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屿哑着嗓子接过他从锅里烧好的热水,方志材在里头又加了泉水,温度正正好。他仰头喝尽,听到方志材说你爸爸也醒了,在客厅。游屿探头看了下方志材放进蒸锅里的食材,六个圆嘟嘟的红薯,方志材说:“又甜又水,我们自己种的,你们那边肯定吃不到这么甜的。”泉水洗脸虽然又冰又凉,但用来醒神再好不过。游屿洗漱过后才去客厅找方远,方远依旧坐在昨日靠近暖气的地方,面前摆着画架,他正在练习画简单的几何体。游屿送给方远画纸后,网络上陆续找过素描入门教程发给方远。方远很专注,游屿没打扰他,坐在一旁用小刀帮他削笔头钝掉的铅笔。方远画画确实没有天赋,但好在用心学,游屿偶尔指点一下,他也能立即改正过来。吃饭时,方远笑着说,我们游屿有当老师的天赋。游屿心说,我不想当老师。他时常惹舒少媛生气,后来生气的人变成陈卡斯。舒少媛舍不得打游屿,但陈卡斯敢。学钢琴的人会经常被老师打手,而游屿的后背则会被攻击,经常被陈卡斯教训到几乎以为自己要吐血。饭后,方奶奶去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方志材照顾方远,方远对游屿说:“出门左拐从桥上过,直走就是你妈妈之前生活过的地方。”游屿没说话,轻轻点了下头。的确很好找,因为走过小桥,只有一户人家住在那,但由于年久失修,房屋内外早已破败不堪。游屿没进去,就站在门前,他搓了下手臂转身对一直在自己身后的薄覃桉笑了下,“我总觉得自己现在全身发麻。”“心也跳得很快。”他又捂捂心口说。“虽然很不想哭。”游屿抬手抚摸墙壁上用红色油漆画上的“拆”字,不知为何,看到这些破败他不自觉觉得心酸。就算是破烂不堪,也依稀可见舒少媛生活过的痕迹。她喜欢画画,墙上有她用笔画过的痕迹,屋内的摆设虽落了灰,但仍能让人感觉得到这家人很爱生活。所有物件都整整齐齐码着,包括堆在墙角早已腐朽的枯柴。方远说政府决定拆除村里不住人的建筑,开春就动工,舒家的房子也在这次规划内。他睁着眼,风从他眼前蹿过,被眼泪包裹着的眼球感受到了凉意,不自觉闭了下,泪水全都粘在睫毛上,没落下。虽然很不想哭,但忍不住。他牙齿紧紧咬着下**,低头去找手机,头顶传来薄覃桉的声音。“方先生告诉我,你妈妈和他其实并不是相爱结婚。”“他为什么告诉你这些。”游屿问。薄覃桉道:“他大概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游屿噗嗤笑出声,自语道:“我就知道方志材说过的都是假的,我怎么能信他呢。”他没见到的时候并无感触,但真正亲眼所见,这才被现实震撼。他无法想象舒少媛这么精致追求高质量生活的女人,曾经是个贫穷追逐梦想的农村出身的少女。她太光鲜亮丽,亮丽到他曾经觉得她这个人就是该含着金汤匙,就是该接受无数男人的追求。像个公主般活着,直至死亡。“他还说了什么。”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算了还是别告诉我。”话音刚落,手中的手机振动,游屿接起。“她为什么和你结婚。”他开门见山。那边的人沉默很久,才说:“她上大学的第二年,奶奶去世了。”游屿哽咽了下,“然后呢。”舒少媛升入高中被当做特招重点生时,方奶奶患了重病,舒少媛不得不打工赚取医药费。村里虽也帮助了很多,但对于患病的人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考入大学后舒少媛更努力,奖学金补助金每学期的申请,校外做家教,白天补课机构辅导学生,傍晚赶去市内的画室当画画老师。辅导班有抽成,她赚的并不多,后来只能退出,自己在中学附近的公告栏贴家教广告,更直接地赚取报酬。她比同龄人早上一年学,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在上大二,也就是在大二即将结束上半学期的课业时,她半夜接到方家父母打来的电话。你奶奶恐怕不行了,快回来吧。大概老天还是可怜她的,让她赶上最后一面,奶奶握着她的手说:“一定要好好生活。”奶奶招呼方远走近些,握着舒少媛的手说,方远是个好孩子,值得你托付一生。也就是这句话,成为舒少媛一辈子的枷锁。“所以你就在她受刺激的时候娶她吗?”