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重重叹息一声,却是久久不言语。秦桑躲在帷幔后,偷偷掀开一条缝,隔壁的一切便清清楚楚映在眼里。爹爹坐在上首,朱闵青站在他右边,左下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衣衫整洁,人略胖,看上去敦厚沉静,浓黑的眉毛向上斜飞,隐隐地透出一股威严之态。一望便知,这是个久居上位的实权官员,想来定是宗长令了。宗倩娘依偎他而坐,脸上泪光点点,望向他的目光充满孺慕之情。宗长令看着女儿,略皱了皱眉头,却道:“没什么好说的,承蒙朱总管厚谊,可本官已然认罪,所有的银子都挥霍了,你且将本官交与刑部即可。”一言既出,四座颜色各异。朱缇先是一怔,然后连连大笑,起身就往外走,“什么狗屁案子,咱家这次真是多管闲事喽!”宗倩娘大惊,忙道:“朱总管且等一等,我爹脾气执拗,让我劝劝他……大哥,你帮我说说情。”朱闵青低声道:“督主再略坐坐罢,权当看我的面子。”转脸又对宗长令说:“若宗大人执意如此,那也不用去刑部,今晚就结案画押,明天就呈递御前,能不能活命,全看皇上的心情了。”宗倩娘“扑通”一声跪在宗长令脚下,泣声哭道:“爹爹,我和娘都不信你贪墨,求你说实话!自从你被抓走,娘就一病不起,你不好了,她也活不了了啊!”宗长令抚着女儿的头发,垂泪道:“孩子,你还在,你娘就还有念想,总会熬过去的。”“我活着又能怎样?还不是惨遭唾弃的犯官之女!一辈子饥寒交加,受尽白眼,还不如死了算了!”宗长令很吃了一惊,“不可能!你是卫家未来的长媳,谁敢给你白眼看?”哎呦?!宗倩娘许了人家。秦桑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宗倩娘哭声微滞,旋即悲悲戚戚道:“休要提他家,来京之前女儿求卫总兵帮忙,可他全然不顾两家多年的交情,竟一口回绝。女儿和娘气不过,就……就与卫家退亲了。”宗长令惊愕不已,扶额叹道:“你们……唉,我说过你们不要管我。”朱缇已是听得不耐烦,冷哼一声,讥讽道:“宗大人,是你女儿求的我们,不是我们求的你女儿!咱家的面子就这么不值钱?任凭你呼来喝去?”“既然你认罪伏法,那咱家成全你们——抄家灭门,不用生离死别,一道儿上路岂不美哉!”朱缇斜眼瞥了下朱闵青,“让咱家干儿替你们收尸,算是还了宗大人的人情。”霎时,宗倩娘一张俏脸变得惨无人色,用力摇着宗长令的胳膊,泣不成声道:“爹爹,到底为什么,有什么比我们母女还重要的吗?”宗长令咬着牙,腮边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面孔都有些扭曲,只一瞬不瞬盯着朱缇,像是要从他脸上分辨出此话真假。朱缇目光阴冷,嘴角上翘,笑容里透着不屑一顾。而朱闵青的眼神更奇怪,很复杂,也带着不耐。良久,宗长令脸色由红转白,继而半点血色全无。他颓然向后一靠,喃喃道:“我、我说,只求朱总管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不要连累我的妻儿。”朱缇眉头暗挑,“真是麻烦,早干什么去了!”宗长令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的确拿了藩库十万两银子……”“爹!”宗倩娘倒吸口气,不可置信地捂住嘴。“但是这银子,一两也没落入我的口袋。朱总管或许知道,朝廷已拖延辽东卫所半年的饷银没发了!打仗要钱、犒赏军士要钱、修筑工事也要钱,桩桩件件,我数次上书催饷银,可如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朱缇笑了笑,“所以呢?”“我生恐发生兵乱,所以挪用藩库银子给卫所发饷银。”