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清幽雅致的东苑,曾有外租先例,让他住几日,无妨。“多久?”秦茉素来快人快语。“姑娘同意?”男子眼中,闪掠过一丝意外之喜,稍纵即逝,极难捕获。如像长久夙愿瞬间获得满足,又强行抑制激动和惊喜。秦茉秀眉一蹙,疑虑顿生。此人,另有目的。“为期一个月,”男子大抵也觉察到秦茉的怀疑,补充道,“实不相瞒,容某来长宁镇,是为休憩散心,闲来画点山水花鸟,嫌客栈人多繁杂才到此租住。先前相中了这东苑,可惜魏掌柜说不方便,需等到七月,但允准我在花园作画。”原来如此,秦茉理解魏紫的顾虑。东苑阁楼的东南主卧,正好看得到隔壁院落二楼书斋,相距不过三四丈,中间只隔了两丛竹和一堵墙,若容许他这一男子入住,只怕对常在书斋处理账目的秦茉造成不便。而秦茉此行为六月制曲,其余时间少来,因此魏紫才让这男子先住进北院。看到她的书房罢了……秦茉没觉得多大难处。她从不过问周边几处院落的赁金,正要谈价钱,不料,对方目光在她发上的金宝顶桃花簪上一扫,淡然一笑:“秦姑娘不缺钱,那价格……咱们暂且按原来的吧。”秦茉虽不差那点银子,仍暗怒此人得寸进尺,半点也不似清高之士,反而像是个斤斤计较的趋利之徒,不耐烦地挑眉,“就这么定了。”她从他手上夺回镶贝的如意云头扣,柔软指腹、染了蔻丹的指甲先后触碰到了他的掌心。她的微凉叠在他的温热之上,使得双方不约而同颤了颤。“那……”秦茉不自在地攥紧扣子,“昨晚之事,不曾发生。”男子笑道:“姑娘放心,容某也不想被人知晓,半夜里被一柔弱女子扑翻在地……”“还说!”秦茉整个人如熟透的虾子,她一生中何曾有过如此丢人之时?岂能由他乱开玩笑?“昨儿姑娘真的在躲采花贼?还是遇到麻烦?”秦茉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关切,却蓦地想起,他说——她才是采花的。说得像是……她有意要做出不知廉耻之举!羞恼之余,被陌生人追逐的恐惧去而复返,她眸中精光大盛:“少管闲事!还有,我捉蝴蝶的举动,你若敢告诉旁人,我立即‘请’你离开长宁镇!本姑娘是什么人,你可打听清楚了?”她一口气说完,劈得他一愣一愣的。片晌后,他微笑道:“容某不过随口问问,姑娘多虑了。”羞怒交集的秦茉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回头给你钥匙,记住,管好你的嘴,告辞了。”说罢拂袖而去。骤风卷来,吹落宣石上的笔和纸,几张石竹草图洒落一地,男子笑而摇头,缓步走回竹丛下收拾。秦茉离开东苑,不晓得贺祁是否还在等她,憋了一夜的闷气无处释放,去酒坊转悠了半个时辰。酒坊师傅见是秦茉独自前来,不敢怠慢,向她一一展示了桃花新酿、梅子酒等。薄胎白瓷酒碗盛着粉色的桃花美酒,色泽诱人,秦茉浅啜一口,忽听细碎脚步声至,身穿素衣的魏紫领着丫鬟巧儿,含笑前来,亲热地挽了她的手:“躲在这试酒呢?”秦茉细看魏紫那瘦削的瓜子脸上,明眸灵动,心下暗暗惋惜——同样是花朵一般的姑娘家,拜堂嫁入秦家当晚,夫婿连洞房还没进,便因醉酒落水而亡,她的余生,就这样被一场似有还无的婚姻束缚了?猛地记起那容姓租客之事,秦茉放下酒碗,拉魏紫到一旁:“你把北院租给一姓容的年轻人了?”“是啊,怎么了?你见过他?”魏紫浅笑道,“最近镇上来了好多生面孔,西苑快住满了。容公子前几日来的,嫌吵,想住东苑的楼阁,开的价格也高,只是……你也知道,那屋子与书斋挨得近,我怕你诸多不便,没敢让他住……”“把东苑阁楼腾出来,给他住上一个月。”秦茉竭力稳住语气。“哟!”魏紫意味深长一笑,“咱们家大姑娘开恩哪!欸……那位公子的确是龙章凤姿……”“别瞎想。”