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帐颇为宽敞气派,站在门口什么动静也听不到。邱先生小步走了两圈,尤为不解,忍不住低声道:“将军可知姓顾的给世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如此信任他?”“我哪儿知道?”雷长春瞪他一眼,“我要知道,一碗也不能让你给世子灌下去!”邱先生:“……”中帐内,杨茂率先开口:“顾先生何以见得,小王一定会留在西南?”“天命使然也。”顾玉成笃定地道,“先帝身体疲敝,并非一日一时,王爷此时起兵,看似仓促,实则乃是筹谋多年,深思熟虑之举。他将世子留在西南,自然是认为您适合待在西南。此其一也。”“世子先机已失,此刻只能据守西南,图谋大业。否则一旦王爷事败,世子身为嫡长,断无活命之理。此其二也。”“倘若王爷得天庇佑,清君侧,诛妖邪,登上世间至高宝座,令弟携辅佐之功,陪伴之情,在王爷心中的地位,远非他人能比。真到那一日,世子当如何自处?此其三也。”顾玉成不慌不忙地说着,始终站在距离杨茂三米远的地方,长身玉立,稳如青松。杨茂坐在上首,神情复杂:“小王身边数十能臣志士,都愿稳住军心,静待时机。”“他们自然愿意。”顾玉成勾起唇角,“哪朝哪代都不缺文臣武将,世子身边的人,事成可鸡犬升天,事败可苟且偷生,不累子孙。是进亦可,退亦可,如此两全之事,有什么不愿意的?”“世子只要想想,假如王爷属意于令弟,这些人是什么光景,就当知顾某所言不假。”杨茂:“……”他如何能不知?别说父亲光明正大把二弟扶成继承人,就是此刻,因为二弟跟着去了京师,他在西南说话都不如从前好使。真到将来那一日……“小王与二弟情谊深厚,真到那一日,小王就做个富贵闲人,靠兄弟庇护,岂不比躲进深山与苗夷厮混强?”顾玉成肃容道:“世子宅心仁厚,行孝悌之道,顾某佩服。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纵使令弟生性淡泊不慕名利,可是追随他征战沙场的人,想囤居奇货的人,都不可能看着他后退。彼时令弟被众人之利裹挟,自顾尚且不暇,又怎能庇护兄长?”“如今世子困于局中,事败有难同当,事成难共富贵,好比利剑悬于颈项,不可稍有差池。然静待时机,不过是坐以待毙,掩耳盗铃罢了。”他看向杨茂,神情悲壮:“世子莫非要安然高卧,等着利剑一寸寸落下,直到身家性命掌在他人之手吗?”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入情入理,每个字都像钉子似的扎进杨茂心里,激得他血液沸腾,呼吸加速。等最后一个话音落地,他猛地起身越过矮桌,朝顾玉成走了几步:“先生所言甚是!”顾玉成心头一颤,就见杨茂停住脚步,站在他身前三尺远不动了。顾玉成:“……”“满座文武,没有一个像先生这般为小王着想!先生表中所书,以西南为根本,高筑城墙,屯兵屯粮,甚至得苗人相助,开疆拓土,实在叫人心驰神往!”杨茂眼神火热地看着顾玉成,“黔源县历代官员,都不曾和苗人密切来往,先生如何良策,能将蛮夷降服?”顾玉成尽力让自己露出得遇知己伯乐的喜悦,好配合此刻气氛:“世子过奖。不敢说降服,合作而已。世子有所不知,苗人逐年壮大,和其他蛮夷摩擦渐多,早有归顺之心。如今东苗西苗,已成一体,少族长便想借世子东风,带族人出山。”杨茂道:“穷山恶水多刁民,苗夷更是刁横,先生可有十足把握?”顾玉成眨眨眼:“有。顾某和少族长一见如故,已定下婚盟。苗人重誓约,不会反悔的。”杨茂长长地“哦”了一声,眼中露出点兴味:“顾先生着实佳婿,苗夷倒是眼光不错。”“世子过奖。”顾玉成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指指杨茂手中的雕花银角,“此物乃是少族长信物,里面藏有苗寨地图,顾某愿以黔源县和九十六苗寨作投名状,降世子一人!”