瑧玉闻水溶这话, 分明是知道其中关窍,却不知为何有个向自己示好之意;正在思忖,见水溶看自己,便点头笑道:“此解倒有理,只是听凭令官判断。”韩奇笑道:“我却也无法,少不得要从众人之意。”一面水溶亲执了酒,不由分说, 便灌宝玉一杯。水溶笑道:“这一遭闹得,险些将酒底混过去。”因又说是:“茶香飘紫笋。”便完了令。于是宝玉道:“妾心无改易,君心与日新。一个真心, 一个假心。”一面便饮门杯。韩奇笑道:“这个我却不服。难道另一个便不是心不成?”宝玉笑道:“你那里知道。这女儿一片痴心为那人,自然是真心了;这男子却是个薄幸的,难道不是假心?你自己是令官,反倒乱令,可罚多少?”陈也俊笑道:“这说的也是,当罚他一大海。”韩奇无法,只得饮了。于是宝玉说酒底道:“暂引樱桃破。”完了令。水溶因笑道:“依我说,咱们且换一个令来。若说一个就要辩上半日,这酒也喝不完了。”一面又笑道:“恰昨日有人送了我一副花名签子,咱们掷骰子占花名罢。”宝玉闻言喜得道:“这个却好。”陈也俊道:“虽好,只是人少了无趣。”水溶笑道:“这个容易。”便教唱曲儿的小厮同几个小戏皆入座,彼此团团坐了,笑道:“就从宝玉掷起的是。”于是宝玉掷了一掷,众人看来,是个九点,便该冯岩掣。冯岩便往签筒里掣了一根,众人看时,原是画着一丛霸王草,上题“管领群雄”四字,又有一句诗,道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其注云:“既管群雄,当可随意命席上人献一曲。”薛蜨看时,笑道:“这却也极切。”冯岩也自笑了。于是吃了一口,便命一个小厮不拘甚么唱一曲来;那小厮唱了,便取骰子来掷,是个十二点,便该陈也俊掣。见他将签筒摇了一摇,往外抽了一根,见是画着一株禾黍,那字写着“济世安民”,诗云:不闻弦管过青春。又注:“得此签者,有仁人之心,自饮一杯,举座中共敬一盏。”众人看时,笑道:“也罢了,倒是他的性子。”一面共饮了一杯,陈也俊便掷了个十一点,该一小戏掣。那小戏便掣了一支木兰花签出来,上题“翠筱含烟”四字,诗云:石上红花低照水。看那注时,道是:“座中女儿共饮一杯。”于是饮了酒,又掷过几轮,得签者俱非有名姓者,故不赘述。及至又掷,却正数到薛蜨,便往里抽了一支;韩奇本自好奇,便离席来看,倒喝了一声彩。原来那上面是一枝桂花,题着“蟾宫步月”四字,又写道:玉颗珊珊下月轮其注:“鼎甲之才,当由众人出题,即兴吟诗一首。自饮三杯,席上同贺一杯。”众人闻声都来看时,皆啧啧称奇。水溶笑道:“这物事到也是有眼力的;这签只合他抽中。咱们且想想教他作一首甚么。”一面众人都想了,最后水溶笑道:“也罢了,就咱们这席上吟一首来。”薛蜨便点头,自想了一回,念道:“虚廊宴坐夜沉沉,偶得新诗喜独吟。万籁无声风不动,一轮明月印波心。”吟毕,众人称赏,都饮了酒。瑧玉却原知这是他先前写过的,乃向他一笑。于是薛蜨掷了个七点,下该宝玉。宝玉便掣了一根出来,见是一枝海榴,题“蓬瀛远意”四字,诗云:看盛看衰意欲同。众人正不知何意,又看后面注时,见是:“得此签者,浮华梦醒,意在远游。着自饮一杯,身上财物散与众人打酒。”众人皆笑道:“这一回好,快取银子罢!”宝玉也自笑了,果然取了荷包出来,散与众小厮同几个小戏。于是吃了酒,掷了一个七点,下该韩奇。韩奇笑道:“正不知我抽个甚么出来。”一面往签筒里取来看时,见是一朵玉兰,上题“芳范绝尘”;又有一句诗,道是:占香上国幽心展韩奇方才原恐掣不着好的,见是玉兰,心下暗喜。忙又看那注时,却道是:“朝饮木兰露,夕餐秋菊英,得此签者最是饕餮,着出钱买饼飨众人。”