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北阳本看着江未少年时代的字迹,想起来他转学的第一天,江未也曾在笔记本上写下三个字,问他:“‘郑北阳’是这样写吗?”他闻声收回心神,目光轻扫,忽然轻笑了下,似是自语:“阿未一直都是很会照顾小孩子的。”他又不由想到,他们也曾讨论过将来是否要领养一个孩子,是在他母亲来过没多久之后,江未提起。听他这话,李无恙先是愣了片刻,然后如同想明白了什么一般,脸色骤沉,随即下了“逐客令”。郑北阳载着母亲所邀请的这位“客人”和对方的助理返程,那一路上,他回忆了很多与阿未的往昔细节,与李无恙一同踏入丁家大门时,他只觉内心晃过短暂迷茫。宴席已经备好,罗女士热情周到,连他那向来不给人好脸色的继兄,也对这少年满脸堆笑。罗女士道李无恙一表人才,又赞他年少有为,继兄也奉承李家人果真人中龙凤,李无恙神色冷淡,不自谦也不回应。这两个平时一向不睦的人,竟也能齐心协力,只是在李无恙的漠然之下,好像齐心协力也只唱出了一场独角戏。几经铺垫,终于到了正题,罗女士不安,放下筷子,双手交握,小心说道:“之前您说过,事情也并不是没有转机。但是需要见到我们家北阳。”李无恙点头:“是。”然后他看向郑北阳——“他,离我哥哥,远点。”罗女士脸色未变,在她听到李无恙提出,要见了北阳再做商量时,她心中疑窦便生,稍加了解调查便能知晓,唯一让这位天子骄子般的人物,和她儿子扯上关系只有那一个人了。“北阳。”她没有看儿子,平静地简述了丁家近来的剧变。继父因贪污被警方带走,丁家的公司状况岌岌可危,或许家破人亡就在下一瞬间。举目无援之际,唯一的希望就在眼前了。罗女士缓缓解释完,道:“和那孩子分手吧。”……郑北阳注视着眼前几乎未动过的米饭,想着,不知道阿未有没有好好吃饭,他恐怕没什么胃口,医院食堂饭菜又算不得好,回去之后得好好下次厨,近来太忙,都没有一块儿好好吃顿饭了。罗女士说到“分手”,郑北阳继兄一阵错愕,随后本已充满憎恨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嫌恶,冷声道:“郑北阳,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爸好歹也供了你几年吃喝吧?你不想帮,起码也得还吧?”见郑北阳仍一言不发,他猛地起身踹翻了凳子,“我们丁家怎么会收留你这种白眼儿狼!”罗女士皱了皱眉,对李无恙道:“抱歉,请稍微给我们一些时间,我和他谈谈——北阳,你跟我过来。”说罢拽着儿子手腕,往不远处客厅走去。她对儿子这态度也不满,但继子这毫无教养的样子,加上说的话更是丢人脸面,令她反感至极。“小立,客人在这里,你也稍微收敛收敛。你刚刚那样,要是恼了对方,反而火上浇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稍微懂点事。”丁行立冷嗤:“那就先请你懂事的儿子别搞些不男不女的破事祸害别人。”郑母脸色顿青,平复了下情绪,道:“北阳,你听见了没有?不要再闹更多的笑话让人看了——”……“我是答应过你,不再阻止你们。但那是建立在你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基础上。现在有人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你分手才肯放过你叔叔,你能不分吗?北阳,做人要问心无愧。”……“你叔叔都要进监狱了,只有你能帮,你不帮,你怎么问心无愧?你不吭声是什么意思?你想用这种方式反抗拒绝?“没错,你有本事,小时候自己打工也不拿他的钱交学费,长大了也不肯要他帮你,但你这就问心无愧了?你大学之前,他好歹供你吃住,也算待你不薄——他亏欠你了么?罗女士说到此处,一旁丁行立无不怨恨道:“何止是不亏欠,只怕是被你亏欠了吧!”罗女士心中咯噔一下,下一瞬丁行立就把她一直不愿去面对的可能性给撕开了——“我爸清清白白做生意,恐怕就是因为你才被陷害的,人家压根就是奔着你来的,算我家倒霉,被你害成这样!“我妈在的时候,哪一年日子不是顺风顺水的,当年我就让我爸别让你们娘俩进门,他不听劝招进了两个丧门星和白眼狼,阿姨,你克死了前夫不说,现在又来祸害我爸了吗?你祸害就罢了,那能不能管教好你儿子,别做些伤天害理、忘恩负义的事情!”罗女士一听这话,只觉两眼发蒙,脸上青白交错,一惯的优雅有些难以为继,她最忌讳的便是这些话题。若是在以往,儿子必定维护她,如今却鬼迷心窍,冥顽不灵,如失了魂一般,任凭人侮辱。她哆嗦着嘴唇,目光四下搜寻,寻见了茶几那里一根眼熟的铁棍,当即抽出,抽在了儿子背上,“你听见了没有!