杨茂精神大振:“好!”自打父亲起兵,他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成夜睡不着觉。那些劝他等待的,真是听见就烦,可是让他争抢的,又只会嘴皮子功夫,哪个能像顾玉成这样,非但句句说到他心里,还能拿出份厚厚的大礼呢?想到将来,杨茂心头火热,忙低头去看那银角,来回试了试却拧不开。顾玉成伸出手道:“顾某愿为世子代劳。”瞥到地上阴影,杨茂迟疑一瞬就将那银角递了过去。他是个惜命的人,但顾玉成的言行打动了他,别的不说,单是降表中的内容,就足堪大用。而且他虽屏退左右,四周仍埋伏着护卫,稍有异动便会杀进来。最重要的是,这银角很是小巧,还没他的掌心大,藏不了东西。顾玉成上前一步,接过银角,上下各按三次,然后逆时针转了两圈,就见那银角从中间打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皮子,其上弯弯绕绕地满是标记。“世子请。”顾玉成将银角还给杨茂,请他拿出地图,并指着一个角落道,“里面有苗人祖辈看守的银矿,是其族中禁地。”想不到苗夷还有这种好地方……杨茂赞赏地看了顾玉成一眼,小心抽出地图,垂下眼在上面寻找。顾玉成再次伸出手,口中道:“大约在这座山——”他伸的是左手,修长的手指虚虚点向地图左上角的山峰,半途中却忽然转弯,伸向杨茂肩膀。同时右手闪电般一探,从左臂间抽出根乌黑丝线,两手一勒,将其牢牢缠在杨茂脖颈间,飞快绕了两圈。“你!”杨茂骤然被袭,慌乱中一拳捣向顾玉成腰腹,拇指上粗大的戒指豁然弹出寸许长的刀锋,用力扎下。顾玉成忙着制住杨茂,拧腰闪躲不及,清晰觉出利刃入体,甚至发出噗嗤闷响。他咬牙忍住,硬是将丝线在杨茂脖子上缠了四圈才退开半步,任凭刀锋从皮肉划过,手上猛然发力。这一勒之下,登时将杨茂憋得脸色涨红,脖子上露出细细的伤口,又迅速被涌出的鲜血盖住。此时顾玉成左胳膊勒住杨茂,左手握着那黑色丝线,终于腾出手右手捂住腰间伤口。他将衣服往伤处掖了耶,沉声道:“把戒指扔了。”杨茂拼命挣扎,喉间咯咯作响,两手乱挥,太阳穴高高鼓起。“世子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顾某手中的是苗寨傀儡线,苗人过年杀猪的时候,为了刀口整齐好看,就会用这线从猪头上滑下去,能切得特别平整。”顾玉成的声音仿似恶鬼,冷幽幽响在耳边,感受到脖子上越来越紧的力道和血液流过的黏腻,杨茂终于将手中戒指甩了出去。顾玉成丝毫不敢放松,手上加大力道的同时,右手捋过杨茂两条胳膊,确认没有藏东西,才稍稍卸了力气,一字一字地道:“跟我走。”.黔源县城楼内宋六郎焦灼地转来转去:“父亲和哥哥们怎的还不到?和君怎么还不露面?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还是我过去一趟吧!”宋琢冰停下磨刀的动作:“六哥,现在才过去一炷香的时间。”宋六郎:“……”他看看燃尽的短香,又趴到城楼垛口处往外看,恨不得把对面那营帐瞪出两个洞。自打定下这冒险计策,他就坐立难安,一会儿盯着城中百姓,一会儿在城楼上来回巡视。今天顾玉成和宋琢冰出城送降表后,他更是如坐针毡,一刻也停不下来。宋琢冰倒是沉得住气,回了城楼擦把脸就开始磨刀,没出去看过一眼。“你就这么放心和君吗?”宋六郎团团转了十几个来回,又回到趴在垛口,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宋琢冰闲聊。宋琢冰手上动作不停,面无表情地道:“和君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假如有个万一,她就给顾玉成报仇,然后……“出来了!”宋六郎看到两个人影从中帐出来,低呼出声。话音未落,宋琢冰提刀而起,握住城楼上早就绑好的绳子,从高处一跃而下。