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重逢的年夜饭桌上他又开始讲笑话,一个接一个,大人和小孩都被他逗笑了,只有顾郁仍然沉默,心不在焉地盯着一桌菜发呆。那天晚上他挤到顾郁躺着的床上,问顾郁是不是跟男朋友在聊天。他猜对了。顾郁的手机在夜晚零点零分亮起来,关梨看了一眼身旁已经睡熟的人,默然替他回复了一句“新年快乐”。关梨觉得自己没什么难过的,因为他对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包括关于他的一切。他记得那一年寄住在画舟堂的日子,他和顾郁一起去公园打球,一起去遛狗,他现在不太记得球场有几个篮筐,也不太记得几只狗都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顾郁笑起来很好看。当然,自始至终,这都是他自导自演的独角戏。顾郁的一生,都专一且深情地爱着一个人。哪怕是在后来简桥并不存在的莫斯科时光里,他心里也没能钻进第二个。“你才毕业,知道这份工作多难得吗?”他母亲开始了第一番数落,“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推了这么好的机会,跑去什么莫斯科,人生地不熟的,你连俄语都不会讲。”想什么,当然是在想那个人啊。妈,他会有出息的,会奋斗进取,会大有作为,为成为一颗众人仰望的璀璨星辰。所以呢?关梨终究没说出口。可是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抵达莫斯科的第一天,他躺在顾郁公寓的床上,顾郁躺在沙发上。深夜,旁边突然出声,轻悄悄地划破沉寂。“小梨,睡着了吗?”关梨对其他所有人都说自己叫关梨,只有遇见顾郁的时候说叫关小梨。平常都是爸妈会这样叫他,他想听听顾郁这样叫他是什么感觉。庆幸的是,顾郁非但不觉得这样叫很肉麻,反而一叫就是好多年。他翻了个身,回答道:“还没。”“小梨,恭喜你成为我公寓的第一位客人,”顾郁没头没脑地说,“前两年根本都没钱出来租房子。”“闭嘴吧,穷光蛋。”关梨嘲笑他。“谢谢你啊,小梨,有你在我安心多了,”顾郁的声音懒懒的,低低沉沉像在睡着的边缘,又带着些许温润的笑意,“晚安。”关梨轻呼一口气,眨了眨眼,盯着屋里静谧的黑暗,轻轻应了一声,“嗯。”关妈妈有一件事没说错,关梨确实不会说俄语,还可能是全莫斯科唯一一个不会说俄语的人。就连过路的旅客或许都能说两句“你好”和“谢谢”,但他不会。不是不会,而是不会。那几年的时间就像偷来的一样美好,关梨喜欢问顾郁一切问题,每个事物都想让顾郁给他翻译一下。他可能是堂堂名牌大学博士生见过最蠢的人,有些单词就连牙牙学语的两岁小孩都能学会,但关梨学不会。后来他买了一辆车,顾郁那个蠢货竟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喜欢每天早晚“顺路”送他上下班,尤其是有些冬日的清晨,他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坐上车,就连系着领带的手指都在犯困。他不喜欢顾郁去应酬,更不喜欢他醉意朦胧几乎昏睡的状态下还哑声叫简桥的名字。汽车在夜晚的街道飞驰,身边的人已经睡去。一切都让人觉得没有希望,就像眼前的道路看不到尽头。还要多远才能进入你的心,还要多久才能和你接近。咫尺远近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人,也等着和你相遇。有次关梨病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能第一次见识专治不服的冬季莫斯科,正常人都会病一下。大发善心的顾郁下班后提着一堆蔬菜到他家来看望他。“好点了没?”顾郁问道。“没,给我选块墓碑吧,”关梨捂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答道,红着眼望向他,“我想吃番茄炒蛋。”“你能不能让我歇会儿啊,一天天的要求那么多。”顾郁坐在床沿,靠着床头,关梨一转头就面向他的屁股蛋儿。这样的态度让关梨很是不满,他气不过,伸手推了他的屁股蛋儿一把,转过身背对他,低声道:“讨厌你。”闻言顾郁乐了,“我还讨厌你呢,帐都算不对的笨蛋。”过了会儿,他还是站了起来,“你现在不能吃鸡蛋。我就给你炒个番茄行吧?”“没有鸡蛋我吃什么?我从来不吃番茄。”关梨又转回来,看着他非常严肃地说道。“傻瓜笨蛋幼稚鬼,神经兮兮作妖王,”顾郁笑着骂了一长串,“睡吧。