宗长令坦然道,“也不止卫所拿了钱,还有各级大大小小的官儿,总得给点好处,方能堵住他们的嘴。”朱缇揉着下巴,迟疑道:“你给你女儿定的亲事,是镇守辽东的卫总兵卫家?他也知道此事?”“正是,不过他家境殷实,没有拿一两银子,都是给下头人分了。”“明细账目有没有?”“唔……我都烧了。”朱缇便笑道:“咱家猜到了,定是你们商量好,由你一人顶罪,旁人替你照看妻儿,对不对?”宗长令无奈说:“反正是我想出的法子,藩库也只有巡抚的大印才能打开,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这案子更麻烦了,由一个人牵扯出一群人,更不要提拖欠军饷……辽东拖欠,别处肯定也拖欠,皇上此刻最怕的就是往外掏银子。”朱缇沉吟片刻,越想越觉此事棘手,遂道:“委屈宗大人先在诏狱住几天,你原原本本写一份口供,法不责众,且你原意是为了防止兵变,或许皇上法外开恩也说不得。”宗长令神色黯然,对着朱缇一揖,随即转身离去。宗倩娘犹豫着说:“我爹在辽东官声很好,治理得也很好,当地百姓都叫他‘青天’,能不能请朱伯伯在皇上面前求求情……”朱缇一挥手,“都拿了国库十万两银子,还能叫‘青天’?”宗倩娘讪讪抚膝一蹲,捂着脸下去了。见屋里没旁人,朱缇扬声道:“阿桑,出来吧。”秦桑推开格栅门,张口就说:“爹,这案子是个大案,不止辽东,恐怕内阁也会牵扯进去。”朱闵青也笑道:“拖欠军饷,兵部、吏部、户部、内阁,一个个都脱不开干系。”朱缇一脸的为难,“我也想到了……唉,皇上只想杀几个贪官震慑群臣,可大半数朝臣都涉足其中,皇上绝对不想都处置了。况且,扯来扯去,说不定就扯到我身上。”秦桑眼睛闪着微光,因笑道:“大案不一定要大办,但是拖欠军饷一定要奏明皇上,事关边防,可马虎不得。爹爹,此前您知道这事吗?”朱缇点头道:“有所耳闻,内阁也呈递过催银子的折子,但没这么严重。且让我先想想这事怎样办。”朱闵青插嘴道:“督主,若能保住宗大人和卫家,辽东卫所就……”朱缇猛地一倾身,眼中矍然生光,“没错!辽东卫所,我怎么就忘了这个!”他一手一个拉着朱闵青和秦桑,“这案子要大办,办好了,就不用藏着太子爷的身份啦!”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9 23:59:36~2020-05-21 00:0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二要冷静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7章听爹爹说“太子”二字, 秦桑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 小声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朱缇哈哈一乐,颇为自得地说道:“在东厂这个一亩三分地,还没人敢监视你爹。”朱闵青也笑着劝慰道:“无妨的,没有旁人在,这个院子等闲人也进不来。”秦桑便放下心来,思索片刻问道:“你们是看中辽东的兵力了吗?”“这是一个原因。除边境上偶有蛮族侵扰, 近百年都没有大的战事。”朱闵青解释说, “因此我朝内外卫三百余所,战力最强的是边关卫所, 其中以辽东二十五卫尤为突出。”“若能得到辽东的兵力, 于我争储大有裨益。”朱闵青自嘲似的笑了笑, “毕竟,无论是宗亲勋贵, 还是朝臣士林,我的风评都不大好,必要时还得强硬点。”“二来嘛, 辽东镇总兵卫宁远……”朱缇接过话头, 放轻声音道, “曾在锦衣卫任职, 协同张昌审理寿王谋反案。结案后,突然自请去辽东镇戍边,十几年来慢慢积功做到总兵的位置。”秦桑恍然大悟,“寿王谋反案另有蹊跷对不对?和先皇后之死有关联吗?”朱闵青嘴角紧绷着, 缓缓点点头。