众人看时,哄堂大笑。韩奇无法,便笑道:“我本看是玉兰,还欢喜了一场。谁知竟是这般意思。”水溶笑道:“我这里也没处教你买去。不过教你明日替我将这地扫上一遍的是。”一面便传厨房送了点心上来,便将此事揭过。韩奇便掷了一个六点,却又该薛蜨掣。薛蜨心下自想道:“这签子倒有些意思,却不知下一个又抽得甚么?”一面便往签筒中取了一支,却见上面画了一枝芍药,题着“玉阶俊赏”四字。诗云:身在仙宫第几重其注:“此为花相,得此签者,少年得志,青云直上,在座年少俊彦共贺一盏。”众人见之更叹,皆笑道:“怎生好签都教他抽了去?”薛蜨也自笑了。一面众人共贺了一杯,薛蜨掷骰不提。如此已过几轮,却不知为何,只有瑧玉和水溶二人不得。又过得两掷,便是一个小戏掷骰;瑧玉原见众人抽的皆有深意,倒也起了兴,奈何一直不得,如今见他掷,便暗自想道:“他若掷得四点,方是我掣签。只是这四点也难,想来又要空过去了。”正在想时,却闻得众人喝彩,往那骰盅里看时,正是四点不差。陈也俊笑道:“可算到了。”一面那小戏便递了签筒过来,谁知手上一滑,签筒侧斜;恰有一支签落出来,正正掉在瑧玉面前。众人皆笑道:“好!这一回也不必掣了,就是这支的是。”瑧玉也自笑了,将那签拣来看时,竟是一枝朱槿,上题“映日灼华”,诗云:焰焰烧空红佛桑众人又看注时,道是:“得此签者必居高位,在席共贺一杯,桂花、昙花陪饮一杯。”众人算来,方才薛蜨掣得桂花,一小戏掣了昙花,于是斟上酒来,水溶笑道:“哥哥他日若登高位,切莫忘了我们。”说得众人又笑了。于是几人喝了,瑧玉掷了个十九点,算该水溶掷。水溶笑道:“可算是到了我。”一面伸手来拿签筒时,却不想将之拂倒,正有一支滑将出来;便笑道:“我也不必掣了,就取这支。”便将那签取来看时,却见面上一沉。众人围过来看那签时,乃见上面绘着一簇杨白花,题“此身何为”四字;诗曰:坐令宫树无颜色众人正在惊疑此签不祥,又看那注时,见写是:“得此签者,必有奇缘,祸福无门,子其慎慎,座中女子共陪一盏。”水溶看了一回,便将签丢下,自斟酒饮了。众人因也觉这些言语多有不吉,是以皆不再提,乃看水溶掷骰。水溶一掷,偏是个十七点,数来又该他掣。水溶迟疑半晌,从中抽了一根,见是画着玉蕊花,题“洞宫长闭”,诗云:日暮落英铺地雪又翻过来看注,见说是:“掣此签者,心如琉璃有七窍,令其出谜题一则,猜中者赐饮一盏。”水溶笑道:“这倒有些意思,待我想来。”如此想了一回,道:“泉底残花落颍川。猜一字。”众人皆想了一回,陈也俊便先猜得了,是一个“顺”字。于是复又归坐行令饮酒,至晚方散。却说瑧玉自从北静王府回去,心下暗忖道:“水溶今日多有怪异之处。听他那话,定是知道些甚么的;只是最后那个字谜可有深意也不?若说是归顺之意,倒也罢了;只是终觉有些不对。”如此想了一回,却终不得其意,因暗想:“文起或也听出其中端倪;改日自然同他商议,再做打算。”如此自往家中去了。那厢黛玉闻得人报瑧玉回来,忙出来迎了,既见是吃了酒来的,忙教人将先前备下的醒酒茶倒了一碗来,又问道:“哥哥觉得有酒意不曾?”瑧玉笑道:“我并不曾吃醉,不过白喝了几杯,你休担心。”一行说着,却又想起那个谜来,乃随口笑道:“我说一个谜语你猜罢。”便将水溶所作之谜同他讲了,见他垂目细想,笑道:“你且猜来。”只不知黛玉猜中与否,却待下回。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回【第一百二十四回 】无心言偏能触心事·有意举自应动意情却说黛玉闻得瑧玉说了那谜语, 未几便笑道:“是个顺字。”