我去做饭了。”“……喂,等下,”关梨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捧出一个礼盒,“给你。”顾郁一边扯松领带,一边扯下礼盒的彩带。关梨看着他,感觉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搭积木不用看图纸的聪明鬼。他还可以一手画圆一手画方、一边写论文一边唱歌、一边下棋一边看报告。他总是很聪明。礼盒被打开,顾郁看了一眼,笑了,把领带扔在一旁,拿起围裙系在身上。“年年都是这个,没新意。你对你的小舅就这么敷衍。”一点都不敷衍。礼物是圣瓦西里大教堂的积木模型,关梨没顾郁那么厉害,他要看着图纸一个个地拼接起来,花了好几个夜晚。至于顾郁,他其实也没那么聪明。好多话都听不懂,好多眼神都看不明白。他真的是个没脑子的蠢蛋。后来关梨的公寓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积木建筑,顾郁总是笑他幼稚,像个做手工的小屁孩儿。停在回忆里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罢了。简桥来到莫斯科之后,在那个应酬过后的夜晚,顾郁已经睡着。关梨给简桥发了一个定位,然后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在昏暗夜色中打量他的五官。“……喂,”他哑声开口,“有点儿话给你说。”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想跟他说他少年时吹过的海边的风,想跟他说清晨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想跟他说深夜路边飞速倒退的路灯……想跟他说那句从儿时第一次见面就想对他说的话,想说那句看见少年的他第一次笑起来时想对他说的话,想说那句重逢年轻有为的他时想对他说的话。关梨非常非常想念他,虽然此刻他就在眼前;关梨也非常害怕很快将要失去他,虽然从不曾真正拥有过。“……喂,顾郁,你知不知道,昨天早上路口的雪地里有三只猫,你总说只有两只,因为你从来没看见过第三只,”关梨看着他,轻笑起来,眼睛发红,“我们的工作室门口只有九棵橡树,你老是让我在第十棵橡树那儿等你。傻瓜,第十棵是桦树。”其实从来都没什么事情让关梨顺路经过他的学校,而且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拼积木模型。顾郁离开莫斯科的时候,是关梨送他到机场的,他将要抵达的城市,也是关梨让他去的。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大度。属于他的任何东西,他从来都不会拱手让人,除非那东西自己想要逃。更何况顾郁从来都不属于他。“小梨,我走了,”顾郁拉着行李箱,对他招了招手,“有事情就给我打电话。”关梨挥了挥手,“滚啊。”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时,早已经没了熟悉的身影。就在那一刻,好像所有的情绪都要崩塌,所有堆砌起来的“无所谓”都摇摇欲坠。他坐在车里,拿出手机,发了一条只有一个人能够看见的朋友圈:这个世界从来不缺缘分,缺的只是无数个让你看见我的时机。刚发出的第一秒,他就看见了紧邻的下一条:酷爱泡枸杞:如果总共只有一百步,没人规定不可以一个人迈一百步啊。关梨愣了一下,飞速地删掉了自己的动态,打开音乐,一首歌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车身里循环着。他怅然若失,看着前方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的道路,眼前一片水雾。关梨从来对什么都没所谓,除了很讨厌一个人,很讨厌很讨厌。最讨厌那个人的一点,就是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过他。明明是他先遇见的。明明在那个看见小小的身影跑进房间来拿图纸的时候,就想要抓住他的。关梨转了个弯,汽车驶向一条从未走过的岔路。有什么冰冰凉凉的,滴落在衣领上。他觉得呼吸困难,把车停在路边,扯开安全带,趴在方向盘上,伸手将音乐声开到很大。拼命隐忍着,在萦绕着的音乐中发出喑哑的哽咽。.……隐藏自己的疲倦,表达自己的狼狈放纵自己的狂野,找寻自己的明天等你清楚看见我的美月光晒干眼泪那一个人爱我将我的手紧握抱紧我,吻我爱别走抱紧我,吻我爱别走抱紧我吻我爱…….