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残花尽,物是人非,待数十年,盼离人归,信女文绣,再拜再愿。”“……信女文绣,再拜再愿。”“……再拜再愿。”那只粉色缠桃的香囊摆在池夫人的枕边,里头的香料早已腐坏失效,只因她嗅不到气味,所以一直以为它完好无损,对它视若珍宝。她年年命池逾送去给出元方丈用作信物,算这么一回卦,卜一卜远方的人会不会回来。她以为这只香囊还是十六岁时她送给他的样子,却不知道它早已变得破旧寒酸。池逾走近前去,垂眸看着自己几近魔怔、垂垂老矣的母亲,他静默片刻,屈膝,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在水泥地板上撞出闷响,才吸引了池夫人涣散的注意力。她其实已经病入膏肓,集中注意力对一个六十多岁的重症病人来说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池夫人唯二还反应灵敏的两件事,第一是拜神求佛盼君归,第二则是池逾。不是疼爱池逾。池夫人斜着一双昏花的眼睛,于朦胧光影中看清楚了跪在床头的池逾,那深邃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微弯的眼角,风流潇洒的五官……无不像极了她记忆中年轻时的那个人。她的声音沙哑又难听,似乎是从破烂的喉咙里生生磨出来的嗓音,她用刺耳的声音冷冷地问道:“池毁约,你今天又去哪里苟且偷安了?”池逾待她说完,停了一会,才回答:“风露镇昌夏街。”池夫人蓦地尖声一笑,刻毒的目光自池逾的额头滑到他修长的手上,她说:“带着你亲妹妹和外甥,去那种地方混?你连畜生都不如!”池逾动了动嘴唇,但并未说话,池夫人的语气忽地温和下来,但嗓音依旧扎人地尖锐,她毫无知觉地倚靠在枕头上,低头看着池逾的脸与手,心中燃起无边无际的大火,错乱地唤道:“池逾期?池逾期?你过来。”她眼中有狂乱的光,池逾看得分明,但依旧跪着挪动靠近,让池夫人得以近距离地注视自己。她的手指干枯又松软,那都是衰老与病痛造就的结果,指尖擦在脸上十分钝痛,池逾的脸被她反复地查看。她眼中溢出茫然的泪光,颤|着声道:“池渊?是你回来了罢?池渊……”池逾闭了闭眼睛,掀起眼皮,说:“妈,我不是父亲,我是池逾。”然而不消他说什么,他只需要随便做一个表情或是动作,池夫人就能猛地反应过来,因为即使眉眼再相似,他都不会是池渊。池逾一早就从池夫人的嘴里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气质温雅如诗的人,而绝不像自己这样放|荡不羁。如同被击中要害,池夫人抓起一旁的燃着香的炉鼎,高高举起,眼里尽是癫狂的光,她崩溃道:“池毁约――!!为何是你?!你也配得上姓池?!你这个灾星!!”你这个灾星――这句话的尾音伴着太阳穴的一道钝痛,一并深深地扎入池逾的神经。他眨了眨眼睛,在他的视野里,炉鼎里燃到一半的香火在空中飞扬的画面似乎无限地放慢了,香灰的尘埃随着池夫人眼中的乱光一起扑进眼里,扎得眼珠尤为酸涩。池逾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地被手无缚鸡之力的池夫人拽住衣领,用燃着烟的炉鼎发狂地、毫无章法地砸在身上。他不反抗也不出声,只是盯着某个地方,迟钝地思索着。既然那么讨厌自己的话,为什么还要把他生下来。这种思考随着折磨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门口九下招魂似的敲门声响过,雪月端着夜宵进来,看清楚面前发生什么之后,她大惊失色。“――天哪!太太!!你在做什么!”雪月手上的银耳莲子汤骤然打翻在地,她飞扑过来,惊慌失措地拦住挣动的池夫人,转身失声道:“池逾!你快出去啊!