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白梅自小好武,却不是逞凶斗狠之辈。如此做法,不过是为了争得几票支持,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成亲,才不管不顾地上了战场。有了女皇的先例,如今皇室也能与外国,甚至外族通婚了。虽然难了点,还是行得通的。鹿白却害怕道:“立功哪是那么容易的……万一呢?”万一失败,那群人少不得要把他赶出陈国。生离可是比死别更痛苦的事,她不聪明,不会说话,不会写漂亮的文章,也不会领兵作战、决胜千里之外。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害怕一步踏错、满盘皆输的普通人。每当这时,她就盼望自己是个生在乱世的昏君,像章元启那样,毫无道德,不受约束,爱跟谁好跟谁好。她要求不多,一个名额就够了。“这不是……”窦贵生咬着一边的牙槽,咬了好一会儿,才把那股名为酸、恶心、真没脸、我脸皮真厚的想法压下去。先生轻佻又矜贵地睨着傻学生:“这不是有我嘛。”第44章不等窦贵生想出办法, 葛琅就带人来了。唐王府和相府离得很近,两府中间的院墙被拆了, 合作一府, 作为议政院的办公地点, 女皇则带领全家入住皇宫。大势已去, 天下初定,这就算安顿下来了。留守的宫人们统一收编,换了干净朴素的衣裳, 被暂时关押在典刑司。等外头安顿好了, 他们就被拎出去, 像回炉再造的商品似的一一过库,分到有需要的地方。年轻的宫女太监陆续被接走,加入重建皇城亦或是看管马匹库房的劳动队伍;年老的做些简单的传话、写字之类的活计, 每日能领到不少赏钱。后宫的妃嫔公主们统一送去皇陵和寺庙,最后只剩下废帝章元真。当然,还有一个窦贵生。讨论了好几日, 议政院一致同意将光宗章元真废为云州王,领亲王头衔。待活捉熹宗皇帝后,兄弟二人一并圈禁京中。决定已经通过, 接下来就需要在女皇面前走个加封流程了。当初靳乔不过是信口胡诌,如今竟然多多少少成了真。余下无伤大雅的人, 就交由皇室自己处理吧。在人到来之前,鹿白还以为这不过是次寻常的游园。自那次与窦贵生悄悄见面后,靳白梅便突然病了。痛失爱女和征战中原将她变成强弩之末, 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鹿白回来了,她终于松了这跟弦,一下子病倒了。鹿白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几天,才勉强见好,能够出门走动走动。这日阳光正好,女皇陛下精神头也好,一时兴起,非要带着儿女们游园,连一向病恹恹的大皇子靳平都被叫来了。移步换景,别有洞天,大周皇宫奢华、迷醉的景致不论看多少遍都觉得新奇。美得令人咋舌,美得令人心痛。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商量这里怎么改,那里怎么修,东边种什么树,西边栽什么花。人人都很欣喜,除了鹿白。母子几人在宫内走了一圈,最终停在了观星台处。静静伫立片刻,忽的有人来报,说院首把人送来了。鹿白面露愁绪、心不在焉地俯瞰着一派朝气的京城,发丝被夏风吹得狂魔乱舞,有几缕都飘到嘴里了,她却依旧无知无觉,神情恹恹。靳白梅瞥了她一眼,微微抬手:“带上来。”不多时,人就被带了上来。没有女皇发话,那人只得安安静静地跪在原处。鹿白只当是女皇又召见什么不相干的人,于是没有转身,跟靳乔一起趴在栏杆上吹风。靳乔被爹娘分别打了一顿,老实了不少,但余光见到来人,挑事的本能作祟,又忍不住挤眉弄眼、跃跃欲试。“啧!”“瞧瞧!”“呵。”“嗤。”这等起哄架秧子的怪声一下子打断了鹿白的思绪,她推了靳乔一把,警告道:“娘在说正事呢。”