这天阳光很好。被迫接受各个长辈安排的第二十次相亲。这次安排的长辈是他亲爱的小舅舅。关梨坐在咖啡馆里,看着眼前的女生,细细感受着那小心翼翼不敢声张的畏怯模样,开口道:“我很吓人吗?”“没,没有的,”女生看了看他,思忖片刻又轻声补充,“……就一点点。”“……哦,”关梨垂下眼眸,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大声点儿。”女生看了看他,捧着咖啡坐立不安。他放轻了声音,转头看窗外。将近黄昏了,夕阳余晖透过玻璃洒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色。他神色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人。“我不凶,我只是……很想把你的话都听清楚。”☆、番外4徐水蓝情窦初开的我,从不敢和你说。——赵雷《少年锦时》—————_1.还是如同往年那样,溪流涓涓,湖水涨起,蝉噪蛙鸣,吹拂的风带着夏天的热气。孩子们又吆五喝六成群结队地往溪水里去了,脚上穿着婆婆扎的草鞋,胡乱一甩堆在岸边,挽起裤腿,把脚丫子伸进沁凉的溪水里。我趴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灶房里飘出柴火味和米饭香,于是端着木板凳坐在电视前。那时候的我已经不喜欢看大风车动画,我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再加上看得久了信号不好,电视上总是有雪花。没过多久,夏季里说来就来的大雨倾盆而下,把外面的小孩们淋得浑身湿漉漉。从各家各户的门槛里传来了呼声,孩子们手上抓着腿脚乱蹬的螃蟹,淋得像落汤鸡,穿上拖鞋跑回了各自的家。那一年的夏天本也应该是平淡无奇的。隔壁易奶奶是村里做饭最好吃的人,她还会绣花,一到晚上,镇上的女人们下了班,就跑来围在她家的院坝里学刺绣。当天晚上,易奶奶家的灯坏了,我理所应当地帮她跑腿。傍晚雨停,地面上还一片湿润,雨后的空气又潮又闷。我跑下山路到了隔壁村的小卖部,买了两个新灯泡。回到路口的时候,看见一个女生,手上提着行李箱努力往山路上提。她要去的就是易奶奶家。她和其他那些来学刺绣的女人们都不一样。我记得她梳着高马尾,穿一件白色的棉麻短袖,背着书包,笑起来好像知了的叫声混着七月的味道。她听见我的脚步声,立即转过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皓齿微露,脸上还有因为闷热而起的红晕,出声道,“你好啊!”我没理她,从她身边跑过,又突然停住脚步,折回来,小声问道:“你要帮忙吗?”“不用,我能行,”她回答道,抬起手臂抹去额头晶莹的汗水,“你知道易奶奶家吗?”“知道。”“那给我带个路吧,我第一次来。”身后她的声音轻灵又活泼,像挂在屋檐上的铃铛轻响。“你是哪家的小孩?”她问。“徐家的。”我小声回答,趿着拖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她是易奶奶的孙女,在城里生活。那天晚上,院子里的灯安好之后,易奶奶没有如往常那样教刺绣,胡乱扎了几针就打发那些女人走了,隔壁传来聊天嬉笑的声音,一直到大半夜。第二天我早早地爬了起来,悄悄掀开窗帘往外瞧。隔壁院子里,她端着一盆水放在堆砌起来的青石板上,弯腰洗头发。直到洗完最后一次,将一盆清水往山田里泼。水被扬起来,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哗啦啦落在田野里。她坐在院子里梳头发,乌黑的发丝湿润润地耷在她肩上。阳光正好,清风徐徐,太阳已经探出山头,照得大地一片鲜嫩的橘红色。_2.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叫我蓝蓝,我叫她涵涵姐。我坐在院子里帮奶奶择菜的时候,她坐到旁边,拿起一个石块,在地上画出一个人脸。她画的是我,并不是我自恋,而是她画得太好了,随意简陋地勾勒两下,就已经栩栩如生。我瞥了一眼,低下头继续择菜。她见我没什么反应,不太甘心地画下了一个庞然大物,有着长满獠牙的大嘴巴,像要吃人。这下我有兴致了,放下菜问她道:“那个是什么?”“是夜鬼啊,你不知道吗?”她笑了,“一到晚上,夜鬼就躲在小孩的床底下,等到没人的时候就吃了他。”她给我讲了好多妖魔鬼怪的故事,那些吓人的东西就在黑夜出现,埋伏在床底下,潜藏在衣柜里,在夜晚悄悄探出头来抓走马虎的小孩儿。