瑧玉笑道:“正是了,你猜得到快。”黛玉笑道:“实不是我猜得快。方才刚接了忠顺王府王妃下的帖子,教明日往那边去的, 是以这字尚且眼熟。”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黛玉本随口一说, 听在瑧玉耳中,却似醍醐灌顶, 当下大笑道:“妹妹实是有大才之人!”黛玉不防他这一声,倒唬了一跳, 嗔道:“你还说不曾醉酒。这可不醉了,连说话声儿都高起来。不过猜了个谜, 值甚么?唬了我一跳好的。”瑧玉忙笑告罪,又将今日行的酒令讲与他听。黛玉闻得“真玉”“假玉”之语, 倒笑了半日, 又闻得掣签之事,乃笑道:“想来这签子是有灵性的。依此看来,哥哥他日定然成事。”瑧玉笑道:“傻丫头,席上顽的也是信得的?”黛玉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照你方才说的,其他人的却也作准;况这签自掉到你跟前儿,可不是有灵么?”一行说着, 见天色已晚,恐瑧玉乏了,便道了一声, 瞧着家下人搀他去了,方自回房歇息。却说瑧玉回得房中,乃自想道:“玉儿这话却是提醒了我。水溶此语定然同忠顺王脱不了干系;或是要提醒于我甚么。横竖小心无差。”因又想道:“水溶今日所为,分明是对我之身份有所察觉;只是他从何处得知,尚不得解。”如此想了一回,却忽地猛醒道:“我却当真忘了最重要的一节。此事却并不简单;改日且先同文起商议,再寻机向今上说了,才是正理。”一时想定,方才睡下,如此无话。及至明日,瑧玉便往薛家而去,将自己所想同他说了,道:“水溶此举未必不是今上教他试探于我。纵不是,也该上奏天听,若咱们自专,或有祸事。”薛蜨闻言深以为然,道:“正是这话。水溶此人在书中便不知是那一党,咱们也着人盯了他许久,竟不曾有甚么蛛丝马迹;还是小心为上。”瑧玉笑道:“我却有个想头。莫不是他也非此中之人么?”薛蜨闻之倒为一惊,前前后后想了半晌,摇头道:“这却难说。若当真如此,咱们却有些难办;恐他立意要坏事,届时可不掣肘。”瑧玉道:“不可不防。然看他昨日分明是示好之意;况他并非皇家血脉,对大位无可争竞,倒像是个要保自家的光景。”薛蜨闻言,乃点头不语。瑧玉又道:“昨日他出的那个谜,或同忠顺王有甚干系。改日进宫去,便一齐同圣上说了才是。——霦琳昨日却听出来甚么不曾?”薛蜨笑道:“他如今也学乖了,只低头在那里吃饭,水溶看了他半晌,约也不曾瞧出甚么。幸得他肠胃宽大,若换了别个,只怕吃不到一半,便已饱了。”两人笑了一回,又一同用饭罢了,瑧玉方才告辞回去。过了几日,果然瑧玉进宫,将此事向今上禀告了。今上闻他说罢,乃笑道:“你不必管他。水溶虽不及他父亲,倒也稍有可取之处;不过年纪尚轻,行为放诞些。”瑧玉闻言心下稍定,却又听今上笑道:“说起他来,倒又想起一桩事。如今他年纪也大了,却并不曾婚配;你妹子这不也出了孝期?朕瞧他两个倒也般配。不若将你妹子指与他去;水溶或还可助你一臂之力。素日冷眼也曾看了,你妹子自然是极好的,水溶生得却也不差,林卿若泉下有知,料也遂意。这话你却是不好直接同他讲的;改日便教太妃缓缓地同你妹子说了,先教他心里有个成算,寻个吉日下旨指婚罢。”瑧玉听了这话,却如雷轰电掣了一般;见今上兀自含笑看他,忙道:“陛下所看定然是准的。只是儿臣却有个自己的小心思,要待大事定了之后,再议他亲事,也是给他面上添些光彩,全了贾氏当日将他托付与儿臣之情。届时再有父皇旨意,可不是两全其美?”