游屿颤抖着强忍怒火,他脑内轰鸣,像是被炮弹击中般,重复道:“你在她毫无理智的时候娶她。”“方……方远。”你还是个男人吗?他曾经设想过很多,认为舒少媛始乱终弃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舒少媛的所作所为让他这么多年以来都厌恶至极。农村是不会在乎城市里那套法定年龄结婚的规矩,那个时候消息滞后,法律也未被普及。两家人敲定时间,双方同意便可以结婚生活。舒家父母打工期间又生育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如果不是奶奶丧礼,舒少媛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凭空居然又多出来个弟弟,怪不多这些年父母不回家看她和奶奶,寄的钱也越来越少。重男轻女的思想自古就有,父母得了一大笔礼金满足回城市,留舒少媛一个人在方家。结婚那日她被人灌酒,第二日醒来望着同样赤身裸体的方远终于崩溃。游屿冷道,“你真令我恶心。”“小屿,我和你妈妈其实……”“你不配叫我名字。”游屿嗤笑道,“我时常在想如果她对我的父亲有一份愧疚和留恋,那么我的姓就是我父亲的姓。”我的父亲叫什么呢?游屿泪眼朦胧地忍不住回忆自己小时候在填写学校下发家庭情况调查的时候,时常问舒少媛,“游这个姓少见,我爸爸叫什么名字呢?”舒少媛抚摸着游屿的脑袋,“你只要记得,你的名字时爸爸起的,你的名字叫做游屿。”游屿只觉得自己后背发凉,但脑子热得快要炸掉,他几乎看不到眼前的事物,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千万不要倒下。“原来我的父亲不姓游。”游屿仰着头,他难以呼吸,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顷刻间对舒少媛消散的恨意。原来她这么苦。可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他和她是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他捂着电话,没再听方远解释,只是看着离自己最近的薄覃桉,使劲用袖口揉眼,直到自己能够清晰看到他的脸。他苦涩着露出笑,不至于让自己这么狼狈,“薄覃桉,我觉得好恶心。”恶心自己的任性,恶心方远作为自己的父亲,恶心自己身上流着方远的血。舒少媛所遭遇的,比强暴更可怕,她甚至对这门名正言顺的婚礼毫无反抗之力,只能选择逃离。当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本可以将生命扼杀,但还是选择让生命成长。方远的声音从指缝间泄露,他听到了对不起,听到了原谅,听到了无数忏悔的字眼。如果忏悔,为什么还要不择手段找舒少媛呢?游屿轻声说:“其实不光舒家重男轻女,你家也是。”“如果我是个女儿会来找我吗?”那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游屿失笑讽刺道:“你害怕了,方远你为什么害怕?”就算是照顾舒奶奶值得感谢,“舒女士离开后,你们根本没有找是不是。”多年后得偶然从回村的村民那里知舒少媛有个儿子,村民当年和舒少媛一个高中上过学,高中同学聚会时,舒少媛虽没有来,但大家聊天聊起她,无不感叹舒少媛是所有人中混的最好的。除了私生活令人迷惑,凭空冒出来个上幼儿园的漂亮儿子。怪不得小时候搬家,怪不得他从来都没有亲人。那些都不算亲人,真正的亲人早已离世。游屿挂断电话,努力深呼吸,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指尖一松,手机从指缝中滑落。就好像是打开了心中愤恨的闸门,落地的同时,他猛地蹲下捂着脸落泪。他发不出声音,任凭恨意与心疼将自己的身体填满。“游屿,抬头。”他耳边传来薄覃桉的声音,已经是这种令人崩溃的情况,这个男人仍旧冷淡地令他心寒,可他还是照做,他没出息地抬头了。紧接着眼前一黑,自己整个人被裹进温暖中。薄覃桉敞开羽绒服,将缩成一团的游屿裹进怀中,半俯着将他的脑袋蒙起来。“哭吧。”他说。游屿终于再一次放声大哭。