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身旁的玄宁不开口,盛鸣瑶也不说话,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不见往日潋滟水光。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盛鸣瑶见又进来了一个漂亮姐姐,先是想要起身,而后又被丁芷兰用灵力温和地定在了慈心净钟之下。即便被限制住了行动,盛鸣瑶倒也没生气,兀自玩了一会儿手腕上银白色的镯子,后又探出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扫了一圈玄宁灰青色的洞府,无聊地瘪瘪嘴。“你是谁?”丁芷兰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再次探入灵力进盛鸣瑶体内,惊愕地发现这姑娘体内的竟是空荡荡的一片!——灵台混沌,毫无灵力,不见灵根,经脉严重受损!饶是行医千年,丁芷兰也未曾见过如此古怪的人。按理来说,即便这种情况发生,那也必定会使人痛苦不堪,可偏偏盛鸣瑶和个没事人一眼,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视线不停在两人身上游移。丁芷兰收回灵力,并没有直接回答盛鸣瑶的问题,而是指了指玄宁,反问道:“你可知道他是谁?”“知道呀!”盛鸣瑶仰起头,脆生生地回答,“他是我的师父!”“那你可还记得你是谁?”“我?我是盛鸣瑶。”丁芷兰听见这回答后笑了笑,温声道:“是了,瑶瑶,我是你师尊的朋友,你身体之前出了点岔子,如今需要好好调养。”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盛鸣瑶身上的丁芷兰并未注意到玄宁一时怔住的模样,在哄好盛鸣瑶后,她对着一旁的玄宁使了个眼色,示意出门说话。玄宁眉眼低垂,仍维持着之前单膝跪于地上的姿势,僵硬得像是被冰雪尘封的雕塑,纤细的睫毛如蝴蝶轻颤羽翼,遮盖住了玄宁晦暗不明的眼神,以至于丁芷兰都无从得知他此时心中所想。“师兄?”丁芷兰迟疑地重复了一遍。这一声轻唤似是将玄宁惊醒,他终于起身,落于耳畔的那一缕碎发随着玄宁的动作滑落在了胸前,又被他毫不在意地拂到了脑后。“师父!”就在玄宁打算离开此处时,坐于慈心净钟之下的盛鸣瑶忽然喊出声。玄宁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只见原本端坐于慈心净钟之下的盛鸣瑶此时满脸急迫,她双手撑在地面,试图想要站起来,可一次次被无形的结界阻挡。小姑娘顿时变得着急无措起来,完美秾艳到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五官皱在一起,黑白分明的眼中沁出点点水光,像是下秒就要痛哭出声。这慈心净钟早在第三阶段“除魔”开始时,就被玄宁下了禁制,除非盛鸣瑶此时的神智绝对清醒,否则她一步也不可离开净钟之下。“师父,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带瑶瑶一起去?”若是以往,玄宁这样目下无尘的性子,根本不会理会这些无聊之语,更别提盛鸣瑶如今还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心性宛如凡尘孩童。与这样的人有什么可说的呢?然而从来孤高的玄宁,偏偏因此而停住了脚步。在丁芷兰复杂难辨的眼神中,玄宁侧过身,略停滞了几秒后,白色的袍角若流星划过天际,眨眼间便落在了盛鸣瑶的面前。无视了丁芷兰欲言又止的“小心!”,玄宁主动踏进了禁制之内,半跪在了盛鸣瑶面前,任由她抓住了自己莹白色的袍角,目光落在了小姑娘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色,轻声问道:“怎么了?”“师父不要走!”神智不清的盛鸣瑶宛如八九岁的幼童,她如今失去了记忆,唯独记得这个第一眼看见的人,是自己的师尊。“我没有走。”