今上闻言,倒也不怪他忤了自己意思,笑道:“也罢了。你素来便是重情重义的,这一点原像极了宛宛;既如此说,且将此事搁下。横竖水溶也不敢十分聒噪了去;毕竟大事要紧。”瑧玉闻得这话,方长出一口气,忙又拜谢过了,方才告退出去。那厢黛玉自在家中同张嬷嬷说话儿,却不时往窗外看一眼。张嬷嬷见状笑道:“郡君今日像是有些心事。”黛玉蹙眉道:“不瞒嬷嬷说,我近日心里总觉得似要有甚么事儿似的;只是恐说了不好,不肯说得;待要不说,又觉得心里有些不自在。便要说时,却也不知说甚么了。”张嬷嬷闻言笑道:“郡君若有甚么事儿,难道不好直接同大爷说的?我素日冷眼见你两个实是极好,况大爷又是极聪明的人物,任凭甚么事,只要同他说了,无有不成的。”黛玉闻得他提起瑧玉,倒怔了半晌,方摇头道:“嬷嬷不知。”便不再提这事。张嬷嬷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只得又寻其他话儿来讲。且说瑧玉一行走着,心下波澜起伏,暗道:“陛下所言原也不差;若玉儿嫁到王府,一去便是当家主母,况水溶也算得是个妙人,料想同他也有话可说。往日我只道要替他寻一门极好的亲事;如今看来,纵有再好的亲事,我也是不愿应下了。”如此想了一回,却又暗道:“水溶此人虽生得不错,却也未必是良配。不见他尚未成亲,府中便有许多姬妾;玉儿又是个小性的,若当真嫁了他去,少不得要有许多气生,届时我还能替他去出这个头么?或他恐我忧心,连说也不同我说,可不白白受了委屈去?”如此瑧玉想到这里,倒觉自己方才所为有理,暗道:“今上虽也是一片好心,却是不懂玉儿心思的。横竖如今玉儿尚小,再等几年也等得;必要亲替他选个十全之人才是。”却又想起自己身世之事,翻成许多愁绪,待要将其压下,却始终不能;眼见到了家中,只得掩了面上愁闷之色,往房中去了。黛玉因知他今日是往宫里去了,见他回来,方略略放下心来;只是见他径自往房中而去,却不知是何原故;踌躇了半晌,终有些放心不下,便悄悄行至他房前,以手叩门道:“哥哥,是我。”瑧玉闻得黛玉声音,便道:“进来罢。”黛玉闻言便推了门进去,见瑧玉坐在桌旁,面前并无书籍等物,料想是在想事情的,乃笑道:“我可扰了你不曾?”瑧玉笑道:“那里话。我也不曾想些什么,你且坐的是。”黛玉闻他这话,便往椅上坐了。瑧玉便笑道:“你今日怎么了?”黛玉笑道:“这话可奇了。我何曾怎么来?”瑧玉笑道:“你还哄我。方才便见你面上有些异样,如今又巴巴地来这里,难道不是有话说的?”黛玉笑道:“原来是这话。我却不曾有什么话说,不过是今日见你面上有些异样,方来问个究竟。如今见你如此,料想也无事,是以也不必问了。”瑧玉闻得黛玉这话,却忍不住冲口而出道:“你知道今日陛下同我说了甚么?”黛玉摇头笑道:“我那里知道。料想也与我无干;况你原是最明白不过的,我却也帮不上甚么;不过是你想说,我便听着,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去罢了。”瑧玉方才话一出口,已自后悔,待要不说,又恐今上当真同太妃说此事,届时再教他知晓了去,倒默了半晌。黛玉见他沉吟,只道是有甚么大事,也半晌不曾言语;只许久不曾听得瑧玉则声,不免心下慌乱起来,低声道:“可是有甚么——”待要说时,又觉不妥,便将后半句话咽了,道:“哥哥若不想说,便不说也罢。只记得我心里始终是向着你的;无论那一个人说甚么,我也只向着你。”瑧玉闻得黛玉这话,更为愁闷,却又恐他忧心,乃叹道:“此事却当真和你有些干系。”