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那现下也该有十六岁了,倒也不算小了……”那夫人若有所思,又像在自言自语。谢樱时没听见,扯着她衣衫袒过肩头,落眼就看到颈后那一片肌肤已经泛青,上面起了一簇簇大大小小的疮包,个个都鼓胀着,有的前头还渗着淡黄的脓渍,那种古怪的味道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乍看之下,她也被吓了一跳。这症状表面上像疠症恶疾,可泛青的皮色又有些像染了毒似的。谢樱时脑袋里打着回旋,过往瞧过的医书脉案中关于疥疮恶疾之类的记载走马灯似的全都闪过,但与此类似的却一样都没有。她原本只是心血来潮,以为不过是寻常的病,没曾想竟真是从未见过的疑难之症,作茧自缚似的把自己陷进去了。凭她的见识,现下肯定是没法子医治的,可要是承认自己学艺不精,外人面前栽了面子不说,回头还不知被秦烺怎么取笑呢。如今这局面,究竟该怎么好?正在踌躇,下面忽然有仆婢来叫,旁边的仆妇到楼梯间听了听,回身道:“老夫人,是大公子到了!”第25章 云重烟轻“些许一点点小事情, 又没什么大不了, 不是不叫告诉他么?”那夫人看了眼谢樱时, 见她面露难色,也觉人来得唐突, 略一沉吟,吩咐道:“去传个话,我这里正瞧病呢,现下不方便见,暂且先让他在外头等着。”说完转回头一笑:“来的是我家那大郎,军伍里出身,性子直,话也不多, 说起孝顺来倒是天下一等一的。你别在意,该怎么瞧还怎么瞧。”谢樱时隔着棉纱拿眼神回了个淡淡的笑,其实大半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脑中盘旋思索的全是眼前这棘手的病症。然而“暂且”两个字却好像给她提了个醒。既然瞧不出病因, 也不知该怎么医治, 索性就把难题搁到一旁不管, 先问清病情,稳住病势,拖一时便多留下一分转圜的余地, 回头尽可以再想对策。“敢问夫人这几日都去过哪里,饮食中可曾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我从中州来,一路乘车, 才到了有两三日的工夫,哪来得及去别的地方。至于饮食么,也都是下面服侍惯了的人伺候的,跟平常一个样子。”那夫人一边说,一边转着眼眸回思,跟着又想起了什么,“哦”声道:“不过,前日来这庵堂时,我嫌车里憋得气闷,也想瞧瞧洛城的景致,就下来走了一段,起初没觉得有什么,谁知当晚身上就开始发痒,隔天就更不成了,莫非就是这个缘故,那时候招惹了什么脏东西不成?”荒郊野地里少不得毒虫瘴气,被蛰咬侵袭本来没什么稀奇,可引出这么一大片中毒似的脓疮,一两日间就溃烂发出异味,恶化之快,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谢樱时暗暗把这一节记在心里,也不再看了。帮她披好衣衫,想想不能以实相告,于是不紧不慢道:“照我看,十九是邪毒入体,积聚在皮下血脉中,一时难以排出,夫人也不必太担忧,我留一套外敷内服相辅的方子,用了之后应该不至这般痛痒了,身上的衣物用具也要时时清洁,但最要紧的还是放开胸怀,否则有害无益。”那夫人微笑颔首:“这话说得是,老身这里多谢了,以后有什么事,少不得还要相扰。”言罢,又冲旁边的仆妇道:“这位郎中小娘子是头一次来,照规矩诊金要给个双份,稍时再告诉大郎,叫他务必亲自送一送。”礼数再周到,非亲非故的也不至明着叫自己儿子送人家年轻女子。谢樱时听出弦外有音,对这样刻意存心的安排很不以为然,但对方毕竟是个长者,又有病痛在身,不好当面回绝。她暗地里猜度着,这会子秦烺应该已经追过来了,有他在身边挡着,就不怕谁来纠缠,于是也没放在心上。