他害怕眼泪打湿薄覃桉的米色毛衣,只用额头抵在他胸前,眼泪全部都落在自己手上。很快薄覃桉又说,“怎么用手接眼泪。”“我……我不知道。”游屿哭着说。薄覃桉摸摸游屿的脸颊,“长大就会失去大哭的权力,但你还小,还有很长时间可以这样哭。”“所以游屿,想哭的时候不要忍。”“哭这种权利,哭一次少一次。”舒少媛这么多年都没在游屿面前哭过,可游屿几乎能想到,舒少媛发现怀孕时有多崩溃,是否在静谧的午夜崩溃,是否在每个微笑后无法控制地放声哭泣。薄医生,不,薄覃桉。谢谢你。游屿泪眼朦胧地抬头,他扒开遮挡着视线的羽绒服,“薄覃桉,谢谢你。”“没关系。”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游屿突然站起,起得太猛,整个人眩晕了下,但他不忘抓住薄覃桉的袖口。顶着丑兮兮的满脸泪痕,重新投入薄覃桉的怀中,他哭得更大声。薄覃桉笑了笑,按着游屿的后颈说,“没关系。”第五十章游屿脸颊通红,像是被灼烧过一般,风一吹刀割似的。他哭够了,捂着脸坐在石台边平心静气。其实他只是震撼,震撼现实总比电视剧上来的狗血,戏剧源于生活,生活高于戏剧,更多是对舒少媛的心疼。无论从亲人的角度还是从局外人的目光看待,舒少媛都比他想象中的坚强。乡野的天空蓝得像是被最纯的白色颜料与最净的蓝色混合,偶尔用白色点缀几片像是棉花糖丝般的云彩。发达城市感受不到的新鲜空气,在这里是最为充盈的存在。游屿回头看看破败的房间,再看看自己手机内自己和舒少媛合照的照片。舒少媛小腹微凸盖着毯子,他坐在舒少媛身旁,是他第一次去看舒少媛的时候拍的。舒少媛临时起意,提出合照,以后宝宝长大也算是留念。这么多年,舒少媛几乎不拍照,除非重要场合。现在想来,大概也是怕自己的名气扰乱平静的生活。不过现在她不需要再害怕,因为方家的一切,以后都不会再是纠缠她,将她重新拉回那个睁眼闭眼都是黑暗的漩涡。只有他游屿和方家流着共同的血,如果尽义务也只有他,他是男孩,生来承担的就要比比女孩多,当年舒少媛也只是个小女孩。“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可能也不是唯一,肚子里那个也不知道是男是女,舒少媛想要惊喜,不想早早知道孩子的性别。对于母亲来说,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上天的恩赐。从这一点来说,这个孩子要比游屿幸福的多,降生前就带着所有人的祝福与期许,这是国内青年画家舒少媛最小的孩子。“小时候班里同学中总担心家中生二胎,自己地位不保。”游屿笑了下,似是自语道:“我从不担心,因为我没有爸爸。”“或许你会问我,我为什么这么小就懂得没有爸爸妈妈没法生孩子。”游屿垂眸笑了下,“她对我性教育挺早,我看到班里男女生牵手,所有人会起哄女生牵手就会怀孕的时候,像成年人看小学生算一加一,算是上帝视角吗?”后来逐渐长大,游屿懂得,舒少媛一定会给自己重新找个父亲后,他才感受到危机。“刚刚骂他的瞬间,我居然想让癌症带走他。”游屿指尖抵着膝盖,无奈地笑笑:“但下一秒我觉得自己怎么能这么恶毒。”“不怪你。”薄覃桉沉声道。临走前,游屿送方远去联系好的医院,这家医院就在隔壁市,游屿送他上火车,然后折回去坐飞机回家。他一路无话,偶尔与方志材说几句,方志材不知道方远与游屿的关系为何忽然变差。在车上时,极力调节气氛,方远也很配合。游屿坐在副驾驶,戴着耳机装作没听到,不与任何人交流。他甚至与薄覃桉的交流都很少,上机后从空姐那里要了毯子休息,再一睁眼,还得再在空中待半小时。薄覃桉在处理工作,游屿哑着嗓子,双手缩在袖口处哑声道:“对不起,让你耽误这么久的工作。”薄覃桉总是帮他,以至于让他忽略他的身份,他是个医生,他有很多等待他救治的患者,可救死扶伤的人居然陪着自己做了这么多事。全都与他个人无关。“不算。”薄覃桉说。就算离开岗位,医生也在一刻不停地工作。薄覃桉问游屿的心情有没有放松一点。游屿摇头,“至少也得给我几天的缓冲。”薄覃桉沉默片刻,正欲说什么,忽然飞机整个机身传来非常明显的震动。整个航程算是静谧的机舱内,立即传来不同程度的惊呼,紧接着空气中明显夹杂了几分紧张慌乱的气氛。游屿面不改色,但微微攥了下手。很快广播中传来乘务人员优美的声音,飞机遇到气流产生颠簸,请大家放松心情。