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是冰雪聪明的人,话点到这里,云裳自然会意:“多谢娘子成全,那就一切拜托了。”她说着又端茶相敬,算是答应下来,忽然就听廊外有人高声叫道:“船上可是云裳么?”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隔得不远江面上有只三层楼船正缓缓驶来。最高处的露台上赫然站着一个华服玉冠的男子,正朝这边含笑招手。谢樱时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人是先前在外祖府上见过的长乐王高昍,心下还隐隐有种微妙之感,好像这人身上还藏着什么未解之处。她脑中打了个回旋,越瞧他眼神和动态,就越觉异样。终于心头一凛,陡然想起洛城那间赌坊的东家!当时他显然是易容改装,但神情姿态却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如今这谜团终于豁然通畅了。谢樱时恍然之际,也不由心生厌恶。这人一边搭着皇甫宓,一边还上书求娶自己,想想便觉得恶心。莫非是为了这个才特地跑到洛城去?瞧他面相该是个城府极深的,恐怕没那么简单,该不会是要跟狄烻为难吧?云裳似也没料到会遇见这人,眉间轻蹙了下,随即换做笑容,依礼参拜。谢樱时也只能站起身,道了声:“见过长乐王殿下。”“哦,谢家娘子也在?本王唐突,还望莫怪。”高昍拱了拱手,目光定在她身上,“两位原来相识,不知可也是逞夜赏景么?”谢樱时没应声,刻意避开他目光,只听云裳道:“殿下误会了,贱妾与娘子是偶遇,方才吟一首新作的曲子,恰好被娘子听到,觉得喜欢,便过船一叙,贱妾正置茶相敬,不想扰了殿下雅兴。”“哈哈哈,明明是本王出言搅扰,该当致歉才是。”长乐王言语谦和,做势打了一躬,船却越靠越近。“上次在教坊,那首琴曲当真让本王如痴如醉,无奈中途有要事,只能先走,回去之后没一刻不想着,寝食也没滋味,常言道,相请不如偶遇,不知本王今晚可否有幸再听一次云裳的雅奏?”这是轻易不肯走的意思。谢樱时隐觉那两道目光来来回回似乎总不离自己身上,心中越来越烦厌,况且正想打听狄烻的去处,却无端被这人搅和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甩开这人,云裳又开了口:“殿下谬赞,愧不敢当,既是如此,云裳自然从命,这边抚一曲,请殿下品评。”“不,不,今日难得好兴致,本王有意与云裳合奏一曲,谢家娘子诗书音律无所不精,正好请她当场品评,定然对你我大有启发。”谢樱时根本没心思听他卖弄,刚想推辞,就见对方已翻手从背后摸出了洞箫。她再想朝云裳示意已经晚了,眼见着两人铺开架势,只能憋着那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坐到一旁。琴声在旁边悠然响起,古朴雅致,恬淡清绝。隔着丈许远的江水,箫音也呜呜咽咽地传来,婉转曲折,如泣如诉。谢樱时有点惊讶这长乐王居然还真的深通音律,耳听得琴箫在耳畔回旋,心思也慢慢静了下来,只觉那一琴一箫起承转合,相接得恰到好处,但又全无响应,就像两个背道而驰的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片刻之后,乐声戛然而止。长乐王酣然大笑,连呼痛快,随即朗声道:“谢家娘子以为,我二人方才这一曲如何?”谢樱时本来懒得搭理,但这种场合下也不好不说话,于是站起身:“殿下为尊,且技艺高超,音律上臣女自愧不如,无法品评。”言罢,转向云裳,面色转为诚挚:“至于这琴,清新脱俗,不染铅华,果然是人曲如一,只是……伤情之处略显消沉,若能有些转圜,或许更好。”