玄宁将手掌覆盖在了盛鸣瑶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使得小姑娘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却仍是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角,不愿松开。这孤注一掷又认死理的劲儿,到是与清醒时的盛鸣瑶有那么几分相似。“我要去与你芷兰师伯商议些事,去去就回。”哪怕玄宁如此轻声细语得哄着,盛鸣瑶仍是固执地不肯放手,她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玄宁。盛鸣瑶神智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幼童,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可她仍然记得面前的人是带自己从碌碌凡尘之中跳出,将世界另一面的玄妙,在她眼前徐徐铺开的仙人。他还说过,从此以后,自己就有‘师父’了。“师父不会抛下我吗?”小姑娘清澈的眼眸中只容得下玄宁一人的身影,她执拗地央求着一个‘保证’,“师父不会突然消失,弃我于不顾吗?”“不会。”盛鸣瑶听见这个保证后顿时舒展了眉眼,她又笑了起来,不想平时那样颠倒众生般的秾艳勾人,瑰姿艳逸。反倒有些呆呆的,还透着一股很好骗的气息。因为现在这个只有孩童记忆的盛鸣瑶,是在全心全意地信任玄宁。“那我们拉钩好不好?”盛鸣瑶不知想起了什么,拽着玄宁衣角的手忽然放开,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不等玄宁反应过来,就已经反手勾住了之前落在自己手背上的修长手指。“拉钩之后,师父就不能骗人啦!”玄宁被盛鸣瑶勾住的小指颤了颤,下意识想斥责她胡闹,可在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后,反倒将所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好。”玄宁并未将小指从盛鸣瑶的手中抽出,而是任由两者纠缠,同样白皙纤长的手指,此时缠绕在一起,就像是冬日里落于白梅花蕊中的沁沁细雪。不,不是白梅。玄宁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顿时柔和了下来。——该是芍药。***就在玄宁走后的下一秒,盛鸣瑶短暂地恢复了些许清明。之前,在盛鸣瑶昏迷时,她记得自己似乎是陷入了一个绮丽美梦之中,具体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可盛鸣瑶仍记得梦中那异常让人眷恋的温柔。后来发生了什么,盛鸣瑶反倒记不清了,她只知道有一个无形的手陡然出现,一层又一层地撕裂了全部美好,硬生生将陷入美好幻象之中的盛鸣瑶拉了出来。说句实话,要不是知道这是假的,盛鸣瑶倒还真的有几留恋。因为恍惚之中,她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不是此世,而是真正的盛鸣瑶亲生母亲的声音。自从父母离异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来自于亲人的关怀了。盛鸣瑶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这些记忆,她也以为这些人早就被自己抛入了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时光长河之中,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时突兀地出现在了脑中。哪怕知道是假的,盛鸣瑶仍有一秒,是心甘情愿地沦陷其中。‘那便不要离开…那便回来…’——我才不要回去!盛鸣瑶将脑袋埋在膝上,试图阻隔这道声音。即便如今盛鸣瑶身受心魔与魔气的双重困扰,可她仍是固执地不愿向天道屈服。到是玄宁此番做派,让盛鸣瑶微微讶异。