一面不待黛玉说话,便将今上所说一一同他讲了,又道:“你却不必耽心这个;横竖哥哥是在的,若愿意罢了,若不愿意,那个也不能强了你去。只是我素日也见那北静王来;却实是觉得他配你不上,方有这话。这却也不为难事,不过是我见你如今大了,过不几年,必定是要往人家去的,是以有个不舍之意,故而面上带出些来;你且不必忧心。”黛玉听得这话,面上神色已是变了几变,终笑道:“我自是信哥哥的。这终身大事,也要听凭哥哥决断;陛下既有这话,想来是有他的道理在。哥哥今日为我忤逆君上,已是够了。日后若再提此事,却不可依旧如此了。”瑧玉闻得他这番话,蓦地心头大震,猛然抬头;黛玉见他如此,乃笑道:“你且听我说完,再作理论。”只不知黛玉又将说出甚么来;且待下回。作者有话要说:感情线提上来。很快开新线,不过不太影响主剧情。发现要写的东西比想象的多……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回【第一百二十五回 】闻密语瑧玉明心事·得兰音迎春逢双喜且说瑧玉闻得这话, 原自惊诧。却又听得黛玉道:“我自然知道哥哥是一心为我的。只是这天下之事,无非尽人力而听天命;更有个‘趋利避害’的说法在里头。咱们如今是兄妹,只有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的;哥哥若一味顾及我,届时误了事, 却不终于误了我?如今只有咱们两个在,我且说句不当说的话罢;胤如这一身只系于哥哥, 凭你教我作甚么,我无有不肯的。我只知你定然不舍得教我不好。”瑧玉先听前面那些, 虽为震动,倒也还罢了;独独听得那句“我只知你定然不舍得教我不好”, 早怔在那里,蓦地心头雪亮, 想道:“是了, 我却又何必自欺欺人?我只是舍不得他,想教他长长久久地同我在一处,不愿教他往他人家去了,故而寻了这许多的借口去;何苦来!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只是不肯认我舍不得他罢了。”如此瑧玉想到这里,不免心下五味杂陈,却又听得黛玉道:“还有一事, 也是我心下想了许久的,料知哥哥心里也自想过,只不敢同哥哥说得, 今日越性一并说了罢;——他日哥哥若登大宝,自然是要归皇家去的。咱们两个虽恪守礼道,终难保天下无人生出些心思,届时或有有心之人假借这事对哥哥不利,依旧是我之过。”瑧玉闻言,正中了自己心思,暗想道:“玉儿聪明如此,我能想到这一节,难道他想不到的?只恨我先前大意,竟教他独自耽心许久。”是以不免生出许多悔意来,一时忘情,便冲口道:“这又何妨。我原不在意这天下姓了那一个;若恐他人提此事,就当我便是林家人也使得。”黛玉闻言忙道:“你切不可如此。本是正根正源的事,非要作成谋朝篡位不成?且不说陛下定然不允,——到时名不正言不顺,难保不再生事端。况当日若你不来林家,这一脉却不也绝了?多不过日后在宗族中寻一个本分的过继了来就罢了。只是那样又不好,恐此人一步登天,再生出些别的心思来,棘手不说,更是堕了林家祖上声名。”瑧玉方才说出那话,已是知自己冒撞了,闻得黛玉如此说,倒无端存了些愧意,乃低头不语。却闻黛玉又道:“想来此事皆有天定,并非人力可为;况父亲在时只将我托付了,也并未提及林家香火之事,想来已是想通了的。哥哥不必再想这些;也是全父亲一片为国之心了。”瑧玉自然不肯同黛玉说自己转世而来一事,闻得他如此说,知这便是他心下所想,不免有些感佩,暗道:“虽是林海已将此事想透,他小小女孩能想至这里,也为难得。我若执意行之,却是辜负了他一番美意;况林海此生原也无子,想来天意如此。”