话音未落,长乐王又是一阵大笑。“娘子果然不凡,一语便切中要害,至于本王的洞箫,娘子不予置评,莫非是有意敷衍么?”谢樱时不看他,垂首继续搪塞:“殿下言重,臣女肺腑之言,绝无虚假。”“哈哈,恐怕是这点雕虫小技根本不入娘子法眼吧,也罢,本王回去定会勤加练习,假以时日还要再向娘子请教。”说话间,人已转身而去,楼船也渐渐飘远,隐没在夜色间。谢樱时终于松了口气,回头之际发现云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船消失的方向,神情木讷。“你怎么了?”“没什么。”云裳摇了摇头,语声滞涩,“娘子今后千万要小心这位殿下。”作者有话要说:谢樱时:我得干件大事→_→云裳:我是狄谢cp粉!!!【注】本文和《江陵春正好》的故事,时间线相差百年以上。狄家郎太帅,谢家女动心,不过,馋到嘴的就樱时一个。谢樱时:倒是赶紧让我馋到嘴啊!秦烺:阿沅,你就是馋人家身子而已→_→谢樱时:(╯‵□′)╯︵┻━┻(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 1314、咖啡的地雷~第51章 水月镜花夜风带着暑气残尽的余温, 不再闷热, 拂在脸上凉丝丝的, 有种舒心惬意的沁润。小舟悠悠从江心荡回来。谢樱时的心绪不错,终于得知了狄烻的去处, 让她浑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子言语解说不清的兴奋。不必再见?说得轻巧,凭什么只由他一个人做主说了算,至少她没答应。已是二更时分,江上依旧游船如织,两岸街市也人潮未息,丝毫不见冷清。小舟刚靠上埠头停住,一个贴身小婢就急匆匆地从人群里迎上来。“怎么还在这里,有事?”谢樱时见她等在这里, 隐隐生出异样的预感。“府里有人到了,娘子猜猜是谁?”那小婢一脸喜色地扶她上岸,却还在卖关子。“谁啊, 这个时候回来, 总不能是我表兄吧?”谢樱时心情好, 根本不在意这种事。“娘子定然猜不到。”那小婢嘻声笑着, 忍不住报喜似的凑到她耳边,“是夫人回府了!”谢樱时:“……”.一路上,谢樱时没再说过半个字。离家八年, 一直避居在外,谁也不见的母亲怎么会突然回来?于她而言,这个家早已是一潭死水, 或者说,更像荒坟古墓,没有丝毫人情冷暖,更没有什么值得可留恋的。其中,也包括自己唯一的女儿。然而她的确回来了,这不能不让谢樱时猜疑其中的目的。对谢东楼余情未了,想破镜重圆,重修旧好显然不符合母亲的脾气,况且已经出走八年,人情人心早已冷了,又怎么能比得过长久以来苦心经营,已经在侯府中站稳了脚跟的皇甫宜。莫非是为了她?谢樱时心中一阵揪紧,这种可能是她从儿时便渴望的,只是从没得到回应。短短几个月前,由狄烻护送着去看望母亲的时候,依然被冷冰冰地拒之门外。如今真会念女情切,忍不住为此回来么?她实在不敢想。回到永昌侯府,下轿时发现天上已不见了星月,浓云在漆暗的夜空中翻卷。像是要起风变天的样子。谢樱时站在那里愣了片刻,听旁边的小婢开口叫才回过神,抬步进府。倘若是在以前,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定会喜不自胜地飞奔回家,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一回,再缠着她不放,说着几天几日的亲密话。然而现在她却提不起一丝这样的冲动。谢樱时走得很慢,蓦然发觉沿途那些向来被她视而不见的亭台景致忽然变得扎眼。儿时的经历不断在脑中回溯,一桩一件都清清楚楚。她忘不了母亲朝谢东楼刺去的那一剑,更忘不了她替谢东楼挡下后,母亲漠然失望到极点的眼神。