有人骂你妈克夫命,骂你忘恩负义,你还要固执下去吗?”挥完这一下,她便失控了。“从小到大,除了你离家出走那次,妈妈没打过你,但你让丁家替你承担后果,这一顿打为不为过?”“不该要的别要,要不起的别要,你实在想要——那也别拖累父母!”打在儿子身上,心中揪着疼,疼到她止不住落泪。丁行立却讽道:“阿姨,我爸怎么用这棍子打我的,你可都是见过的。你这个力道,能让他知道错么?能把我爸爸放出来么?您瞧那位小李总,正瞧着呢,这力道,能让人解气么?”罗女士抬头看去,只见李无恙还坐在餐桌旁,背倚着座椅,神色如常地望着他们这边,双手微微抬至胸前,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指上的一枚戒指。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刚刚什么时候把这枚戒指戴上的,除了沈赋臣。沈赋臣曾经见过他数不清多少次在工作间隙,将这枚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取出,戴上,取下,那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样子,仿佛这是他千方百计窃来的宝物。那时候他对自己的老板感到无比的怜悯。而此时他同样也对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位主人翁而心生同情。他也是恶的参与者,甚至是许多次恶的参与者,他本有着最正常的喜怒哀乐惧和同理心,但却视而不见反施恶,因此心怀愧疚,深感不安。在一段日子前,小李总曾指着影视中某个情节,问他:“有用?”他回答说:“正常情况是的。”因为这世间大多数人享有的都不止一个情感,所以所需要付出的也不止一个情感,于是需要选择,需要取舍。尤其是血脉恩情浓于水,不论是真切的感情,还是对恩情的执着,抑或对自己良心的约束,永远将是一个人的软肋。他没有将此番解释说出,那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那少年浑不在意地说:“我这里,就没用。”他收回思绪,看向前方,担忧神情也落到了罗女士的眼底。在这位助理悲悯之色的对比下,那少年的冷漠更令她骇然。她身体轻轻一颤,不安地转了转棍子,可却无法再下手更重,然而猝不及防之间,手中铁棍猛被夺走,只听丁行立道一声:“您要是不忍心啊,我来帮帮您好了。”下一瞬,铁棍猛击在郑北阳的膝盖上。剧痛激起冷汗,郑北阳没能稳住,跪倒在地,扶住茶几才勉强保持身体的直立。罗女士见状崩溃大哭,哭泣毁了妆容。郑北阳已经许多年没见到母亲如此狼狈了。再次走进一段婚姻,她整个人都比那些年带着他辗转漂泊时年轻了许多,可又在这一瞬间全数崩塌。他眨了眨眼睛,动了动嘴唇,无声说:“您别哭了。”他其实并未觉得疼痛,因为从今天见到李家别墅开始,便又一种痛感缓缓被撕开,到此刻,所有筋、脉都已断裂,只剩下那微末的血肉还联结着,他小心地维持着这最后的联结,又悄悄走了一遍过往。然后他慢慢地把最后的联结,轻轻一扯,说:“您别哭了,我——”忽地,手机铃响起,他震了震,而屏幕上的名字也被罗女士收到眼底,她急急瞥一眼李无恙,道:“北阳!现在就和他说吧,和他说明白,说了我们去医院——”听她此言,李无恙立即起身,大步走了过来,道:“还没有,商量好?”他盯着郑北阳的手机,眸光森冷。郑北阳抬眸,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请稍等一分钟。”他接通了电话。李无恙慢慢握紧了双拳。郑北阳耳畔是他亲爱的阿未关切的声音,他静静地听着。因为没有回复而渐起焦急,江未追问着“怎么不说话?”、“北阳,不方便说话吗?”他有些贪恋地听着,突然盼着他能再说多一些,久一些。这是他永远也无法听够的一分钟。“阿未,我觉得我们各自家庭的压力都会比较大,所以我考虑了下,我们还是——“分手吧。”第56章“江未啊,这两天是不是没休息好?明天系里的那个会你就别去了,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定科的事儿之后我和你单独说。”地铁穿行声轰轰,江未斜倚着座椅挡板,听完严老师发来的语音,敲了两行字回复过去。随地铁空调已开,空气不太新鲜,出去后人潮翻涌,他被推搡着随着大流出站。回到公寓,看到里头依旧空无一人,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习惯性地又翻出手机,这时有电话进来——“至安。”“哥!”至安的语气颇为雀跃,“中考成绩出来了!我能去你的高中——就是一开始你和小郑哥一块读的那个!”