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池逾扶着额头站起来,只觉得有些眩晕,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看到雪月把陷入疯狂状态的池夫人按住手脚,夺过她手里的炉鼎,池夫人一双眼睛狠毒地盯着自己,干蔫的嘴巴骂道:“你给我滚!!滚!!你这毁约逾期的混账东西!!”他踉踉跄跄地退出房门,听到里头池夫人的骂声不绝于耳,诸如“狼心狗肺”、“离经叛道”、“卑鄙无耻”……这类的词一句句飘出来。一个个字像一把把锋利的锉刀,血溅肉飞地扎进去,又拔出来,再更用|力地戳进去。这样的折磨永远没有尽头。而素来心高气傲、嚣张放肆的池逾只能立在原地心甘情愿地受着伤。因为那把尖刀利刃的另一端,是他流着血泪、几十年来苦苦挣扎的生身母亲。池渊让她痛苦不堪地等待,她便要把这份痛苦转嫁到池渊的儿子池逾身上,拉着两人一同陷入窒息的绝境,让谁也不要好过。何其可怜。何其可恨。廊檐里悬着一盏昏暗的写着凤字的风灯,手里微热粘腻,他借着光一看,手上覆满血红。池逾看了一会儿,脑海里飘荡的却只有轻微的眩晕与冰凉,并没有别的什么。这颗心里好像早已被掏空,以至于如今荒凉到再不会痛了。可伸手稍稍一碰,又疼得紧。他恍惚地想,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啊。※※※※※※※※※※※※※※※※※※※※谢谢大家的安慰呜呜(┯_┯)抱紧这章被妈打的池大少爷第24章 俗世醒袖香凤凰寺的禅房大都被过夜的香客居住占用。谷蕴真来得晚,捐过香火钱后,被小沙弥带到一间十分偏僻冷清的禅房。周围花木极深,有竹制的水漏与一口井在边上,夜间睡时能听到一些清脆的水声。他勉强睡过一夜,于大雾清晨中醒来,按了按酸痛的腰背。不由心中反思自己,在池府睡惯了铺张的软床,只睡一次硬木头床就难受成这样。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清晨的凤凰寺意境美得犹如仙境,谷蕴真在窗口望过一会,不由心痒,于是披衣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他从屋前慢慢绕到屋后,意外地发现这间禅房之后还放置着一个简陋的秋千索。初日照得雾气散了些,谷蕴真缓缓踩着草地走过去,渐渐看清了秋千索的具体轮廓,又发觉上头居然还歪着一个模糊的身影。这是活人吗??他有些犹豫不决,终于还是抵不过那份好奇,提步走近去。一看之下险些魂飞魄散,那靠在绳索上的男人紧闭双眼,嘴唇发紫,脸上尽是干涸的血痕,猛地打眼一看,还以为昨夜被贼人抛尸至此。再看清楚,就更是惊吓过度,这人的脸有种时日无多的血色英俊感,竟是池逾。谷蕴真惊得伸手捧他的脸,触手冰冷得可怕,他摇了摇池逾的脑袋,心惊胆战地俯身去听他的心跳。耳朵才贴到胸膛上,池逾忽然动了动手臂,一把揽住他,将他结结实实地按在了怀里。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做完之后,两人同时一怔。池逾本欲说话,但脑袋晕的厉害,他倒吸一口凉气,松开手,皱起眉,不悦道:“你谁啊??滚远点!”“…………”谷蕴真两耳通红地从他怀里直起腰来,他还有些六神无主,垂下眼眸看着池逾血迹斑斑的脸,小声说:“你脸上的伤口……处理一下我再滚,可以吗?”池逾才听出来是他的声音,眯眼抬头看了看,伸手勾住他的手腕,虚弱道:“蕴真哥哥,救我一救,回头一定给你带糖。”谷蕴真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池逾无力垂落的头与他的手腕恰好挨在一处,他觉得腕内有些软而热的触感,低头一看,是被池逾的嘴唇不慎蹭到了那儿。“……有点香。”池逾贴着他的手腕目光迷离地喃喃道。谷蕴真耳朵上的血色立即烧到脸上:“…………”香你个头。