告辞下楼,按照医书上的记载,自己又加了几分斟酌,小心写了两张消肿镇痛的方子,说明用法,又叮嘱了几句须得格外小心在意的事。起身之际,想起那个什么大公子八成就在外面,她不愿随便叫陌生男子瞧见自己的容貌,索性棉纱也不摘了,仍旧遮着口鼻往外走。门开的一刹,石阶下不远处那道身着黑袍,腰配长刀的挺拔身影便生生戳入眼中。她没想到会是他,一脚跨在外面,一脚还留在门槛后,人愣在了那里,眼望着狄烻回过身,略带倦色却依旧炯炯的目光迎上来。一霎的怔诧之后,谢樱时回过神,赶忙低下头,暗忖自己脸上还遮着棉纱,瞧不出容貌,他大概认不出吧?这么一想就稍稍放了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外走。“这便是我家大公子……”“行了,你下去。”旁边送行的仆妇刚开口就被狄烻抬手打止,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这是少主要跟人家单独说话,如此便不用再把老夫人的吩咐当面讲出来了,倒也省得尴尬麻烦,当下掩口暗笑着退了下去。谢樱时已然紧张起来,分明能感觉到那两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那层本来让她自信无虞的遮挡,好像丝毫不起作用。“怎么是你?”意料之中的问话让谢樱时身子一颤,脸立时红了,幸好被棉纱挡着看不见。可那种平淡中微带质询的口气,却让她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甚至比被他揽在怀中示范开弓时还局促万分。原本兴冲冲的出来,结果遇上了这样疑难的病症,就够让她灰心的,结果还偏偏撞上了他,还有比这更难堪的么?“家母如何?”狄烻冷不防又开了口,可问题依旧让她如坐针毡。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信口开河,哪怕是被他看轻了,也得说实话。谢樱时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他。那双眼同样注视着她,但只有关怀和探询,看不出半点暗讽的影子。“我看了老夫人的身子,脖颈到肩胛处起了脓疮,约有五寸长,三四寸宽,皮肉已是青紫色,还有腥臭气,或许是中了毒,究竟什么缘故,我……实在瞧不出来,不过脉象和精神气色还好,只是这也做不得准……”说到半截时,狄烻早已面寒如铁,两道剑眉也挑了起来,目光凛然,却没再凝聚在她身上,微微轻撇到一旁,若有所思。他一副恼怒的样子,却没看着自己,让谢樱时莫名的更加心慌,赶忙带着两分怯怯又道:“你放心,我开了方子,虽然治不了毒疮,但能镇痛,老夫人不会太难过,另外不知这疮会不会传染,我已叫下面的人严加防范,身边伺候的人要用棉纱遮掩口鼻,其他的不许进出阁楼,老夫人用过的物件要用沸水煮过,任何人不得混用。嗯……我这便回去请方先生尽快赶来,他以前在宫里当差,有神医的名号,一定能想出法子的。”这话说出口,自己也没十足的底气,就好像在拿好听的宽慰他似的,到后来声音也越来越小。狄烻恍若不闻,眼中的寒意慢慢隐去,面色依旧沉冷,重又垂向那仿佛犯了大错,在求他原恕的小丫头,唇角略显生硬地轻挑了下。“多承你尽心,家母吉人自有天相,车驾在外面,不远送了。”他说着便越过谢樱时,快步上阶走进门去。第26章 七窍玲珑狄烻上楼转过屏风, 看到钱氏正端着碗吃粟米粥, 上前正要接手, 就被挡了回去。“又没到动弹不得的时候,哪用得着喂。”钱氏叹了口气, “想来你也听说了,背上那些东西我瞧不见,估摸着可大可小。”狄烻立在榻边没动,温声安慰:“想是一路劳顿,加上水土不服,母亲也不必烦心,过几日就好了。”