朱缇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皇上极其痛恨闵皇后和寿王,甚至怀疑闵青不是自己的骨血。”“我手上只有一个张昌,还不够替闵皇后翻案,再来个卫宁远,才有可能给闵后洗清冤屈。”朱缇向后一靠,幽幽叹了口气,“等了十几年,终于等来了机会!只要让卫宁远开口,事情就成了一半。”秦桑只觉心头突突地跳,不知不觉中,爹爹和他都已开始夺嫡的准备。她想了想说道:“所以要借这个贪墨案收伏卫宁远,但又不能让他丢官,不然拿不到辽东卫的兵力……也就是说,既要将案子范围控制在宗长令身上,还要让卫宁远害怕,领我们的情。”朱缇摩挲着下巴,苦笑道:“要大办此案,还要控制牵连范围,难啊,一不小心咱们就栽进去了,这事须得好好谋划谋划。”朱闵青心下掂量一阵,说:“我可以去趟辽东,和卫宁远当面谈谈。”“不可!”朱缇立马否决,“咱们要掌握主动权,要让他着急,若是咱们先露出急切的模样,反倒落了下乘。”秦桑沉吟道:“宗长令将妻女托付给卫家,可宗倩娘这一退亲,摆明了先前的话不作数。卫家肯定着急,若是得知宗长令进了诏狱,没准儿会主动探听消息。”朱缇起身踱到门口,望望天色,“咱们且等着就是,反正都等了十几年了,不在乎再多等俩月。今儿就到这里,皇上还等着我回话,我先探探他的意思。”“差点忘了!”朱缇又转身回来,叮嘱秦桑,“你在新乐捡的那个小郎中,得空问问他能否治心悸不眠之症,皇上连着半个多月没睡好觉,太医只会开安神汤,却也越来越没效果。”秦桑应下,“小吴郎中人在京城,后天是他药铺开张的日子,我正好要去给他捧捧场,到时仔细问问便是。”离开东厂署衙时,天色已过午牌,秋阳高悬碧空,几缕薄云悠悠然随风飘着。秦桑没让朱闵青送,独自坐轿归家。轿杠咯吱咯吱的响,随着这单调又枯燥的声音,她的心也渐次平静下来。隔轿窗望去,红的黄的落叶铺满整条街巷,好似一条五彩锦缎铺就的地衣。不远处就是禁宫,高高的绛红宫墙上,黄琉璃瓦映着灿烂的阳光熠熠生辉,与高大巍峨的宫殿相映成辉,处处彰显着皇家的气派。秦桑出神地望着那处,直到再也瞧不见,才轻轻地放下轿帘。回到家时,院子里静悄悄的,耳房的门窗都紧闭着。月桂道:“宗小姐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听声音像是在哭,奴婢敲两回门,她都没理会,后来没动静了。”豆蔻拧着眉毛,担忧道:“她可别想不开寻短见。”秦桑失笑:“不可能,她可不是轻易寻死的人,可能哭累了睡着了。等晚上送饭时再叫她,若还不回应,你们就直接冲进去看看。”等到天光蒙蒙发暗,还不待月桂去叫,宗倩娘已出了房门,施施然来到秦桑这里和她说话。秦桑不禁暗笑,时辰卡得刚刚好,正是朱闵青下衙之时!朱闵青到家,习惯先来西厢房看看秦桑,然后再回他自己的房间,这宗倩娘不过三五日便摸清了。只见她神色凄然,双目微肿,鼻头也红红的,还时不时的用手帕子擦擦眼睛。秦桑只颔首笑了一下,没开口,继续忙手中的针线活。宗倩娘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探头看看,陪笑道:“这荷包是给大哥做的?瞧瞧这竹叶纹绣的,鲜活得跟真的一样。”秦桑淡然道:“闲来无事,做着玩的。”似是看出她有意疏远,宗倩娘讪笑几声不再言语,却不肯走,随手从针线笸箩里拿过一团丝线,默不作声低头劈线。侍立一旁的豆蔻瞧见,暗自腹谤:好个厚脸皮,真坐得住啊!不多时,朱闵青回来了。秦桑坐着没动,宗倩娘已立起身与他见礼,指着秦桑手里的荷包道:“大哥快看,秦妹妹给你绣荷包呢,这绣工可比我强百倍,我娘总笑我绣的鸳鸯跟秃毛鸭子似的!我也只能帮着劈劈线了。”哪个要你帮忙!秦桑眼神微眯,想讥讽两句,却见朱闵青一脸的笑意,实在是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心情,只得按下不提。朱闵青拿过荷包,放在腰间比了比,虽没说好还是不好,然眼中流淌出来的欢喜止也止不住。