那天爷爷奶奶不在家。我坐在床上,开着电视,试图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却三番五次地想起涵涵姐给我讲的恶鬼藏在屋里的故事。电视里已经播完了最后一集大人的肥皂剧,电视上面出现了花花绿绿的调色盘。后来我才知道,那不叫调色盘,叫做彩色信号测试图,尽管我并不想知道。不知道熬到了几点钟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早上,小孩们在溪水里打闹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蓝蓝,大家要去翻石头下面的螃蟹,你也出来啊!”易向涵在窗外喊道,每一个咬字的声音都充满了盈盈的笑意。我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撩开窗帘一角,朝外面张望。她已经迅速地和那些小伙伴打成一片,一群小孩子撩起裤腿穿着凉鞋在院子里等着我。那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景象。我必须要承认,在那一刻,我很想出门,想奔向她。无数个日夜回想来,我是真的应该走出门。“他才不跟我们玩,”一个小孩说道,“我们快走啦!”所有小朋友都离开,易向涵还站在院子里,喊道:“蓝蓝,走啊!”我慌忙地踩上鞋,起身的时候紧张得摔了个大跟头。前面有小孩叫着“姐姐快来”,涵涵姐应了一声,然后对屋里喊道:“还不出来,我走咯。”我们隔着一道门。她没有走进来,我没有迈出去。一直都是这样。_3.那个夏天,我对溪水的憧憬,其实也在一个昏沉的阴天局促地兑现过;我仰望着的夕阳余晖,也有个人和我并肩凝视过;下雨后溜滑的青石板路,在某个雨后初晴出彩虹的时刻,也和一个人嬉笑着走过。蒙蒙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石头上,往周遭绽放,水花被抛起来,又奔向溪水的怀抱。大人们都坐在屋里,缝衣服、纳鞋底。奶奶叫我,说:“蓝蓝,你去小卖部买一捆线回来。”我点头,攥着钱往外面跑。路过小溪,看见涵涵姐一个人在水里捉螃蟹。她还是扎着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穿的白短袖被雨点淋湿,挽着裤腿,捉到的螃蟹都放在一个小小的塑料桶里,五颜六色的,最老土的式样。我停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喊道:“雨下大啦!”“不大!”她回过头来,笑吟吟的,“蓝蓝,下来跟我一起抓螃蟹呀。”我摇摇头,转身往山下跑。到了小卖部,我买了一捆线,看着货架上的奶糖,出了神。回到院子的时候,她也已经回来了,捉了几个小螃蟹,闹着要易奶奶给她炸螃蟹腿吃。“蓝蓝,你想不想去河里?”她悄悄走到我身边,我们坐在聊天的大人身后,也开始了小孩子的盘算。“外面在下雨。”我小声说。“下雨了河里的大螃蟹才多呢。”她笑着撺掇我,用胳膊捅了捅我的肩膀。这话被大人隐约听见了,奶奶说:“涵涵,下雨不要往外跑了!”她乖乖地应了一声,接着突然一笑,一把拉住我往外跑。在厨房炸螃蟹腿的易奶奶看见我们冒雨飞奔,从窗户里喊道:“涵涵,又去捉!”“捉回来大家一起吃嘛!”她笑得眉眼弯弯,拽着我的手腕,马尾轻盈地跳动。我跟着她往前跑,踩过被雨水淋湿的青石板路,水花四溅,打湿我们的裤腿。她轻车熟路地脱掉凉鞋站进水里。雨丝落在水面上,她说:“蓝蓝,胆小鬼,到河里来啊!”我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也脱掉鞋子扔在岸边,把脚伸进溪水里。夏天的空气湿润闷热,溪水是沁凉的。流着汗淋着雨,她的睫毛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淌过来朝我伸出手:“别怕呀,我拉着你。”我也伸出了手。牵住她的那一刻,我仰头看她。涵涵姐比我高,手掌也比我大。她弯腰去翻石头,指着石头下面仓皇逃窜的螃蟹对我笑。我也弯腰,兜里滚出两颗奶糖,“啪嗒啪嗒”落在水里,往下沉。她没有看到,我于是盯着那两颗落进溪水的糖,盯了一会儿,她兴奋地叫道:“那里还有虾,有好几个!”我回过神来,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往前一步,把奶糖踩进淤泥里。那天我们就抓到了一只螃蟹,而且也不大,但我很快乐,手里提着我们的凉鞋跟在她身后。雨停了,天边出现了彩虹。