……“哥?你能听见我说话么?”“……”江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加充满惊喜,“那太好了!终于可以完全松口气了。”可能还是他的声音惊喜不足,或是意识到他近来正在烦恼,至安兴奋的语气也收敛了很多,“是的……哥,你和小郑哥的事……”“我们没事——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么?”“哥,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呢。我有几个同学一起约着出去玩……”至安说了个地名,他也没听太清,似乎是寄城唯一的那座山。至安说得犹犹豫豫,生怕他不同意,又补充道:“有大人陪着的,有个同学的哥哥会跟我们一块儿去的……而且他们票都帮我买了,都很希望我能去……”“好,过会我给你转点钱,记得把钱给人家。”“不用啦,你和爸妈平时给的零花钱我都用不上,都有好多了。”江未没说什么,叮嘱他记得把药带齐,然后又给他转了些钱过去。外头下起雨来,江未看了会雨,却又接到了母亲的来电。母亲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想明白没有?分了没有?听妈妈的话行不行?最初他坚定反驳,后来他沉默反抗。最初,他想,郑北阳许亦是遇到了家庭反对,“分手”之言也只是权宜,母亲给的压力很大,但他不能让自己这边再雪上加霜。后来,郑北阳不接电话,不回消息;公司受困卫得得他们也因为联系不上他而焦急不已——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甚至他忍不住担忧郑北阳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了。他担心得要命,近来一直在烦恼的定科事宜、母亲的逼迫,在这种担忧下也通通被往后放,他已经无力再去应付其他的事情。他的沉默使得江妈又气又急,直说他鬼迷心窍,而后恼怒地挂断电话。随后断断续续又有许多消息跳出来,有实习中的事,定科大会的情况,学弟学妹请教问题,还有……李无恙。找他的人那么多,唯独没有郑北阳。他安静地等着这漫长的一夜过去,其实如果严老师不提,他也是要请假的。前往寄城的最早班动车是翌日早晨八点一刻。步入盛夏,以s市为中心这一大片沿海地区都赶上了梅雨季节。江未头抵着动车窗户看了一路大雨,什么也没看进去,心情一如这闷热天气。赶到郑北阳继父家时,下午近两点,这栋小别墅他只在初中来过一回,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位置,但最终结果却让他的心坠入谷底。是郑北阳那位继兄开的门。丁行立见到他后愣了好一会儿,心道眼前这人长得再好,不还是个男的。也不知那个小杂种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有那位小李总名义上说是哥哥,恐怕也是好这口,否则怎么能扯得上关系。他眼底鄙夷之色丝毫不掩,但记着那天那位小李总离开后,他的助理叮嘱的话,没有多说什么,只道:“郑北阳早回去了。”“大概是什么时候呢?我打他电话一直是关机,我担心他出事了?”“他能出什么事?搞同性恋被他妈骂了一顿算不算?你要是担心他出事,那就老老实实和他分手吧,他妈闹起来我家都鸡飞狗跳的。”丁行立说罢就把门甩上了。江未离开时脑袋里一时有些茫然。这一天江未马不停蹄,未曾歇一口气。回到公寓楼下时雨水已停,但他浑身上下早在寄城就淋湿,黏在身上半干不干。仰头看去,忽见公寓那里灯光亮着,他心中顿时惊喜,连忙往里头跑去。没走出几步,就被原先隐于阴影中的人拦住,但心中喜悦让他未多言语,只轻轻推开,便大步往电梯走去。李无恙匆匆跟上他,眉头绞在一块儿:“哥哥今天,真晚。”如果在之前,江未总免不了叫他不要再跟着,可这次却丝毫没听到似的,目光只盯着不断跳跃变化的楼层按钮。李无恙指尖稍稍颤抖了下,歪着头又追问道:“哥哥去哪儿了?”江未不答。“叮”的一声,电梯开了,江未立马跑出去,到公寓门前着急地敲起门来,里面毫无回应时,他又自己拿出钥匙,却在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懵了——钥匙拧不动。江未整个人愣了许久,然后拼命地敲门,直到隔壁被惊动。走出来的姑娘意外道:“是你啊,我还以为你今天不过来了呢!你等一下。”她折身回屋,很快就推出了一个行李箱,“白天有个阿姨过来收拾东西,说你们退房了,让我把东西转交给你——诶!你没事吧!”女孩儿见他面色陡然惨白,不由紧张问道。“只是阿姨吗?