宋六郎一声惊呼尚堵在喉咙口,就见自家妹妹一手长刀一手麻绳,脚尖在城墙上轻点借力,鹞鹰般落到地上,疾步朝前方奔去。宋六郎:“!!!”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卡过了这一章,悄悄更新……第89章 艰难等待顾玉成劫持着杨茂, 一步步从中帐退出。他牢牢勒着杨茂的脖子,把他当盾牌挡在身前, 小心翼翼地慢慢后退。在他身前, 是平王府的将士和营帐, 雷长春手持长弓站在帐外, 脸色黑如锅底,却不敢上前。因为顾玉成说了, 一旦有任何人动手,他就先杀了杨茂偿命,看他们如何向平王交代。众人投鼠忌器之下, 竟是眼睁睁看他拖着杨茂走出中帐,就这么朝黔源县的方向而去。邱先生一个文士, 面对这种状况毫无办法, 气得想杀了雷长春,低声骂道:“莽夫!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世子现在性命堪忧,可怎么收场?!”那顾玉成狡诈多端心狠手辣, 不知耍了什么手段, 须臾间就将好好一个人勒得面红耳赤,眼白上翻, 连呼救都来不及。等他们试图营救时, 世子脖颈上已经血迹斑驳糊成一团,极为可怖。更可恨的是,顾玉成挟世子以令下属,先叫他们远远退开, 鞭长莫及,再让眼前士兵卸甲,不可动手,最后更是拿世子做挡箭牌,就这么扬长而去。狗屁的探花县令,绑架起人来比山匪还老练!邱先生恨恨呸了一口,怒瞪雷长春:“平日里夸得上天入地,神勇无匹,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世子殒命吗?你手里的弓是个摆设吗?”雷长春:“……”劝降是雷长春一力促成的,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现在搞成这样,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面对邱先生冷言冷语也只能忍住,边盯着小幅度移动的两人边盘算手头兵力。至于手中弓箭,暂时只能当摆设。顾玉成和世子靠得太近,没人能在射杀他的同时保下世子。这强忍的沉默落到邱先生眼里,就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不屑一顾,顿时更加恼火,从牙缝里透出阴恻恻的味道:“雷、将、军!”雷长春揣着不相上下的怒火回视一眼,闷声道:“难道你不是摆设?再等两个时辰,实在不行就撤兵。”对方冒这么大风险劫持世子,为的不过是黔源县而已,大不了同意顾玉成的条件,以后杀个回马枪。左右黔源县就在这里跑不了,早晚是囊中之物。邱先生与雷长春共事数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叫道:“两个时辰?你疯了吧!看世子的伤势,要不了两个时辰他就没命了!现在就撤兵!”“至少等两个时辰。”雷长春坚持道,“顾玉成没有杀世子的必要,而且他也受了伤,看失血量坚持不了太久。现在撤兵,世子必将威严扫地,以后如何号令众将士?”邱先生分毫不让:“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命都没了还讲究什么威严?顾玉成是坚持不了太久,你看看世子的脖子,他又能坚持多久!”二人剑拔弩张相持不下,奈何一个掌王府兵士,一个握自己兵力,谁也不能劝服对方,只好一边派人报讯一边死死等着。这会儿雷长春部下的数量和质量都略胜一筹,加上笃定世子没有性命之忧,难得在气势上占了上风:“邱先生且看吧,不出一个时辰,顾玉成必倒。届时群龙无首,正可一举救下世子,攻占黔源。”邱先生冷哼一声没说话,心想世子就此死了便罢,若是有命活下来,他非让世子把这莽夫大卸八块不可。或许不用他说,世子自己就得先宰了这莽夫。二人眼睁睁看着顾玉成和杨茂越走越远,抓心挠肝之际,忽见城墙上有个人影轻盈落地,朝着众人目光聚焦处奔去。