“少拿话来哄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钱氏冲对面的椅子示意:“还是有个顾忌好,坐远些说话吧。”狄烻依言过去,却没真隔得远, 仍旧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钱氏也没再刻意避忌:“病不病的都是各人造化, 若能医得好早晚有好的那天, 这话先不说, 我且问你,怎么上来的这么快,到底见了那郎中小娘子没有?”莫名其妙的话让狄烻一愣, 便知道她又在想些无谓的事,暗觉好笑,面上正色点头。“见了, 问了几句情形,她说……”“啧,怎么光顾着这个,就不知问些别的?亏我还特意叫你送人家回去,就是特地想叫你们两个相看相看,你可倒好,还是一副直肠子,半点都不上心。”钱氏一连声的埋怨,越说越是恨铁不成钢:“叫我说你什么好?人家小娘子模样、人品都好得紧,又是学医道的,你身边倘若有这么个知心的人,可不比什么都强?”学医道的?怕是滥竽充数吧。如此贪玩还胆大妄为,居然还是人品好得紧。狄烻哑然失笑,脑中却不由闪现出谢樱时任性胡闹,还总爱暗中偷觑人的样子。那丫头好看么?恐怕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初见之际便会惊为天人般的由衷赞叹,而他刚开始却没在意,直到上次在营帐里那般面对面时,才恍然发觉的。“笑什么?笑娘乱点鸳鸯,多此一举是不是?”钱氏见他仍是一副不听说教的样子,不禁有点动气:“可你怎么就不体谅娘这份心呢?转年你就该二十四了,再大点,好人家的闺女还有多少能跟你匹配?年岁不饶人,真的等不得了!”她说着,把碗往旁边的矮几上不轻不重地一搁:“你也别总想着还能左挑右捡,少不得最后误了自己。那孩子我问了,现下有十六岁,也说得过去,就算不是名门官宦之后,只要出身干干净净,娶进门来也没什么不好。跟你说真格的呢,听见没有!”话不能不说,更不能直说。狄烻几乎从没做过这种欺欺瞒瞒的事,但在母亲面前没法子,也只能藏一时掩一时。“母亲的话,孩儿也明白,这次一定放在心上,母亲现下.身子不适,别为这些事情伤神,等好了之后,再替孩儿好生计较也不迟。”他又呆了一会儿,等钱氏数落完也顺了气,便起身告退。下楼出门时,候在外面的阿骨立时一脸焦急地迎上来。“大公子,老夫人究竟如何?”“背上生了脓疮,精气神倒还好,可若真是那种东西,只怕撑不过十日。”“啊?果然是那些沙戎狗,战阵上不肯堂堂正正地见真本事,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阿骨咬牙瞪着铜铃似的双眼,一掌将旁边的石灯震得开裂。“那也不尽然,沙戎人虽是化外蛮族,但也不至用这种卑鄙手段趁人之危。”“我也觉得蹊跷,可那封劝降的书信总是不假吧?”“的确蹊跷,老夫人这趟从中州来,连咱们也不知道,只在营中呆了一晚,第二日到这里便出了事。是谁得到了风声,又是怎么算计得这么分毫不差?”狄烻凛眸沉吟,面色凝沉如铁。“这事没那么简单,或许朝中、军中都有牵连,你亲自查一查,千万别走漏风声。”.宵禁之后,满城早就暗淡下来,几点星光更衬着夜色寂寥。子时一过,秦府上下也陆续熄了灯,唯有南苑书斋的小楼上还亮着灯,寂静中偶尔传出或轻或重的摔砸声。灯烛摇曳的光影下,谢樱时瞪着泛红的俏目正一眨不眨地翻看着手中的册子,长案下成函的医书脉案散落得满地狼藉,根本无暇收拾。“不对,还是不对……这里也没有!”她又急又恼,顿足把书随手一丢,呼呼喘着气,稍稍平复了一会儿,转身又去背后几乎已被搬空的架子上找寻。昨日从城西庵堂回来后,谢樱时心里就像堵噎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是冒充郎中被狄烻撞破的尴尬,还是因为无能为力想尽心补救,又或者单纯只是不肯服输想赌这口气,总之就是没法子坦然。