靳乔的视线从跪着的人身上移走,似笑非笑、面带揶揄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仿佛在看她的笑话。鹿白心头跳了一下,还没回头,就听一道人声如同惊雷般当空劈下。“罪臣窦贵生,参见女皇陛下。”“咚”一声,磕头的脆响叫鹿白感同身受地抖了一下。靳乔不禁哈哈大笑,使劲儿蹬着靴子:“哈哈哈庆庆,你真傻!”鹿白回头,才发现窦贵生仍是笔挺地跪着,脑袋没有开瓢,没有裂口,没有血流成河,没有当场殉国。刚才咚的声响都是靳五这厮用鞋踏出来,故意吓唬她的。靳平无奈笑了一声,冲倚着栏杆的二人招手:“别看了,过来坐。”靳白梅背对着他们,头顶的皇冠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着冷冽夺目的光,衣袍上硕大的白梅随风起伏,即便在夏季也叫人无端生出一股寒意。而跪在地上的人只穿了青灰色的布衫,没有发冠,没有装饰,没有先生的严厉呵责,没有老太监的嚣张跋扈,没有红着脸的软声求饶。尘埃落定,他又变回了他,如同一粒泥土,一颗浮尘,一个从未出生过的人。站着的是母亲,跪着的是爱人。这是两人的第一次会面。女皇斜飞入鬓的美貌自带一股杀意,默默端详片刻,终于启唇:“我认得你。”这简简单单、毫无感情的一句,顿时叫窦贵生的心沉到了底。“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顿了顿,她又道,“不可能。”“娘!”鹿白急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想要扶窦贵生起来,却被靳白梅一个抬手拦住了。“怎么不参见庆喜皇女?”靳白梅依旧睨着窦贵生,眼中带了一丝笑意。但这表情比不笑时更叫人心惊胆战,叫人遍体生寒。窦贵生已经学了陈国的礼仪,双手覆在额前,老老实实地拜了下去:“参见……”“别!”一双手急急忙忙冲出来,用力扶住他,叫他再难动作分毫。佛珠透过布衫的袖子现出凹凸不平的轮廓,细细密密、圈圈绕绕,硬得有些硌手,凉得十分瘆人。鹿白用了十足的力气,也不管他疼不疼,死死攥住他的指尖,就是不准他动。“还不参见庆喜皇女?”靳白梅又冷声重复了一遍。“参见庆喜……”窦贵生手被人攥着,拽了两下都没拽出来,于是就这么手举在半空,直楞楞地往下拜,仿佛非得行了这个礼才肯罢休。不像是参见,更像是夫妻对拜,送入洞房。鹿白看得出来,这老太监不高兴了。他不可能对她娘不高兴,不可能对她不高兴,思来想去,归根基地,只能是对他自己不高兴了。她赌气似的使了劲,非得不让他拜;他赌气似的往下趴,非要她受了这一拜。两人一蹲一跪,就这么僵持不下,一时谁也拗不过谁。靳白梅低唤了一声,暗含警告:“庆庆。”鹿白抬头瞥了母亲一眼,忽的松了手,干脆利落地跪到窦贵生身边,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参见母亲。”靳白梅没说话。愣了片刻,窦贵生也跟着拜了下去:“参见女皇陛下。”靳白梅的脸拉下来了。幸好没跟着叫母亲,不然靳白梅能当场杀了他。靳白梅冷哼一声,冲窦贵生道:“你不配。”鹿白:“配!”靳白梅:“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鹿白:“有!”靳白梅:“你不该肖想她。”鹿白:“该!”靳白梅:“庆庆不可能娶你。”鹿白:“可能!”靳白梅:“……靳乔。”鹿白:“哎!”靳乔笑得脸都变形了:“哈哈哈哈叫我你答应什么!”鹿白不吱声了,咬着唇装哑巴。靳白梅闻言淡淡剜了靳乔一眼。然而靳乔已经被方才的对话笑出了眼泪,像个傻子似的仰倒在椅子上,压根没注意到母亲暗示的眼神。年近半百的女皇有点迷茫。孩子们一个两个都没正形,大的大的有主意,小的小的不听话,说嫁人就嫁人,说出国就出国,说走就走,说死就死。只剩一个最老实的、最讨人欢心的,结果倒好,不是没有叛逆期,是叛逆期迟了而已。