虽不知玄宁是与宗门达成了何等协定,但盛鸣瑶亦知晓他定是为了保下自己,做出了极大地让步。几日恩情绝不足以抵消多年忽视的怨恨,可玄宁难得尽了几分为人师表的心意,盛鸣瑶又不是顽石,心中自然有所触动。可惜了,这份关怀来得太迟,若是能够早些——‘可以…入梦来…你可以得到了一切…’——我才不入梦!盛鸣瑶自知如今的情状十分不对,别的不提,若仅仅是魔气入体,断不可能在慈心净钟之下,还敢如此放肆嚣张。再者,盛鸣瑶分明记得丁芷兰说过,一旦经历了第三阶段的“除魔”后,若能恢复神智,那几乎可以确定是除魔成功了。那就是……天道!盛鸣瑶心猛地一沉,几乎耗费了全部力气,拼命抵抗着外力的拉扯。决不能再让此方天地束缚!***洞府,水幕之外“你认为,盛鸣瑶如今心智倒退,是魔气入体的缘故?”丁芷兰点点头:“历届修士能够在魔气蔓入心脉之后,抗击魔气的实在太少,因此留下来的卷宗到也不多,我翻遍了医宗的宝典,也不过查出了三个案例。”“纯戴剑宗的靳正阳,惊情宫的郁水蓉,点月楼的柳笑汝。”“第一个,难抗心魔,已经堕入魔道,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玄宁微微颔首,安静地等待着丁芷兰的下文。丁芷兰偷偷瞥了一眼了玄宁的脸色,想起自己查到的卷宗记载,不由苦笑:“剩下的两位,虽是除去了心魔,可惊情宫那位变得半疯不疯,时而清明,时而神智全无。”“至于点月楼的柳笑汝……我却再也没找到她的资料。”这种情况下,没找到资料,也不知是好是坏。“至于盛师侄,她不过练气修为,比魔气低阶了无数阶段,我恐怕……”丁芷兰顿住,顾忌着玄宁的心情,到底没将话说完。“你认为,盛鸣瑶极有可能一辈子心智不全。”丁芷兰的未尽之语被玄宁一语道破,直白的语言撕碎了两人之间薄薄那层纸。短暂的沉默似是抽干了所有的空气,在看见丁芷兰迟疑着点头的瞬间,玄宁竟一时喘不过气来。“可这也没有定数,全看命罢了。”丁芷兰叹息,继而取笑道,“到是你,如今每日都去惩戒堂受戒鞭,这滋味如何?”惩戒堂的戒鞭不带任何特殊功效,可按照门规,在受刑时,不容用灵力抵抗。因此,哪怕玄宁是化神期修为,在戒鞭,面前也不过肉体凡胎。熟料,玄宁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反倒是丁芷兰的话勾起了他另一桩心事。——乐郁。曾经的乐郁亦曾被关押在了惩戒堂内,当众受戒鞭三百,可他生性孤傲,竟是宁愿舍了半条命去,也要破除禁制,逃离了般若仙府,彻底沦落妖族。丁芷兰见玄宁沉默不语,暗自叹息,嘴上故意玩笑道:“怎么,之前还将人家弃之如履,如今倒是把盛鸣瑶当成掌中宝了?”“赫赫有名的‘冷月’玄宁真人能对一人如此上心,这可真是难得一见。”闻此,玄宁自嘲地勾起唇角,轻声反问道:“乐郁呢?”丁芷兰呆了一呆,完全没想过玄宁竟会主动提起这茬。“乐郁啊。”丁芷兰故意摇了摇头,轻松道,“那还是比不过,比不过。”就在此时,慈心净铃外所设结界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声时,玄宁周身气息顿时一变,就连丁芷兰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刹那间勃发的那股喜悦。——苏醒了。——盛鸣瑶彻底苏醒了。这一想法在脑中浮现,玄宁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他先丁芷兰一步进入了水幕之中,恰好对上盛鸣瑶呆滞的眼神,与眼尾处,重新浮现的一片猩红色魔纹。论起来,不知是否巧合,玄宁弟子的容貌都是极其出色。虽然盛鸣瑶总被人非议,可她的外貌在长成后,确实可以称得上无可比拟,世间最浓艳的笔墨也难以描绘出她的神采。可如今,玄宁见她,只觉得作呕。——这根本不是盛鸣瑶。盛鸣瑶的眼神,绝不如此浅薄。玄宁心中从不熄灭的火光,在此时忽然湮灭。在玄宁看不见的空间中,被人用力拉扯着灵魂的盛鸣瑶宛如落水之人在水面拼命呼救,竭力挣扎,而她面前的玄宁是盛鸣瑶最后的救命稻草。要是往日里,意志坚定的盛鸣瑶也许可以抗衡,可如今的她先是被魔气入体,又因除魔经脉受损,那微不足道的反抗无异于隔靴搔痒。若下定论说如今的‘盛鸣瑶’不是她,那也是不对的。