趁他心情愉悦,宗倩娘不失时机问道:“大哥,我爹已然都交代清楚了,照此情况看,他有多大几率脱罪?”朱闵青答道:“谁也拿不准,不过我会尽力请督主保下宗大人的性命。”宗倩娘眼圈一红,忙低头拭泪,因笑道:“能保下性命意思谢天谢地,全仰仗大哥和朱伯伯……”说着说着,睫毛微动,只见泪光点点,却不见泪珠滚落,越发显得凄婉惹人怜。“我只感叹我爹爹,不是我自夸,他将辽东治理得路不拾遗、民风淳厚。在辽东地面上,提起宗巡抚,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哪个不是没口子的夸赞。可惜,这样的好官,以后却无法一展抱负了。”她自顾自说着,屋里没人劝她,秦桑冷眼瞧着,豆蔻暗暗撇嘴翻白眼,而月桂忙着收拾桌子摆饭,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朱闵青自然听懂她的暗示,却也没吱声,只和秦桑说几句话就出去了。宗倩娘略停片刻,推说身子不适,也告辞而去。秦桑私下和朱闵青发牢骚:“本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一个抄家也是逃不掉的,现在的能活命还不满足?我真怕帮来帮去,还帮出不是来。”朱闵青没当回事,“若宗家有怨言,那我和他家的交情就此了断。”“你能断?宗夫人可是闵氏一族的啊!”“闵氏旧人多了,我个个照拂,能照拂得过来么?识相的还好,不识相的我何必自找麻烦!”秦桑微微松口气,心里便有了底。隔日,是吴郎中药铺开张的吉日,秦桑早早起来,收拾好各色礼品就要出门。宗倩娘也想跟着去看热闹,秦桑婉拒了,“我提前约了盛夫人,今儿实在不便,见谅。”宗倩娘忙道无妨,然而秦桑人一走,她马上寻洒扫的小丫鬟打听盛夫人是谁。待得知秦桑与盛家的来往经过,又听到新乐百姓自发给盛御史送匾、送万民伞一事,宗倩娘的眼神渐渐发直。盛御史靠这个法子摆脱不利困境,那爹爹也可以!民意不可违,若老百姓都为爹爹喊冤,那皇上肯定要安抚民众,由此轻判,甚至判爹爹无罪。宗倩娘兴奋了,立时回屋子拿出纸笔,准备给母亲去封信,请她在辽东布置一番。刚写个开头,小丫鬟来报:“宗小姐,门上有位年轻男子找您,自称姓卫,要不要请进来?”竟是卫峰找来了?宗倩娘惊得手一抖,差点把笔掉了,忙道:“不用请进来,我出去见他。”小丫鬟转身要走,宗倩娘却又叫住她,也不说话,慢慢想了半日才吩咐说:“还是请他进来。”须臾,小丫鬟领着一个英武男子进了垂花门。那男子二十多岁,浑身充满彪悍之气,见了宗倩娘就道:“倩娘,我可算找到你了!”宗倩娘倚门而立,在笑,笑容里透着苦楚,“何苦来,偏生遭这罪。”她掏出几粒碎银子递给小丫鬟,“辛苦姑娘跑这一遭,这些钱拿去买果子吃。”宗倩娘从没给过下人赏钱,小丫鬟一时愣住,不知该接不该接,犹豫间,宗倩娘已把钱硬塞到她手里,也就拿着了。卫峰见状,皱了皱眉头。宗倩娘把他往屋里让,捧茶道:“这是我的茶,还没动,不嫌弃的话请用吧。”卫峰东张西望打量一圈,“你就住这里?这屋子好简陋。”又看手中的茶,略尝一口,更是不悦,“怎么一股子涩味,这什么茶?”“你小声说话!”宗倩娘向外张望一眼,小心把门窗掩上,“寄人篱下,有这些就不错了,况且我还得求人家办事。”卫峰重重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沉声道:“你知道你求的人是谁?朱缇、朱闵青,阴险狡诈之徒,你简直是与虎谋皮!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走的,收拾东西,马上跟我回辽东。”