还有其他人吗?我……我室友他呢?”“这我就不知道了。”“……谢谢。”江未有些僵硬地接过自己的行李箱,翻出手机,又打给郑北阳,这次不再是关机,却是直接被挂断。他告诉自己要冷静,阿姨来退房,北阳可能都不知情,或是也是迫于无奈,然后他忽地想起自己钱包里,还留着郑北阳给的另外那套房子的钥匙,心中燃起些许希望,他顾不上行李箱,又匆匆下楼。那里的房子成了江未最后一根稻草,过去的一路,他多么想能看到那沉寂了许久的地方,又重新亮起灯火,像这一年还没有来临的时候那样。可是当他走进蒙尘的故地,郑北阳依旧不在。他站在空旷的客厅,慢慢蹲下身,手机电量,岌岌可危,他反复拨打起那个号码。被挂断的间隔似乎越来越长了,终于有一次,呼叫音响到了最后一声,机械的女提示音传来之前,电话被接起。那一刻江未眼眶通红,却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边也久久未出声。最终江未忍不住,小声问道:“公寓那边我进不去了,我现在在以前的老房子里。郑北阳,你什么时候回来?”“阿未,抱歉,暂时我不会回去了。”“那什么时候可以呢?阿姨是不是为难你了,我妈妈也是在催我,不过也没关系,谅解和理解得努力争取才——”“阿未,那天我说的分手……”“如果暂时假装分手,能让阿姨平静一段时间消消气,那可以和我偷偷说一下嘛。”“不是假装。”“……怎么可能不是假装?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说得那么仓促,都没有和我好好解释,怎么可能不是假装的呢?你这样不回来也不接电话,我很担心,等你回来咱们再商量这件事情,行吗?”“阿未,我知道你可能不太能接受,但我是认真的。”……“……为什么呢?我想不通,之前阿姨过来,还有我妈知道后,你都不是这样。你突然要分手,很莫名其妙地说分手,你要我怎么信?”忽地有人敲了下门,江未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声“哥哥”,那一刻,他心脏忽地猛跳了一下,一个让他指尖都微微发麻的念头突然蹿了进来——他犹豫了片刻,有些艰难地问道:“是不是,李无恙做了什么?”郑北阳那边却低低一笑,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阿未,你怎么会这么想。”在他放手的同时,他也亲手将阿未推进了深渊,他也将在看不到的地方,目睹着魔鬼也向他伸出手,但他什么也做不了。怎么才能让阿未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难过呢,怎么才能让阿未往后的日子能更加快乐一些呢——他甚至想说:阿未,那孩子会对你好的,他会听你话的,你要什么,他一定都会给你的。所以,你不要太固执,不要表现得太拒绝,有时候呢,人是可以坏一点的,也是可以狡猾一些的,你可以利用的东西很多很多,如果你利用好了,以后说不定,说不定……可是,我不想让你在那里受伤,却也不想你对他委曲求全,所以我什么也说不了。我不想你因为他难过,也不想你因为我而难过,但我什么也做不了。罗女士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死死地盯着他,病房里一片死寂,他悄悄握紧了双拳——“阿未,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坚持。我也知道你是很愿意和我一起面对家庭的阻碍的。但是怎么说呢,可能相比较来说,我母亲对我来说,可能是更重要的人。“抱歉那天说得很突然,因为当时,咱俩的事也被我继兄知道了,他说了些比较难听的话,我母亲情绪也很激动,立即要我做出选择。当然其实早在你跟着阿姨一块儿离开之后,我就开始思考了。我和你也不一样,我是独生子,不会有任何妥协的余地的。我之前的任性是完全没有考虑我母亲的感受。“她希望我往后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也是我父亲在世时的愿望。我最近想想,其实这种正常的生活,也同样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两个大人,有个孩子,就和我很小时候一样。”这样说着,郑北阳与母亲对视着,可目光却似乎越过了她,越过了墙,越过了相隔两地,看到了那个曾经无比温馨的小家,看到了里面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对了。那套房子,我准备卖了,正好补一补公司资金的缺口,钥匙——你就放在鞋柜上吧。”