就好比串糖葫芦的竹签被人抽走,剩下的东西还是糖葫芦吗?是的,但总觉得怪怪的。此刻的盛鸣瑶便是如此,她一部分的自我被人封闭,任凭如何癫狂呐喊,也无人回应。唯有玄宁……面前只有玄宁……[若今日玄宁愿拉我脱离禁锢,即使是从前的恩怨——]“你说得对。”玄宁冷漠地别过脸,落下的碎发在他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从跪坐于地的盛鸣瑶的角度来看,玄宁的五官都被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她比不过乐郁。”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盛鸣瑶眼前最后一丝光明彻底湮灭,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倒塌,静归于尘土。……眼前一片苍茫,而自己立于万物之上。盛鸣瑶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试探着伸手,手下明明空无一物,可莫名感受到了几分异样的触感——柔软又温暖。这样十分具有安全感的触觉欺骗了她的感官,盛鸣瑶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绵软,似乎是踩在了云巅之上。入目开阔至极,远山接连起伏,苍翠的山脉将底下渺小的世间划分成了不同的几块,裹挟着空中星屑,璀璨的光芒能够照亮世间所有的昏暗。可是……我是谁?作者有话要说:瑶瑶:我可谢谢你了失去了主意识的瑶瑶身上只剩下了一些浅薄的外壳,虽然不好,这可归根结底,仍是盛鸣瑶的一部分。然而玄宁却否定这部分的‘盛鸣瑶’,他从来只看到他想象中那个与自己相似的、坚韧无畏的‘盛鸣瑶’归根结底,瑶瑶是“见山是山,水是水”,玄宁大概就是“见山如我,见水似我”[doge]但是从来坚定无畏的玄宁从不敢思考自己对瑶瑶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感谢在2020-04-04 20:47:12~2020-04-05 22:0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没错,我就是主角控、口十子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哼唧子 58瓶;磨人的小妖精 40瓶;40657983 30瓶;莫九辞 10瓶;34474985 5瓶;芦雅柳絮 3瓶;英年早逝 2瓶;vicky喵、shirley.诗、gsol....、喵了个咪、堕天使的光、刘pp、景昕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她不是盛鸣瑶“……你和我说, 她不是盛鸣瑶?”丁芷兰觉得这一切荒谬极了, 难以置信地看着玄宁, 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一切猜测。那日,在看到盛鸣瑶恢复了神智时, 丁芷兰心中刚松了口气,却见玄宁周身骤然爆发出了极为可怖的灵力,若非洞府内有一定防护,这股灵力一定会酿成惨案。更可怕的是,这股肆意乍泄的灵力形成了一个漩涡,直直冲着身体虚弱的盛鸣瑶而去。已经不是令人胆寒的地步了,简直就是刻意刁难了。“你这又是发什么疯?!”那时的丁芷兰不顾手上提着的药材,一个闪身拦在了盛鸣瑶的身前, 对着玄宁怒目而视:“正殿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玄宁!你还要再伤你的徒弟几次?!”谈及正殿之事,玄宁终于重新冷静下来,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死死压抑住了翻涌的情绪。一旁的丁芷兰顾不得猜测玄宁为何会如此做派, 柔声安抚好被吓得泪水涟涟的盛鸣瑶后叹了口气, 在屋外找到了玄宁。“你这有什么哪一出?”丁芷兰觉得自己是真的看不懂这个师兄了。