然而,将近一日一夜的工夫,别说医治的办法,就连与狄母相似的症状都找不到。她灰心之余也想过就这么算了,可脑中一念起狄烻心急如焚的样子,就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置身事外。外面传来脚步声,秦烺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须发半白的老者,但精神矍铄,还有几分文士的儒雅俊朗。“阿沅,你疯了,不吃不睡,到现在也不歇着,还没等救别人,自个的命倒先去了半条了!”秦烺本就看不过她为这点小事如此执着,这时不免急起来。谢樱时充耳不闻,过去拉着那老者急问:“方先生,怎么样?”那老者脸上也带着倦色,先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正色道:“不瞒娘子,狄老夫人身上的暗疮并非外毒,而是中了蛊虫,眼下已遍及半身,人虽然还清醒,但情形已十分危急。”“蛊虫?”谢樱时心头打了个突,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症结,原来根本就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那,有法子医治么?”“这个么,蛊虫易种难驱,法子倒是有,只是须得悉心准备,不能急切,另外还有一项疑难,就是中蛊之人必须袒衣露.体,狄老夫人身份尊贵,若是老朽动手……实在不宜。”谢樱时听到半截已打定主意,躬身对他行了个大礼。“樱时愿拜先生为师,诚心受教,恳请先生教我驱蛊的法子。”作者有话要说:谢樱时:我长得好看,人品也好,现在我要开始学医了!(⊙v⊙)狄烻:……第27章 猛虎豺狼残月爬过房墙, 灰淡的荧光沿着幽长的巷子一路铺泻, 直到深远处张脚矗立的高大门楼前, 再流水般涌入经略府院中,漫上那座青石雕筑的牌坊。横匾上“振威耀武”四个鎏金大字霍然清晰起来, 笔道间挑楞出锋锐如刀的棱角。十余名衣甲鲜亮的卫士紧跟着身形轩昂挺拔的人风也似的走过中庭,到廊下分作两班恭然肃立。狄烻眉间有一小片泛紫的红印子,眼底沉着几不可觉的冷躁,还没进正厅就扭开了颈边的压扣,解下披风。迎出来的阿骨伸手接过来,搭在小臂上,见他抬手拧着眉头,便劝道:“要不今晚就算了, 大公子先好生歇息,把人晾一晾,也好挫一挫他们的气性。”“不必。”狄烻没停步, 径直走到中堂的长案后坐下, “来人什么样?”“三四十岁, 自称做皮货丝绸生意, 没什么特别之处,我盘问过,嘴上油滑得很, 十之八.九真是在关外走江湖跑买卖的。”阿骨将披风挂好,回身看他脸色:“那现在……”“带过来瞧瞧。”狄烻说着,背心向后一靠, 脑中忽而抽紧似的痛,顺手摸出那只小漆盒打开,挑了一些药膏涂在眉心和两边额角上研磨。沁人的凉意随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幽幽渗入脑际,头痛和烦躁感慢慢减轻下来。这东西他原本没想带在身上,现下却有点离不开了,几日之间竟用去了小半盒,连那种略显脂粉气的花香似乎也觉得平常了。他少有的攥着那漆盒,手指抚过金银螺钿凹凸起伏的纹饰,不自禁地在手中把玩起来。目光微瞥,移向窗外。夜色浓沉,那里一片黑洞洞的,月光漫过高高的院墙,显得有点无力,廊庑下亮着灯的窗口便尤为惹眼。那一夜也和今晚差不多,月色不太亮,到处一片沉寂。他把倒在街头的她抱回来,就安置在后厢那间房里。算起来,其实也就是几天前的事,但莫名却好像有种经年累月的感觉,当时的情形已经淡如轻烟,有些记不大清了,只有那张凄楚可怜的小脸犹在眼前,新鲜如初。