这一回自己又会从她脸上看到什么样的表情?谢樱时不敢想象,更不敢猜度两人相见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侯府再大,终究不是无边的天道。没多久,谢樱时终于站在了甯悦轩的门外。“娘子要不先上楼换身衣裳,奴婢去夫人那里禀报一声。”“不……没你的事了,去歇着吧。”“这……”“这什么,快去吧!”谢樱时支走那小婢,绕了半个圈,从侧面翻墙跳进去。院内空空荡荡,除了檐下摇曳的风灯,廊庑间连点光亮都没有。底下那些伺候的仆婢都是皇甫宜的亲信,应该是为了眼前清静,这时把人全都赶走了。她躲在角落里张望,前头面南的正厅门窗大开,灯光说不清是明是晦,一个消瘦的背影肩头笼着披帛,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虽然看不见面容,但那的确是母亲。烛火抖颤下,她映在墙上的影子拉长扭曲,莫名显得诡异,全然不是儿时印象中风华绝代,优雅娴静的样子。谢樱时怔望了半晌,忽然觉出手上疼痛,垂眼看时,原来无意间指甲已陷在皮肉间抠出了血。她抿了抿伤口,咸腥的味道弥散在唇齿间,心里的痛楚却远比这难受得多。要去么?似乎没什么可迟疑的。况且那孤寂的样子,不就是在等人安慰么?谢樱时咬了咬唇,将那股咸腥咽入腹中,一步步走过去,刚到廊下,就听到推门“吱呀”的轻响,一名中年仆妇转过屏风走到皇甫甯身边,将一只瓷盏恭敬放在她面前。“人还没来?”皇甫甯仍是不动,沉涩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都这般时候了,有什么话不妨明日再说,夫人用了这碗粥,也早些歇息吧。”那仆妇一边安抚,一边把粥碗又往前推了推。“歇?他是看着我进来的,居然还能歇得下?”皇甫甯哼声轻笑,缓缓站起身,朝窗边走来,“也好,我倒要看看,他谢东楼能硬撑到几时才敢来见我!”谢樱时没看到她的脸,或者说根本不愿去看。原来母亲在等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应该痛恨入骨的谢东楼,甚至她可能根本没关心过自己的女儿此刻在哪里。谢樱时去得很快,悄无声息地跃上阁楼的侧檐,推窗翻了进去。她没有点灯,发泄似的把外裳、长裙、披帛都解了,随手丢在地上,扯了件薄纱衫披在身上,坐在妆台前发愣。外面风更大了,天空是深渊般的黑暗。她没有关窗,任由大风浪头似的一阵一阵扑打在脸上。院中到处都是气流在廊檐柱栏间拂窜的尖啸,山石旁的石榴树也像被疯狂撕扯般的摇晃,枝头未谢的花也残落殆尽。那树听说是母亲刚嫁进府时,与谢东楼郎情妾意一道种的。石榴寓意子孙繁昌,阖家美满,可时至今日,永昌侯府也没有继嗣的男丁,阖家美满更成了笑话。谢樱时幽幽叹了口气,没心思再看,将窗子掩上,也懒得再叫人折腾换衣沐浴,一头倒在榻上,拿被子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外面风声小了,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好久没这么安适了。然而,迷迷糊糊间,却好像有人闯进了这片寂静。身下的床铺有微陷的触感,紧接着有只手伸过来,顺着脸颊温柔地抚上头鬓。是他么?有些不像,他的手有些粗粝,而且是暖的。可这份触觉却是纤骨细润,似乎连手心都带着一丝冰冷。再然后,她听到一丝怜惜的轻叹,幽幽的怅然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散……谢樱时猛地惊醒过来,眼前却只有轻晃的帐幔,探手去摸,旁边床榻微陷的地方还有余温。真的有人来过!