秦茉立马打断她,随后小声叫她盯紧点。魏紫笑得诡秘:“茉茉呀,你让身为寡妇的婶婶,去盯紧一位青年男子,有何用意啊?我才不干!要盯你自个儿盯去,说不定……盯着盯着就看对眼了。”秦茉觉得自己一步错步步错。这下好了,传出去,没准变成——秦姑娘对这俊貌租客青睐有加,以致连环境一流的东苑,都甘愿分文不涨,让给他长住。“再胡说八道,我不理你了!”秦茉回到案前,一口闷尽碗中酒,根本无心细尝。“对了,贺公子来过,”魏紫无奈一笑,“其实你不必躲躲闪闪,就剩那么几个月了……据我所知,他对你是用心的。”“是挺用心的,对咱们酒坊也很用心。”秦茉淡言,又喝了一碗杏仁酒。“说真的,我当然明白你想独力撑起秦家酒坊的苦心,可你是女子,终归要嫁人……放眼望去,长宁镇条件最好的,莫过于贺公子。抛开容貌俊朗不说,家世也相当不错,就是……黏人了些。”说到最后,魏紫“噗嗤”而笑。因固守父亲十多年前的一句承诺,母亲临终之际,勒令秦茉十八岁前务必留在秦家老宅或秦园。目下,离期限还有三个月。三个月后,她无须等待那位不知何处、从未露面的“未婚夫”,可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夫婿。但贺祁,会是最佳人选吗?秦茉早知今日仍孑然一身,因而自去年起,着手拓展杭州的酒馆生意,遗憾人生地不熟,未能亲身坐镇,一年下来,稳赔不赚,使得她大受打击。若一辈子守在长宁镇,大可无忧无虑,她生于此,长于此,内心深处,却有着对辽阔天地的向往。外面的山川峡谷,是否如画卷中那般大气磅礴?各地的美食佳酿,是否如书上所描述的那样精美诱人?不同地方的民情风俗,是否如酒馆客人谈论的那样丰富有趣?秦茉与别的闺房女子不同,她想去走一走,瞧一瞧。回到主院,魏紫找到东苑阁子的钥匙,领丫鬟和伙计去寻那容姓租客,不到一个时辰,已帮他将画具、书籍、衣物等搬至新住处。秦茉早上因贺祁突然袭击,没来得及用早食,喝了几碗不同的酒后,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及午膳,溜进厨房找些点心来吃。她左手一块芝麻饼,右手一块绿豆糕,边看厨娘切菜,边偷偷往嘴里塞。刚吃了一半,丫鬟巧儿进来,向秦茉施礼后,对厨娘道:“王妈,掌柜吩咐了,请你多备点菜和米饭,以食盒装上一人份量,半个时辰后我自会来取。”厨娘应允。秦茉连忙咽下食物,插言:“给谁?”“姑娘,是给东苑容公子的。”巧儿恭谨应道,见无吩咐,躬身告退。秦茉心里不痛快。这人,住了最好的阁楼,还蹭吃蹭喝?偌大的长宁镇,不乏清幽雅致之地,他为何非要住进秦家东苑?该不会是……看上魏紫吧?以魏紫的姿色,暗地里关注的人可不少。平心而论,若魏紫再嫁,秦茉绝对支持。眼下魏紫离二十七月的居丧之期还差一个月,此时对旁的男子示好,实在不合适。一贯行为谨慎的她,何以今日做这等行径,不怕落人口实?莫非……招架不住那姓容的花言巧语?秦茉嘴里嚼着芝麻饼和绿豆糕,只觉得这两种糕点混合后,平添几丝酸苦之味。作者有话要说:容小非:什么眼神!她扑了我还妄想冤枉我拐骗她婶婶?我要拐骗的明明是……嘘!感谢大家热情留评~哈哈~超爱你们的小剧场和打油诗!特别鸣谢各位赞助商的地雷与灌溉:靡靡扔了1个地雷,许乘月扔了2个地雷,糖心雷扔了2个地雷,左儿扔了1个地雷,mo扔了1个地雷;读者“mo”,灌溉营养液 +3读者“奶油草莓”,灌溉营养液 +3读者“靡靡”,灌溉营养液 +2明天见~第5章 第五章闷风抖落艳粉色的蔷薇花瓣,混着正午日光,纷纷扬扬飘洒于阶前。秦茉从厨房缓步而出,心不在焉,纤指随意弹去袖缘的落蕊,抬眸看到魏紫领着下人从东苑返回,手里握住两卷宣纸,疑似书画之类。魏紫见了秦茉,眯眼笑道:“来,你先挑。”