易奶奶炸了一碗螃蟹腿,我和涵涵姐坐在门槛上,啃得满嘴都是油。_4.杏子熟了,我们用短袖的下摆兜着一大堆杏子。她累了,就坐在田垄上,拿起一个杏子,随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咬了一大口,朝我笑,“是甜的,你也吃一个。”我于是也乖乖地挨着她坐下,低头咬着熟透了的杏子,很甜。田间跑过一只狸花猫,涵涵姐学起猫的叫声,“喵喵”的叫个不停。小猫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最喜欢猫了,东窜西跳的,多可爱。”她笑道。我看着她,也笑起来。那时候天空很蓝,白云很白,晴朗一片,我们仰头看流云变换。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少年,他们背着画板坐在田垄间。那些少年支起画板开始画画,画小花小草,画远山近树,画耕地的老人,画蓝天下孩子们的笑脸。涵涵姐去看了一圈,回来她说:“蓝蓝,他们都没有我画得好。”“真的吗?”我问。“当然了。你知道顾千凡吗?”她问。我摇头。“就是很厉害的一个画家,”她骄傲地扬着头,“我是顾千凡的学生,当然比他们画得好了。我将来可要成为大画家!”我也是这样相信的。我相信她的美梦都会成真,她的愿望都会实现。夏天要结束了,涵涵姐要回到大城市去。我问她城市里有什么。她说,很很多东西呀,有高楼大厦,有游乐园,有纵横的马路,还有很多好吃的。我问,比炸螃蟹腿好吃吗?她说,城里不太有炸螃蟹腿。但是有奶茶,她最喜欢椰奶西米露;还有冰激凌,她最喜欢香草口味;还有大火锅,她最喜欢吃辣。那些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东西,就从那一刻,开始了想象和向往。_5.涵涵姐离开的那天,我代替奶奶送她到村口。她从书包里拿出纸笔,把书包丢给我,坐在行李箱上随手画起来。她低着头,于是我从兜里掏出一大把奶糖,全部丢进她的书包里,一把又一把,直到把鼓鼓囊囊的口袋掏得空荡荡。她画好之后把纸给我,画上面我们牵着手在雨天的溪水里捉螃蟹。我突然觉得鼻子很酸,奶奶说我长大了,是小男子汉,所以我没有哭。“给你,蓝蓝,”她还是扎着高马尾,穿着白短袖,说话的时候笑吟吟的,“我将来要成为大画家,到时候看见我的画,可别说不认识!”我点头,想说,我认识,我一定记得。但是终究没说出口。看着她走远,我站在炎炎烈日下,麦田边,马路延伸向远方,好想大哭一场。新学年到了,所有的小男孩都要剪头发。我也坐在小卖部旁边的塑料棚里,大叔拿着剪刀,黑发一簇簇掉落。我觉得有什么也跟着被剪掉的头发,永远地离开自己了,童年,或夏天,或是没有音讯的故人。_6.过了两年,易奶奶离开村庄,搬到了城市,和儿女一起生活。我们都以为她还会回来的,但是没有。听村长说,她在陌生的城市去世了。大城市的人去世之后需要火化,不能土葬。她的儿女为她买了墓园里的一块地,她将在那里长眠。走出我们生活的不止是易奶奶,我知道,涵涵姐也不会再回到我们的村庄了。我坐在田垄间,看着流云飞驰,白云苍狗,最后变换成一片空荡荡的蓝天。如果一生一定有什么转折点的话,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的一生有三个。第一个,是那年夏天见到涵涵姐的第一眼。第二个,就是那个坐在田垄间仰头看云的下午。我下定决心,要去到城市,要学习画画,要拜一个叫“顾千凡”的人为师父。后来,这三件事情我都做到了。这可能是我枯燥无味乏善可陈的少年时光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去到了南方,成为了顾千凡的关门弟子,却不算他的得意门生。同年和我一起成为师父的最后的徒弟的,是一个叫简桥的男生,那一年他的艺名还叫作明月。不得不说,能和他这样水平的人闯过顾千凡的层层考核成为画舟堂的一员,我受宠若惊。我自然没有简桥那样的天赋和能力,我甚至在之前从未系统专业地学习过绘画。我只是花所有零花钱买廉价的画板和颜料,画故乡的一切景物。画过山岗,画过树丛,画过小溪,画过螃蟹鱼虾,画过易奶奶家破旧无人的土坯房和院坝。涵涵姐送给我的那一张随手的画,我一直带在身边。上学了揣在书包里,睡觉了压在枕头下,放假了贴在床头上。总之,我梦寐以求着要进入画舟堂,但从未真正奢求过。尤其是后来看到简桥绘画的时候,他对画笔、画纸、颜料等等工具都有着极高的要求,那种认真和虔诚让我自愧不如。我觉得被收入画舟堂的唯一理由,就是顾老爷子的一份故土情怀。师父后来跟我说,别的徒弟画的烟花巷弄、流云飞泉、银河九天……那些都画得细致、精湛,但都不足以让他流泪。