这样的太监别说十个,便是一百个都能找得到,为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的老太监,至于吗?倒不如说她喜欢女子呢。“靳乔。”靳白梅声音提高了几分。靳乔见母亲真生气了,立刻收了笑,抱拳道:“得令!”随即大步流星走上前,也不管人愿不愿意,一个弯腰把鹿白扛在肩头,撒腿就跑。鹿白被颠得天旋地转,头昏耳鸣,不禁叫道:“靳五,你、你等着!”靳乔:“好呀!”喊叫声很快消失在微风的轻啜和聒噪的蝉鸣中,人影在石阶尽头一分为二,化作两点翩跹的风筝,晃晃悠悠、纠缠不休地朝远处飞去。靳平不禁出声:“娘,你这是干嘛……”大儿子开口,靳白梅不禁语气软了些:“上头风大,你先下去吧。”靳平应了声是,被人扶着往下走。路过窦贵生时,靳平手指在他肩上轻轻搭了一下,权当无言的安慰。靳白梅忽的有些恼火。如今看来,她并不算强硬的反对已经竖起了一座高墙,那头是被拆散的苦命鸳鸯和他们人数可观的支持者,这头只有她和鹿叙。而鹿叙这个墙头草很快也将倒戈相向。叛逆的年纪,越是反对,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情就越是坚定。这个年纪的爱情本就脆弱,是旁人的言行叫他们误将玻璃当宝石,误将鱼目当珍珠。轰轰烈烈之后,玻璃仍是玻璃,鱼目仍是鱼目,浪费的青春却再也回不来了。女皇也曾年轻过,她不会不明白这个普遍道理。仔细回想一下,十九岁时,她在干什么?那年她路过柯州,受了伤,丢了钱,被一个水匪捡到了。后来水匪抛弃家业,背井离乡,跟她来了陈国。然后呢?她爹娘反对,议政院反对,正值两国交战之际,百姓若得知了消息,很可能还会推翻靳氏皇族,引发内乱。那时候好像什么都很难,好像全天下都跟自己作对,好像偌大的皇宫没有一个人理解她。再然后呢?三十年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最小的孩子也吵着闹着要成亲了。这么一想,普遍道理好像也不是普遍适用。靳白梅忽的笑了一声。窦贵生只觉得那笑声如凌迟的屠刀,但他并不怎么怕,就算是真刀,他也不会瑟缩一下。鹿白说了,他配,他有,他该,他可能。“你起来吧。”靳白梅转身坐下,叫人给窦贵生也看了座。窦贵生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终于第一次看清这位传闻中女皇的模样。她年近五十了,却保养得体,脸型和唇角与鹿白有七八分相似,却瞧着比鹿白更精明、更狠心。不过,眉目间虽然凌厉,但却与九皇子单纯的恶意不同。那是见血封喉的刀,不是阴狠毒辣的蛇。很奇怪地,窦贵生从她身上看到了鹿白的影子。我的鹿白,有一天也会成为女皇吗?她会成为这样还是那样的女皇?她会不一样吗?她会长大吗?她会跟旁人讨论我听不懂的东西,会忘记怎么对我笑,会将我当做龙座底下的一粒尘埃吗?她会变老吗?她会跟何人共度一生,会跟何人携手白头?待她年老之时,又可曾会后悔自己的决定,选了一个不值得信赖的人,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呢?她会难过吗?她会舍不得吗?她会歆羡旁人吗?她会痛恨自己一辈子埋葬在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太监身上吗?短短一个对视之间,杂乱如同炮火般的思绪分沓而至,在窦贵生心中漾开一个又一个无声的波纹,波纹眨眼间汇集成巨浪,在他胸腔中叫嚣着来回冲撞。靳白梅的眼神很直白,直白到近乎冒犯,不躲不闪,如同利箭一般射入他的瞳孔。窦贵生心道,果真是亲生的闺女,一脉相承的无礼。“我知道,庆庆不想当皇帝,我也不愿她当皇帝。”靳白梅并不打算隐瞒,开门见山道,“若不是她四哥战死,我这辈子也不愿她当皇帝。但事已至此,后悔无济于事,如何顺利继位才是正事。天下初定,江山不稳,如果她置律法于不顾,执意与你成亲,会不会有人趁乱而入?