那芹姑你一会儿还回去吗?”芹姑回答得极其坚决:“我当然不回去了!我可不想跟着那些疯子一起造反。”“可您被带到慈安宫,肯定有不少人知道。您想好这次的乱子平了以后怎么办了吗?”见芹姑默然不语,吴桂花鼓动道:“不如一道我们逃出宫去吧。”把芹姑一个人丢在这,不管今夜还是以后,她都太平不了。不等芹姑回答,被众人甩在后面的慈安宫忽然一声闷响,紧接着爆出轰轰的欢呼声:“杀太后!”“杀太后!”“拿金子!”“拿金子!”“杀皇帝!”“杀皇帝!”“……”众人心惊肉跳,不敢去想后头的事,不约而同加快了步子。穿过同样的惨嘶声,打砸声,怪笑声,还有火焰燃烧声,路过蕴秀宫南边的织线胡同时,吴桂花看见一个人横躺在地砖上。他的身边,一名衣衫不整的华衣女子扑在他身上,撕心裂肺地喊:“曲郎,曲郎……”曲医官和静太妃……吴桂花别过眼。…………经过这一路的惊心逃蹿,再看到芙渠宫那座黑乎乎,却难得静悄悄的破旧宫室时,众人心中竟同时生出了一种安心感:这大半夜的,到处都是喊打喊杀声,安静好,安静至少代表着没有人,没有人至少说明安全!吴桂花回头看了眼大门已经被撞破的兽苑,正要走进去,留守在芙渠宫的人已经听到动静,迎了出来。她头一个就看见瘸着条腿,脸色沉得像墨汁一般的叶先。吴桂花顾不上对他理亏,就听他的徒弟道:“你们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师父就要去找你们了!”他招呼人来接众人乔装用的箱子,又抛出个消息:“对了,为了躲乱子,芙渠宫里现在又来了好些人。”“谁?”“好多都是我们认识的,像陈管带跟他师父,大顺子,小章,还有英娥姐,对了,英娥姐还带着个漂亮姑娘,我瞅着她有点不对劲……”说话间,几人已到了殿里。藏在殿里的众人纷纷露面,吴桂花也看到了李英娥身边带着的那个“漂亮姑娘”。她卸下背后的小胖墩,给他喂了几粒药丸,嘱咐众人照看他,对李英娥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个没人的角落说话。“小方,我是说方嫔,她怎么在这?”李英娥神思有点恍惚:“她说,她看见皇帝死了,她怕牵连到她身上,就逃了出来。可她也不知道去哪,正好遇到那些乱贼,跟着人流冲到了我这。”这死丫头是要吓死人啊!“皇,皇帝——”吴桂花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怒声道:“你给我说清楚!”“还是我来说吧。”两人回过头,小方缓步走近。她无视吴桂花戒备的眼神,低声道:“今晚陛下驾临我的寝宫,我原本要与陛下共浴,孰知废后竟潜藏在浴桶之中,趁我们不备,刺死了陛下。皇室中向来有徇葬的传统,如今陛下因我而死,我实在害怕,就趁乱逃了出来。”吴桂花觉得很可笑:“你是当我们傻子吗?陛下身边那么多人,废后想接近他,谈何容易?何况陛下是个身高力壮的壮年男子,废后一个疯子,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小方定定看着她,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幽亮如豆,半晌,提唇一笑:“不管陛下是怎么死的,可他毕竟死了。他这一死,这宫里必然更加不会太平。今晚我们若是无法出宫,很多人只怕也会死。包括你,包括我。姑姑,你说是吗?”她看了一眼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三皇子。吴桂花心头一寒:她知道乱党在找皇子。在威胁自己,如果不收留她,三皇子在她这的事她也必不会为她保密!她狠狠瞪了眼明显没听太明白的李英娥:“你,再找一个人来,给我看着她。她要是跑了,我找你算帐!”早该知道,能在短短时间在宫里搅起这么大风浪的女人,岂止是聪明美貌就能做到?说完李英娥的事,叶先那里也有坏消息:“永安门,正定门和北阙我都去了。正定门正被乱党控制,永安门和北阙都已经关闭,金吾卫只怕不刻就会集结完毕清肃内乱,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老奴想了想,早年我在南——”吴桂花作了个停的动作: “跟我来,我有办法。”