“您想说什么?”游屿问。薄覃桉偏头正好与游屿对视,四目相触,薄覃桉说:“害怕的话也可以学着他们叫出来。”游屿沉默片刻,很小声很小声地用手捂着嘴“啊”了声,看到薄覃桉眸中立即浮现出来的笑意,用略鄙夷的语气道:“您满意了吗?”“如果不害怕,推荐一项更刺激的人生体验。”薄覃桉建议道。游屿:“什么。”“如果有时间,你应该预约一次心理医生。”话音落下,游屿甚至还又重复问了遍薄覃桉说什么,他轻叹道:“这是你的建议?”“一个医生的建议。”薄覃桉说,“学校辅修过这门课程。”“什么时候的事。”游屿又问。薄覃桉道:“你自己也应该很早就能感受得到自己和其他人情绪延展爆发不同,只是因为跳楼发泄过一次,又因为自身没有那么严重心理负担,以及对死亡的恐惧,让你重新开始生活。”游屿笑道:“之前听过一种说法,如果一个人有病,那么身边的人一定不要告诉他生活有多么美好,也不要告诉他世界上有多么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阳光,沙滩,仙人掌,还有带给所有人美好童年的老船长,有病的人根本感受不到。”“会更难过,更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看到美好的东西会更想哭,哭自己根本感受不到,哭自己看什么都获得不了快乐。”情绪出现障碍,却又因为障碍而获得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情绪。游屿能感受得到,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大对劲。但他无力挽回,只能尽可能让自己多与傅刑一起生活,多接触阳光,接触一切看起来似乎很不错的东西。“医生不愧是医生。”游屿感叹。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游屿笑了下:“见到谢江余,收获签名,认识沈叔叔我的确很高兴。”但最重要的是,自己对舒少媛多年以来的愤怒,伤心、不甘、以及最近才产生的心疼,通通良性发展般,顺理成章地发泄出来。“但薄医生,您刚刚问我紧不紧张,我也想问您。”“薄覃桉,你紧张吗?”游屿伸出食指,对着薄覃桉的眼睛做了个摇晃的手势,意思是你的瞳孔在地震。薄覃桉承认,并说,对一个人说你有病,的确很难。“医院还有其他我这样的人吗?”游屿问,举例子道:“比如跳楼。”有,急诊什么见不到,游屿这样被家庭逼迫,不得不极端的人不少,每年都有人做统计,并呼吁关注儿童成长。“后天是我成年的生日。”游屿玩笑道:“复习晨昏线的时候,邵意说他想成年去晨昏线附近过,一定很刺激。”“但我觉得,我成年的时候,就去做一件成年人的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情。”“我愿意去看心理医生。”“我想您一定帮我找好了心理医生。”薄覃桉说,这得你自己找。游屿摇头,“主治医生把病人交给下一个医生的时候,他一定想好要怎么告诉那个医生,病人治疗的方向在哪。”飞机平安落地,游屿等待自己行李箱的途中,薄覃桉那边开机立即来了电话,游屿对薄覃桉摆摆手说自己可以回去。薄覃桉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他立即打车去。“刚下飞机就要治病救人,辛苦了。”游屿从兜内拿出一块葡萄味的软糖放在薄覃桉手中,望着薄覃桉消失在人流中。今天是阴天,机场是个半透明的建筑,开着光也挡不住沉沉的灰白从空中压下来。游屿成功取到行李,将背包放在行李上推着离开。去乘车站坐上回市区的大巴,游屿发消息给舒少媛,问她下午饭吃什么。很快舒少媛回复,天冷,决定在家吃火锅。“不过有他父母……你……”舒少媛发来的语音中略显迟疑。游屿拨通舒少媛的手机,“还缺什么吗?”舒少媛那头似乎是在看电视,隐约传来罗景的声音,游屿又纳闷道:“罗景出新电视剧了吗?”舒少媛说不是,还是上次那部。“回头我帮您问问他最近有什么剧要上。”游屿嘀咕道,正好一辆货车迎面而来,鸣着笛,将他的声都压了下去。“没买饮料。”舒少媛说。游屿:您怀着孕还能喝饮料?“可以喝一点。”语气都听着不像是可以喝一点的样子,游屿当即道:“我买点牛奶回来,吃火锅正好解辣。”