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1 00:00:07~2020-05-22 01:1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二要冷静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8章听卫峰言语中对朱闵青多有鄙夷怨怼之意, 宗倩娘一阵着恼, 却不发作,转而用手帕子掩住脸,抽咽道:“我如何不知他们手段的厉害,可我没办法。”她眼中含着泪水,“只有朱大哥肯帮我,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都感激他。哪怕给我一杯鸩酒, 我也会笑着饮下去。”卫峰叫道:“我也会全力帮你的,你用不着求他们!”“你?”宗倩娘笑着摇摇头, 颇为无奈地说, “爹爹出事之后,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卫家,可你父亲怎么说的?他反倒催我尽快成亲, 天哪,我爹爹都要没命了,我却要办喜事?简直太荒唐。”卫峰脸一红, 喃喃道:“那不是怕宗伯伯的案子牵连到你么?我父亲也是好心, 你和宗伯母的气性也够大, 转天就把庚帖退了, 咱们打小的情意,你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都过去了,休要再提情意不情意,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在这里挺好的, 和你见面只是为安你的心,你走吧。”卫峰一下子着急了,拽住她的胳膊道:“我来时已说动父亲上书求情,母亲也答应婚事依旧作数,好倩娘,和我回辽东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宗倩娘大惊,却又暗暗欣喜,随即用力甩开他的手,摆出一副又羞又急的样子,“放尊重些!你我早没了关系,休要败坏我的声誉。”卫峰先是一愣,猛地警醒过来,脸腾的一下红到脖子根,仍是不甘,“倩娘,先前你对我不这样。”宗倩娘睃了卫峰一眼,冷笑道:“正因为顾及往日的情分,我才没和你翻脸。原本我是不想说的,既如此,你仔细听着——我爹挪用了库银不假,可你知道他是为什么吗?”卫峰愣愣问道:“为什么?”“为了给你卫家军发军饷!”宗倩娘的指头几乎戳到卫峰脸上,“朝廷拖欠你家的饷银,你爹不去想办法要钱,却要我爹堵这个窟窿!现今好了,你爹仍是威风凛凛的总兵大人,你仍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可我爹呢?”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我爹身陷囹圄,备受刑罚之苦,莫说此后仕途如何,能活下来就要谢天谢地了。”卫峰只觉脑子“嗡”的一响,惊愕、羞愧、内疚齐齐涌上来,心中五味杂全,就像被雷击了似的僵立在地,已是面如死灰。宗倩娘偷偷觑着他的脸色,有一声没一声抽泣着,捂着嘴不肯放声大哭,越发显得委屈。卫峰颤抖着嘴唇道:“竟是因我爹而起……倩娘,是我家对你不住,我这就回去,劝我爹把罪名扛下来,还宗伯伯一个清白。”“不用说这些好听的唬我,且不说你能不能劝得动,只怕你爹手下那些将士就不答应!”“那……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宗倩娘咬咬嘴唇,低声道:“你赶紧回辽东,想法子弄个万民请愿书,再安排老百姓进京求情,不要提银子的事,一力宣扬我爹的政绩,还有抗击鞑靼的功绩。”卫峰顿悟,“此事好办,我马上安排。”因见他听话,宗倩娘缓缓吐出口气,只觉心中松快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推着他往外走,“事不宜迟,你快去布置,再晚就来不及了。”