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两个字好似一把尖刀,直直的扎进周淮心窝,将他扎了个透心凉。他在混乱彷徨的情绪中静默许久,心里末了生出一丝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在梦中——周遭的环境是假的,面前的人是假的,听见的话是假的,心里的错愕、恐惧、难以置信全是假的。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怎样应对。仿佛是被卷入一团漩涡,昏头昏脑的他来不及思考、挣扎,只能从善如流的与种种感受对峙,然后慢慢消化。女大夫见他半晌没反应,只若有所思的盯着一处发呆,显然是有所触动,一时不禁有些感慨:“现在像你这样的亲人很难得,太多人对这病存在误解,以为病人就是情绪不好,甚至是矫情,一时钻了牛角尖,过一阵儿自然就好了,但是实际情况绝不是这么简单,它是一种大脑某部分结构的病变,必须靠药物来控制。”周淮缓缓抬起头,沉着声儿问道:“那……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女大夫想了想:“就是多陪伴吧,尽量保护她,不要让她受到外界刺激。平时多给她做点好吃的,让她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一则是抑郁症会抑制食欲,二来呢她吃的这个药的副作用非常大,可能会经常呕吐。”周淮点了点头,随后又听对方接着道:“你别太担心,既然她已经开始吃药,说明心态是比较积极的,相信很快会有好转。”周淮想不起后来自己还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恍恍惚惚的道了谢,他将买下的两盒药揣进裤兜,默默地离开药店。缓缓走了几步,他刚要抬脚下台阶,却在侧头时偶然看见旁边有个雨棚。雨棚下放着三把连起来的蓝色塑料椅,于是他便鬼使神差的走过去,在最右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椅子是冰凉的,胸口的热血却是激荡未止。他目光茫然的看向疾风骤雨下的雨幕,心里幽幽的想起了孟云端。不是想她现在,而是想从前,想她这些年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被逼进这样的境地。是不是家里人给了她过分的压力?还是感情上遭遇了难以承受的打击?如果是感情,那么那个对象又会是谁呢?原以为十年光阴早已淡化掉一切,周淮原以为自己与孟云端之间的交情仅仅剩下“发小”而已,可是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当下,他的心疼了,那种疼经历过时间的深度发酵,骤然间到了痛彻心扉、无法忍受的地步。手指不自觉的攥在一起,一旁溅起的雨水落在他的手背上,顺着鼓起的青筋缓缓向下滑。如果,他想如果当年自己有哪怕一丝可选择的余地,如果可以像从前一样,让她在脆弱时有处可藏,是不是她会过的比现在好一些。而至于她的父母,周淮想到这里,心里竟生出些许悲哀——父母从来都不是她的保护伞。一动不动的静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周淮感觉到身上发了冷,才动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走到家门口,周淮走出电梯,没有钥匙的他只好按下门铃。门铃响过后隔了三秒,一道柔软的目光从门缝间透了出来。孟云端侧身将周淮让进屋子,背靠着鞋柜,声音略显落寞:“我以为你走了。”周淮脱了鞋回过头,顺手将裤兜里的药掏出来,递给孟云端:“没,我去给你买药了。”孟云端接过药,看了一眼:“谢谢,你也淋了雨,吃一次比较保险。”说完,走进厨房倒了两杯温水,自己在吃过后,把其中一杯端去给周淮。周淮接过水杯,转而拨开药粒,一仰头将药粒拍进嘴里,习惯性的生吞了进去,吞过之后才想起来手边有水,这才又补喝了几口。忽而一阵食物香气顺着风从厨房飘出来,周淮嗅了嗅,觉得那味道里掺杂着很重的香精味,并不算美妙,于是转头看向孟云端:“你在煮饭?”这句话提醒了孟云端,她慌慌张张的跑去厨房关火,等再次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碗泡面。泡面汤上的油红艳艳的连一片,里面的内容除了面再无其他东西。见周淮一直看着自己,她小心翼翼的将碗放在桌子上,抬头解释道:“刚才有点胃疼,找东西垫垫肚子,你要不要也来一碗,我买了很多。”