带着火锅味回家,游屿搭了杨诺的顺风车,齐海娜留在舒少媛那过夜。他们不知道游屿不住南大的家,送游屿到小区门口,游屿眼见着看不到车后还要走回薄邵意那。全当消食,他今天吃的不少。走到一半,路口有卖炒栗子,还在炒,得等十分钟,游屿要了一斤付了钱站一边等,正好薄覃桉打来电话。“回家了吗?”薄覃桉的语调略显疲倦,混着医院里特有的嗡嗡嘈杂。“买炒栗子。”游屿汇报道,“去我妈妈那吃了火锅。”“早点回家。”薄覃桉说罢要挂,游屿轻声叫住他。栗子的味太甜,不加糖精,纯天然的甜腻令人心旷神怡。游屿听着薄覃桉的呼吸声,笑了下,很小心道。“你和邵意是同学,可以和傅刑一起叫我薄叔叔……”“如果不见外,可以去掉姓。”薄叔叔,叔叔。他一张嘴,口里的热气就往出跑。他对着黑夜哈了口气,顺着街边蹲下。“覃桉。”第五十一章“薄医生,26床的病人请你去看看。”护士叫道。薄覃桉没来得及说话,游屿又道:“薄医生,晚安。”薄覃桉沉默片刻道:“晚安。”“同学,栗子好了。”栗子出锅,店家麻利装袋,将冒着热气的栗子放在称重台上,游屿起身用食指勾着塑料袋离开。生日那天,游屿收到傅刑送给他的游戏机以及薄邵意提前订好的蛋糕,陈卡斯送了他一本他想要已久的画集,舒少媛则比较直接,发了个金额可观的红包,游屿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买。他捂着街边买来的烤红薯,边吃边去薄覃桉告诉他的地址,那是家市内有名的心理医院。薄覃桉加班,游屿也不想告诉别人,简单收拾了下便独自去医院就诊。医生见他拿着就诊单推门,向他身后望了下,游屿偏了偏身笑道:“没人,就我一个人来。”这是薄覃桉认识的医生,游屿开门见山说我可能有病,所以薄医生让我来看看。他主动介绍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生活环境,一五一十将自己目前的困惑和心理活动说出来。医生转着笔笑道:“你清楚自己的情况,有进行什么有效的改变吗?”游屿想了想,“没有。”但好像一切都在逐渐变好。“你身边的人对你进行了有效的引导和关怀。”医生说,“你很配合,但自残行为的阶段在我看来是最危险的,你能平安度过这很好。”“我需要吃药吗?”游屿笑着说,“好像很多人都需要吃药辅助治疗。”医生用笔尖点了点诊断书,笑道:“开点维生素e怎么样?”“多晒太阳,多出去走走,荤素搭配对身体的健康很重要。”早上九点进心理咨询室,中午十一点半从医院走出来,游屿临走时被医生叫住,医生停顿片刻说:“你很幸运。”“你与它擦肩而过。”是吗,游屿垂眸笑了笑,那也挺折磨人。艺考结束,游屿不需要再每周去陈卡斯那边练习,重新联系补课老师,恢复每周补课时间。期末考试后学校组织学生集训,过年七天前才放假。外市学生需要回家,中午便都签了离校免责协议离开,而本市的学生需要再自习到下午六点。装试卷的文件夹又满了,游屿将文件夹中的试卷清理出来,抬头问薄邵意牛奶能喝了吗?买回来的牛奶太凉,在暖气上放会,最好能放到滚烫,喝起来才能让全身都暖和起来。每到冬天都是肺结核高发期,学校特地和防疫站联系,防疫站开来移动诊疗大巴,学生们一个个上去体检,果然查出来几个。白天用消毒水喷洒地面,晚上用紫外线灯白醋消毒,窗户和门全天通风不能关。学生叫苦连天,好不容易熬到学校肯给门装帘子,谁知道主任另辟蹊径将帘子一裁两半,分别挂在前后门。固定门帘的钉子打在门框中央,帘子只挡腿边的风,像是羊圈拦羊的栅栏,肩膀该吹风的还得吹风,主任巡视教室也能一览无余。游屿坐在暖气边,与薄邵意轮流烤暖,低头将盖在腿上的又往腰边拉了拉。薄邵意小声问游屿今年在哪过年,回南大还是去杨程昱那边的房子。他不知道游屿去年也没在家,只以为罗景和薄覃桉一起,游屿想了想说应该是在杨程昱那边,舒少媛的肚子也大了,孕妇的情绪总要好好照顾。“你呢?”“今年我和我爸一起回去过年。”薄邵意说,“我爷爷最近身体不好,明着暗着想让我爸回家过年,也不知道我爸什么意思。”每到放假前的自习课总是难捱,好不容易听到放学铃响,游屿倒对假期忽然没那么期待了,慢腾腾收拾书包,去书店看了会漫画,带着买好的新练习题回家。薄邵意放假回郊区的宅子,这边的公寓空出来,游屿便搬回自家住。他简单吃过饭后便躺在床边举着书背文言文,等再睁眼天已完全漆黑,摸索着找到手机,强光令他不得不捂住左眼,眯着右眼看。