如今望着那灯光,竟蓦然生出她仍在那里的错觉。恰在这时,那扇窗边的门促然从里面推开,灯光一下子涌了出来。狄烻回溯的思绪也戛然而止,凝眸将盒子收回腰间的皮囊中。没片刻,外间便响起脚步声,阿骨当先进来,躬身道:“禀大公子,人到了。”言罢,闪身将身后的人让进厅中。来人一袭翻领胡袍,身形单薄,上前打了个长揖:“小的拜见狄将军。”大约是极少见到身份尊贵的军阵主帅,语声也格外恭敬。狄烻见他一张干瘦的脸,面色暗黄,双眼窄细,前凸的唇间蓄着鼠须,活脱脱还真是一副寸利必争的奸商模样,藏在袖筒中的手上还隐隐能瞧见金光闪亮。他目光又在对方身上打了个逡巡,便掠过去冲阿骨点了下头。阿骨随即会意,将厅中的门窗全都掩上,走过去侍立在他下首。“既然是来传信的,本帅当以来使相待,请坐吧。”那人立时受宠若惊:“小人一介行商之辈,能得见狄将军金面,实在三生有幸,多蒙赐座,这里再拜。”说着又行了一礼,这才盈着笑脸直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封羊皮卷,又从衣袍内解下一只鼓鼓的皮囊,双手捧着呈到案头上。“这是沙戎大单于叫小人转交给狄将军的书信。”狄烻没瞧那信,双眸垂着那只皮囊,手上虚指一弹,封口的牛筋立时从中崩断。皮囊翻开之际,一只通体玉白的物件露出半截来,上面还镶嵌着两条蜿蜒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这个,是龙涎樽吧?”“狄将军好眼力,此物是前朝宫中旧物,失落已久,后来辗转到了沙戎单于手中,如此稀世珍宝,中原再无缘得见。”那人一脸得意,又叉手走近半步:“崇国公府世代名将辈出,将军勇武冠绝天下,大单于求贤若渴,愿与将军歃血结义,约为兄弟,此杯便是信物。”狄烻瞧着那背身上已有些暗沉的金色:“龙涎樽倒是不假,可这真是朱邪天心叫你送来的信物?”他突然直呼沙戎单于的大名,让那人不由一愣,不知什么用意,一边暗觑脸色,一边继续陪着笑脸道:“正是,大单于亲口说了,只要将军允诺,便即刻封为左贤王,以后携手进取中原,必定列土封疆,共分天下。”“我若是不答应呢?”“这……嘿嘿,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狄将军是当世豪杰,就算不顾自己的前程,总不能不顾念老夫人的安危吧?”狄烻没接口,像是默认了对方这话,隔了半晌,忽而抬眼看向他:“按照沙戎人的规矩,兄弟结义,须在自己的羽箭上缠裹五色彩绫作为信物,只送这只杯子来,是朱邪天心自坏规矩,还是根本没有诚意?”“这……这……”那人阴险的笑意还残在唇角,忽然被问得一愣,随即“哦”声道:“大单于将如此宝物相赠,怎会没有诚意?这个……至于规矩,大单于也说了,只要狄将军答允了条件,害怕结拜时……”他话没说完,猛然就觉全身被一股浑厚无比的力道裹住,生生向前牵扯,跟着脖颈一紧,已被长案后的人扼住了喉咙。“露馅了吧?缠有五色彩绫的箭,沙戎人只会在战败投诚时,送给胜者,根本就不是结拜的信物。”狄烻目光凛寒,指间收紧:“你身上没有皮货味,倒有股子血腥气,不用我再往下揭了吧,说,究竟是谁派你来的?”那人额间汗如雨下,脸上被血气冲得如酒醺一般,眼中的惊愕却沉了下来,抽搐的唇角裂出一抹诡异的冷笑,鲜血很快从口鼻间涌进来,慢慢耷下了脑袋。“啧,不好,这狗杂种自尽了!”阿骨在旁惊叫起来。狄烻撒手丢开尸体,两道剑眉也早蹙了起来:“咱们中计了。”“中计?”阿骨又是一惊,随即恍然,“大公子是说,这狗杂种不是沙戎人派来的,而是朝中有人算计……那属下岂不是犯了大错!”“是我疏忽,这下咱们通敌的罪名算是扣上了,早晚必会有人揭出来。但也不用怕,咱们问心无愧,谁也别想颠倒黑白。”