小胖墩泡在水里太长时间,需要马上出宫为他找大夫!她领着众人走到后院的草莓园,指着脚下的地,道:“看来大伙都知道,现在留在宫里很不安全。唯今之计,我们只有尽快逃往宫外。我脚底下埋着宫里唯一一条金波湖清淤的管道,通向宫外的护城河——”叶先的眼睛猛地亮如炬火:现在是枯水期,护城河的水量一般不会过膝。而宫里才刚刚又清过一次管道,如果能够把这里砸通,管道中没有多少积淤泥水,他们一定能从中逃出去!吴桂花说完话,知道众人都已经想明白。她低下头,望着脚下这片油润细腻的好地,沉沉吐出一个字:“砸!”第114章万隆十八年注定是要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一年。大郑朝像在这一年年底受到了诅咒一样, 从十一月, 西南叛乱开始, 月中皇帝太后同日而亡,大皇子第二日被乱贼所杀, 三皇子失踪,接着湖广中路雪灾,月末漠北叩边……接连而来的灾祸,一个冬都没个消停不说, 也使这大郑江山差点被倒了个个儿。幸好西南路平叛及时,大军不及班师,直转北路,与北路边军会合,打了好几场胜仗, 最后将蛮人重新撵回漠北, 总算稳住了摇摇欲坠的中原汉家江山。到得大军凯旋之日,春风已是吹绿了大江南北。大郑朝新一任君王领着文武百官,戴着平天冠站在城外,一身沉重的帝王礼服早就压得他面色发白。自鬼母教之乱受过一次大惊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宫里都传说, 那日天黑, 他爬到树上吹了半夜的风,才没有叫乱党找到。只是爬树说出去不好听, 这流言才没有大范围传出去。然而今日他却神情严肃, 不顾左右的阻拦, 挺直身体站了足有一刻钟,看见地平线上那道黑龙纛旗,及纛旗下方的那一骑黑马和黑马上那个着白甲的人时,严肃的小脸上方露出一抹笑容。“大哥。”应卓下了马抱拳欲跪,叫皇帝伸出一双手搀住:“大哥远行辛苦,千万不必多礼。”应卓仔细看了眼皇帝,见这九岁孩童两眼亮如晨星,显见是高兴极了,不由笑了笑,坚持行了礼,道:“礼不可废,陛下。”君臣相见如此和睦,国朝新兴将星兼昔日第一煞星又这样谦和识礼,百官看在眼里,大清早被拉出宫不得不吹冷风苦等的怨气也消解了许多。皇帝又邀请应卓入宫赴宴,君王赐宴是无上荣耀,应卓自然答应了。宴席撤下,君臣两人单独说话。前线消息传递不灵通,应卓不免要问起太后,先帝和大皇子三皇子的事情:“臣在战场上听闻惊变,至今不敢相信,如何一个不成局面的小小邪教会搅出如此惨祸?”皇帝不好说起已逝长辈是非,只道:“此事纯为人祸。谁能想到广智那厮背后会是鬼母教的大头目。父皇与祖母给予他这般信任,他却借此便利暗行鬼魅之事,由此可见,僧道之流都是些骗人骗财的歪门邪道。”应卓默默。此事内情叶先早在去年十一月就亲赴战场跟他讲过,他只怕比皇帝还清楚,今日先问这事,除了例行关心之外,也想试探皇帝的态度。因劝道:“昔日我在永安门当差时,曾见过诸多宫人受人欺凌,很多人贫病交加而死。陛下,这些宫人因我皇族之故远离故土,有的一生都无法再见父母,只求一碗安乐茶饭,希望陛下能善待他们。”皇帝不知想到什么,怔然片刻,郑重道:“大哥说得是,此事是朕考虑不周了。”皇帝有心拉拢应卓,奈何两人年龄相差巨大,又都是不擅言谈之人,以前从未有过交集,说不到几句话,就沉默下来。应卓便趁势告辞,皇帝笑道:“大哥离京多日,想必归家心切,朕就不拦你了。”说着,还暧昧地向他眨了眨眼。应卓不明所以,但离京这些时日,中间又发生这么大变故,说不想家肯定是假的。出了宫,过了护城河之后,他忍不住放开马缰小跑起来。祈王府众人早早得到消息迎在门外,应卓下了马,不等大管家说话,将马鞭往他手上一投,快步往后院走去。府中一切如昨,穿过二门再往里走,是一道垂花门,花门处两株抽了青丝的柳树分立左右。应卓略过左边那个蜜色肌肤,笑起来有些虎气,又有些帅气的头疼鬼,目光落在右边那个姑娘身上。她穿一件白底葱绿印花的比甲,指尖掐着一根柳条,侧颜匀净柔和,阳光在她光滑的脸上轻盈跳盈。听见这边的声音,她转头看来,无瑕的容颜像吹绽了的花一样,向他微微而笑:“你回来了?”“我回来了。”