原来那容姓租客擅丹青。帮忙整理时,魏紫顺口夸了几句,他便大方地随她拿。魏紫却之不恭,于山水和画鸟小作中各选其一,因是新绘,没来得及装裱。秦茉于幼时学过一点绘画皮毛,但秦园书画藏品甚丰,且多为名家之作,她看多了,眼睛倒是锐利。容姓租客笔下境界清幽,气韵雅逸,笔墨细致,着色雍容,技巧精湛,唯独布局……略显奇特。见魏紫执意要她留一幅做纪念,秦茉随手拿了《双蝶戏花图》,见落款处只题了个“非”字,问道:“这人,单名是个‘非’字么?”“嗯,你不知?我还以为……你们很熟。”熟?秦茉无可避免地记起躯体相贴的一幕,当时的刺激与紧张,驱使潮热之气渗透全身,双颊泛起浅淡酡红,如抹了胭脂。——容非。秦茉脸上麻酥酥的,表情发僵:“无意路过,闲聊两句,他提出搬去东苑……我觉得无所谓,答应了,你别多想。”魏紫半信半疑,依照她对秦茉的了解,自是知悉秦姑娘再和善,也不至于好说话到这程度。秦茉转而岔开话题:“你呢?干嘛给他备午膳?”“东苑厨房许久没用,还在清理。人家忙活一上午,又送了咱们两幅画,请顿饭没什么吧?”魏紫眨眼道,“唉,我跟你说,这容公子很有意思,短短一时辰,把东苑诸物摆得……那叫一个整齐啊!”把东西摆整齐,那叫有意思?正要反驳,老妈子回报说,小少爷为了玩耍不肯吃饭,秦茉只得亲自去逮人。小豌豆一出生就没了娘,一年后没了爹,随继母魏紫生活至今。魏紫本身性子柔善,二来也怕落人话柄,对这无血缘关系的继子更是多加纵容。要打要骂的事,最终落到了秦茉这位堂姐身上。秦茉行至后院,只见小豌豆搬了张竹凳,推至红色大陶缸前,颤颤巍巍爬了上去。陶缸内植莲荷,开得袅袅婷婷,水里游着几尾三色锦鲤。小豌豆努力去折粉荷,折不动,还被茎上凹凸不平的小疙瘩扎了两下。他哭丧着脸,拽下几片花瓣,又试图去捞鱼,被秦茉一手提了下来。“姐……”小豌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惊色,溜溜一转,霎时间改为讨好的喜悦,“我好想你!”臭小子!人小鬼大!秦茉被这孩子闹得没了脾气,见他扑来,脏兮兮的肉爪子即将摸到她的白罗裙,连忙将他丢回丫鬟怀里:“拎去洗净了,否则不让吃饭!”见小豌豆撅嘴离开,秦茉摇了摇头。孩子才三岁半,何年何月才能替她分担秦家的重任?她回望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的荷花,粉嫩花瓣落在水面上,如小船徜徉,终究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饭后,秦茉去书斋翻阅账簿。她嫌一旁扇风的丫鬟慕儿使她屡屡分神,摆手命其歇息。慕儿生怕她闷热,把窗户数尽打开,给她添了君山银针茶,才恭敬退下。秦茉细阅各处账目,偶然瞥见对面阁子的光景。容非正伏案写字,其身后的黑漆嵌螺钿花蝶纹多宝格上,古器、书册、笔砚、红珊瑚枝被重新排列过,呈现出对称的形式。他换了身霜色广袖长袍,作文士居家打扮,如玉面容专注,似未留意秦茉。此时,若把窗户关上,倒显得过分刻意,秦茉转而到窗下的酸枝罗汉榻上,拉过一张丝缎薄衾,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她有些懊悔,轻易让容非搬到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一个月要怎么熬?没错,是她把他推倒在地,可他也占了便宜不是?捡了那云头扣,故意拿出来炫耀,几个意思!秦茉心下窝火,困顿之极,迷迷糊糊入了梦,梦里却是那人从宣石上起身,俊颜笑意清浅,朝她信步而来。那一刻,风摇竹影,将阳光割成碎片,洒落在他青白袍子上,宁静悠远,宛若世上最雅致的风景。