“不好!”雷长春低喝一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就往前冲。险些被带个趔趄的邱先生:“……”雷长春所料不差,顾玉成确实受伤不轻,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有血渗出,甚至手臂都有些发抖,所以才走得很慢。他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虽然看不见人,但他知道,一定是宋琢冰。她来接应他了。自昨日定下主意要诈降,他就和宋琢冰、宋六郎一起,将可能发生的情况推演了无数遍。如果对方允许他和宋琢冰两人前去,那么劫持个平王世子轻轻松松。如果对方坚持不许,就抗争一下再顺从,然后由他自己发挥。成了按原计划行事,一旦失败,就尽人事听天命。这个诈降计划听起来疯狂,却是他们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作为一个县令,没有人比顾玉成更清楚,黔源县没有守城的资本。一旦士兵攻城,他们根本守不住,届时是杀是剐,就看平王一系的人品了。顾玉成不敢冒这种风险。与一县人口相比,自己冒险诈降,是个性价比最高的方案。幸好,他赌赢了。宋琢冰也赌赢了。顾玉成悄悄松了口气,正欲放松对杨茂的钳制——被勒了一路,在窒息与半窒息之间来回倒腾,这人已经处在晕厥边缘了——就看到雷长春骑马奔来。昨天他就是这样骑着马往城墙上射了一支长箭,今天又来,顾玉成当即警惕起来,刷得加大力道把杨茂勒得直翻白眼,同时喊道:“停下!否则!”这一喊牵动伤口,疼得他暗自抽气。好在响鼓不用重锤,一看杨茂费力挥手,雷长春就勒马停下,高声道:“我不过去,你身后的女人也不能过去!”顾玉成没有回头,仍是死死勒着杨茂。这是他唯一的杀手锏,断没有放松的可能。一旦他出事,宋琢冰也会跟着危险。此时此刻,稳住自己就是保护对方。顾玉成身后,宋琢冰手拎长刀,在地上划出道长长的痕迹,戛然止步。这个距离,恰恰和雷长春与顾玉成之间的距离相当。“我不过去,你也不能擅动。”宋琢冰拔刀在手,同样抬高声音,“顾玉成你听好!从此刻开始,我一步都不会动!雷将军上前一步,你就杀了平王世子!”“我,必将为你报仇!”顾玉成今天为送降表,穿了一身白衣,血迹格外明显,那抹猩红从腰间蔓延到衣摆,刺得宋琢冰双眼发疼。可是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和雷长春遥遥对峙。宋琢冰狠狠咬了口嘴唇,将涌出的鲜血咽下,眼都不眨地盯着雷长春。他们三个人现在站在一条线上,顾玉成在两方射程之外,雷长春更在黔源县射程之外,顾玉成手上有杨茂,雷长春手上有将兵,彼此僵持,谁也奈何不了谁。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牵制住雷长春,然后等。等黔源县百姓从另一道城门撤离,等父兄率援军赶来,等顾玉成……平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哪里飘来的薄云遮住太阳,在遥遥对峙的四个人身上投下一层阴影。顾玉成始终勒着杨茂,身形一动不动。他感觉到双腿在发颤,眼前甚至偶尔模糊,但始终站在原地,没有须臾放松。假如现在有人要分开他和杨茂,会不会发现他的胳膊已经僵成木头,动弹不得了?顾玉成漫无边际地想着,试图分散注意力。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为了打动杨茂,他和宋琢冰假借苗寨名头,生造了个“九十六苗寨少族长”的身份。他和苗人关系亲密,手上就有不少银饰,正好拿来用。为了更可信一些,他们俩还说了通谁都听不懂的“苗语”。其实那堆叽里咕噜里头,只有十几个词是苗语,剩下的都是他们胡编乱造生凑起来的。