“当日在正殿, 不顾一切求掌门师兄放过盛鸣瑶的是你,为了她耗费心机,遍寻仙材药品的人是你, 如今盛鸣瑶眼看着要痊愈了,你又开始折腾些什么?”丁芷兰当日没想太多,只对玄宁说也许是魔气的缘故, 盛鸣瑶经脉受损,会失去一部分记忆,之后便前去找常云匆匆复命。可谁知过了几日,玄宁竟又将丁芷兰叫来,开口就是一句话——“她不是盛鸣瑶。”丁芷兰觉得自己都快被顽固的玄宁逼疯了。“我知道盛鸣瑶那丫头如今想不起前尘往事,对你打击颇大,可你也不能如此妄言!”“什么叫‘她不是盛鸣瑶’?!”若不是实在不够大胆,丁芷兰恨不得冲上前将玄宁的眼珠子剜出来洗洗干净,在带他到盛鸣瑶面前,让他看个清楚!“她的灵识!她的容貌!她的灵脉!你告诉我,哪一样不是盛鸣瑶了?!”丁芷兰靠在身侧的石壁上喘了口气,左手揪着衣袖拍开了不经意间溅起的细雪,她强行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腾起的暴躁之情,好言好语地劝慰道:“你我皆是眼睁睁看着盛鸣瑶一步步除魔,哪位神通大能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将她变了个人?”这话说得在理,不说丁芷兰,单论玄宁也是化神期的修士,谁又能骗得了他?可站在一旁的玄宁不为所动,他抬起手,一片雪花不小心落在了指尖,微微的凉意刹那间遍布了全身。般若仙府居于西方,每逢寒冬必然有一场落雪,而其中以灵戈山为最。雪白成了云,几乎要将天空遮盖,可哪怕是这样寂寥的景色里,玄宁也从未感受过寒冷。不过,今年的雪不比以往,似乎格外大些。“你说她不是盛鸣瑶。”丁芷兰伸手拂去了衣袖上的褶皱,袖口处用金纹暗绣的小鱼儿随着她的动作泛起了波光,“那你倒是和我说说,她哪儿不是‘盛鸣瑶’了?”听见这话,玄宁垂下眼帘,站在雪地里的身影如修竹般挺拔。就在丁芷兰以为这事告一段落时,玄宁蓦地转身抽出了自己佩剑龙吟,对着漫天大雪看似随意地一挥,不被天地束缚的落雪都像是感受到了无比骇人剑意,顿时纷纷避让,竟是硬生生被玄宁在空中劈开了一条道路。天地之道孤无名,苍穹之下独我尊。这就是玄宁的剑意,也是玄宁的道。“——她哪一样,都不是盛鸣瑶。”同样站在雪地里的丁芷兰被气笑了,她看着面前的皑皑白雪,冷笑反问:“那你说,盛鸣瑶该是怎么样的?”滔天的怒意与难平被丁芷兰冷不丁的一句话熄灭,玄宁只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了着落。——盛鸣瑶该是怎么样的?玄宁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了那日盛鸣瑶跪于正殿时的模样。明明是血迹斑斑,明明已经伤痕累累,明明应该疲惫不堪,可她的脊背永远挺得直直的,像是没有什么能压垮她,更没有什么能令她臣服。——盛鸣瑶,就该是最洒脱不羁、肆意疏狂的存在。玄宁记得,每每与人交谈时,盛鸣瑶的眼中有着不灭的灯火,能够将远方的无边风月尽数收敛。纵使是口中恭敬,可她笑谈之间,已不自觉地剑指苍天,嬉笑怒骂之中,从不因外物而动摇心神。那日谈及大道时,尽管玄宁反驳轻斥了她,可玄宁心中亦是极为欢喜且畅快的。看着盛鸣瑶,玄宁就好似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偏偏盛鸣瑶又与他并不完全一致,这种细微的差距带来的谬误使得玄宁更为着迷。然而如今‘恢复’后的盛鸣瑶呢?先不论她眼尾处留下的淡淡魔纹,单说那可以伪装出的乖顺怯懦的眼神,以及言行之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骄横,就绝不该是‘盛鸣瑶’!丁芷兰着实无法理解面前此人心中所想,她见玄宁沉默,暗自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忍不住反问:“你究竟,如何看待盛鸣瑶?若只是如同对待乐郁一般,仅仅当做一个脾性相投、合了心意的弟子,你……?”若是乐郁魔气入体,你可会愿意跪于殿内?若是仅仅为了保住乐郁,你可会愿意承受惩戒堂的九九八十一道戒鞭?若只是因为乐郁,你可会为了他做到与多年和睦的师兄常云争执,甚至不惜自掀伤疤?