但池逾明显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谷蕴真是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只得辛辛苦苦地把人拖回自己暂住的禅房,又任劳任怨地去井里打水过来,尽心尽责地沾湿毛巾帮池逾擦脸。水染红了三盆,池逾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才终于重见天日。谷蕴真怕他发烧,用手背探他的额头,听到他迷迷糊糊地在喊:“不要……”也不知道是不要什么。他出门倒水时,几个小沙弥在远处聊天,其中一个说:“真的啊?池夫人那么凶神恶煞?我见她成日待在房间休养,倒不像是那么跋扈的人。”“可不是。昨晚我出去巡夜,听到那间房里叫骂声就没断过,恐怖地很!池大少爷倒是不足为惜,只可惜了那位如花似玉的池大小姐……”谷蕴真哗啦一声将木桶掀翻在地,嚼舌根的和尚听到动静,纷纷散去。他捡起翻倒的木桶,看着那些血水慢慢渗入翠绿的草地,忽然觉得心头极其不舒服。回到禅房,池逾还在安稳躺着。他不言不语的时候实在十分可以迷惑人,那合眼的模样本就无害,又因额角的狰狞伤口,甚至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美感。何以不足惜?他可惜得很!谷蕴真愤愤不平地一边这么想,一边给昏迷不醒的池逾贴上伤药与绷带。只是他才绕完两圈绷带,池逾就皱着眉,伸手去拉脑门上碍事的东西,然而中途就被横生出来的另一只手准确地拦住。池逾半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问:“你在干什么?”“帮你包扎伤口,一直这么暴露着,你不疼的吗?”谷蕴真坚决地把最后一圈绷带给缠完了,低声答道。池逾半死不活地想了片刻,胡诌道:“好像疼过,我不太记得了。”谷蕴真配合道:“失忆了吗。”“嗯。”池逾稍微好了一些,于是撑着上半身半坐起来,按了按绷带之下的太阳穴,心里觉得谷蕴真实在有点夸张,嘴上却忍不住笑道:“的确不记得我是怎么躺在这儿的了。”他笑时眼角飞扬,谷蕴真便禁不住多看了一会。池逾与他对视着,也许是脑子被他亲妈砸坏了,也许是晨间空气太过干净美好了,一个诡异的想法剑走偏锋地冒了出来。知行合一。池逾身体快于思想,立即熟练地冲谷蕴真轻轻眨了眨眼睛。谷蕴真:“……”他无语地说:“我不知道别的病人有没有你这么、这么……”“风|骚。”池逾好心地帮谷蕴真接了那个他必定说不出口的词。谢谢你啊大少爷。谷蕴真目光落到他的脸上,那里也有已成血痂的抓痕,联合小和尚说的那些只言片语,那是谁造成的不言而喻。他略为犹豫的模样落在池逾眼里,便是另一种十分见外的拘谨。不知道为什么,池逾下意识地非常不想跟他显得疏离,于是主动说:“蕴真哥哥。”“啊――?”谷蕴真抬起沉思的眼,慢一拍地回应道。池逾痛苦地贴着脑门,可怜巴巴地恳求道:“我饿了……”――谷蕴真在后堂的厨房里把两人份的早膳用木盒装了,提在手上,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失神地回忆方才池逾叫他的时候,那种服软的语气与表情。这人素来眼高于顶,从初见时就趾高气扬,逮着人不是挑错处就是论缺点,是以态度稍微柔软一点,就十分可贵。还叫他哥哥。甚至显得有一点点的乖巧。谷蕴真凭良心想,这是结识池大少爷以来,从他嘴里听过对自己最正经、最合适的称呼了。只是若要池逾知道了他在谷蕴真心里被给予了“乖巧”的评价,不知道会不会荣誉得笑歪嘴巴。他将早饭送回房内,两人简单地吃过饭后,谷蕴真收拾碗筷时,见池逾下床穿鞋,他不由问道:“你既然要出门,为什么还要我给你送早饭来这里?”池逾坐在一边,伸手把头上束缚感极强的绷带全拆了,边拆边说:“因为我暂时不想看到池家的人。”