周淮忍不住一拧眉毛:“胃疼拿这个垫肚子?”孟云端不说话,她之所以胃疼倒不是有胃病,而纯粹是饿的。因为她总是很累,累到在饥饿感来袭时,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食物有多美味,而是做饭好累,吃饭好累,收拾碗筷更累,干脆等等再说。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二十个小时——肠胃向她提出了报复性的示警。“你经常吃这个?”周淮又问。孟云端手里握着筷子:“大多数时间会叫外卖,但是今天天气不好,就不想麻烦了。”“不做饭?”孟云端抿了抿嘴:“我不太会做饭。”周淮长吸一口气,接着走进厨房,又当着孟云端的面,将她家的冰箱以及储物抽屉全部看了一遍,得出的结果是四个字——空空如也。倒是锅碗瓢盆配置的十分齐全,从中到洋各式全有,例如炒锅,珐琅锅,雪平锅,刀具用的也是德国进口的品牌。孟云端倚在门边,羞愧似的低下头:“厨具是我一住进来就配好的,落在我手里可惜了,一直没能派上用场。”周淮双手扶住膝盖站起身,转身自顾自的边往外走边道:“别吃泡面了,我去超市买点菜。”第7章 007周淮原本打算一个人快去快回,可孟云端却坚持同去,二人便一同来到超市。超市很大,上下共有两层。周淮推着购物车,从容不迫的行走在冷清异常的货架间,时不时的拿着两种类似的商品相互对比。刚开始他会询问孟云端的意见,可是当每一次得到的答复都是简单的一句“都行”后,便索性自作主张,按照自己的想法做选择。很快,购物车里几乎被塞满,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调味料,以及各类蔬菜生鲜,都是孟云端喜欢的味道。孟云端的确是喜欢,她虽然跟在旁边默不作声,但能从细节中体察到周淮的心思。毕竟他们在还是小不点的时候,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同吃同睡的经历。那时孟云端刚上小学一年级,周爸爸带着周淮突然搬来孟家对门儿。两家人起初各不认识,直到周淮和孟云端在学校成了同桌,早出晚归的总走在一起。久而久之,孟家妈妈陈梅偶尔听街里街坊的传闲话,渐渐对周家的状况有了一些了解,得知周家是单亲家庭,家里的爸爸做的是物流工作,常年在外奔波,不得已放小小的周淮在家野长。或许出于女人特有的母爱,陈梅报着搭把手的心态,开始将周淮接到自己家吃午饭,完了又将两人搁在一张大床上午睡,到了晚上,一对小儿女并排坐在灯下写作业,陈梅就在一旁陪着,夏天打扇,冬天围着电暖炉一起烤火。刚开始的时候,陈梅怕周爸爸回到家看不见孩子会着急,每次特意留下字条塞进门缝里。后来两家人在一来一回间渐渐熟络,周爸爸索性不先回家,而是直接去孟家接儿子。孟云端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周爸爸的脸——那个老实巴交、脸上的总挂着憨笑的男人,是记忆中很重要、很亲切的一位长辈,可是细算起来,已经有十多年没再联系。孟云端心里不禁有些感慨,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周淮的背影上,随口问了一句:“周淮,你爸爸最近还好吗?”周淮的脚步猛地一滞,沉吟片刻方才回过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他的表情变得十分黯然,这令孟云端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我就是突然想起他,问问而已。”周淮的目光垂落在地上,低低的回答道:“他去世了。”孟云端顿时僵在原地:“什么时候的事情?”周淮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气,声音很轻:“很多年前。”说完,他松开握在推杆上的手,回身面对了孟云端:“云端,今天不提这个了,你再想想,看还有什么想吃的?”孟云端点了点头,却没说话。突如其来的沉重气氛好似泰山压顶般沉在她的胸口,压的她喘不上来气。到底是十年过去了,他们早已经错过了彼此太多。许久后,孟云端才心不在焉的轻声道:“这些足够了,我们回去吧。”周淮叫住她:“等一下,还有酱油没有买。”两人转而一起走向酱料区。酱料区今天恰好在搞活动做促销,因为天气原因,客人稀稀拉拉的,半天见不到几位,此刻看见周淮与孟云端两位朝自己这边走来,推销员连忙扑上前去,殷勤无比的堆笑道:“两位需要点儿什么?今天刚好搞促销,大包装商品买一赠一。”周淮应声道:“生抽也可以买一赠一?”推销员转身从货架上提起一桶一点三升装的生抽,费力的举到胸前:“只要是这种大包装的都有活动,喏,你看,这一款我们卖的最好,三升装,够用很久的。”