会不会有人质疑昏君无德,会不会被周帝借机攻伐?”这些窦贵生不是没想过。这些时日,跟着葛琅派来的议员,窦贵生已经学到了不少陈国的知识。他像一只干透了的海绵,一沾到新鲜的事物就能吸上慢慢一肚子水。入宫时削减了脑袋往上钻,现在一把年纪,又琢磨着把脑袋削圆,往另一个形状全然不同的地方套一套。他头一次不带偏颇、不带高傲、不带妄见地认识这个曾经的敌国,这个森林遍布、碎花漫天的地方。他曾问自己,什么地方养得出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丫头呢?现在是揭晓答案的时候了。不过答案藏得有些深,要他钻入冗长的史书中苦苦寻觅,要他摒弃掉二十余年的之乎者也,才能勉强窥见一二。人说好奴才是条狗,跟着好人做忠犬,跟着坏人做恶犬。是,窦贵生是条狗。国破了,家却没亡,现在他想做条护卫鹿白的好狗。“皇室虽不干政,但有些担子始终逃不过。于情于理,我都希望为她选个合适的夫婿。”靳白梅放慢声音,尤其强调了最后一句。风吹着窦贵生一丝不苟的头发,吹着他颤颤巍巍的睫毛,吹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背,像吹过一把竹做的椅子。那双喜欢骂人的唇轻轻抿了一下,垂眸开口,语气淡淡,叫人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波澜:“那女皇以为,什么样的才叫合适呢?”“这个问题轮不到你来问我。”女皇的回答依旧这么不留情面。顿了顿,她忽的道:“是我该问你。”窦贵生愣住了。他抬头望向靳白梅,那张与鹿白相似的脸上露出捉摸不透、淡然悠远、似曾相识的神情。真像,她们真像,窦贵生心道。我的鹿白,终究会成为一个女皇。窦贵生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地狂跳,他听见女皇说道——“是你,该告诉我,什么才叫合适。”作者有话要说:结局有一点卡,最近几天字数可能稍稍少一点(但也没有几章了感谢!**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悠哉~、梅溪昂郝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第45章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当女皇呢?鹿叙说:“我觉得你娘就适合, 心狠手辣,辣手摧花, 花容月貌, 貌若天仙……”鹿白:“……谁跟你这儿玩成语接龙呢!”靳乔说:“我觉得二姐适合, 她长得漂亮。”鹿白:“???”靳乔:“哈哈哈哈哈哈!”鹿白:“靳五, 咱们绝交吧。”靳乔:“哎,别走啊!我意思是,二姐长得就很有攻击性, 往那一站跟把刀似的, 女的心惊胆战, 男的俯首称臣,这就是女皇。”靳平说:“别想了,庆庆, 等你当了女皇,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吃糖吗?”鹿白:“……”无奈,她只得找到了窦贵生。还是先生靠谱, 毫无废话,一针见血:“议政院历来走的是温吞的路子,尤其是这届院首葛琅。与之相对的, 近三代陈帝作风强硬,一个比一个狠绝。”鹿白仔细想了想, 的确是这么回事儿,于是使劲儿点头:“然后呢?”勤学好问的样子霎时叫先生高兴起来,语调也跟着往上扬:“打江山时, 要走硬派的路子,治国理政时,又要温和亲民。葛琅是个文士、学究,深得民心与爱戴,但值此乱世,谁不渴望一个强有力的神祇,一个带领他们一统江山的领袖?你说,这人会是谁?”鹿白老老实实道:“女皇。”窦贵生点点头,继续道:“百姓左右不了皇位更替,但左右得了院首人选。若是女皇与院首一样,你猜,被换掉的人会是谁?”鹿白若有所思:“葛琅。”