谷蕴真一直盯着他的手,他停了停动作,微微转过头,问道:“你这里有创可贴吗?我随便贴几个就能好。”谷蕴真找出几个云南白药创可贴,递给他,轻哼道:“我白费力气给你上药了,下次我再懒得多管你的闲事。”“没有白费,贴了那么久,药吸收干净了。”池逾对着瓷瓶的反光把伤口叠着贴了两个创可贴,剩下的收在口袋里,他慢慢腾腾地站起身,晃了晃脑袋。他的伤口根本就没有全被眷顾到,谷蕴真扫了两眼,所幸伤的并不深,但看着依旧堵心,于是不言不语地出门。池逾紧随着跟过来,油嘴滑舌地哄他:“安安,气什么呢?你抬头看看这大好的天空洁白的云,笑一笑,十年少。”谷蕴真低声说:“我是疯了才会觉得你乖巧吧。”池逾没有听清楚,但是他也不会再说第二遍了。两个人去厨房还了餐具,又慢慢踱到供着金身佛像的大殿里,此时正是上午香客络绎不绝的时节,凤凰寺内很是热闹。那棵系满姻缘签的菩提树在外头迎风招摇,来来往往的人为冷清的寺庙带来了有温度的人间烟火。他们在正殿里拜了一回,谷蕴真又捐了一次香火钱,然后被好心的和尚告知,他可以去找凤凰寺闻名遐迩的卿卿舍人求一回签。谷蕴真对求签解签持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意见,在寺里逡巡两圈后,实在看尽风景,无聊透顶,于是决定趁舍人还未休息,去那里求一签。求签处摆着一张木桌子,室内檀香阵阵,陈设简朴雅致。他们到时,一对年轻的情侣恰好从里头携手出来,互相说着悄悄话,而外面已经没有等待的人。谷蕴真问:“听说这位卿卿舍人解姻缘签十分准,你要不要也一同试试?”说到这位舍人,池逾的表情有些古怪,他装模作样地挥手嫌弃道:“这都什么时代了,我一个留洋回来的知识分子,我还信姻缘签!我不去。”“我倒是信一点,就当我太愚昧落后吧。”谷蕴真微微一笑,又说,“只是我觉得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实在美得惊心动魄。若是真能印证签文,不也是很巧合又美妙的事吗?”他说完便转身进去,留池逾一个人在原地踯躅不定,心想,巧合又美妙??他上回的签文是什么来着……虽然池逾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但他脑子里那些活跃的细胞已经开始兴奋地自动产出许许多多的奇思妙想。例如倘若竟没有巧合,那就如何制造巧合,如若不够美妙,那就如何用金钱人工打造美妙等等。他思来想去许久,忽然猛地回过神,不可置信地拍了一下自己多灾多难的脑袋,心想,他又追着谷蕴真的话在这里抠字眼,算怎么回事!这是又失心疯了不成!?第25章 访旧与寻花不多时,谷蕴真推开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深褐色的竹签子。池逾在心中思量半晌,极为迅速地挑出不在意的语气,问道:“你的姻缘运如何?”谷蕴真将竹签递给他,脸上罕见地没什么温和的表情,他眉梢微凝,神色冷淡,看起来并不欣喜。池逾将签文看过,只见上头用端正苍劲的字体写道:“中平: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柔情似水佳期梦,忍顾鹊桥夕归路。”他意图揣摩猜测,奈何自己实在胸无点墨,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脑门反而发疼。“晏殊的词你也没念过?”谷蕴真发了一回呆,醒过来,见池逾还在盯视那姻缘签文,还颇有些抓耳挠腮的烦躁之感,于是弯起嘴角,打趣儿道:“不得了了,这儿竟是个活的纨绔少爷。”池逾嗤道:“鹊桥仙我却知道,你怎么说?”“谈风说月的词,你知道有什么稀奇的。”谷蕴真挑挑眉尖,将签文拿回来,妥善地收起。两人下了台阶,在寺院里最大的一颗菩提树下站定。微风送檀香,古树承相思。