应卓望着她,将她拥进怀中。她的身上,有久违的蜜香气,是又做什么好吃的了吗?应卓为这个猜测暗暗兴奋着。“喂,你们两个,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不等两人说话,刹风景的声音抢先响了起来。虎妹嘟着嘴,无视哥哥的黑脸,一边一个环住,开心道:“哥哥,为了等你回来,我们现在都还没吃饭呢。走,快去吃吧,姐姐做了好多好吃的都不许我吃,我饿死了。”应卓听了心疼,不免要说两句:“我不是叫人传话回来,说我在宫里有饭吃,让你们不用管我吗?”吴桂花道:“你当我不知道,宫里那些大宴都是怎么做的,再说,宫里的饭哪有家里的好吃?”家里……是啊,家里。有了她在,这里已经不止是王府,还是家。应卓微笑起来,伸出手悄悄握住了她的指尖。…………吃过一餐鲜得打牙的春日宴,不免要说起去年的事。应卓知道吴桂花最关心的,是那个最后跟着他们一道混出宫,与皇帝之死有莫大关联的方嫔:“她父亲因得罪上官被诬陷下狱,她母亲带着她和她弟弟入京告状,却因诬告官员被降罪充入掖廷为奴。她母亲不愿为奴,带着她姐弟自裁而死,她侥幸被人救起,最后还是入了宫。她父亲那时候的上官正是太后的侄儿,陛下的堂兄。所以,她姐弟的遭遇有没有陛下的意思,这我就不知道了。”吴桂花叹道:“难怪她会对皇帝有这么大恨意。怎么皇帝纳她之前,没调查清楚她是因为什么入的宫吗?”应卓道:“此女坚忍善谋,谁知道她做了什么手脚。反正此事宫内已有定论,先帝的确是废后刺死,我们又何必多这个事。”吴桂花就是好奇,方嫔那人心机太深,她跟她多说两句话,还怕被她套去了自己的事。她深觉自己脑子不够用,才想问问聪明人。不过还有一件事她也挺关心:“那你准备怎么处置她?”只要听过方嫔的理由,谁都知道皇帝的死跟方嫔脱不了干系,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叶先说,出宫之后,她已不是原先的那个人。她自愿到皇恩寺出家,我已准她所请。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说话。”吴桂花出了会儿神,忽听应卓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个广智,又是怎么回事?”吴桂花听这声音不对,忙道:“什么怎么回事,这是吴贵妃的孽缘,关我什么事。再说,他不是事发当晚就被乱箭射死了吗?”广智这人也是命衰,若是他好好被叶先绑着,捱过那晚上,等到金吾卫平叛,说不定事后还会是他高深莫测的高人一个。可他偏偏要搞事,被丢进地窖都不安宁,想办法弄出动静,让那群教徒发现他这个“异教徒”,差点杀了他。使他不得不亮出自己教宗的身份,还没等想办法偷偷溜走,就被人一箭射死了。应卓哼了一声,道:“这人净会些歪门心思。本来若是他好好读书科举,凭他的聪明,不说一朝得魁,至少也是个举人。偏偏凭着祖上一张藏宝图,不思进取,连未婚妻都舍得送进宫为他寻宝。更可恶的是,为了寻宝,还煽动那些不知情的宫人当马前卒在皇宫里搅风搅雨。只死在宫乱中,已是让他占足了便宜。”吴桂花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将手伸到他背后,玩笑般摩挲两下:“好了好了,给你顺顺气。对了,吴贵妃父母找到了吗?”“找到了。这一家子也不是好人,这些年不知广智跟他们鼓动了什么,竟也扎了进来,跟着他为恶不少,已是让我扔到西南矿山挖矿去了。”应卓说得狠,吴桂花却是知道。若吴贵妃父母真的搅合进这件事,查出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事。他是怕有个万一,顾忌到她,没有下狠手,却也不能放了他们,免得生出后患。想必如何处理他们,让他很头疼吧。两人沉默片刻,应卓问道:“三皇子,你准备怎么办?”这也是吴桂花这些日子最头疼的事:三皇子按说是皇子之尊,治好病后,她应该把这个孩子还回皇宫。但这孩子那晚吓破了胆,听说吴桂花要送他回宫,哭着喊着怎么也不愿意离开她。