“孺子可教也。”窦贵生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不止葛琅,他的大半拥趸都要被换掉,议政院大换血,他们不会允许的,只会先下手为强。到时遭殃的不只是你,而是你爹,你娘,你兄长……整个皇族了。”百姓渴盼一个强硬的女皇,政治家们需要一个强硬的女皇,皇族必须有一个强硬的女皇。但没有人生来就是女皇。鹿白觉得好难。做人难,做女皇更难。她缓缓瘫倒在椅子上:“说来说去,就是觉得我好欺负。”窦贵生深以为然:“你就是好欺负。”鹿白腾地坐起身:“我哪里好欺负,我也杀过人的!”窦贵生不屑地“嗤”了一声。鹿白气恼,却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那天靳白梅跟窦贵生说了什么,她无从得知,她只知道那天之后,窦贵生就不再来了。她娘也不再说什么不准、不许、不该、不配了,反倒推波助澜,隐隐有股看好戏的意味。这两人一定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今天窦贵生终于来了,鹿白兴冲冲地迎了过去,结果一纸任命书兜头砸下。上头写着要他戴罪立功,派他跟随使臣去栗赫谈判。决定都做好了,程序也走完了,就差女皇盖印确认了。巧了不是,昨日靳白梅才把女皇的金印给她。她觉得她娘一定是故意的,逼她舍小家为大家,逼她十里长亭别夫君。这老太监也是故意的,跃跃欲试的劲儿,瞧着还挺期待呢。鹿白仰天长叹:“窦贵生,你真是要了我的老命。”窦贵生失笑:“你才多大,还老命,快点,盖完印我要回去了。”“这写的什么?”鹿白摊开任命书,“你给我念念。”窦贵生:“你自己不会看?”鹿白:“我不认字。”窦贵生:“……”睁眼说瞎话,好悬没把先生气死。窦贵生懒得跟她计较,耐着性子念了一遍,又催促道:“快点。”鹿白磨磨唧唧,不肯动弹:“印太重,我手疼。”两人隔桌对坐,默然相望。半晌,窦贵生忽的动了。鹿白吓得一哆嗦,心说这人要是敢打她,她就敢倒地不起,就地瘫痪。她瞪大眼睛,警觉又防备的样像极了随时准备逃跑的兔子;嘴角又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像极了逃跑时准备狠狠蹬你一脚的兔子。窦贵生本来不想打她,不知怎么的,一见她这样就忍不住手痒,食指微屈,作势在她头上敲了一下。鹿白捂着脑袋:“打人了!快——唔。”碰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他的手还是那么凉,那么细,那么硬,带着一股火烤过的竹子味儿和干透了的墨香。鹿白猛吸一口,眯着眼笑吟吟地望着他。窦贵生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嚷什么,你现在不得了了,我打都打不得了。呵,也是,我不过是阶下囚,戴罪之身……”来了,又来了,又是这一套。满世界瞧瞧,谁家的阶下囚是这待遇?但鹿白最听不得这一套,立马老实了,主动把脑袋伸过去:“那你打吧。”窦贵生却没动,转身坐回了椅中:“你问我,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当女皇,倒不如问你自己,想不想做女皇,想做个什么样的女皇?”鹿白下意识要摇头,要说“不想”,却被窦贵生按住双手,将拒绝的话压了回去。她盯着那双手,听他抻着先生的调子,慢条斯理地陈述道:“我无儿无女,无依无靠,这辈子也就指着你了。你就当……”顿了顿,声音放低了几分:“就当是为了我吧。”这人是她肚里的蛔虫不成,怎么总能捏到她的软肋?还捏得这么到位?鹿白心想,他说得对。他说得总是很对。放弃皇位多简单,像她前头那几个没良心的哥哥姐姐,拍拍屁股就走,说不要就不要,一点儿都不难。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放弃,而是接受。