狄烻目光沉定,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随手一拂,那只瑞气盈盈的玉杯从皮囊中摔出去,落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第28章 夜深灯暖又是三更。灰沉的夜空已经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星月的光像被闷裹在混沌中, 散乱而焦灼。谢樱时撩开车帘, 从半山腰里向上望,峰顶处那座阁楼上灯火朦胧, 夹在檐头和高墙的黑影间,生生被压成一线,仿佛随时都会消逝似的。她不由也生出被揪紧了心肺的感觉,出声催促快走。不多时,那远望如海市蜃楼般的庵堂已近在眼前。守在门口的阿骨迎上前,将她和方先生引进门去。院内一片宁寂,只有那栋小楼上下亮着灯,透过窗纸映出来的光却是白凄凄的, 几乎瞧不出暖和气。阿骨敲开门,让里面的仆妇带着他们入内。刚一进门,脓腥的恶臭便扑鼻而来, 两层棉纱根本遮挡不住。谢樱时暗暗吃惊, 朝方先生望了一眼, 见他面色如常, 这才稍稍放心。沿楼梯走上二层,恶臭已熏得人昏昏作呕。谢樱时抬袖掩着口鼻,绕过座屏, 就看狄烻仍旧是前日见时所穿的那套黑色衣袍,正坐在榻沿上,牵着从帐幔中伸出的手臂, 面色沉静,除了凝聚在眼中的那一丝愁绪外,看不出什么异样,更不见半点对恶臭的厌恶。引路的仆妇停步示意“且慢”,压着嗓音道:“大公子在运功行气,不可惊扰,请二位先稍等一等。”谢樱时和方先生互望了一眼,点头站在原地,不再往前,只远远地瞧着。并不算亮的烛光下,狄烻俊朗的脸愈发显得冷毅,棱角分明,浅麦样的肌色间时而有紫晕盈起,又促然隐落,牵在手中的臂膀也随之一阵阵的痉挛轻颤。这哪里是运功行气,分明是消耗真元在给钱氏续气,若不是如此的话,这几日工夫下来,老夫人只怕已经挨不住了。当真是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呆会儿若是自己不成的话……谢樱时不免紧张起来,怔怔望着狄烻入定似的面庞,不禁在想,母亲遭逢这样的生死劫难,统领几万人的军务也依旧没法放手搁下,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的。一晃神的工夫,他脸上的青紫色已完全隐沉下去,缓缓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条臂膀归拢到被衾中,长身而起,朝这边走来。谢樱时胸中怦跳了下,一时发怔,看方先生抬步迎前,才回神跟过去。狄烻像没瞧见她,只对方先生抱拳见礼:“先生不辞劳苦,深夜赶来,本帅感激不尽。”“不敢,不敢,行医者,治病救人乃是本分,崇国公府世代忠良,能为老夫人尽力,老朽三生有幸,何况蛊还未解,万万当不得将军一个谢字。”方先生连连拱手谦让,随即郑重道:“情形上次已跟将军说过了,眼下也不必再看,老朽已准备妥当,事不宜迟,再拖延半日,便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了。”“那就请先生即刻动手。”狄烻也眉色凝重,侧身向床榻比手。“将军误会了,解蛊时老夫人必须袒开衣衫,外人不宜在旁,况且老朽年事已高,夜间眼力不济,若出了岔子反而误事。”方先生摇了摇手,指向旁边:“解蛊的法子,老朽已尽数传授给樱娘,她悟性极高,心思也细,这几日已经演练过多次,相信与老朽亲自动手并没什么两样,将军尽可以放心。”没曾想一开始就被抬了出来。谢樱时不由心跳又快了两分,眼见狄烻朝自己望过来,审视的目光像质疑,又像在探询。或许是不肯失了气势,她将腰板挺了挺,故作胸有成竹地点了下头。