他眸底笑意缱绻,径直来到她跟前,贴在她耳边吹了口气,轻笑道:“姑娘,要采花吗?”秦茉骤然惊醒,更教她惶恐的是,眼前多了个高大身影!逆着光,其面容看不真切,轮廓竟与梦中人有几分重叠。此人离她不过三尺之遥,且有朝她靠近的趋势!秦茉一慌,顺手抓起榻上方形绣枕直接砸了过去。“哎呀!好好的怎么就发脾气了呢!”那人闪避不及,正中胸口。竟是贺祁!他头戴青玉发冠,一身苍蓝色锦缎,腰佩镶金竹蝠佩,衣饰华美。秦茉心跳仍未平息,低吼道:“你、你!怎么进来的!”她坐直身子,环顾四周,不见自家人,更觉心慌。“没人拦我啊!”贺祁笑道。“是院子里没人?”秦茉拢了拢衣裳,瞪着他那张得意中夹带一丝无辜的脸,“还是没人拦着你?”贺祁笑嘻嘻地把绣枕捡起,拍打两下,放回她身侧:“没人。就算有人,敢拦本公子吗?”秦茉恨他自出自入、全无规矩,一把拿起绣枕,犹豫半晌,最终没丢出。这等泄愤行径,没准儿在对方眼里,成了打情骂俏之举,往后再摆正位置,怕是难上加难。秦茉按耐怒火,缓缓站起,换上平静语气:“贺公子前来,所为何事?”贺祁舒心一笑:“茉茉,我昨日从杭州给你带了个小礼物……”秦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茉茉”震碎了耳,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贺祁从怀中取出一个翠绿织锦小盒,打开后,内里是一金珠宝璎珞围髻,红绿宝石交错点缀,光华四射,他趁秦茉失神的瞬间,迅速将此物绕向她发髻下。秦茉被这防不胜防的亲密吓傻了,举手欲拒,已然制止不及,唯有窘然垂首,悄声道:“贺公子……我不能收。”往日迫不得已,收一篮子佳果或几包茶叶,算不上什么;珠宝首饰这类贵重且私密的礼物,已超出了他们的关系。“为何你非要拒绝我?”贺祁直直盯着她,斜飞的眼角隐含薄怒。为何?秦茉也说不上来。如若无父母遗命,她会否一步步落入贺祁精心编织的网中?如魏紫所言,他应当是她所认识的人中,条件最好的一位公子。要是三个月后,等待已久的那人再不出现,她会敞开心怀,接受贺祁吗?大概……不会。贺祁显然被持久的沉默惹得更为恼火:“不错,我起初接触你,确实因家主相中了你们酒坊,可这段时间,我待你如何,你感受不到?“你杭州的酒馆快开不下去了,还为此贱卖临源村的几块地皮……若周转不过来,我可以帮你啊!难道你忘了,杭州城是我贺家的地盘?”一提杭州城,秦茉顿感忿然。她的酒坊为何开不下去?不就是因贺家的揽月楼独大?临源村的地皮最后落到谁手里了?还不是他们贺家的其中一脉!“谈不上贱卖,无用之地,能放则放。”她平素说话绵软,此际嗓音陡然清冽。深吸了口气,她略微压下心头火——不能与贺祁闹翻!此人出自望族,任性妄为,感情用事,断不可贸然得罪。可是这莫名其妙的围髻,她若收下,只会令他得陇望蜀;若还回去,又让他面子上不好看。进退无路,秦茉心生一念,浅笑道:“谢过贺公子为我在杭州挑了这围髻,改日我让人把银子送到府上,并请你尝尝新制的青梅酒,你看如何?”她笑时眉眼弯弯,眸光流转,妍姿艳质尽显。“你……”贺祁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好意买来送她,为博美人一笑,居然被她强行扭曲成托他选购,摆明了不接受他的情谊,但总比直截了当退回来要委婉些。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被她甜美笑容一晃,他心神荡漾,满腔怒意化为柔情。秦茉捕捉到他神色微妙的变化,悬在半空的心落在实处,高声唤道:“慕儿!”隔壁的慕儿,因夏日困倦,眯了一小会儿。