膝盖上的疼痛忽然之间被放大了无数倍,痛得他满头大汗,他咬牙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那就这样了,阿未——再见。”十五层楼,江未一步一步走下去。他脑袋里什么也无法去想了。钥匙留在了过去,未来没有过去。很多加班的人或笑笑闹闹或满身疲惫地回来了,踩着死飞的初中生耍着花样呼啸而来,却不曾控制住,顿时满脸惊惶,“喂——赶紧让开啊!卧槽——”“哥哥小心!”江未刚一抬头,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他扑倒在一旁的草丛中。草丛柔软,雨水湿重,几点雨珠从草叶蹦溅到他脸上,丝丝凉意,可身体却是温暖干燥——“疼吗?”见他整个人依旧怔愣着,抱着他的李无恙连忙问道。江未又如没听到似的,推开他,站起身,自顾向前。李无恙追上去,替他拍去衣服上的碎叶,然后跟在他身旁,问道:“哥哥和他分开了吗?”江未看到地面上,有些地方积水未干,人来人往,留下潮湿的脚印。许许多多的脚印往家的方向,而他逆流远离。“是啊。”一声自语低喃。他和郑北阳分手了啊。李无恙微微咧了咧嘴,带着雀跃和羞涩,往哥哥那儿更靠近了一点,然后捉住了哥哥的手,小心地如视珍宝一般,“他不是,哥哥男朋友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江未没什么反应地地抽出自己的手,轻声道:“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李无恙的雀跃与羞涩凝固,他停住脚步,惶惑不解一般,望着空空的手掌出神,他又重复了一次,“可是,他不是,哥哥男朋友了。”江未本依旧向前,可随后忽地脚下一顿,旋身回望,眉心渐渐蹙起,他盯着李无恙,那原本一直放空的神色突然之间找到了焦点一般,他又顿了一两秒,然后问道:“是,不是你……”忽地一声急促慌张的铃声打断了他——母亲崩溃哭着道:“小未你在哪儿呢,至安出事了,怎么办啊,怎么办……”突遇暴雨,旅游团的大巴车遭遇山体滑坡,所幸救援及时,只是其中有个孩子情况凶险。江未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双腿几乎站立不住。第57章小县城的医疗水平远无法治疗,少年危在旦夕,被紧急送往s市附院,创伤严重,又长达六小时困于恶劣环境,加上药物控制不及时,本就不堪一击的免疫系统挡不住这场来势汹汹的厄运。江未与父母赶到医院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至安仍在在抢救室。从抢救室出来的护士报出了一串名词,简单地交代了些情况就匆匆离开。那些词语江未足够熟悉,每一个字都足以让大脑空白,江妈江爸听不十分明白,可其中某些常见的字眼早就说明了情况之危急,江妈紧盯着江未,希冀着什么一般问道:“这一定没事的吧,小安一定会没事的对吧?”江未微微别过脸去,低声道:“肯定会没事的——我再问问她情况。”说罢他立即转过身去。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护士早就不见了身影,他一直走到楼梯口才停下,扶着扶手慢慢坐到了楼梯上。他再清楚不过,要从多器官功能衰竭之下捡回一条命,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他无法再用更多言语去安慰母亲的眼泪,因为他同样茫然无措,只有懊悔在疯长。昨天与弟弟简短的对话,一字一句越来越分明,至安雀跃的声音犹在耳畔,充满生机活力和无对未来无穷尽的希望……为什么不问清楚地点呢?为什么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就在寄城玩?甚至连他到底什么时候出发都没有问?他本来身体就不好你难道不清楚?你怎么敢放心他一个人出去那么远啊?你要是不同意,要是多留点心,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哥哥,别哭了。”有人颤声道。李无恙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子,没有一点声音,只目光毫无焦点,望着空气中的某一点,静静哭着。他僵硬着身体一步步靠近——他几乎也被哥哥这模样吓愣住,他的心也跟着一揪一揪地疼起来了。在他永远都鲜明的记忆里,哥哥的哭泣总是少之又少,有时候让他无措,有时候让他惶恐。可没有哪一次比之现在还要绝望,似乎还带着某种恐惧,那是他所能感知到的为数不多的情绪,他知道它的滋味。