孟云端看着那桶子巨大的容量,不免觉得有些过于夸张,她细声细气的对周淮小声道:“太大了,吃不完的。”声音虽然小,却依旧被耳听八方的推销员收入耳中。她笑呵呵的看着孟云端:“小姑娘平时不怎么做饭吧,看你俩年纪都不大,应该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过日子嘛,这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消耗品,只怕少不怕多,反正总归是要用的,何况这个保质期长的很,不怕放。”孟云端被这几句话臊的满脸通红,她想解释几句,可脑子里的字始终连不成句,末了还是周淮上前半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两桶酱油,放进车筐里,然后临走时追出一句:“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推销员见自己成功推销出了东西,别的也就不是很在意,只笑了笑,转身忙别的去了,倒是他二人在回家的途中始终保持着沉默。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沉浸在方才的某个瞬间,尚不能跳脱出来。伸手在门锁上输入密码,孟云端这回没有先进去,而是退到一边,单手扒住门,请周淮先进。周淮的手上提了四个塑料袋,重量几乎将他的手勒的有些麻木,而孟云端手上仅提了两卷厨房用纸和一盒保鲜袋,轻的几乎没有分量。转身关上门,孟云端再回头时,看见周淮已经拎着袋子进了厨房,并且顺手码放进储物柜。孟云端紧随其后,学着他的样子开始一起动手。周淮没拦她,只是见她动作略有些笨拙,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你干活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孟云端抬起头,目光循着他的身影望过去:“和小时候一样?”或许是语调太过冰冷,听不出丝毫感情存在。周淮回头去瞧孟云端,却见她不言不语的再次低下头,以为她是生了气,连忙解释道:“生气了?我是开玩笑的。”孟云端摇了摇头:“没有。”周淮“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继续干活。及至将所有东西放置在该放的地方,周淮将空袋子叠成巴掌大的小方块,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环扣扣住,让袋子不至于会散开。他一面把袋子放进抽屉,一面回头对孟云端嘱咐道:“塑料袋放在这里,这袋子挺结实的,你可以反复利用它。”孟云端目光落在周淮的手上:“好。”一个字那样淡,那样轻,落在周淮的心头,转瞬间便吹散了,顿时涌出一股没着没落的感觉。他慢悠悠的转过身,从墙上的衣钩上取下围裙,长长的黑色系带在身后做了个交叉,绳结绑在小腹前。孟云端见状走上前要去洗菜,周淮拦住她:“没关系,你去外面休息。”孟云端站在原地不动:“那个黑色的……”她指了指嵌在台面上的一块四四方方的黑盖子:“那是蔬果清洗机,把要洗的东西放进去,几分钟就好了。”周淮愣了一下,接着又笑了,是个自嘲式的笑法儿。孟云端趁机将蔬菜投进去,示范性的操作了一遍:“这样就可以了,很简单。”周淮侧眼瞥她:“你在美国也用这个?”“嗯,偶尔会用。”“那你……”周淮想来想去,终究还是将嘴里含着的话吐了出来:“在那边过的怎么样?”孟云端侧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转而移向窗外。窗外一片阴霾晦暗,正如她大多数时间里惯有的心情:“怎么说呢……谈不上好坏,我只是不太喜欢那里,之所以过去是因为我爸妈移民了,我是跟着他们过去的。过去的时候正好大学毕业,所以紧跟着在那边读了研。”周淮恍然“哦”了一声:“移民了。”“对,移民了。”孟云端下意识的重复他的话,静默良久,她忽然转身一百八十度,后腰正好抵在大理石台面的边缘:“周淮。”下巴微微扬起,她的语气比方才多了几分郑重。“什么?”孟云端一双眼睛黑的发亮,她一眼不眨的盯着墙壁。墙壁上贴着整齐的瓷砖,墨灰色,倒影出两人模糊的轮廓:“你知不知道当年高考,我考上了哪一所大学?”周淮侧过脸,静静地看着她。“清华。”孟云端的唇角抽动了一下,这两个字仿佛刺激到她的神经,让她浑身的鲜血变得澎湃:“是清华,我真的考进去了,可是……”一口凉气吸入肺腑,她的肩膀微微发颤:“我为什么没有在那里看见你?”谁能想到,如今平凡如尘埃的男人,曾是孟云端生命中的灯塔,是全校学生仰望的最高峰。