吴桂花考虑到,这孩子父母祖母都死了,之前就有克亲的传说,现在回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委屈等着他,一直狠不下这个心,才拖到现在。更何况听说天家无父子无兄弟,他要是回去了,他的皇帝二哥容得下他,林妃呢?百官呢?若是里头再多两个鬼魅心思的,孩子被带歪了怎么办?吴桂花垂着头老半天不回答,应卓便知道了答案:“好了,别这个样子,我又不是不许你养着他。反正,都养了四个了。这一个,不过身份麻烦些,也不是不能想法子。”吴桂花猛地抬头:“你都想起来了?”应卓望着她笑:“我都想起来了。桂花,这些年,苦了你了。”吴桂花的眼泪滚落下来。她明明不想哭,可就是止不住:“人家说,你年纪轻轻的死了,没有个香火,死后没儿子上香,肯定是孤魂野鬼一个要受鬼欺负。我就想,你样样不落人后,凭什么要因为没儿子受人欺负,受鬼欺负也不行!我没能给你生一个,我给你养一个,不能叫你因为这事给人说嘴。后来年景坏下去,好些人养不活孩子。我先养了大闺女,再又捡了大儿子,再小闺女,又小儿子。二儿二女,一双好字,多大的福气……他们都是好孩子,我养得可好了,没给你丢脸呢。”应卓望着她,笑着笑着,眼圈也慢慢红了。“往后,这一辈子,换我来疼你。”他轻声说。正文完第115章 番外:煞神的婚事要说永安元年有什么稀奇事, 莫过于京城最有名的单身汉, 前第一煞神, 现金吾卫上将军祈王爷府里住进个漂亮大姑娘这事了。这祈王爷也是奇人一个,首先一条, 不说满京城,就说全天下,都没有不知道他的人。当然,这名声不是啥好名倒是。这事随便问个京城百姓都知道, 祈王爷克爹克娘不说了,连成年后没过门的媳妇说是都克死了七八个。据说有段时间宫里想指个姑娘给祈王爷做王妃,愣是吓得满京城有姑娘的人家一夜之间都赶着给自家闺女定了亲,便那一时寻不到好夫婿的,也都连夜把闺女送到外地避那风头去了!富贵虽好, 可也得有命享不是?幸好祈王爷心肠不坏, 晓得自己这命害人,自个儿跑去庙里说是宁愿剃度都不愿意成婚。传说那日住持的剃刀都备好,正要下刀的时候,叫太后派来的人给劫住了,好说歹说, 答应不给王爷说亲之后, 王爷才跟着来人回了宫。为着这个事,京里人还可惜了段时间:要是先太后派来的人晚会儿去多好。这么个煞星留在凡世间, 哪怕他亲口说不成亲了, 有闺女的人家他也慌啊!谁知道他哪天又反悔了呢?小老百姓的, 可不敢赌这个。你说就是这么个天煞孤星,年初有一日府里居然住进去一个漂亮姑娘!本来嘛,王府里有个把漂亮姑娘不稀奇,当王爷世子的,谁房里不放两个漂亮丫头?大伙都清楚着呢。可祈王爷不一样,传说为了跟太后表明决心,他那王府里从上到下清一色的大男人,连个母蚊子都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府里突然冒出个漂亮姑娘,谁听了不稀奇?你说人家去年就接了一个进府?原来那个那是姑娘家吗?力气那么大,穿上男人衣裳活脱脱一个真相公!那个不算,不算!住在附近的人也觉得稀奇,关键这姑娘她还不避人,天天从王府里出出进进。王府人竟也不管她,随着什么时候都给她留着门。有心细的就看出门道来了:谁家当丫头的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这姑娘她身份不一般哪!有那憋不住话的就问那姑娘打听,那姑娘性子好,但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有人相问,也不藏着掖着,直说她早跟王爷定了终身,等他从北边战场上回来就成亲了。煞神什么时候悄悄跟人定了亲?别不是那谁谁单身久了,想骗个单纯姑娘来填坑吧?再有那好事的一打听,姑娘无父无母,带个侄儿独个儿在京里靠给人帮厨过活。哎哟哟,可怜哟,这不单单是骗无知小姑娘,这还是骗父母双亡的柔弱无知小姑娘。啧啧啧,那,那什么……咱小老百姓的,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往下问了啊。事情传到当事人耳边,已经是应卓回来的第二天。吴桂花这段时日虽时常到王府来找虎妹玩,王府上下也得了主子特意传回来的信,可她毕竟还不是正经主子,谁也不会拿这些事来跟她说。