但是我画的那些会。那些用粗糙稚嫩的笔触描绘出的田垄和山岗,让他在某个阒寂的夜晚久久难以释然。我很感谢师父,他是我的伯乐。也是他,才让我和涵涵姐重新遇见。_7.再遇到易向涵的时候,她和当年很不一样了,也不再记得当年那个还没有她高、下河抓螃蟹都害怕的小男孩。报到的那一天,我心跳飞快,站在她身后,凝视她的背影很久。她穿着红裙子,高跟鞋,烫着卷发,转过头来对我笑,眼睛很漂亮,口红很撩人。我没有想过喜欢的究竟是那个高马尾白短袖的她,还是这个高跟鞋红裙子的她。我想,这都是她啊。关于曾经遇见过她这件事,我一次也没有开口说过。对她的称谓从“涵涵姐”变成了“师姐”,我们一起背着画板去郊外写生,我们坐在一张桌旁吃饭。可能没有人发现,我总是挑她刚刚挑过的那盘菜。是啊,我总想尝尝她正体验着的味道。不论是椰奶西米露,还是香草冰激凌,还是变态辣火锅,我吃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已经没那么喜欢了。这些味道是她的一段美好记忆,就像当年那个夏天一样。我看着她恋爱、分手,看她笑,看她哭。试着体会她的一切情绪,试着融入她的生活,试着变成她生活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终于有一天,画舟堂走散了,大家各自远走。我人生中的第三个转折点,就在那个下午,我提着一杯椰奶到天台去找她。推开门的那一刻,看到她和冷清学长相拥亲吻。我把椰奶留在了楼梯间,离开画舟堂。有什么好像也被留在那里了,我的不曾开口的爱恋,和偷偷摸摸的欢喜忧愁。_8.终于,轮到我离开画舟堂了。这实在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在这里我度过了最难言又最欢喜的时光。离开的那一天,师姐问要不要送我去机场。我愣了下,点头。这原本只是客套话,她应该也没想到我真的会厚脸皮答应。我说:“师姐,你送我到机场,可以吗?”她说好,悄悄拿了赵师兄的车钥匙,开车送我到航站楼。那一段路程,我本来应该有好多话要说的。可是就像当年我在村口送她离开一样,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我们一路无话,车里播放着平淡的乡村民谣,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夏天。打开车门的时候,我突然红了眼睛,低声说,“再见,师姐。”她说,“再见喽,蓝蓝。”“嗯,再见,”我下了车,关上车门,隔着车窗的玻璃看着她,小声说,“涵涵姐。”我没有去看她是什么反应,落荒而逃一般走进航站楼。隐忍了一路,一直到安检的时候,我打开背包,发现里面散落在各处的,塞了一大把的奶糖。十几年的小心翼翼的情绪,在那一刻倏然溃堤。_9.我在南方的一座山上参加了她和冷清师兄的婚礼。她凤冠霞帔,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美。我看着合卺酒,看着火红的吉服,看着他们拜天地长辈。我为他们鼓掌。_10.回想那个记忆中最绚烂的夏天,堪堪二十载光阴已然过去。喜欢她这件事情,将近整整二十年,我才真正地放下。时间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当年那个下河捉螃蟹的女孩,如今已经是一对双胞胎儿女的母亲。有了小孩之后,最近两年她渐渐淡出艺术圈,很少再发布新的作品。可能运营画舟堂,管理如今的徒弟们,以及照顾丈夫和孩子已经让她无暇顾及。当年的女孩说要成为大画家的话犹在耳边。现在的她虽然不算一个时代的代表,但在艺术的圈子里也有一方立足之地。我如今也在自己的领域小有成就,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和国风品牌,设计出许许多多物品。品牌的名字叫“匆匆”。有人采访的时候问过我为什么,我说为了纪念一个只能默念的夏天,一个既相逢却匆匆的故人。一直到如今,工作室的人都知道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件衣服,每双鞋,甚至手链,在设计和制作样品的时候,都会按照同一个尺码来比对裁剪。这个尺码不是最完美的比例,但是每一个成品都很好看。第一批成品,我常常会先挑一些寄给易向涵。这个如今为妻亦为母的女子,穿上那些衣服的时候,还是动人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