见黛玉住口看他,便点头应是。黛玉见他如此,方才放心下来,又笑道:“先前所说之事,却也并非无解。”瑧玉见他一派胸有成竹,便问何解;黛玉正色道:“待哥哥他日大事成时,我便削发为尼,终身修行,替哥哥同父母祈福;想来佛门本是清净之地,作那方外之人,却也可塞得天下攸攸众口。”瑧玉唬了一跳,道:“这如何使得!你切不可起这般心思。”一面不由分说,便道:“我自然是有主意的。你若信我,快些将这念头收了去,日后再也休提。”黛玉本自主意打定,却不想瑧玉如此反应,一时迟疑,便不则声;又闻瑧玉急急道:“你若作尼姑去了,定然是不能常常见我的。难道你就舍得?况佛门有云‘六根清净’,你心里若稍有挂记我,自然六根不净,佛门也是不收你的。因此这话也只可说这一次,再不许说了。”黛玉早料定瑧玉必要拦阻,却只道他不过说些“不可如此,或陷我于不义”等语,是以早已想好如何驳他;却不想他竟说出这一番话来,又见瑧玉面上凄惶,显是十二分着紧自己的,是以心下一软,叹道:“是我错了,我再不说了。”瑧玉闻得这话,方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一面笑道:“我近日总想幼时情景。那年不是有个和尚来家里混闹,教我赶了他出去?可见你总是家里的人,不是佛门中人的。”黛玉闻得这话,倒为心下一动,笑道:“如今想来,他那话倒有些意思。”瑧玉忙道:“和尚道士的话也是信得的?况他见了我就吓得跑了,自然是个江湖骗子。”黛玉笑道:“正是要骗子的话才听得;我方才却想得了一个促狭主意,哥哥且听我一听。”于是示意瑧玉附耳过去,低声将自己心下所想说了。瑧玉听了一回,却觉不无道理,只是终有些不甚趁意,乃叹道:“如此虽不失一条计策,却依旧委屈了你。”黛玉笑道:“这那里有甚么委屈处。只是我不过随口一说,哥哥也只听着顽罢了。但恐日后终是不可常见到哥哥,却教我心下有些不自在。”因又笑道:“我却是力尽才穷,再不得好法子了。还是劳烦哥哥去细想的是,横竖尚有些日子,不急在这一时的。”一面便起身唤丫鬟传饭,自同瑧玉用饭不提。如此元宵已过。目下却闻得宫中消息,太妃近日身子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黛玉也时时往宫中去伏侍,或住几日回来。今上同太妃虽非母子,然情分深厚,见他如此,未免有郁郁之色。瑧玉却知太妃这一次是要不好了,自然暗嘱黛玉须得小心;暂且无话。转眼便是二月,将至会试之期。那厢赵佳言已做了十分准备,便同其他举子一道下场;过了几日放榜之时,便见稳稳地登在那榜上。迎春自不必说欢喜万分;那厢邢夫人闻得,却也喜上眉梢。凤姐儿如今虽月份渐大,然闻得这一桩喜事,依旧亲去打点贺礼;其余人家亦有相贺之仪,不在话下。因佳言素日藏拙,如今一朝中榜,倒有许多人为之讶然,或猜测他不过误打误撞而已;只是那鹏海学士见了佳言所答之卷,深为奇异,心下暗想:“此子原有些过人之处;却因他家中景况如此,是以字里行间多有些戾气,混不似胤之同文起那般。”因又暗叹道:“若此人日后走得正道,却也罢了;若一着行差,或有不测,也未可知。”如此想了一回,因佳言并非出他门下,也便不再多想,便将此事丢开。那厢佳言闻得自己取了贡士,倒并不见什么惊喜之色;却见府上一干伏侍之人欢欣雀跃,乃笑道:“这方是会试,还有殿试呢。且不忙着喜欢。”缀锦笑道:“大爷惯是这般云淡风轻做派。如今这是一喜;却还有一桩喜事要教大爷知道。”佳言忙问端的;便见迎春飞红了脸,啐道:“偏你嘴快。”