醒来后,她惊觉多了个贺公子,张皇失措,不敢打扰二人交谈,听得秦茉呼唤,应声而入。秦茉借口说有急事需处理,礼貌请贺祁去前厅稍候,她随后就到,又让慕儿通知魏紫,多备些精美茶点招待。贺祁与之独处的愿望落空,百般无奈,只好由慕儿引领下楼。下楼的脚步声,步步踏出了烦躁之音,秦茉的心跳也跟着乱了节奏。这算是……勉强过关了?回到案前叠好账簿,她幽然叹息,转目却见东苑的阁子内,那姓容名非的俊美男子轻缓放下手中笔,悠悠凝眸,视线越过夏风,投往她的方向。那人唇角轻勾,露出一丝隐约极了的笑,如了悟,如失望,如讽刺。秦茉似听到“咯噔”一下,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沉到了心底。作者有话要说:容小非:画个圈圈诅咒那动手动脚的家伙!不!画俩!第6章 第六章秦家东苑楼阁的视野,和容非想象中一样,辽阔而美好。往南,青竹夹翠树,依稀可见河道上往来的竹筏与小舢板,对岸的繁华尽收眼底,却不觉闹腾;朝北,花阁游廊,曲径通幽,绿柳成荫,池塘泛荷,院墙外是秦家的糟坊,再向北则为葱郁林木。安居东苑,一揽长宁镇的热闹与僻静,坐享市井之趣与山林之乐,忘烦嚣尘世之忧。更让容非意外的是,西南窗户斜斜对着秦家书房。书房主人,恰恰是那位霞姿月韵的秦家姑娘。他悄然离家,来长宁镇已有十天,后辗转到了秦家,眼见向往已久的东苑全然符合想象,便请求魏紫,让他小住些时日。魏紫虽婉拒,却给他留了一线希望,于是他白日东苑作画,夜宿北院客房。一切平淡无奇,直至昨天夜里,他躲在僻静角落擦身,警觉院门被人推开,当机立断,灭了烛火,全神戒备。不料,来者是位姑娘,且二话不说,将他扑倒在地,还拼命捂紧了他的嘴。他之所以不敢反抗,是因为……他的手,被不可触碰之处压牢了。事后,那姑娘咄咄逼人,一听说他是租客,立马变怂。容非猜出,她是秦家人。捡到一枚精致的嵌贝云头扣,他更能确认,此女子非富则贵。她遇到烦心事了?真如她所言,有采花贼追逐她?不太像。夜里,姑娘家的馨蜜体香与温软手感反复刺激着他,教他彻夜难眠。次日,他如常在东苑画竹,忽而来了位衣饰雅致、惊鸿艳绝的女子,青绫衫,白罗裙,于花间挥舞双手,空中拈蝶,恰似蝴蝶仙,惊得他目瞪口呆。这位姑娘身怀异能,非常人能及。原本,他没认出她,只是被那一幕惊艳了。她假装素昧平生,演技实在不太高明,反倒提醒了他。他笑而拿出她的扣子,没想到,她误会了。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他一笑置之,反正他如愿以偿,住进东苑,不枉此行。午后窥见她在不远处翻阅书册账簿时,他心神不宁,时不时蹦出各种奇怪的念头,越是压制,却越来越烈。他一生中见过的美貌女子数之不尽,唯她一人,以极其离奇的方式,使他心浮气躁。若是寻常姑娘,倒也罢了,偏生是秦家人。命中注定?容非内心深处泛滥着诡秘的蜜味,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随手把兰竹图的山石、叶片画成了左右对称的模样。完了完了,不受控制!他坐立不安,直到窥见她屋里多了个男人,一颗心落回原处,甜意散于无形。秦家姑娘,与一年轻男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以软枕打情骂趣为乐。那富家公子为哄她,亲手为她戴上首饰。她先佯作生气,而后笑语嫣然,生怕得罪了对方似的。长宁镇上有名的秦姑娘,与攀高结贵的女子没多大差别!枉费他今早认出她时,有那么一丁点沾沾自喜。仔细看,那公子哥儿……不是贺祁吗?容非冷冷一哂,更觉秦茉发髻下的宝石无比刺目。黄昏,斜阳金光落在青梅酒馆的酒幔上,旗帜迎风招展,簌簌有声。