他在楼梯边蹲下,用手帕轻轻擦去哥哥的眼泪,擦了一次,两次,三次,可是哥哥还在哭啊。“哥哥,别哭了。”他着急重复,又笨拙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他想要抱住他,江未却在被他揽住的那一刻清醒过来,手忙脚乱把眼泪擦干,努力收拾好情绪,低声道:“谢谢,你快回家休息吧。”李无恙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拧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追过去道:“哥哥,那,我先走了,你别哭。”他跟着江未,又向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说了句:“不用怕。”而后他目送着江未回到父母身边,才离开了医院。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至安闯过了第一道关,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手术的一助曾经带过江未实习,下手术后对方没有立即去休息,而是把江未单独喊到一边,说明了情况。“他可能是近五年来我见过的重症感染中情况最糟糕的,而且他本身的免疫缺陷症是这次感染的主要原因,也是接下来治疗最大的阻碍,真正的坎儿还在后头。本来如果他情况能够稍微再好上一些,或许可以考虑转到b市x院,那边各方面都还要比咱们更好些,但他目前的状况恐怕经不起更多折腾了,说实话,接下来真的就是看他自己,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一助看着这憔悴的年轻人,想到之前了解到的一些情况,不由叹息道:“以前听说你一直在神外和免疫科两头跑,现在我总算知道原因了。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尽最大努力的,具体的治疗方案院里还会再研讨。”江未点头道:“好,张老师,谢谢您了。”张医生回望了眼那悲痛欲绝夫妇二人,再看看眼前这个在院里颇受欢迎和喜爱的实习生,心中又一声叹息。哪怕早已见惯类似场景,还是不免心生波澜,毕竟哪里躺着的孩子还几乎未曾好好看过这世界呢。最终她还是安慰道:“你弟弟一看就是个好孩子,会被保佑的。”张医生离开后,爸妈立即过来问:“小安没事了吧?咱们可以去看看他吗?”“暂时还不行直接看他,不过之后可以申请去探视室。”江未没有把张医生说的情况完全转达,只挑了一些相对乐观的与他们说明,以期安抚住他们的情绪。父亲眉头稍稍舒展,江妈神色莫辨,但已经不哭了。江未在护士的吩咐下去缴费,劝爸妈先去椅子那儿休息。孰料他前脚离开,江妈后脚就一个人跟过来了,在他把银行卡递过去的时候,忽然拦住他说:“你弟弟医药费我和你爸自己可以出。”江未脑袋此刻昏昏沉沉,不知母亲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但也没多想,他卡上钱也不多,只能先付几天,也没有和母亲争什么,却听江妈紧接着又道:“你弟弟不用你出钱,你自己的钱自己攒着,以后结婚生孩子哪样不要钱?前阵子你姑姑还说要给你介绍个女孩子——”“妈妈您突然说这些做什么!”母亲着莫名其妙的话让他几乎崩溃。下一瞬江妈情绪再次失控:“做什么做什么,你不说实话!刚刚那个医生和你说了什么?有什么是我们当父母的不能听的!你弟要是好好的,为什么我们还不能去看他!你弟弟要是抗不过去,我们就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还要和那个人在一起吗?你让我和你爸以后怎么办!”江未脑袋里嗡嗡的,也突然想像母亲这样声嘶力竭地大吼,可瞥见母亲眼角泪光,一下子怔住——母亲心中的惶恐比他还要多还要多,他那拙劣的安抚一捅就破,如何瞒过一向精明聪慧的母亲。可是他又能怎么说呢,他能怎么说呢?他恨不得这只是一场梦,无论梦里怎么绝望,睁开眼就能虚惊一场。严老师的来电就如照进这场梦一道曙光。严锦康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去了解了情况,而后极大限度地调动了他所能利用的资源后,才给江未来电。老师充满关切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希望,听到最后,江未几乎是热泪盈眶。“这段时间比定是很难熬的,你自己除了要冷静,还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