赌的就是当地汉人普遍鄙视百夷,认为他们是不开化的蛮夷,根本不会学苗语。雷长春果然被骗过了,还捎带骗过了杨茂。他诈降,宋琢冰伪装,这就是真爱吧。顾玉成边想边借着勒住杨茂的动作,悄悄往他身上靠了靠。虽说杨茂为人不怎么样,但多亏他没胆,不然很快就能发现,傀儡线要不了他的命……这种线是苗人做傀儡用的,非常坚韧,遇水不散。听起来玄乎,其实和汉人绣娘在皮子上穿孔的线差不太多。每逢过年的时候,苗人确实会用这种线来分割肉块,但分的都是熟肉,不是生肉。要砍肉切骨,还是用山下买的百锻刀。或许是因为杨茂在西南待得时间长,所以这种威胁对他格外有效?顾玉成微微抬眼瞥向天边阴云,心中不期然浮出点小得意。他先带宋琢冰,再拿雕花银角,任谁都会以为二者是他的保命关键,连杨茂都将注意力牢牢放在那银角上。殊不知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在他小臂上。还是不会被磁铁发现、看起来毫无威胁力的丝线。他竟能这般智计百出,真可谓一得意事了。顾玉成边想着以后要如何记下此事,边咬住后槽牙苦苦忍耐——他未来岳丈的援兵啊,怎么还不来?顾玉成强忍之时,宋琢冰和雷长春也没好到哪里去。宋琢冰纯粹是心疼顾玉成,雷长春则是看着杨茂受罪,自己心里来回扑腾。他是个武将,却被王爷留在西南保护世子,不能上阵立功。世子本来就不信任他,现在又因他劝降,受这么大罪。凭雷长春对世子的了解,他不可能事后安然无恙,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何况还有个姓邱的……他真的要在这种人手下讨生活吗?三人各自相望,俱是面无表情,越发衬得最中间面赤眼白的杨茂形容可怖。他被勒得太久,已经放弃了挣扎,只用仅剩的力气望向雷长春,期盼他救自己于危难。可惜雷长春此刻心思浮动,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杨茂:“……”他无力地喘息着,忽然听到马蹄声滚滚而来,大地都在颤动。杨茂心头一喜,是邱先生搬来府中援兵了吗?他拼命睁开眼睛朝前看,恰见到“杨”字帅旗哗然倒下,他麾下士兵们像受惊的鸟兽般四散奔逃。下一刻,雷长春跨马扬鞭,掉头朝营帐冲去。杨茂:“!”援兵到了。可惜不是他的。第90章 何其有幸顾玉成再睁眼, 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他躺在县衙后院常住的房间里,身下是柔软的褥垫, 身上盖着簇新的被子, 散发出阳光的味道。在他床边, 趴着身形纤瘦的宋琢冰, 背部一起一伏,显然是睡着了。她微微蹙着眉, 睡得并不安稳,阳光从窗外溜进来,在她蓬松的鬓发上撒下层碎金般的光芒。顾玉成心头一片酸软, 他躺在被子里,轻轻蜷缩手指脚趾, 感觉了一下自己的四肢, 然后抬手摸了摸脸,确认自己四肢健全五官健康,这才放任自己, 用目光勾勒着宋琢冰的模样。他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 琢冰也好好的,连天气都晴得恰到好处。何其有幸啊……自打围城, 宋琢冰连着两天两夜没睡, 待顾玉成烧退后刚趴下,忽然似有所感,猛地睁开眼,就见顾玉成已经醒了, 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宋琢冰顿时狂喜,起身就往门外跑。顾玉成:“……”没多会儿,宋琢冰就和大夫一起过来了。老大夫仔细给顾玉成把了脉,又查看过伤口,满意地舒了口气:“恢复不错,顾大人身体强健,又退烧醒来,已经脱离危险了。但他失血过多,需得小心滋补,最近可不能再做大动作。”其实顾玉成的伤口不深,未触及脏腑,但他勒杨茂的时候硬划了一下,挺长一块皮肉外翻,他还又劫持又威胁的,导致伤口持续流血,现在就变成了个重伤号。