谷蕴真伸手碰了碰树上垂下来的红色平安符的长流苏,他那只手微微一转,池逾便看到那抹芙蓉形状的胎记蓦地散开花瓣,与深红灼艳的平安结和谐地融为一体。这只手似乎有些过分地好看了。不知道抓在床单上会是何等的……谷蕴真忽地转过头,那明亮而无辜的眼神瞬间打断了池逾飞速奔向下|流方向的疯狂幻想,他不自在地咳了起来,掩饰性地转移话题道:“是我的错觉吗?你好像有点不开心。蕴真哥哥,要我说,为一段没头没脑的签文苦恼,压根就是蠢……没必要的事。”大少爷到底为了委婉,生生扭转了话音。他听着池逾这段不伦不类的安慰之词,好笑道:“我并非为了这中平签伤心。”池逾表情微微一动,谷蕴真敛下眉眼间的笑意,指尖抚着一片细长的菩提叶子,叹息道:“我千里迢迢来这里,又不是为了祈福许愿,求解姻缘。”池逾看着他落下的长睫,被树叶割碎的日光投在谷蕴真脸上,令他古朴得像是从旧时光里穿身而来,那婉约的神态又似乎带着今时的落寞,感伤得甚至有些扎眼。他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来?”尽管知道不可能,但池逾竟然还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如果是为了他呢。“我师叔。”谷蕴真蹙起眉,浑然不觉自己无意间截断了池逾的一点毫无来由的希望,他压抑地说:“原以为他是我最后的一道光,不承想这道光一早就照到其他人身上去了。”池逾又开始在心里胡思乱想,本少爷也做过不少人心中的床前明月光,其实并不介意多你这一个……他两段分裂似的,一面这么想着,占据了所有的思维,一面只好怔然道:“那该怎么办?”谷蕴真便把抚叶的手慢慢放下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飘飘悠悠的云烟,冷静道:“没有怎么办。”池逾忽然问:“但是,谷蕴真,你执着一生的那些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有或者没有,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谷蕴真转过头与池逾对视着,发觉他是真的在疑惑这件事,那眼里尽是一片迷惘。他顿了顿,说道:“因为一旦你停下来思考,心里所有的答案就会无限地朝‘放弃’的方向靠近。而我不愿放弃,故而关于此类问题,也不肯思考。”“虽然是颇似龟缩的消极做法,但我也坚持了好些年了。”谷蕴真的轻浅笑容里不免有些自嘲的含义,他道:“就当是我太畏惧自我怀疑吧。”池逾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先前不知道在哪看到一句话,是印度一位诗人写的。”他低声很快地说了一段不知所云的洋文。然后又道:“国内有位先生译成‘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我就在想,我大约一辈子也接受不了这种思想,凭什么时运不齐的事通通要落到我头上,我还得笑脸相迎?我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什么苦难都给我担了,别的人便平安顺遂地享福去?凭什么。”他又笑起来,那眼尾弯的十分漂亮,轻声说:“但你好像不仅是在报之以歌,简直是报之以文艺大汇演了。”贫嘴工夫第一流啊大少爷。谷蕴真忍不住笑,又摇头抗议道:“下回再不要跟我说这些洋文,我听得脑袋发晕。”池逾盯着他的笑脸许久,突然问道:“可以去山间透透气吗?和你。”左右无事,谷蕴真自然点头,只是出去时他不由担心起池逾的母亲来,但挂心又不敢轻易宣之于口,只得暗暗忧思。倒是池逾一出凤凰寺就放松下来,手里摘了几根苇草,手腕翻飞,不知道在无意识地编什么花样。漉山的风景无非与世界上任何一座山相似,同样的深绿掩映,百草丰茂。空气则是露水已干夹着骄阳的温暖触感,太阳坠在峭壁生长的迎客松伸出的枝叶上,不时有深山处传来两声清越的鸟鸣之声,意境颇为悠远宁和。