卫峰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想说几句温存的话,却被宗倩娘止住,“等我爹脱困,多少话说不得?”他只得将满腹的相思情压下,把随身带着的银子全掏出来,“我带的钱不多,你先拿着用。”又拿出一把玉雕花嵌宝柄匕首,犹豫一下,还是给了宗倩娘,“这个给你防身用,藏在枕头下面。”宗倩娘没有拒绝,所有东西尽数收下,也没问他是否有回去的盘缠。刚出了大门,远远看见一辆马车驶近,卫峰突然冒出个念头:听说朱缇有个女儿最是飞扬跋扈,若她欺负倩娘可不行,须得警示她几句,叫她知道倩娘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于是他立在角落里,且看马车上的人是不是朱缇女儿。片刻,马车停在门口,车帘一闪,先下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摆好轿凳,方扶着一位小姐缓缓走下车。那小姐十七八岁,白净的瓜子脸,长相很秀气,眼睛很大很亮,微微笑时,两颊便生出小小的梨涡,显得既天真,又可爱。卫峰暗道:这难道就是朱缇的女儿?看上去娇娇柔柔的,谁能想到竟是个尖牙利嘴的主儿,真是人不可貌相。待再看,门房已迎上来,低头哈腰地问姑娘好。卫峰即刻确定是朱缇女儿无疑,赶忙甩开长腿,三步两步冲上去挡在车前,粗声粗气道:“且住!在下卫峰,乃辽东总兵嫡长子,宗小姐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承蒙贵府照料,在下感激不尽。此次来得匆忙,待日后定当备下厚礼,正式登门答谢!”说罢,拱手作揖,也不待对方说话,转身昂首挺胸而去。他这番举动惊呆了门口三人,一时间都如木雕泥塑傻站着,竟忘记告诉他认错了人!车帘一晃,露出秦桑极力忍笑的脸,“宗小姐有意思,她那未婚夫更有意思,不止是个痴情的,还是个傻的。”崔娆这才回过神来,竟自红了脸,忍不住轻啐一口:“哪里来的呆子,疯疯癫癫说这些个胡话疯话,没的叫人生厌!”秦桑跳下马车,若有所思望着卫峰离去的方向,唇边浮上一抹笑意,“正愁不知从哪儿下手呢,可巧这就送上门来了……”崔娆心思简单,听不懂,却很知趣地没有问,她现在也是烦心事一大堆。因她年纪渐长,崔家越来越着急她的婚事,崔夫人将京中适龄男子一一列举成册,天天在家和她念叨,恨不能明天就定下亲事。崔娆是烦不胜烦,能寻到借口出门,就肯定在外呆一整天再回家。秦桑使人暗中跟着卫峰,随后和崔娆窝在房中,一边闲聊,一边做针线打发时间。崔娆一看她手里的长袍就知道是给朱闵青做的,因道:“待出了孝期,你的好事就近了吧?让我算算,明年就差不多了,到时可别忘给我下请帖。”秦桑挑眉一笑:“你放下了?”“我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放下了。”崔娆双手支颐,隔窗望着一碧如洗的天际,轻声叹道,“我娘不会让我再拖下去,她说,等到明年开春,若我还没中意的人,那她就替我定了。”秦桑不知说什么好,也只能劝慰一二而已。日影逐渐偏西,崔娆见天色将晚,心想朱闵青也快下衙了,遂起身告辞。秦桑送她出来时,宗倩娘也出了房门,笑盈盈地和崔娆打招呼。崔娆好奇地打量她两眼,待离开时,偷偷与秦桑说:“这人看上去还挺随和的。”秦桑点点她的额头,笑嗔道:“赶明儿送你家去,你就知道她到底随不随和了!”一晃十天过去,辽东那边来了消息。“卫峰居然搞了个万民请愿书?!”朱闵青又惊又怒,压着火气道,“督主说过此法行不通,怎么这俩人偏要拧着来!”邱万春垂手而立,备细说道:“因小姐吩咐只探听消息,不可插手干扰,是以属下并未阻拦此事。”秦桑忙道:“是我叮嘱邱大人的。不过,宗长令的官声真的那么好?”“是。”邱万春恭敬答道,“卫峰根本没动用卫家的势力,只让长随在街头宣讲,百姓们就自发地在请愿书上摁手印,毫无被迫的迹象。”