佳言见迎春如此,心下一转,忙问道:“可是夫人有了好消息了?”迎春脸儿更红,声如蚊蚋道:“前日方教太医看过,道是有一月余了。”佳言闻言大喜,忙问道:“可觉得有甚么不曾?”一面忙扶迎春往椅上坐了,亲取了一个靠枕垫在他身后,又问道:“可有甚么想吃的?教厨房里做了来。同岳母说了不曾?也该去告一声儿,遣人——还是我陪你亲去的是。恰好今日便要往那边去拜的,赶着教人笼上火炉,免得那车上冷。”说得众人都笑。迎春更为不好意思,推他道:“你且请去换衣服罢。咱们好往那边去的。”佳言笑着应了,果然往房里换了衣裳,两人往贾府中来。及至府中,迎春见过贾母,便往他母亲处去。邢夫人见了迎春,喜欢道:“方听得姑爷中榜,我原猜你近日要来的,已是分付小厨房里留了些你素日爱吃的;果然你们便往这里来了。”一面便拉着迎春往房里坐了,笑道:“你哥哥同兄弟今日却不在家,若哥儿也往学里去了,只有我这个老婆子在。”正在说时,凤姐儿进来了,笑道:“妹妹来了。”迎春忙起身见了,凤姐儿笑道:“如今可好了,妹夫也中了榜,妹妹在家也自在了。”一面说着,乃悄向迎春笑道:“却就差一个小哥儿。”迎春闻言不免红了脸,想了一回,方向邢夫人道:“今日还有一桩事要同母亲说的。”邢夫人便问何事,迎春面上通红,过了半晌,方嗫嚅道:“前日教太医往家里诊脉——”说到这里,终觉不好意思的,便垂了头只是笑。邢夫人见他如此,那还有不明白的?忙问他道:“可作准了?”迎春羞得无法可想,低声道:“已是一个月多了。”邢夫人闻言大喜,笑道:“这可正是双喜临门了。”凤姐儿早已听出端倪,双手一拍道:“原来竟有这般喜事!妹妹也忒沉得住气,竟才告诉我们。”邢夫人忙又将跟迎春的嬷嬷丫鬟唤来,教人赏赐了下去,又亲嘱几人许多事体。不觉已至正午,便一道往贾母处来。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回【第一百二十六回 】希银钱妖妇献毒计·图富贵愚妾生险心转眼将至四月。凤姐儿月份已足, 诞下一个姐儿;府中上上下下俱各欢喜。各家闻之,皆有贺仪,不必烦叙。宝钗黛玉闻得, 亦不免往府中望他一回;小宁早于前些年嫁人去讫,如今补了一个丫头, 唤作铃儿,亦是通识医药的。因凤姐儿这次生产亏了身子, 邢夫人自命人好生伏侍,又四处寻医问药, 暂无别话。却说上回所表的太妃,因病势沉重, 更兼年纪已老,是以药石无医, 终于一日薨逝。今上大哀, 至于废餐辍寐。因太妃并无亲子,便由瑧玉穿了重孝,执儿孙礼往灵前举事;黛玉亦入宫同祖母礼拜祭。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又敕谕天下:停嫁娶,辍音乐,军民摘冠缨,命妇去装饰。一时上京缟素, 一片哀色。那厢贾府之中,贾母等人皆每日入朝随祭,上下算来, 约要一月光景。凤姐儿又方生了女儿,正苦两府无人;无法只得请了薛姨妈来照管一二。薛姨妈推托不得,只得同了宝钗一道往贾府中住着,却也不肯多说甚么,只照管每日吃食等事;又有些挂记凤姐儿,是以倒常常去望他。如此过不得几日,便是迎春生日。凤姐儿心下记得,却知因太妃丧事之故,做不得生日,便悄悄地置了礼,教人送将过去。隔日迎春便往这边来了,见了凤姐儿,笑道:“多蒙嫂嫂记得。只是如今不得请嫂嫂同这边姊妹去,只得日后补罢。”凤姐亦笑道:“何必多礼。本待说你得了哥儿,我们往那边贺你去的;只怕你将补的不是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