孟云端记得周淮从小成绩就拔尖,然而义务教育的程度太基础,显不出他的优秀,直到中考时,他一举获得全市第二的好成绩,顺利考入市一中的实验班。市一中是全市八所一流中学之一,每个年级共分十个班级,其中第十班是实验班,设立它的目的是将最优秀的学生聚集在一起,全力冲刺清北。而另有四个是重点班,分别是八班、九班,比实验班稍次。再往下就是普通班,可怜的孟云端就恰好身在其列,三班。与大多数人不同,她能进一中,靠的不是成绩,而是姑妈。她的姑妈是一中的教导处主任,私底下走了关系。然而就是这样一块学习“废柴”,在周淮突然消失后,偏是生出一股走火入魔式的学习激情,再加上艺术生的加成,将自己生生熬到足以挑大梁的程度。只因周淮说过的一句话:“除了清华,老子哪儿都不去。”冥冥之中,清华有了更深刻的意义。孟云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爆发出那样大的能量,并且持续不断,丝毫没有起哪怕一丁点儿退而求其次的想法。后来,她针对于这个奇怪的现象想了很久,月月想,年年想,直到毕业那天,她站在阶梯台上和大家合影留念。头顶上的日光倾洒下来,她的眼前一片朦胧,唯独大脑里却似顿悟一般,在这个意指着结束的时刻,终于有了答案。她想,自己当时是爱上周淮了,然而因为相识过早,彼此过于熟悉,以至于削弱了爱情中直击心灵的力量,令她懵懂无知了这么久。但是,她对此依旧表示感谢,感谢周淮用离开的方式令她深切体会到什么是爱,只不过这个方式太过残酷——明明爱的已是那样浓烈,却还没来得及表达,便戛然而止。第8章 008孟云端的呼吸节奏变得急促,为了不再在周淮面前失态,她快走几步避出他的视野,然后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摸出一盒香烟。香烟叼在嘴里,她转而去找打火机,可惜遍寻无果,正当她打算去炉灶上借火时,却见周淮迎面走来。周淮在孟云端的面前停下脚步,淡而无味的问了一句:“你抽烟?”孟云端沉默不答。“抽烟不好。”他嘴上说着不好,手上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金属的打火机,放在茶几上。孟云端捞过打火机,动作熟稔的用拇指弹开盖子,然后顺势在火轮上一擦。火光骤然亮起,橙黄色的光映在她的脸上,为她原本惨白冰冷的脸庞镀上了一丝柔和的辉光。她将打火机当成了一个小玩意儿,顺势捏在指间把玩,直至摸到打火机背面的一处凹陷。她拿近一瞧,看见那上面刻着两个字母——zh。刹那间,孟云端说不出有种怎样的感觉,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她看得出来打火机刻字是多么细腻的心思,多半出自女孩子的手笔,是某个女孩子送给他的礼物。周淮身边有女人了?孟云端倏地抬头看向周淮,似是想从他脸上寻找到答案。而周淮对此毫无察觉,只自顾自的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取出里面最后一支香烟,然后向她伸出手。孟云端将打火机递还给他。周淮抓着打火机,点燃香烟。两枚猩红的光点忽明忽暗,它们有着各自的节奏与韵律,看似毫无关联,却在某种层面彼此呼应,以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方式交流着。“我家当时出了点事,我后来没参加高考。”周淮忽然在一片寂静中开了口。尽管孟云端很想去问究竟是什么事,那事究竟坏到什么地步才会影响他高考,但那是揭人伤疤的做法,何况如果周淮想说,自然会告诉自己。于是在一番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轻轻的叹了一句:“那很可惜啊。”话音落下,她对着烟头猛嘬一口,险些呛到自己,轻咳两声,她换了语调,转而像是饭后闲谈似的开始追忆往昔:“你当时是多好的学生,我记得你的高中班主任……好像是姓李吧,那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当时她见我放了学总跟你走在一块儿,觉得我是在勾引你分你心,会祸害你学习,回回看见我跟孙悟空见了妖精似的,后来还特意把我叫去办公室里骂了一顿。我为了这事儿跟你赌气,半个多月没理你。”孟云端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是真硬,周淮天天下了晚自习,特意绕道等在三班门口等着自己,可自己愣是一眼不看他,挽着自己同班好友张静的胳膊就往外冲,而周淮就这样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连几天皆是如此。