若是乐郁陷入混沌,你可会将一切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若只是乐郁,你可会将上述所有,全部做到?玄宁怔在原地,左手不自觉地勾起,上面似乎还留有一点细腻的余温。他的脑中蓦地闪过了无数纷扰的情绪,暗潮乍泄之下如海啸般汹涌,又像是人间佳节时绽放的烟火,极致绚烂,可短短一瞬后尽归尘土。千来年,玄宁都未曾经历过此刻的茫然。‘盛鸣瑶……我将她当做……’‘当做……’有那么一瞬间,在玄宁眼中,就连有一只坚持的大道都变得模糊。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可就连玄宁自己都不敢揭开谜底。——可是现在,那个‘盛鸣瑶’已经消失了。天空洒下的雪如烟如雾地在眼前飘摇,迷失了人眼,玄宁竟一时辨不清归途。就好像一个散漫的旅人,在经历了无数致命搏斗后,漫无目的的飘荡在世间,突然看见了前方有熟悉光芒绽放。这给了旅人莫大的希望,让他的心脏又开始因为兴奋而跳动,于是旅人费尽心机地翻越高山,跨过湖海,最后却发现——无一人等候,光团早已被大道熄灭,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独属于他的狂欢。漫漫风雪中,玄宁缓缓将手抵在了心脉,却没有感受到一丝温暖。空中摇曳着的雪花打着旋儿地飘落,一时间,两人借着苍茫雪色,谁也没再开口。“罢了。”片刻后,仍是丁芷兰率先打破了沉默。或许是玄宁此时的模样太过茫然,飘落的雪花更为他添上了几分寂寥之色,丁芷兰竟觉得有些不忍细看,她心下叹息,索性转身挥了挥手,落下的明黄色衣袖上用金线细细密密地纹着一条小鱼,看上去欢腾热闹。“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自己……多小心些罢。”***在与丁芷兰分开后,玄宁再次回到了洞府之中,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盛鸣瑶的面前,细细描绘着她此时的模样,心中却反复涌现丁芷兰之前的话语。【你究竟,如何看待盛鸣瑶?】【若只是如同对待乐郁一般,仅仅当作一个脾性相投、合了心意的弟子,你……?】当如何?玄宁心中茫然,竟也不知晓答案。前段时日,因着盛鸣瑶那双与乐郁相似的眉眼,玄宁在入定之时,甚至都需时时刻刻地地方心魔入侵。可自从盛鸣瑶出了事,他反倒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乐郁了。[乐郁……]这个名字曾是玄宁无往不利的修仙之途上最大的败笔,玄宁总是羞于提起,更不愿从旁人那里听见关于乐郁的轶事。一直以来,乐郁带给了玄宁太多的困扰。他的妖化像是一座标着‘失败’的碑文,时刻嘲笑着玄宁的挫败,更曾让玄宁短暂地质疑过自己的‘道’。“乐郁。”细细听起来,还带着一股如释重负,玄宁淡淡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心魔顿起,反而觉得释然。然而清醒过来后的盛鸣瑶并没有立刻察觉到玄宁此时的情绪,她刚刚挣扎着从那海晏清河的幻梦之中清醒,心脏正一阵一阵的抽痛,浑身乏力,甚至连经脉处都传来阵阵刺痛。正因如此,从盛鸣瑶的角度而言,方才的玄宁正俯视着她,口中呢喃着另一人的名字。何其可笑?何其可悲?盛鸣瑶脑中嗡鸣,顿时又想起了昏迷之前的听见的那句话。【——她比不过乐郁。】盛鸣瑶兀自一笑,逐渐笑出了声,眼角的魔纹愈发妖艳张扬,在这情形下,显出了几分诡异。这几日里,她与天道撕扯,时不时忘记自身,时不时又重新恢复了清明。在盛鸣瑶偶尔回复清明的间隙,她逐渐能回忆起在魔气入体时一些零散细碎的记忆,也能透过自己的身体,模糊地看到外界的事物。不止一次,盛鸣瑶撞见玄宁对着自己的眼睛愣神。那种怔然、迷惘、追忆——甚至淡淡的厌恶,都让盛鸣瑶的心如坠冰窟。‘替身’、‘赝品’,这两个词是盛鸣瑶绕不开的梦魇。盛鸣瑶甚至为自己之前心中淌过的那几分心软感到荒谬。究竟是何种心肠,竟能凉薄至此!