谷蕴真不由出神道:“你说,这漉山深处是否也会有一座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池逾笑道:“桃花源不知道有没有,总之避世的仙人却有。而且就在我面前说话儿呢,蕴真哥哥。”他是在拿谷蕴真的名字戏谑,谷蕴真微微发恼,耳尖有些薄红,低声没什么底气地反驳道:“……你别胡说。”“我虽然爱胡说,关于这一点可没有瞎说。”池逾一面走,一面又摘了几点红色的山花,穿到他手里苇叶做成的草环里,感叹道:“那位谷老班主也太会取名字了,蕴真蕴真……你看你的样子,要换一身戏装立在这儿,谁见了还不得惊叫一声――了不得!山里的野芙蓉修成了真人飘下来了!”“……”谷蕴真越听耳朵越红,忍不住用不冷不热的手背贴着脸颊给自己降温。又走几步,经过一个岔路口,池逾将他往左侧轻轻一挤,他便顺着这人的意思往那条小路走去,然后说:“我父亲确实智圆行方,是个邻里亲朋、众相赞誉的好人。”池逾听他的话音孱弱,似乎默默认同自己方才的话,又很惭愧。这还拐弯抹角地夸起谷班主了,他心中觉得有些好笑,接话道:“我听过一点,说城西谷家是梨园世家,只可惜如今梨园没落,否则满陵阳的人都该知道,谷家培养出来的那几个足以冠绝京华的戏角。光是从这儿,不难知道谷老班主的不同凡响之处。”“从小到大,我父亲只生过一回气。”谷蕴真眉间流露出一丝怀念,说道:“小时候我跟邻居斗蛐蛐儿,我父亲斥我不思进取,还谆谆教诲,告诉我世间万物皆有灵,万不可蔑视生命、亵渎生灵。”他右手上的胎记与脸上的粉红形成一种洇染的水墨质感,池逾分心看着,觉得谷蕴真或许比仙人还要妖一点点,大逆不道地一想,竟然如同精怪般魅惑。谷蕴真说罢,轻叹道:“所谓好人一生平安,我才知道这话是句错的。我父亲一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行善施恩,可又有什么好结局呢。他若是泉下有知,知道心血不明不白地毁在我手上,指不定要怎么生气呢。”他的眉心渐渐蹙紧,池逾一向见不得所有人哀切的样子,说道:“你若是如我一般,镇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叹就叹了,伤就伤了,我懒得劝你一句。但你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都是这么件事,一个早就散掉的戏班子,在你心里比找老婆还举足轻重,这还愧疚?愧疚什么?不是都朝乾夕惕了吗?那我这样真正放任自流的,岂不是要以死谢罪才好赖活着?”这一番简单粗|暴的话让谷蕴真怔在原地,池逾见他神色入迷,嘴唇微张,冷不丁想起上回自己做过一个以下犯上的梦,又四下眼神疯狂乱转,蓦地发现此刻气氛与场景都与那梦中有些类似,一时心头狂跳,脚下甚至有些如履薄冰。为了打破这种气氛,池逾连忙把方才做了半天的花环往谷蕴真脑袋上一盖,遮住他那张写着“愿君多采撷”的脸。谷蕴真视野一青,回过神来,微笑道:“大少爷,你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措辞有些过于粗糙了。”池逾立即挤起眼睛唾弃道:“我管他糙不糙?我又不是什么文化人,要我咬文嚼字不如让我去死。”他突然停住脚边,不再往前走了,谷蕴真虽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停下来,问:“怎么忽然停了?”“你知道我把你带出来做什么吗?”池逾不答反问,他转过身,眼睛弯成一个很微妙的弧度,久违的妖风从他身边吹出来。谷蕴真则是被他的笑容弄得心头警铃大作,谨慎而紧张地问道:“做什么?”池逾让开几步,用下巴示意他看下去,含笑道:“访旧寻花。”他退开的那片林间土地上,那里有一丛正在盛放,红得妖艳的虞美人。