一旁的张静看不下去,悄默声的凑在自己耳边说道:“你跟周淮到底是怎么啦?有话好好说清楚,别弄的跟小媳妇儿闹别扭似的,还拉我当挡箭牌,弄得我也怪不自在的。”孟云端回头冲她一瞪眼:“你才是小媳妇儿!”张静挑起眼角眉梢,故意拖长音调玩笑道:“呦,还不好意思了,咱学校哪个不知道你和周淮定过娃娃亲,你怎么不是他的小媳妇儿?”“你少胡扯,都什么年代了,哪有什么娃娃亲?”孟云端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了,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从何时起,学校里开始流传起自己和周淮的谣言。或许是旁人见俩人走的太近,看似兄妹却又不是兄妹,于是免不得就要寻求其他合理的解释,最终得出来娃娃亲这样一个荒谬的结论。孟云端曾经对此做过辩解,哪知在旁人眼里却是越描越黑。高中时期的女孩子身上大多带着一股骄矜的作劲儿,孟云端索性心一横,连张静也甩到身后,不管不顾的一个人闷头向前走。周淮见状,连忙小跑几步追了上去。两人隔着五步远的距离,他在后面大声喊孟云端的名字:“孟云端!”孟云端毫无反应。周淮再喊,孟云端还是不理。第三声喊出去,周淮彻底急了,大步流星的追到孟云端身边,他一把攥住了孟云端的手臂,往自己身前狠狠一拽。孟云端一个踉跄跌靠进周淮的胸膛。夜空之下,往来所有在她眼里皆是影影绰绰的一团,唯有周淮的轮廓分外清晰。她连忙站直了身体,甩开周淮的手后退一步:“你干嘛!”周淮压着嗓子厉声道:“你这几天究竟是怎么了?又跟我闹什么脾气?”孟云端别过脸,望向街口的那盏路灯,声音很低的赌气道:“我哪敢跟你闹什么脾气,你是多少人心里的大金疙瘩,我随便跟你说几句话,都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背后瞪着我,恨不能把我活吞了。”话是气话,可是内容毫不夸张。高中时期的周淮长得很清俊,身形也是修长挺拔,再加上篮球打的有点水平,在校园里出尽了风头,渐渐的,不断有女生开始往他抽屉里塞情书,可惜从未得到过他的回复。而其中有些人大约是疯魔过了头,于是突发奇想,剑走偏锋,居然把情书递到了孟云端面前,拜托她转交给周淮,为的是引起周淮注意的同时,试试他俩人的关系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不单纯。为此,孟云端发了好大一通火,当众表态要与周淮划清界限,好在后来周淮功夫不负有心人,每天早晨一笼小笼包硬往孟云端手里塞,终于在一个星期后把孟云端哄的与自己和了好。周淮思及至此,顺理成章的以为又是往事重演,随即皱起眉头,一脸严肃的问道:“是不是谁又找你麻烦了?你告诉我是哪个,我找她说清楚。”孟云端板着脸,两只手各抓着肩膀上的书包背带:“你去说清楚?”周淮一点头:“你说,是谁?”孟云端眉毛一抬:“你们班主任!”周淮愣了一下:“李老师?”他一脸茫然的看着孟云端:“李老师找你干什么?”孟云端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圈,转身迈开脚步,边走边道:“谁让你是好学生我是差生呢,像我这样儿的人跟你混在一起那是在拖你后腿,影响你上进。”话到此处,她又想起了李老师当时那番毫不客气指责,脆弱的自尊心又承受了一次打击:“我知道我是走后门进的咱学校,你们都看不起我,但也没必要这样打我的脸吧。我觉得咱俩以后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省得你哪天成绩真下降了,把罪过算到我头上。”说完,她越走越快,似乎是想甩开周淮,可周淮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子,怎是她三两步甩的开的。周淮急急地辩解道:“我可没有看不起你,你的中考分数虽然进不了一中,但是进个普通的重点高中没问题,这说明你的基础不差,就是在一些解题思路上绕不过弯儿,赶明儿我抽空帮你疏离一下,下次年级排名你肯定会有提升。”孟云端突然停住脚步,周淮冷不防错身过去,随后又好脾气的扭过头,凑回到她身边。孟云端抬头仰视着他,目光比刚才多了些许柔软:“拉倒吧,省得到时候我的成绩没提上来,反倒是把你耽误了。”周淮唇角浅浅一勾,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鲜活气:“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孟云端一时没了话,她目光静静地垂在地上,看着月光下两道几乎连接在一起的影子,脑子里暗暗思考其中的可行性。