是以,她还是在应卓第二天带她出去玩时,幽怨地表示自己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名声又坏了一次才得知的消息。本来么,名声这东西,对应卓来说早就是二十年前的柳絮,飘得不知到哪去了,他说这话,主要是想为接下来的婚事打个前哨。谁能想到,他这个心上人跟其他人不同,听了他的转述,竟然哈哈大笑:“我柔弱无知?哈哈哈哈,我终于当了回柔弱无知的小姑娘,这可太新鲜了。”应卓:“……”吴桂花扒住他的肩膀,瞄着他的黑脸,忽生玩笑之心,媚声道:“现在满京城的人都传,你堂堂一介王爷,也学人诱骗无知小姑娘。王爷,你若是想要回好名声,可要对人家好好负责任呢。”应卓咬牙:“……怎么说都是你的道理。”“那你觉得这道理对不对呢?”应卓望着她弯弯的眉眼,无奈摇头:“我能说不对吗?”…………夭寿了夭寿了,大郑朝第一煞神真的要成亲了!祈王府这段日子一直是京城大娘大婶们的关注焦点,尽管王府里还没正式宣布,但祈王爷将择吉成婚的消息一夜之间就吹进了京城所有人的耳朵里。这回满京城都乐开了花:绝世煞神有人肯跟他成亲,这对谁都是天大的好事啊!对天下有闺女的百姓来说,自家闺女安全了;对皇家来说,总算能解决这个横在上头的老大难。可偏偏这么好的事,就卡在了太后这。直到几日后,皇宫中一场对话的进行,才使此事有了新的转机。“陛下不必再说,祈王爷名声再不好,那也是咱们正经的龙子龙孙,不至于满天下找不到一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要去娶一个宫奴出身的女人。再说了,他是陛下这一辈的头一个,难道往后你娶了亲,还叫你的皇后贵妃去叫一个宫奴为大嫂?”林太后一辈子谨言慎行,把规矩两个字做到了极致。初次听闻祈王爷的婚事有着落,也欢喜了一阵子:她是个宽厚人,何况她儿子的皇位得自先皇,是正儿八经的父死子继,不至于忌惮一个出生就带煞,现在已经是旁枝的小辈。但这一切在得知祈王即将成亲的对象后,那股开始的欢喜已完全化作了恼怒。这恼怒只一小半属于祈王爷,另一大半全是那个手里拽着三皇子,还想勾搭另外一个皇室俊彦的女人!是的,坐在这里的,整个大郑朝最尊贵的两个人已经知道,祈王想要成婚娶为正妃的女人正是昔日重华宫那个小小丑婢。这个消息,自然是应卓同皇帝坦白的。打从一开始,他和吴桂花就没想抹去三皇子的存在。他们是可以向天下人瞒住三皇子的来历,把他当成养子让他快快活活地长大,可这对小胖墩原本一个有父有母,有家世有来历的孩子未免过于残忍。他现在小不觉得,可他总有长大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万一问起来,别人都有爹娘,为什么他没有,为什么姑姑不是娘,为什么……这让应卓和吴桂花如何面对?这是其一。再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胖墩养在王府里总有长大的一天,他们如今又都在京城住着,很难说皇帝跟小胖墩不会再见面。或者,很难让小胖墩一个孩子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与其瞒来瞒去让皇帝猜忌,还不如他们自己主动说出来,免得生出是非。当然,吴贵妃这人已经死了,就连知道吴贵妃存在的广智也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来也死了,应卓跟皇帝坦白的,只是吴桂花宫变那天做的事。又解释说,出宫之后因为小胖墩病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找谁去说这事,才一直等到他回来,由他将此事原委和盘托出。所以说,皇帝是一早就有了吴桂花和应卓两人是旧识的印象。如今得知他俩的事,倒也没有太吃惊,还能来劝太后:“这件事,大哥本可以给吴氏捏造一个完美无缺的身世,却还是选择同朕坦言相告。他既然敢信朕,朕若是辜负了他,如何对得起他的这份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