接受本不属于你的责任,接受本不属于你的担子,接受本不属于你的期望。如果能安安稳稳地待在窝里,谁会强迫自己一遍遍跌落悬崖、展翅高飞?成为女皇,就不能跟窦贵生成亲——这是规矩,是定数。除非我们的女皇足够强硬,足够有力,能拗得过定下规矩之人——这是人为,是变数。窦贵生说:“我总有老的那天,你也该长大了。”鹿白心想,他说得对。这次说得特别对。往前的三十年,她没有机会参与;往后的三十年,六十年,她可以努力让老太监享享清福。终于,未来的女皇不情不愿地盖下了金印。但她不高兴。窦贵生安慰她:“陛下身子不好,你早些继位,也是为她分忧。你我之事容后再议。”她还是不高兴。口头安慰不管用,窦公公只得以身饲鹿。当事两人并未对此刻意隐瞒,加之周国皇宫放出去的宫人不少,因此关于庆喜皇女和老太监的风流韵事很快便传遍了京中。这没什么了不得的,谁年轻时候没两个相好的呢,总之最后也不会成亲。百姓是如此认为的,议政院众人也是如此认为的。女皇近来身体欠佳,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新任皇帝的传位典礼。这更加坚定了众人对于老太监“玩物”身份的猜测,也叫京中适龄男子纷纷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老太监丝毫没有玩物的自觉,他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宫道上,准备去看着鹿白“写作业”。每任陈国皇帝都有图腾,作为独一无二的精神符号。靳白梅是一朵银光凛冽的白梅,皇旗、头饰、服装,无处不在的白梅,不肖解释便如同女皇亲临,令人不禁心生敬畏,顶礼膜拜。同样的图腾,庆喜皇女也需要。“殿下,选一个吧。”一旁的宫人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提醒。庆喜皇女已经盯着两张图纸看了一上午了,再这么看下去,连午饭都没得吃了。鹿白“嗯”了一声,不为所动。宫人还要说什么,忽的门响了,“吱呀”一声,一道清瘦高挑的人影倏地出现。他的样貌藏在背光的阴影中,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灰雾,叫人心头无端一阵瑟缩。宫人正要开口询问,忽的见庆喜皇女站了起来,三两步就跑到门边,急切道:“你怎么才来!”原来这就是窦公公,原来庆喜皇女一直在等窦公公。宫人心领神会,识趣地退了出去,顺带把门也严丝合缝地关上了。“你觉得哪个好看?”鹿白把人拉到桌前,兴致勃勃地指着满桌摊开的图纸。窦贵生扫了一眼,指着一把剑:“这个。”鹿白:“太激进了。”窦贵生指着一朵碎花。鹿白:“不够大气。”窦贵生指着一头狼。鹿白:“你是在说我白眼狼吗?”窦贵生:“……”身旁的人指尖在各式图样中划来划去,似乎对每一个都感兴趣,又似乎全然不在意。细看表情,就能看出来她感兴趣的压根不是最终选择,而是该用什么理由反驳他。低笑像是一颗梅子糖从他喉中酸溜溜地吐出:“有用吗……”鹿白不明所以,对上他的眼神,忽的一阵心虚。窦贵生拉着她坐下,无可奈何道:“你以为这就能拖时间了?你以为拖了这几天我就不走了?”鹿白心事一下子被戳破,又虎着脸,瞪着眼,两个腮帮子鼓得跟□□似的,实在好笑。他心说,这可怎么是好,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做皇帝,怎么做得好皇帝?转念一想,章元启那样的都能做皇帝,她怎么不行?“还有五天。”窦贵生好心提醒道。五天后,就是女皇的继位大典,也是前往栗赫的队伍启程之日。“我知道。”鹿白泄气道。不论图案选没选出来,不论她再怎么自欺欺人,五天后他都得走。时间本就不多,不能浪费在赌气上。“知道了就选吧。”