她揭开帐幔,一骨碌从榻上跳下来,趿上鞋的一瞬,听到楼下房门掩闭的“吱呀”声。她心头怦然直跳,知道方才那是母亲无疑。难道自己想错了,虽然表面上不闻不问,但其实母亲心里从未放下她。方才那样温柔的轻抚,全然是出于母女间最难以割舍的牵挂,绝没有惺惺作态的道理。谢樱时眼眶间涌起一片潮润,再也坐不住了,径直冲下楼去。正厅没有熄灯,烛光似比之前更亮。到廊檐下便放缓了步子,轻轻走上石阶,抬脚跨过门槛。“这些年来,你可曾尽过一天为□□母的责任,居然还有脸敢来质问我!”冷凛的声音戳入耳中,惊得谢樱时浑身一颤。她满心期待,却怎么也没想到谢东楼会在这里,整个人立时怔住了。“我有什么不敢?倒是你,敢不敢说一说如何在妻子身怀六甲之时,背地里另结新欢?呵,那新欢居然还是你发妻同父异母的亲妹!”皇甫甯冷笑反问,寸步不让。“哼,事情已经过了八年,我现下已不想跟你做口舌之争。”“怎么,好歹是堂堂的永昌侯,广陵谢氏的当家人,你心虚什么?”“够了!”谢东楼一声怒喝中夹杂着瓷盏碎裂的声音:“容你,让你,当我真是对不起么?居然还有脸提什么身怀六甲,你自己做出的事,自己倒忘了么!”“不用吹胡子瞪眼,凭你也就只能吓唬那些无胆鼠辈。”皇甫甯好像在嘲弄一个可怜又可笑的人:“不就是怀疑阿沅不是你的亲骨肉么?自她出生之后,你便不曾有过一次好脸色,其实都是做给我看,因为你放不下御赐婚配的妻子被孪生兄弟染指,哪怕心里知道我和东亭是被人陷害,也要亲手把这个家毁掉!”“你……”“东亭,你那从小形影不离的亲兄弟已经去了,但你想拔掉我这个眼中钉却没那么容易,你想要利用阿沅的终身来换你那一己私欲,也不要指望能得逞。”“呵,不管阿沅是谁的孩子,现下都是我谢东楼的女儿,谢家女自有谢家女的归宿,轮不到你来插手……”谢东楼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门扇上的撞响,转身绕过屏风冲出去,只看到一抹霜白的人影掠过高高的院墙,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中。第52章 拨雨撩云断折散碎的异响穿透绵如鼓点的雨声, 划过耳畔。狄烻凝滞的双眸终于泛起一丝微动, 抬眸望向栏外的天井。积流成溪的青石板上, 几块从檐头冲下来的灰瓦已经摔得四分五裂。雨太大了,残破的屋顶四面漏风, 落水如雷,嘈杂得连他也有些心烦意乱。片刻怔愣之后,他移回眸,食指轻点,一下一下碰触着手边的西域短刀。那刀旁还有一张揉皱的信笺。“生无留恋,可否一见。”他剑眉紧蹙,目光渊沉似海,仿佛这八个字已经深印其中。雨声中传来促促的踏响。他收起短刀, 把信笺反扣在案头上,抬眸见阿骨绕过半坍的侧廊走过来,把托盘放在桌案上。“大公子, 用晚膳吧。”狄烻垂了一眼, 托盘中是一碗加蛋的白水面, 还有两碟佐餐的酱味。“这里尚且不比洛城, 非常时期,以后不必再麻烦单做了。”他站起身,走到侧旁只有半幅牖扇的窗前:“今日突袭伤亡如何?”“已经统算过了, 斩敌三百余,咱们死伤倒不多。不过……军中染病者不少,且多数卧床难起, 再这么下去,恐怕会元气大损。”阿骨跟在近旁回话,不自禁地面露愁容:“好在那些僮蛮连败了几阵,被斩首数千级,一时之间恐怕是耗子不敢出窝了,咱们正好趁机急调江陵、夏口各镇府兵补员,只恨这鬼天气总没个晴的时候,真他娘的误事!”可不是么,阴雨连绵,不知不觉又下了十来天,这南疆的雨仿佛没完没了似的。漫天暴雨倾盆,风一裹,便一阵阵的卷进廊下,那溜风灯的纸罩子受了潮,火光黄朦朦的糊成一片。“调兵只怕没那么容易,还会处处掣肘,就算调来了,受了瘴气也要染病,不用多久就垮了。”狄烻的目光穿透雨帘,又越过院墙,望向残破荒败的街市,不知在看些什么。“眼下只有募兵了。”“募兵?”