然而狄烻却不为所动似的,依旧直视着她双眼,仿佛已经看穿了她那份心虚。谢樱时向来最怕这样对视,只觉在他眼里,自己着意掩藏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下意识地低着头,局促地攥紧了袖口。下一瞬,狄烻微微躬身抱拳:“那就先谢过这位郎中娘子了。”谢樱时知道他是顾着她的身份,故意装作不认识,反而有种浑身不舒坦的感觉,但这时也不能说破。“蛊虫将出未出时最是凶险,千万记得小心谨慎,老朽在下面备药,若有疑难便叫。”方先生低声嘱咐了两句,又在她手上拍了拍,以示鼓励,便径自下楼去了。他这一走,气氛莫名显得尴尬起来。谢樱时不敢去看狄烻,闷着头走到榻边,撩开帐幔。灯火摇曳下,立时便看到钱氏惨白泛青的脸,已然昏迷不醒,鼻息也似有若无。她深吸一口气,唤过那名仆妇,两人都戴上厚厚的棉掌套,揭开被衾,将钱氏身上的中衣、里衣尽数解开。短短才几天的工夫,她肩胛上那片脓疮已经从后背蔓延到肋下、胸口,向上则蹿至枕骨、咽喉处,疮斑像鱼鳞一样遍布全身,整个人几乎都成了青黑色。果然就像方先生所说,若再迟半日,蛊毒便会冲入颅内,啃噬脑髓,到时候便真是神仙难救了。纵然已经有了预料,谢樱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双手不自禁地开始发颤,定了定神,吩咐让那仆妇先退出去,然后把手小心翼翼地伸向钱氏的身体。触到皮肤的那一刹,她浑身不由地发紧,咬牙用力把钱氏翻转过来,背心向上,又从医箱里取出一把小刀,用烧酒清洗,再拿烛火烤了烤,看准她背上最大的那颗脓疮,用刀轻轻划了下。刀锋极快,鼓起的皮肤立时被切开了一道口子,褐黄色的脓水涌出来,露出里面微见鲜红的血肉。谢樱时定了定神,把烛台拿在手中,照着亮凑近那脓疮。忽然间,钱氏本来纹丝不动的背心处划过一丝微漾,动静虽然极小,却足以触目惊心。谢樱时吓了一跳,低呼着向后退,后背随即撞在一片坚实的胸腹间,拿着灯台的手也被握住。摇曳的烛火渐渐安定下来,她砰乱的心也稍稍平复,耳畔传来狄烻淡然沉定的语声。“别怕,只管放开胆子做。”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开始中午12点更新~如换时间会提前通知嗷~第29章 染柳烟浓许是不久之前才运转过内力的缘故, 他胸腹间还残留着火烘一般的暖蕴, 深陷其中立时觉得无比安然。再加上那句温然和煦的话, 让人有一瞬恍然失神,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但很快, 谢樱时便回过味来。她没料到狄烻又悄没声息地又到了背后,向早就掐算到自己会退过来似的。霎时间,她面红耳赤,赶忙站直身子撤开两步,撇眸却看狄烻正色自若,仿佛刚才就是单单扶了她一把而已。明明是该尴尬的事,凭什么他竟能如此泰然,全不当一回事?谢樱时脸上臊得厉害, 愈发不敢看他的眼睛,赶忙收摄心神,闷声到医箱中取出一把菖蒲, 一把甘草, 还有一束手腕粗细的檀香。“我先提醒一句, 这种蛊虫是食血肉而生的, 性子凶得紧,稍时若真引出来,定然会再找宿主侵入。所以……嗯, 我引虫的时候,千万别出声,懂么?”她侧着身, 大模大样地交待,活脱脱一副深通此道的饱学医士模样,其实更像在缓解自己的尴尬。狄烻看着她转来转去,始终没法安定下来的双眸,虽然在紧要关头,还是不由叹笑了下,向后退了几步,离她有丈许远。刻不容缓的紧要关头,谢樱时也不敢再胡思乱想,转向床榻上的人,将草药和檀香缠在一起点燃,等烟气烧得匀了,便伸过去,凑到她背上被刀锋划开的脓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