窦贵生沉吟片刻,又铺了张纸在桌上,提起笔望着她,“若是这些都不满意,你说,我画。”鹿白顿时来了精神,撑着胳膊,一跃坐到桌上。图纸如同碎花般四散飞走,只留下空空荡荡的一张,被老太监用手指按在桌上。思索半晌,鹿白忽的来了主意:“不如画一柄剑。”顿了顿,她握住他的手,直勾勾地与他对视:“你知道是哪柄剑。”窦贵生怔然几秒,手腕微动,很快,一柄古朴厚重的剑跃然纸上。鹿白的手没有松开,顺着他手腕的佛珠一颗颗摸过去。他的腕骨跟佛珠一样,初时硬得硌手,但稍稍用力一按,就能感受到骨骼外头裹着一层柔软温润的肉。“再画一圈佛珠吧,绕剑一周。”她轻声道,指尖勾住佛珠间的丝线,“佛珠是你,铜剑是我。”窦贵生想说是不是反了,转念一想,也对。杀戮和仁慈,直白和纠缠,锋利与圆融。愿能庇佑天下苍生,也能捍卫心中所爱。也许,正是这样的人适合成为女皇。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只码了一半,先放上来。下一章要完结了,在憋一个很粗长的结局!(头秃第46章夏季的燥热让京城百姓的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所有人都需要一剂清凉、熨帖的药剂,来冲淡酷暑和不安。没有什么比登基大典更适合的了。连日紧锣密鼓的准备, 议政院终于公布了新女皇继位大典的日期, 与此同时, 前往栗赫的队伍也即将启程。栗赫此次借两国交战之机不断挑事, 适逢国内动乱,鹿白的二姐靳婉想扶夫君上位,奈何阻力太大, 只得向母亲来信求援。此次如果处置得当, 一统南北便指日可待, 若是处理不当,恐怕就会腹背受敌。窦贵生便是去接手这烂摊子的。靳白梅的信任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对他的考较与审度。那天早起天是阴的, 刮了点微风。女皇站在宫墙之上,俯瞰着新百姓,旧河山。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着送行的队伍, 等待着继位大典开始,一睹靳白梅和那位传闻中的皇女的风采。关于这位皇女的英勇事迹,京中早就流传开了。有说她卧薪尝胆、苦尽甘来的, 又说她绞尽脑汁、苦心孤诣的,还有说她优柔寡断, 恐怕难堪大任,并非明君。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她跟一个老太监的风流韵事。说的是, 庆喜皇女入了宫,为求生存抱上了老太监的大腿,强行认下对食名分。老太监本怀疑她身份,假借对食之名暗中观察,谁知一来二去,这老太监竟她动了真心,起了跟她厮守终身的念头。可惜后来国破家亡,庆喜皇女达到目的拍拍屁股走了,老太监虽没判处死刑,但也差不多了。——被人狠狠玩弄后再抛弃,当真是生不如死啊!处于议论中心的鹿白并不关心众人如何猜测。自天亮起,她就被拽起来梳妆打扮,换上皇女最正式的朝服,一路打着呵欠被推到了宫门。此时此刻,她正静静候在墙内的轿中,等待葛琅讲话结束。百姓仍是大周的百姓,是以葛琅一边慷慨陈词,一边不忘安抚百姓情绪,做出什么十条八条的承诺,是不是还穿插几句互动,极尽风流亲和之态。在鹿白听来,这番讲话尤其漫长。厚重的宫门将她和窦贵生隔开,只有十几米之遥。她幻想着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样子,也许他会依旧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她会像葛琅一样口若悬河,流利地背出早已准备好的讲稿,然后将大旗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中,为他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