阿骨一惊,若有所思道:“大公子的意思,招募本地乡人流民入伍,便不怕他们水土不服,况且本乡人守本乡土,也不用担心士气。可募兵须得朝廷下旨,私下里做是大忌,咱们好端端的被调离洛城便是有人从中作梗,朝中此刻定然在盯着大公子……”话没说话,已被狄烻扬手打止。“顾不得那许多了,一旦坐失良机,等僮蛮缓过这口气,不但白流了将士们的血,反而更给了人家口实。你只管放胆子去做,敕令的事,朝中自会有人帮忙。”阿骨应了个“是”,跟着恨声跺脚:“娘的,这打的什么窝心仗,要是咱们中州神策军在,哪怕只有几百人,也早将这些土蛮料理了。”无奈的叹口气,刚要退下,忽然又被狄烻叫住。“选个人,到中京和颍川皇甫老令公那里走一趟,探探可有什么事没有。”相隔千里之外,这时候还管那里做什么?阿骨不明所以,但也没多问,躬身领命去了。雨势依旧,滂沱如倾盆倒灌,夜光映着狄烻的双眸,反而愈发显得沉静。默然半晌,他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像是打定了主意,回身将那柄西域短刀还入鞘中,带在身上,撑伞绕过屏墙,从条门转入后进的院子。那里更加荒败,满地碎石乱草,若不是还留着几处断壁残垣,几乎和郊野无异。然而在那院中却有一株石榴树孤零零的立着,居然奇迹般的没被战火吞没。他走出廊外,站在雨地里看。那树上果实结得不多,稀稀拉拉的几个全都压垂在枝头,青黄的外皮已经渐渐渗出嫣红的颜色,将熟未熟。雨水捶打,大风撕扯,看似摇摇欲坠,却又一颗颗顽强地咬紧在枝头上,挣扎坚守,没有一个被打落下来。注目之际,他早已觉出左近潜藏的难耐,叹声摇了摇头:“既然来了,还躲什么?”背后传来脚步声,踏着水响更显得迤迤沉重,并没有走近,还隔着一段就站住了。狄烻回过头,终于又看到这个刁蛮大胆的小丫头。她没有撑伞,身上穿的是寻常百姓的粗衫布裙,原本娇丽绝艳的小脸脏兮兮的,被雨水冲得污迹横流,莫名有些滑稽,但啮唇轻颤,俏目中盈盈欲滴的样子,又说不出的可怜。下一瞬,她嘤声扑入那他怀中,紧紧抱住那坚实精干的身躯,嚎啕大哭起来。狄烻下意识地也将她完全湿透的身子搂住,手顿了下,还是慢慢探到后面,一边轻拍,一边把她往伞下护了护。“出了什么事?”像是被这话戳痛了心事,谢樱时泪如泉涌,身子扭了几扭,登时哭得更凶了。只这短短的片刻间,他衣袍早已被她身上的雨水浸透,两人只隔着单薄的衣衫紧贴在一起,再加上细微的挨蹭,连雨水也不显得湿凉,反而烘捂得发暖。他分明能感触到她身前玲珑有致的起伏,温软中还能觉出怦然的心跳,不由眉头一蹙,手按在肩头上想把她推开。怀中的少女像是已有察觉,双臂先一步将他抱得更紧,两手还紧紧攥着衣袍的后摆,一副死活不肯松开的样子。狄烻没有强推,放了手,撑伞端直地站着。“到底怎么了?”怀中的少女把脸埋在他胸口,背心耸动,嘤声啜泣。“我没有家了,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怎么回事?”他眉头蹙得更紧。她不答,只是哭个不停,委屈不已地咬着唇,到后来连他浸透了雨水和泪水的衣袍前襟也被她咬在了唇齿间。这样的情形让狄烻始料未及,似乎也没了主意,更想不到什么好说辞来安慰。“雨太大了,先进去避一避吧。”他有意无意把语声放得轻缓温和,抬手想去牵她。指尖还没触到,怀里的少女忽然松开了他的腰身,双臂绕到前面勾住他的脖颈,人顺势踮起脚尖,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很紧实,身子在这一刹更有些发僵。谢樱时同样臂膀生硬,吻在他侧脸的力道很重,顶着牙齿硌痛了唇,耳根疾速升温,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她没敢长吻,只一下就挪开了唇,双臂却丝毫不肯放松地勾紧他脖颈,霎时间感觉浑身都要暖化了。