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谢云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 “苏衔, 我知道你为国为民是职责所在, 但你若要跟我分开,就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说清楚,这件事到底会有多严重,最大的危险会是什么?别担心我害怕, 我胆子没有那么小,不清不楚的事情才会让我害怕。”苏衔垂眸,视线与她相触。沉思了一会儿, 舒气:“好吧。”他便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从一开始说起, 一直说到皇帝封王的安排,最后告诉她:“一旦陛下出了闪失,夺位之争在所难免。不过现下皇长子手握重病, 取胜十拿九稳。”“十拿九稳。”谢云苔品着这四个字,追问他,“那一旦皇长子也出了意外呢?”苏衔没再隐瞒,轻声道:“那我一定会死。你们是否能保住性命,也不好说。”靠算计父亲兄弟登上大位的人原就不会有容忍这样一个丞相的胸襟。况且现下这件事握在他手里,他恐怕早已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对方现下也没本事除掉他罢了。一旦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如何能不秋后算账?“那就先不多想这些。”谢云苔紧紧抱一抱他的胳膊,“你先按部就班地将眼前的事一件件料理好,若那一天还是来了,我们再说。”“嗯。”他又吻了吻她,“明天我就进宫请旨。你带着爹娘、阿婧一起走,尽快。”“好,听你的。”谢云苔点了头。她自是不愿同他分开,可若凶险当前,她又帮不上忙,还非说什么死也要死在一起的话就叫添乱,再一往情深感动的也只有自己罢了。倘若她是陷在危险之中的那一个,她只会希望他离得远远的,好好活下去,他也必定是一样的想法。“但你要常来信给我。”谢云苔秀眉微蹙,“写给我,也写给两个孩子,我读给他们听。”“我知道。”苏衔轻哂。继而便不再多言,两个人相拥着沉沉睡去。翌日早朝散去,苏衔便跟着皇帝去了紫宸殿。皇帝近来被病拖得身子愈发地虚,早朝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回到紫宸殿时天都还没大亮。皇帝径直入了寝殿,由宫人搀扶着坐到罗汉床上,看看苏衔:“你有事?”“臣想请个旨。”苏衔拱手,“臣想送妻女和岳父岳母去安西。”皇帝一怔,抬手挥退宫人,关切询问:“他们染了病?”“没有。”苏衔摇头,“夫人有孕了。我怕京中动荡,她不能好好安胎。”皇帝颜色稍霁,继而却是良久的沉默。苏衔察言观色,眉心微蹙:“陛下?”皇帝喟叹:“朕会下旨准许他们出京。也会另下一道旨给你,你去安西办差去。”苏衔眉心一跳,短暂地哑然,旋即不快:“殷玄汲,你这什么意思?”皇帝又是沉默,端起茶盏,抿了口茶。苏衔铁青着脸:“不行哈,岂有这个时候让丞相离京的?再说你又没死,我躲什么躲?”“朕若哪一日突然死了呢?”皇帝抬起头,目光灼灼。苏衔嗓中噎住,想要争辩又说不出,皇帝苦笑:“朕近来愈发觉得,世事无常。”好几个儿子说病就病了,老五和老七都是那么好的孩子,上个月还在被他考问功课,如今却已办完了丧事。他知道民间听到这些事不过听个热闹,可于他而言那都是活生生孩子。“去安西,找你大哥。若朕也出了意外,你就好好辅佐他。”皇帝缓缓道。苏衔挑眉:“你是不想让我杀进宫给你报仇是不是?”“是。”皇帝承认得坦然,苏衔反倒一滞,无言以对。“你进宫寻仇,不论成败都难逃一死。”皇帝神色平淡,“天下有几个做父亲的,能让儿子这样给自己报仇?”“你不是我爹。”苏衔口吻生硬,“我没爹。你少管我的闲事。”“当皇帝的,也不能让丞相这样去送死。”皇帝不太有力气与他多作争辩,摇一摇头,继续说下去,“你去安西,朕若出了意外,你与他一同带兵杀回来。”苏衔:“可我在京里更好查这案子,一旦离京,鞭长莫及。”“也只是或许能查明罢了。”皇帝复又摇头,“为此拼上自己的命,不值。”他近来都夜不能寐,不止是为眼下的困局,更是为几个儿子。