他自己看不到,还觉得状态良好,实则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都没半点血色,任谁看都心惊。宋琢冰给顾玉成倒了杯热水,问清老大夫注意事项,留下几个药膳方子,然后客客气气地将他送走,方折返回来给顾玉成热药。顾玉成这才注意到,房间靠窗位置有个小火炉,正小火舔舐着一个深黑药锅,袅袅热气里散发出浓浓的中药味儿。卧槽……顾玉成在心中发出一声哀嚎。还没开盖就这么重的味道,浓缩成一碗之后得是什么暗黑滋味儿?然而此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宋琢冰很快就端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过来:“和君哥,趁热喝吧。”顾玉成想说待会儿吧,还没张嘴就见宋琢冰俯身靠近他,发丝垂落在他肩头,甚至能闻到股清浅好闻的花香气。那是他偷着送出去的自制沐浴露,掺了几十种花露。顾玉成:“!”他悄悄红了耳根,略显僵硬地由着宋琢冰动作。宋琢冰此前已帮顾玉成换过两次药,这会儿轻车熟路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放好靠垫,然后端过瓷碗,轻声道:“和君哥,我喂你吧。”顾玉成正在迷迷糊糊之间,又是头次享受这种待遇,毫无防备就被喂下一大勺中药,待咽下去才觉出一股苦味直冲天灵盖,五官都跟着变了形。这前所未有的苦味瞬间把他冲清醒了,可是宋琢冰还在喂药,顾玉成一时间竟不知是苦是甜,只好看着宋琢冰下饭,哦不,是下药。好在宋琢冰用的是个大勺子,几口就喂完了,还拿了个蜜饯塞给他。人在尝过极苦之后,喝白开水都甜,何况是吃蜜饯?顾玉成从没这般渴望过甜食,忍不住多舔了几口。这一舔,就碰到点不一样的触感。顾玉成:“……”宋琢冰:“……”宋琢冰红着脸退开,跑出去之前不忘塞给顾玉成一个小瓷碗,里面盛着三颗蜜饯,黄中透红,泛着糖渍特有的水光。“谢谢七娘。”顾玉成对着背影道完谢,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丝丝红晕,拈起一颗蜜饯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待顾玉成将三颗蜜饯都吃完,又喝了床头的一杯温水,宋琢冰才推门进来,跟他说了说外面的情况。原来昨天宋将军的部队碰上了从其他县赶来支援的平王府士兵,先行打过一场,才朝黔源县来,故而耽误了些时间。好在宋将军征战多年,经验丰富,又带着两万精兵,从数量到质量都具备压倒性优势,没费太大周折就解了黔源之围,将围城将兵尽数俘虏。那雷长春自认悍将,可惜遇到的是比他更悍的宋家军,几个回合就被宋三郎擒住,也成了阶下囚,要和杨茂等人一并押解进京。当时顾玉成不支晕倒,从大军滚滚而来到砍瓜切菜般打败平王士兵,再到接管黔源县,将迁移的百姓接回来,他通通没看到,心中颇觉遗憾:“可惜了,未能瞻仰宋将军英姿。”宋琢冰心说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口前又觉这话说出来有些轻浮,便道:“和君哥你好好养伤,我父亲忙完就会来看你。他觉得你有勇有谋,甚是欣赏。”没想到提前得了未来岳丈的青眼,顾玉成心头欢喜,暗道以后提亲应该会容易些。难得独处,他想跟宋琢冰多说一会儿话,奈何体力不足,很快被宋琢冰扶着躺下。为了诈降一事,顾玉成思虑许久,精神非常紧张。踏出城门后的一言一行,看似从容轻松,游刃有余,实则每一根头发丝都绷得紧紧的,真应了那句“拼尽全力假装看起来毫不费力”,终于熬到援军赶来后撑不住晕倒,精神和□□都疲惫至极,以至于大夫给他翻开伤口清洗上药都没醒。现在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宋琢冰就在眼跟前,顾玉成唇角微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待他睡熟,宋琢冰悄悄握住顾玉成的手,放在自己手上。