“这么说他真是一个好官……”秦桑沉吟道,“如果是朝廷的栋梁之臣,就此泯没倒是可惜了。”朱闵青叹息一声,“宗长令为人还算不错,可惜皇上大约不会信——每次外察,宗长令的考核都是次等,就是有请愿书也没用。”本朝考察之法,外官三年一考核,四品以上官员先行自陈以取上裁,然后来京朝觐。然永隆帝沉迷雕石头不爱理政,见外官不过应景儿的事,一磕头就完事。真正的考核,都是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他们给宗长令定的考核结果,没有一次上等,大多是“才能、政平、无为”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话,甚至有一次定了末等,罚了宗长令一年的俸禄。所以这些年来,宗长令的巡抚之位一直堪忧,但因辽东时有鞑靼侵扰,没人愿意接手这一摊,所以他才能保住这顶乌纱帽。秦桑听朱闵青细细解释一回,怔怔愣了半天,忽眼神一亮,道:“外察影响官员的仕途,保不齐有人利用察典排除异己。如果宗长令确实政绩斐然,那定然是察典时有人做手脚。”朱闵青略一思索,冷笑道:“越来越有意思了,既如此,就由着卫家的愣头青闹去,咱们也站干岸儿看热闹,等着卫家来求咱们!”果不其然,当西北风带来第一片雪花的时候,卫峰打头,领着三四十个辽东百姓,也扛着匾,浩浩荡荡进京了。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2 01:13:30~2020-05-22 23:5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二要冷静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9章晦暗的苍穹下, 伴着呼号的西北风, 银白色的雪粒子撒盐似的一阵阵落下,不多时地面就白了一片。这样的天气,街面上本是没有人的,但卫峰等人顶着风,冒着雪,敲锣打鼓满街巷一转悠, 便有好事的人渐渐围聚起来。卫峰包下一处茶楼, 一面请看热闹的民众喝茶吃点心,一面让辽东来的百姓热情宣讲宗长令的功绩, 还编了鼓词、评书, 叫说书卖唱的大肆宣扬。那场面热闹得堪比正月的庙会。一连五天下来, 半个京城都知道,辽东巡抚宗长令是个将辽东治理得路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的清官能臣!宗倩娘满意极了。甚至幻想着, 也许能因祸得福,皇上重新认识到父亲的才干,借此机会调入京城也说不得。辽东太过荒凉, 还时有蛮族侵扰, 哪里比得上京城的繁华富贵!可事情走向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好, 等了几日, 皇上并无旨意下发,而朱闵青这边也毫无进展,每每问案子情况,都只说“在办”。她想再去诏狱探望父亲, 朱闵青却不允了,看她的眼神也有几分冷淡。弄得宗倩娘又惊又疑,又害怕朱闵青翻脸,成日里吃不下睡不着的,却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便偷偷给辽东的母亲去了封信。却不想,顺天府竟把卫峰和他的长随抓走了,连那三四十个辽东百姓都一并轰出京城。这下宗倩娘彻底慌了神,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团团转,整个人是惊惕不安,有心寻朱闵青问问,然不知为何,分明一个院子里住着,可总也碰不着面!无法,这日早起,宗倩娘踌躇着敲开秦桑的房门。秦桑这些时日冷眼瞧着她和卫峰上蹿下跳地折腾,算算也差不多该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