许是因为这里角度冷落,日光只斜照到一寸花叶,于是露水尚未死去。那朝露盈花轻颤,似倾城美人含泪。无怪杜少陵说,百草竞春华,丽春应最胜。“我只知道虞美人有毒。”谷蕴真低头欣赏片刻,还是不解其意,只信口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池逾勾勾他脑袋上的花环,说道:“先前在琴行,不小心见到谷老师‘粉面含春’的模样。我左右就是听了西洋的那些朋友的话,要开放思维,于是稍微一发散。只觉得你脸红时,与这虞美人十分相像。”他说得义正言辞。谷蕴真一时居然无言以对,瞪着他,眼里好像在骂什么岂有此理之类的话。池逾好像忽然得了什么病,被他这样看,反倒十分心痒,低下头去,不规矩地碰他的脸,还冠冕堂皇地说:“蕴真哥哥,方才你不是也脸红了吗?你觉得呢,有没有一点儿像……?”谷蕴真被他动手动脚地摸了脸,眼里的光便有些慌乱,但却竟然没有后退躲开,只是站在原地,用很弱的声音反抗说:“像不像,我怎么会知道。”那一点微弱的抵触,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池逾摸了人家的脸,本该见好就收,但谷蕴真垂着颤|动的睫,任人宰割的表情实在太致命。他便鬼使神差地纵容自己,指尖游移,停在谷蕴真的耳垂边上,慢慢地捏了捏。滚烫。不知道是耳垂还是手指,抑或是彼此的、雀跃跳动的心。※※※※※※※※※※※※※※※※※※※※我我我来了~第26章 俟我于城隅晚间从山腰往山上原路返回,天际残阳如血。池在和苏见微在寺门口翘首以盼,见他们慢慢回来,池逾脑门上多了几个创可贴。池在扁着嘴不情不愿地说:“哥哥,妈妈又叫你去作陪了。”池逾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是去见我亲妈,又不是去只身闯修罗地狱,你苦着脸做什么?怕见不着我回来?”“谁家亲妈拿炉鼎往儿子头上砸呀。”池在小声地嘀咕一句,还心疼地嘟着嘴,担忧道:“哥哥,你现在感觉还好么?晕不晕?我一整天都没见着你的人,险些以为你负气先回陵阳了。问过小和尚才知道,原是与angel一同出去散心啊。”池逾:“小小年纪,想那么多做什么。你真要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房里把购物清单琢磨着写出来,趁早给我。我回陵阳后直接出国,到时候若是忘了给你带东西,你可别哭鼻子。”池在顿时醒悟似的连连点头,并表示你要是不给我买,我一定哭鼻子。这时,谷蕴真从池逾后背探出头来,对她和煦一笑,算作打招呼。又转回去低头跟苏见微小声说话,询问他近日可曾学习念书,苏见微一脸的骄傲:“我昨儿在小舅舅房里看了一本《牡丹亭赏析》,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乐事……”说到一半忽然记忆却卡壳,他呐呐地收回下巴,不好意思地闭了嘴。“赏心乐事谁家院。”谷蕴真笑道:“不承想,你还有这种雅兴啊。”“我当然有……”苏见微于是又得意地扬起脖子来了。池逾本打算直接离开,余光扫到他的样子,忍不住嘴痒道:“活像只刚从战场下来的公鸡,你脑门上长着大红鸡冠吗?……没有?那你骄什么傲!低下头去!”他在那里仗势欺人,谷蕴真却袖手旁观。苏见微心中想angel居然是个助纣为虐的人,极其不服气地哼哼唧唧,表达不满。池逾欺负完人就想走开,谁知道方才转身没有走出几步,薄外套的衣摆忽地被什么东西牵住,阻碍了他前进的脚步。他回过头,看见谷蕴真因经夕阳描染,而显得过分绮丽的眼尾,那睫羽在黄昏下轻轻一眨,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干什么?”池逾觉得脑袋有些晕,不知道是不是脑门被锤过的后遗症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