“师尊……师父……”盛鸣瑶刚恢复了神智就忍不住开口质问,她一手撑在冰凉的地面上,不过手掌心被粗粝的天青鎏金石磨得生疼,自管自地低笑出声,清脆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诡谲的沙哑。“玄宁啊……这么久了,你究竟在透过我,看谁?”玄宁倏地抬起头,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盛鸣瑶的脸上,又在触及她眼角愈发妖冶的魔纹时,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直接冷硬地将头别开。——原来是魔化了。玄宁来不及思考许多,只当盛鸣瑶仍是原先那个浅薄虚假的‘空壳’,又因为魔化的缘故,性情大变罢了。恰逢此时,左侧水幕上隐隐显出了常云的身影,玄宁心知他来找自己,无非是因为入魔一事仍未解决,又恰好撞见盛鸣瑶此时魔化更甚,玄宁心中更为不耐。“入魔者,无资格与我言谈。”玄宁居高临下地看着盛鸣瑶,狭长的眼眸里尽是讥讽。面前这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越是这么想着,玄宁心中的愤怒越是难以压抑。他先是想起了盛鸣瑶,后又不经意地思及乐郁,怒火几乎冲垮玄宁最后的理智,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盛鸣瑶,已经根本懒得再去细看她脸上的神色。——不仅窥不见一丝乐郁的张扬不羁,就连往日里那个‘盛鸣瑶’脸上的神采飞扬都已不在。“如此不堪……”言犹未尽,也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别人。玄宁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冰雕雪塑般的容貌在这一刻冷淡到了极致。临走前,玄宁行至水幕旁,也不知道想起了盛鸣瑶,侧过脸,厌恶至极地说道:“再给你七日,若是体内魔气仍未去除,我便将你亲手了断。”语罢,玄宁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瘫在地上的盛鸣瑶,莹白色的锦衣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风,如它的主人一样无情地湮灭在了水幕之中。……兜兜转转,竟又是提前达成了上辈子的结局。半躺在地上的盛鸣瑶仰起头,入目所及是有一片蒙蒙暗灰,忽而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她被天道无形的手玩弄于股掌之中,拼尽全力从中逃出,却不想等待她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局面。无一人在意,无一人关心。眼前斑驳灯火摇曳,似乎能从中幻化出远方的风月繁华,可这盛鸣瑶来说仍是触不可及。天地何其大?不过一牢笼。那可笑的天道看似纵容地允许盛鸣瑶胡作非为,可却有一个看不见的屏障困着她,她可以放肆,可以跳脱,可以狂傲——这一切都有天道设定的限度,但凡违背,便会施下惩罚。比如现在,在纵容盛鸣瑶玩闹了两个时间点后,天道便将她局限于一方天地,迫使盛鸣瑶与游真真擂台,又阴差阳错地让她入了魔。或许,‘盛鸣瑶’注定就是一个女配,活该被拿来与女主处处对比,最后死的不明不白。或许,‘盛鸣瑶’注定会被人当成替身,任人摆布,而做一个乖巧的傀儡是她最好的选择。或许,‘盛鸣瑶’不该反抗,而应该听话地做天道手中的提线木偶。‘放弃吧…吾承诺予汝更好的结局…不必挣扎…吾自会安排…’盛鸣瑶呆呆地坐在床上,总是流露着不羁疏狂之色的眼眸逐渐变得暗淡无光,远远看去,直让人觉得木讷僵硬极了。这样享受着天道安排好的一切,时不时感恩一下天道的馈赠,也不失为一个轻松的选择。毕竟,审时度势,顺其自然,这也都是人类的天性。没什么不好的。…………——好个鬼!盛鸣瑶骤然抬头,如墨黑发在空中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极了她此时难辨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