酒馆门面不大,门边上贴了副对联——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内里十余套桌椅整齐划一,木架上大大小小放着酒瓶和酒坛,布置简单。门前送别了贺祁,秦茉回身入内,趁馆子没客人,立即让魏紫替她除下金珠宝璎珞围髻。魏紫拿在手里细看:“这儿有柳家首饰铺的印记,我去打听一下,值多少钱,回头送到贺家宅院。”“嗯,”秦茉心潮未平,垂眸道,“再送两瓶新酿,说不定他们感兴趣。”“茉茉,这事……能处理好的,你别担心。”秦茉轻叹一声:“贺公子他……承认想要收购秦家酒坊,以后,这局面更加尴尬了。”过去十年,杭州贺家的风头一时无两,所到之处,战无不胜。秦家不过是水乡小镇上的小小商家,凭着独特的制曲、酿造技巧,成为这一带最具代表性的酒坊。纵然父亲遗留下不少珍贵之物,但大多不可泄漏,更不能变卖,秦茉如何与财力雄厚、涉及各行各业的贺氏家族抗衡?秦茉心下难过,她不但在改良和创新方面无所建树,也不是做生意的好料子。见她默然,魏紫劝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嗯。”秦茉咬了咬下唇,将围髻收回盒子,重新交给魏紫,正要让她尽快将此事办妥,酒馆门口忽然来了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材健硕,五官端正,肤色黝黑,目光如电,脚步轻捷而有力。此人脸生,且身负武功!秦茉霎时记起昨晚跟踪她的中年男子,但这人看上去没到那年纪,且体型更壮,她心底慌乱感稍减。对方自行落座,望了秦茉一眼,转头对店小二道:“来碗酒酿小圆子,一份酱蹄子,雏鸡脯翅儿,酒糟花生,再来碗面条。”店小二应了一声。秦茉只觉得奇怪,她家的酒馆,除了卖酒以外,还顺带卖些下酒菜,每天轮流做出三到五款,仅供客人堂食饮酒时解解馋,却不像正儿八经的餐馆酒楼那样,有各式各样的丰盛美食。这位客人进门后,没叫酒,只要了些吃的,还吩咐厨房下面条?秦茉疑惑地往向魏紫,压低了声音:“咱们何时做起面馆生意了?”魏紫笑道:“镇上来了许多旅客,偶尔有人来吃酒,顺道用膳。我想着能挣一点是一点,让厨子适当备些面饼、米饭等……这位客人已来过两三回了。”当店小二为那客人陆续送上菜肴,客人大快朵颐。秦茉特地留意了对方的手,那是一双宽大、骨节分明的手,右手中指有握笔磨出来的茧子,虎口处皮肤粗糙。从其拿筷子的姿势、吃相来看,此人衣着简朴,但出身绝不低微,且文武骑射皆通晓,并非江湖人。那人似乎觉察到秦茉不经意的打量,抬头的瞬间,眼神掠过审视之色。秦茉对其颔首示意,浅笑道:“客官可愿尝尝我们这儿的酒?”“……下次吧。”那人对上她清亮的眼神,有须臾惊诧。秦茉猜想,这人夜里有要事,不能喝酒。不多时,外头来了几位客人,身上携带武器,从言谈举止看得出是江湖客。秦茉十天前已觉附近多了外地人,当时没多大感受。今日听魏紫说,西苑已住满,东苑也住了个容非,而今还有会武之人时常来用膳……长宁镇发生何事了?对于江湖事,秦茉所知有限,如今不得不上心,尤其被轻功极高者跟踪后,她心里虚得很。假装翻看账本,秦茉留神客人对话,无奈那些人个个是老手,说话声音极轻,秦茉竖起耳朵倾听,才勉强听见“藏宝图”三字。藏宝图?什么藏宝图?秦茉好奇心起,假意要调整架上酒瓶的位置,挪出几步。那数人仍在争论不休,这回秦茉七拼八凑,听懂了三四成。二十年前,凤阳首富库房在大白天被人一下子盗光了,部分珍宝散落在穷苦人家里,尚有一半以上不知所踪。有人说,那富商得罪了权贵,受江湖名门打压,也有人认为,此事是出身于盗门的“风影手”干的。江湖人传言,“风影手”是位从不曾露面的神偷,将毕生所盗的珍稀之物全数藏起来,汇合成世上绝无仅有的宝藏,并绘制了一幅藏宝图。