凌晨三点。游屿翻身滚进床内侧,扯着被子又重新睡过去。他最近一直没什么休息的时间,浓重的睡意席卷而来,将他完全密不透风地包裹。就这么昏昏沉沉在家休息三天后,傅刑跑下来敲门,询问游屿是死是活。游屿倚在门边说挺好,睡饱了。傅刑又问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游屿想了想说自己新买了练习题。“学习学习学习,你不会学傻了吧。”傅刑说,“过年给自己放会假行不行。”其实倒不是不给自己放假,而是除了复习实在没什么事可做。游屿反而劝傅刑多复习,过年后离高考可就没几天了。“我想离开这。”游屿笑了下,“你知道国内除了南大的美术学院,一个比一个难考。”他偏着头弯眸,“到时候我走了可别想我。”“滚滚滚,大过年的。”傅刑扯着游屿上楼吃晚饭。年三十那天游屿去舒少媛那,没熬到倒数,十点左右便洗漱休息,舒少媛本该早睡,但出奇的兴奋,杨程昱劝不动便只能陪着。一扇门隔着欢乐与寂静,游屿趴在窗边看外头的灯火辉煌,偶尔还会有烟花燃起。他和傅刑薄邵意的微信群里,傅刑与薄邵意轮流斗表情包,游屿觉得烦,关了网听音乐软件自动下载好的音乐。眨眼间又是一年,去年他还在反抗,而今年却不得不住进属于舒少媛与杨程昱共同的家。说不难过是假的,可也确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熬。罗景今年上了春晚,临上台前还给游屿发了张后台的照片,祝游屿新年快乐。游屿下巴抵在手背上,声音极轻极轻地对自己说新年快乐。说罢,重新钻进被窝闭眼休息。有去年的争吵,今年舒少媛不强迫游屿的自由,游屿与他们一起吃过初一的饺子后,等外头的日光再足一些便背着包回家。等待公交车时,他站在公交站想了想,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又猛然想到是国际漫游,连忙挂掉切换流量语音通话。“薄医生,新年快乐。”游屿说。跨越大洋的新年祝福,游屿不知道有没有传达到,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吃早饭了吗?”薄覃桉算了下时间问,语气平稳地完全听不出一丝过年的喜悦。“吃了。”游屿低头跺了下脚,“牛肉馅的饺子。”“好吃吗?”游屿老实回答,“不好吃。”“我不喜欢吃带馅的东西。”尤其是饺子。游屿嘀嘀咕咕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电话那头的人极耐心,时不时还围绕着他的话题问几句。高三生不能过正月十五,初七就得回学校上课,游屿问薄覃桉,邵意什么时候回国。“初三。”薄覃桉说,邵意的爷爷住院,保姆辞职目前没找到新的,他得继续待一周左右。游屿问:“您医院不上班吗?”医生可以一直请假吗?您这样的医生怎么就没被开除?薄覃桉笑了下,并不打算回答,反而是问游屿功课怎么样,上次见面已经是两个月前了,从方远那边回来就再没见过。学习没日没夜,游屿自己也算不出日子,只能看到班长每天早上更新教室里的倒计时牌。薄覃桉提起,他才恍然,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游屿:“上次您介绍给我的心理医生一定不靠谱,让我多吃维生素e。”“我觉得我没病,有病也治好了。”公交停靠,游屿从兜里拿出公交卡,刷卡上车,车内只零散坐四五个乘客,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话虽如此,游屿还是按照医嘱服用维生素,但吃完一瓶后就不吃了。他总是忘,吃了上顿没下顿,吊儿郎当根本没效用。“您也照顾好自己。”通话结束前游屿说。照顾病人是件既磨人又辛苦的事,心理与生理的双重压迫。“国内见。”薄覃桉说。游屿捂着手机也说,再见。越是长大,越觉得过节没意思,甚至比不上学校大发慈悲放半天假来的高兴。依旧是老规矩,回学校第一天摸底考试,下个月要进行一模,市内几家中学联合出卷,然后再模拟几次,就该高考。薄邵意的兴致不高,他趴在桌上,蔫了吧唧地对游屿说,以前觉得生离死别离自己很远,现在才真正感受到死神来时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