刚想把脸埋进他肩窝,人就被一把推开。谢樱时猝不及防,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怔然抬头,迎上他深凛的双眸,目光中的逼视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胆怯,雨水浇在后背上,有些凉。狄烻没开口,只是灼灼地直视,像在看一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但很快他就看到她神情间渐露的怯懦,连眼圈也红了,仿佛又要哭出来的样子。他似乎看不得这副可怜相,眸色稍缓,沉沉叹了口气,把伞塞到她手里,转身大步便走。短暂的怔愣后,谢樱时已回了身,将伞一丢,紧追上去。他走得很快,转眼已跨过条门,回到前厅。她满心惴惴,终于忍不住快赶几步,挡在他面前:“你怎么总是这样,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喜欢我!”狄烻显然被如此直白,毫无掩饰的诘问惊住了,也停了步子,双眸一瞠,神光中微露怔恍。见他迟愣,谢樱时陡然增添了无穷的自信,试探着走近了半步,与他浅浅的只隔着一拳,抬眸仰望,像迫他就范似的“逼问”:“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她说完樱唇微颤,神情间满含期待,更像是渴望,仿佛被雨水浇得将要凉透的世界,需要光和热,而这娇小的身躯,孤寂的心灵也需要有人抚慰。狄烻双眸依旧平静,幽沉似海,但却不再毫无波澜,默然凝望着她。那张小脸上的污迹早被雨水冲乱了,比之前更显得滑稽,却又说不出的澄澈纯真,没有丝毫虚伪造作。白皙纤细的脖颈,领口微露的肩锁,还有衣衫浸透后已然掩藏不住的婀娜身姿,更像在提醒他这是个足以令天下任何男人为之癫狂的女子。他目光恍然炽烈起来,内中潜藏着欲言又止的冲动。然而那一丝冲动终于还是隐没下去,目光倏尔一变,凝视她像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错动了心意,做下为人不容的事。良久,他鼻中轻叹,向旁一步,将身侧对着她:“先洗一洗,换身衣裳,明日安排人送你回去。”方才都已经那样了,他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谢樱时心中恼怒,恨恨地剜了他一眼,赌气往地上一蹲:“之前不说了,我已经没有家了!”这显然不是实话,但这份怨气似乎也不是无中生有。狄烻蹙眉略想了下:“不然,先送你会颍川皇甫老令公那里……”“我不去!”谢樱时怒声回了一句,咬了咬唇,猛地跳起身,朝回廊那头奔去。“回来,你去哪?”“不要你管!”她奔出几步,回头瞪着他:“凭你用什么法子,别想再赶我回去!”言罢,掩面跃上天井,一个纵身消失在雨夜中。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之前卡文了,拖到现在,今天开始努力每天中午12点定时更,给自己加油(??????)??(づ ̄ 3 ̄)づ谢谢仙女1314的地雷*3第53章 春意盎然暴雨终于停了。晨晖隔着残破的窗棂子透进来, 在长案上铺洒下一片错乱不整的斑影。天井高处投下的光一点点漫散开, 徐徐照清了满室的晦暗。狄烻这才恍然发觉天亮了, 搁下手中的笔,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眉心深沁着红印子, 就像一片永远褪不去的朱砂记。连着好几日没黑没白的熬下来,加上昨晚又一宿未歇,纵然是他也有些精力不济。