他只消闭上眼,就会看到老五和老七还在眼前,活生生地和他说话。再一转眼,又看到目下已然染病的另几个儿子也死了。老三老四都已成家,老六年纪轻些,但皇后也已在为他张罗婚事。原本一个个都生龙活虎,现下他却日日都怕睁眼就又听到哪一个的死讯。再说眼前这个……殷玄汲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衔。这个从未能认回来的次子在一众兄弟里最有本事,他知道长子更适合承继大统,但若论私心,还是苏衔更合他的意。他又对他有过多年的亏欠,如何还能让他留在这样的险境里?“听话,你们都去安西。”皇帝道。“不可能。”苏衔冷着张脸,索性坐到地上,平淡的面色下透出几分负气的情绪。皇帝苦笑:“你若不走,一家子人谁都别想走。”“……”苏衔怒色腾起,“殷玄汲你有病啊?”“是啊。”皇帝知他已被僵住,气定神闲地又抿了口茶,“已病了好些时日,丞相不知?”“……”苏衔无语凝噎。他惯是爱这样呛人的,总能呛得人面色铁青,皇帝都被他气过无数次。却是如今才知皇帝脸皮厚起来也能用这一手,他照样被气得没话。是以当日,皇帝忽下圣旨,旨意中明言疑安西又有异动,命丞相亲自出京,赴安西一探究竟。满朝皆知皇长子刚得封安西王,见此旨意自会去想是否皇长子生了异心。这等大事,命丞相亲临也在情理之中。三日后,几辆马车趁着夜色驶出京城。一刻不停地赶了大半夜的路,天色渐明时终于在一方客栈门前停下。“爹爹!”阿婧一马当先地下了车,扑向立在客栈门口静等的人。苏衔把她抱起来:“累不累?”“不累!”阿婧边说边又转身指马车,“娘也还好,爹放心!”说着话,谢云苔被婢女扶下了马车,后头的马车中,谢长远与苗氏也下了车,苗氏满目忧色:“苏衔,怎么回事?怎的突然下旨让我们出京?”谢云苔上前:“我一会儿跟爹娘说。”她原该早些说的,可密旨三天前下来,她这几天便一直在府中忙里忙外地盯着下人打点行李,心里始终想着得空时便要回娘家与爹娘说个明白,最后却是半点空都没有。苗氏点一点头,看看她又看看苏衔,拉着谢长远先进了客栈去。谢云苔目送爹娘进去,薄唇微抿,凑上前与苏衔一抱:“我想你啦!”“咿——”刚被放下的阿婧只扯嘴角,“才三天呀,娘怎么这样,还不如我!”苏衔斜眼:“小丫头懂什么,快去睡觉!”苏婧一吐舌头,一溜烟也跑进客栈,去追苗氏:“外祖母!我跟外祖母睡!”谢云苔低笑一声,与苏衔也进了屋去。二人在房中躺下,几日来的心神不宁忽而都化作疲惫翻涌而上,鲜见地说着话就昏睡过去了。之后数日,皆在路上。谢云苔身怀有孕,不能太过劳累,苏衔便事先安排好了,每天都只有白日赶路,晚上就找个客栈歇下,途中亦一直有陈大夫照料。谢云苔于是并未觉得太累,倒是苏衔,不仅要赶路,还常要听暗营前来禀话,日日殚精竭虑,眼见着愈发消瘦。如此缓缓行着,八月初十,一行人终于入了安西,苏衔紧悬的心可算放松了些。背后之人势力不明,先前这一路上他总要担心是否会遭人暗算。但入了安西便是皇长子的地界,让人放松许多。这般复又不急不缓地行了四五天,到达安西王府门前时已是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日。安西王着人直接引谢云苔和父母去了住处,这住处是方独立的宅子,与安西王府一墙之隔,早先一直空着,听闻苏衔一家要来才又收拾了一番。“安排得急,若缺什么,着人来跟我说一声。”殷临曜边与苏衔同入王府边道,苏衔啧声:“放心吧,我肯定不客气。”殷临曜失笑,请他去了正厅,落座,问他:“父皇怎么样了?”“我离京时情形尚可,一路上也没听说有什么异动,想是暂且无碍。”“那就好。”殷临曜颔一颔首。苏衔却见他面色发沉,锁眉:“怎么了?”殷临曜沉默了会儿:“三弟没了。”苏衔一滞:“什么时候的事?”“消息昨晚到的我这里。”殷临曜顿了顿声,“说是四天前去的。”苏衔一时也只得沉默。三皇子,是“疫病”闹起以来没的第三个皇子了。他与三皇子也算交过手,三皇子的母亲淑妃在宫里长宠不衰,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三皇子便将主意打到了谢云苔头上,只是谢云苔没有理他。除此之外,就是在户部办差时的硬碰硬。