这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能做百般美食,能写锦绣文章,现在却是满掌心血痕,叫人触目惊心。宋琢冰轻轻抚过最深的那道痕迹,默然无语。她的和君哥那么爱惜自己,天天养生,头发多掉几根都要吃芝麻补,可是直到晕过去被她接住,这双手都死死攥着傀儡线,怎么也掰不开。怕弄伤筋骨,老大夫给他灌了麻沸散,又行针扎麻穴,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他的手,把勒进掌心的丝线拨出来。十指连心,和君哥该多痛啊。宋琢冰手背一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掉下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手背上。她放任自己默默哭了会儿,然后在床边搬了个小榻,握住顾玉成的手,一起睡了。……不知睡了多久,顾玉成被浓郁的香味唤醒,睁眼便见夜色已深,房中燃了支蜡烛。昏黄光线下,宋琢冰正捧着一碗肉粥,轻轻搅动。“琢冰,什么时辰了?”顾玉成轻声道。宋琢冰回头望他一眼,道:“亥时刚过。来吃点东西吧。”她照旧把顾玉成扶起来,让他漱了口,然后端起粥投喂。这粥是厨娘用鸡汤煨出来的,粳米和熬了四个时辰的高汤融为一体,里面还有软烂的鸡腿肉和香滑的菌菇,吃起来极是可口。特别是和上一碗苦药相比,简直人间至味。顾玉成享受着宋琢冰的体贴,胃里美,心里更美,一双黑眸亮晶晶的,透着纯然的喜悦:“琢冰。”宋琢冰抬眼看他:“?”顾玉成腼腆一笑:“我想叫叫你。”宋琢冰:“……?”不知为什么,和君哥好像看起来有点傻的样子……然而这傻乎乎的样子格外打动她,加上那时不时来一声的呼唤,宋琢冰喂着喂着就觉得有点喂不下去,忍不住绷起脸嗔道:“你再这样,我不喂你了。”吃个粥而已,怎么跟吃迷魂丹似的,笑得这么……这么甜。顾玉成眨眨眼,含笑撒娇道:“琢冰~”宋琢冰:“!”宋琢冰再也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拿起勺子舀了满满一勺粥送到顾玉成嘴边:“啊~”两人一个喂一个吃,间或幼稚地斗个嘴,好一会儿才把粥吃完。宋琢冰刚把碗放下,手腕就被握住了。握住她的那只手还带着伤,也没用半分力气,然而她还是被那只手的主人带着,轻轻靠在对方肩头,近得能听见彼此呼吸和心跳。感觉到那只手伸出来和自己十指相扣,宋琢冰一时羞怯,把脑袋拱到顾玉成肩窝,任他叫了好几声也不肯抬头。“琢冰。”顾玉成轻声唤着,侧头在那柔软鬓发上亲了亲。要搁在往常,他是万万不会这么冲动的,可是经此一役,他发现自己和宋琢冰心有灵犀,心意相通,仿佛是彼此缺失的一部分。人生短短百年,能有这样的伴侣,历经生死还在一起,何其难得,又何其有幸!此时此刻,意中人就在怀里,乖巧柔顺,含羞带怯,像一朵微微绽放的睡莲。顾玉成只觉心满意足,忍不住低下头,他想——“咳!”极富威严的咳嗽声骤然响起,在静夜里好似惊雷响在耳畔。顾玉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宋琢冰刷得直起身跳到地上,同时反手扶住他,对闯进来的高大男子道:“爹,你怎么来了?”顾玉成:“!!!”你怎么来了?听听听听,这叫什么问题?我要是不来,你就被傻小子骗走了!宋将军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非常不是滋味儿。他今天忙得脚不点地,几个儿子也被他赶得飞起,好容易晚上偷个空想来看看闺女,就顺着唯一的亮光走到了顾玉成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