拧了拧眉头,习惯性地伸手探向腰间的蹀躞带,蓦然想起清窍止痛的药膏早已经用尽。他自嘲似的叹声轻笑,直了直腰身,阖眸调息。真气从丹田升起,涌入胸肺, 沿任脉诸穴流转,直到顶门,再顺势而下, 通遍背脊督脉, 而后自两肋沉入小腹中。片刻之间, 真气已在体内运转了一周。他抻了抻腰骨, 再睁眼时脸上已不见了倦色,眉心的红印子也淡了几分。吁口气,想要把胸中的憋闷都吐尽, 有意无意解下皮囊,取出那只小漆盒放在手中端详。不知不觉,这东西已在身上放了许久, 当初那丫头大老远特意送来给他的情景恍然就像昨天的事。他神思游远似的忆起过往,时而剑眉轻蹙,时而唇角抿翘,眼底却始终一派平静,最后移开目光,转而凝向天井处仍在四面滴水的瓦檐。出神半晌,起身负手踱过去。几乎就在他走到天井下站定的同时,阿骨也急匆匆地从侧廊转了进来,上前愧然叉手。“大公子恕罪,城内各处都已找遍了,没见那小娘子的踪影。”狄烻凛狭的眸中沉着忧色,又似乎全在意料之中。“怪不得你,她并非寻常女子,若是有心躲着,还真未必找得到。”听他这么说,阿骨也点了点头,神情仍然凝重,又猜疑道:“会不会已经出了城,自家回去了?”回去?若是这样,倒也好了。他耳畔又回响起她昨晚负气离去时的话,漠眼愣了愣,淡声吩咐:“你不必管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募兵,五日内成军,分派入各营,一月之间兵器阵法都要见分晓。”阿骨肃然道声“得令”,却步退去。狄烻依旧立在原地,慢慢抬眸望向天井上方。半空里浓云积聚不散,看不到日头。.天终于亮起来的时候,人声也忽然变得嘈杂。这座被战火反复吞没的南陲小城萧条已久,今日却出奇的热闹。上至半百老人,下到青涩少年,全都争先恐后地往原先州府大坪那片空地上奔去。谢樱时攀在树高处,隔着老远就看到竖起的招兵旗,仗着轻身功夫,抄近路绕过去。昨晚离去之后,她翻来覆去整整想了一宿,实在不懂自己都已经把心意表白得那么清楚了,狄烻为什么还是不为所动。其实她瞧得出他眼中没有厌烦,只是淡看一切,像把她琢磨透了。大约就像他说的,自己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心血来潮的瞧他顺眼,然后将这种好感当做喜欢,便一门心思的紧追不舍。可她知道自己不是。日间想着他,夜里梦到他,一见到面便心如鹿撞,说不出的开心,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她是个犟脾气,越是不成便是要较这个真。既然他不信,她就偏要找机会堂而皇之地赖在一起,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决心,绝不是一时冲动。眼前这便是个好机会。谢樱时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看看身上的这套偷来的男子衣衫,再加上刻意装扮,应该不会被轻易认出来。但她却不愿去跟那些流民粗汉争抢拥挤,仍旧躲在暗处吃着点心果子观望。从清晨到午间,几百名还算精壮的丁男陆续被筛选出来,由军中校尉分批带走,其余的老弱病残都被劝返回去,剩下应募的人已经不多。谢樱时这才拍拍手抹净了嘴巴,抓了两团泥把身上抹得更脏,又拣块一指来厚的石头,摔做两截,拿布缠了绑在草鞋内,装作逃荒少年饥肠难耐地走上去。本以为这样万无一失,可等来到近处,看别人在刻有尺寸的木梃旁丈量身长,才发觉不妙,前面那个干瘦汉子瞧着比她还稍高一些,居然仍是不足,纠缠了几句就被连斥带推地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