然而,“风影手”早已消失多年,不知所踪。直到去年,来长宁镇盗窃的一众小偷,屡次遭神秘人士揭露行迹,于是有人推测,“风影手”或其传人,极可能躲在这江南水乡小镇上。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各路人马纷纷汇聚于此,试图寻找传闻的藏宝图。秦茉越听越无语。什么藏宝图!绝无仅有的宝藏?无稽之谈!吃饱了撑的!瞎造谣!父亲要是真有金山银山,她用得着为酒坊的生意操碎了心?还会怕贺家来吞并收购?外界关于父亲的传说,除了“神不知鬼不觉”,其余没一句实话。父母离世后,秦茉方从双亲的遗物中发觉,身为秦家酒坊继承人的父亲,实则拥有超高盗窃技巧,曾为朝廷密探组织所用,却又因顶头上司附逆,急流勇退,选择归隐。而秦茉,为保家族安宁,只能让无意中得悉的往事永远尘封,并努力装作与此无关。从架子上取了一小坛糯米酒,她朝魏紫笑道:“我先去看那小家伙有没有乖乖吃饭……”“你一回来,他便听话了。”魏紫忙着结账,随口应了句。步伐如心情一样沉重,秦茉走出内堂,横穿后巷,登上台阶,步向小豌豆的所在。她不晓得来此寻觅“藏宝图”的人,最终会否将矛头指向秦家,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小心谨慎。而刚入住东苑、看出端倪的那个人,她得加紧防范。作者有话要说:【ps,女主不偷东西,藏宝图只是个幌子,这个是言情文,不是江湖文哈!】补充一下,本文时间线在《郡主闯了个假江湖》正文完结的十八年后,由《郡主》的小支线引出本文男女主的命运,这些后文会一一交代的,不看《郡主》不影响本文阅读,大家放心看小茉茉与容小非谈恋爱吧!特别鸣谢:言情扔了1个地雷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读者“阿八”,灌溉营养液 +3读者“许乘月”,灌溉营养液 +2谢谢各位的热情支持,无以为报,唯有努力码字啦!第7章 第七章翌日傍晚,长街热闹渐散,月华如练,炫然流光溢满天地间,亦满了秦茉一身。今夜青梅酒馆客满,吃过晚饭后,秦茉牵着小豌豆,带了丫鬟慕儿,漫步至十余丈外的卧仙桥边赏月。小豌豆肉嘟嘟的手到处乱摸,将拱桥云形石栏杆蹭了个遍,又特地去揪狗尾巴草。秦茉深知他在细致感受大千世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未加制止,只吩咐他别往嘴里塞。逗留了半柱香,秦茉正要与小豌豆往回走,忽见桥的另一端,一挺拔身姿缓缓登上了石阶。她心中蹦出一个词——冤家路窄。容非负手而行,穿的仍是素淡袍子,望向秦茉的刹那,他眸间腾起不豫之意,随即扬了扬嘴角:“秦姑娘。”比起此前三次见面,这笑意明显透着疏离。“容公子在东苑住得可习惯?”秦茉淡声发问。“谢姑娘美成,一切皆好。”容非于她三尺外停步,又对小豌豆报以温和微笑。慕儿见二人聊上了,引小豌豆到桥边,看河岸上孩子追逐嬉戏。秦茉目视容非清隽的面容:“不知公子计划在镇里呆多久?”容非听得出这话暗含驱逐之味,笑得欢畅:“怎么了?姑娘希望我早日收拾包袱离开?”秦茉眸色骤冷:“随口一问,公子多虑了。”“每回遇见姑娘,刚好撞上不该看之事,姑娘厌恶我,理所当然。”“公子何必自扰?”秦茉明眸转动,心下闷笑,知道就好。初见时……不说也罢;次日,他先是窥见她捉蝴蝶,又看到贺祁出现在她书房内。就算她对贺祁无心,贺祁却对她有意,不晓得在容非眼中,会演变成何等伤风败俗之举。容非低哼:“实话实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