谁不想上进,谁愿意永远被人看轻。周淮的话仿佛石破天惊的一道光,让她原本浑浑噩噩的心境变得清晰透亮。“这样儿行吗?”她犹犹豫豫的开了口,抬头与周淮四目相对。周淮伸手用拇指在孟云端的脸蛋儿上轻轻蹭了一下,孟云端并没有躲闪:“怎么不行,明天周六,早上十点我在市图书馆等你。”周淮向来言出必行,次日不仅早早到了图书馆,还特意将自己整理好的笔记复印下来,用两支黑色的中号长脚夹固定好,整整理出三册,全部打包给了孟云端。孟云端倒也十分领情,周淮认真讲,自己也认真听,到了期末考试时,排名居然从全年级垫底的七百多名,一跃进入四百名以内,升入平均线以上的范围。努力过后看见成绩,孟云端在狂喜之余,也不禁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期待。她再一次坐到周淮身边,两人共同面对着图书馆东面那扇玻璃窗。周淮忽然感觉肩头被轻轻撞了一下,顺势回过头,正好撞上孟云端灵动有神的目光。孟云端脸上挂着微笑,正午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周淮几乎能看见浮在她皮肤上那层细小的白绒毛,配着脸颊上两团粉粉的红晕,活像支熟透了的桃子。“周淮。”孟云端笑微微的开了口:“你觉得我将来能考个什么大学?”周淮仰起头望向天边,紧跟着一口长气呼出肺腑,他思索着说道:“你现在的程度考个一本估计问题不大,985和211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机会。”这个答案显然是很合孟云端的心意,她笑的眉眼弯弯:“那你以后考哪儿?”“清华。”干脆简洁的两个字脱口而出,周淮说完后下意识的看了孟云端一眼,然后似笑非笑的低下头,淡淡的又追出一句:“除了清华,老子哪儿都不去。”言语间透出满满的骄傲与自信。这是独属于周淮少年时期的烙印,深深的刻进时光里,令他从此在孟云端的眼睛里发了光。那光芒柔和而内敛,以至于孟云端全然忽略了她它的存在,只觉得当时心下一片安然,心里想什么便顺口说了出来。她手肘抵在椅背上,手掌撑住脑袋:“我听说艺术生的录取分数线比普通人低一些,我想我如果走艺术生这条路,说不定也能考进清华。”周淮眉心微动,侧头将目光落回到孟云端的脸上:“艺术生这条路不好走,光是艺考就不知道拦住了多少人,如果不是天赋异禀或者确实是兴趣浓厚,最好还是不要冒险。何况你的成绩不算差,哪怕是学文科,将来也会有不错的出路。”孟云端脸上笑容缓缓褪了下去,她若有所思的拿起桌上的笔,在指间打着转,脑子里同时将周淮刚才的话想了又想,却是越想越没主意——周淮说的有道理,可是有些念头一旦出现,便不再能轻易打消。第9章 009从某种意义上讲,周淮是孟云端人生最初的引路人,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将她引向一条光辉璀璨的大道。如今的孟云端名利双收,过上了多少人连做梦也高攀不上的生活。可是明明已经被各种美好的事物包裹,她却偏偏总爱回忆曾经。尤其是当面对周淮的时候,原本在脑海深处零星的碎片,一时间全部连成排、结成队,迎面朝自己扑过来。茫茫然的抬起手,孟云端的手掌覆上额头,然后一路向下,滑至唇边。眼前那些飘飘摇摇的景象重新变得具体起来,她侧眼去看刚才周淮所在的位置,却见那里早已没了人影,只闻见一股浓浓的葱香味从厨房飘出来。寻着香味一路望过去,她看见周淮站在灶台前,正拿着锅铲翻炒洋葱。孟云端走上前,站在周淮的斜后方:“你打算做什么?”周淮侧脸回头:“已经煮了白粥,等下再弄个双葱羊肉,鲜虾蒸蛋,还有炝拌土豆丝,都是家常菜。时间紧,也弄不了太复杂的,先凑合吃吧。”凑合,这个词实在令孟云端有些诧异。相较于她平时的饮食内容,这样的菜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奢华的水准。“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孟云端望着周淮的背影。而周淮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灶上,一边动作一边回答道:“不用,你只需要待会儿把菜吃干净就好。”说着,飞快地回过头冲孟云端笑了一下。孟云端不知道该对此作何反应,只默默地上前挪动半步,站在周淮身边。两人就这样并排静立着,谁也没有主动说话,谁也不会觉得尴尬。不约而同的盯着灶上的炉火,他们的面庞在烟火气的渲染下变得越发相似——一样的恬淡,一样的安宁,一样是心里有火,眼底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