那时候苏衔只觉三皇子想事太浅为人太蠢,心里并不将他当回事,后来也不再多想这个人。可现下,这人说没就没了。二人相顾无言,良久都不知该说点什么,直到苏衔又开口:“三五七没了……”说着撇一撇嘴,“挑单数杀啊?”殷临曜挑眉,苏衔摇摇头,敛去笑容:“还剩四和六,若是皇子下毒,大概就是他们两个嫌疑最大了。”殷临曜略作思忖:“是。”这人现在必定还活着,可自老八往后的皇子年纪都还偏小,大抵干不出这样的事来。想了想,殷临曜又说:“可若有宫妃参与其中……”“那确是说不准了。”苏衔咂嘴,“要不难办呢?”殷临曜又问:“解药的事,可有消息?”苏衔摇头:“姑且摸到一个神医,唯他能制这解药。可这神医性格古怪,素来是独行江湖,无人知其行踪。上一次露脸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饶是暗营势大,也不好查。”更多的话,他未与殷临曜提及。殷临曜听得一声苦叹,拍一拍苏衔肩头:“罢了,你先歇一歇,明日先好好过了中秋。”苏衔点头,也不多做寒暄就离了王府。去了殷临曜为他们备的宅子,他转了一圈,情绪忽而有那么点古怪。——中秋,呵。他好像还没好好过过中秋呢。儿时苏家常爱大贺中秋,可他与他们哪里过得到一起去,厅中就算再热闹,他也觉得与他无关。后来搬离苏家,府里更是清清静静。前后虽有过数名妾侍,但他也都没心思和她们同贺团圆节,喝着茶吃口月饼也就算将节过了。但今年他大婚了啊!又赶巧了碰上这种破事,倒让中秋变得有意思起来——不仅小苔和阿婧在,岳父岳母近来也同在一府里住着,团圆节忽而就有了团圆的味道。苏衔一壁想着一壁进了卧房,春樱在旁忙着拾掇行李,谢云苔立在床边叠几件衣服,他上前,从背后将她一抱:“小苔。”她停手:“嗯?”他声音里带着讨好:“明天辛苦你一下?”“干什么?”她略有点忐忑地转过头看他,觉得他这个口吻不怀好意。他道:“明天我们做月饼吧!”谢云苔:“?”“好不好?”他追问,“你会吗?会的话我们一起做?”“……”她认认真真地盯了他半晌才敢信他没在诓她,嘴角轻轻扯动,“就这事?”苏衔:“对啊。”谢云苔无语地转过身,继续叠衣服了。——这点事他为什么要用那种口气说!他那个口气,她还以为她怀孕久了他忍不住了呢!合着就是为吃口月饼?幼稚鬼!第二日,谢云苔发现他对这个月饼真是兴致勃勃。前阵子二人为了稳妥,都是谢云苔下厨。但到了安西都是皇长子的人,他们便商量好了让她好好安胎,不必再操心厨房的事了。所以他大约是既想和她一起做月饼又有点不好意思辛苦她,起了个大早,自己跑去跟厨子讨教如何和面去了。等她起床,面已调好,他正盯着几样食材研究如何调馅。谢云苔侧躺在床上看着他沉肃的模样,直想起来他那日一大早起来算病患数量的事情——仔细想想,那天他好像都没这么深沉。她于是爬起来,趿拉着鞋踱过去,摸摸他的头:“苏大丞相不为难啊,我这就来帮你。”言毕她就转身去盥洗,他在背后道:“你先用膳,不急。”是不急,但是大丞相他小馋猫呀!谢云苔心里揶揄没说出来,盥洗之后尽快用完了早膳,就跑来和他一起调馅了。调馅、做月饼、烤制,两个人连带阿婧一起足足忙了大半日才忙完。所幸出炉时不负众望,各个色泽鲜亮喷香扑鼻,除却枣泥馅偏甜了一点以外一切都好。阿婧是小孩子,对这个自然兴致颇高,吃了一个豆沙的又要拿莲蓉的,谢云苔把盘子端开:“先不吃啦,用完晚膳再吃。”话刚说完,手上一空,她回头,看到苏衔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食盒,他正将那碟月饼往食盒里装。谢云苔:“干什么?”“拿给爹娘啊。”苏衔理所当然。谢云苔哭笑不得。他们是说好晚上去与爹娘一起用膳的,但可没说过要自己做月饼拿过去。他就是想要炫耀!进了谢长远和苗氏的院子,苏衔一点都没出乎谢云苔所料,扬声一唤:“爹——”脚下大步流星地往堂屋里去。谢长远原正独自坐在堂屋,苗氏在卧房里。听到声音苗氏也打帘出来,苏衔悠哉哉地把月饼往桌上一放:“我跟小苔还有阿婧一起做的月饼,爹娘尝尝。”“……”苗氏与谢长远面面相觑。大丞相亲自做月饼。怎么的,来安西闲的没事干了?谢云苔在旁给面子地帮腔:“面是他自己调的,馅也是他调得多,包是一起包的——喏,比较丑的那个是阿婧的。”“娘讨厌!”阿婧不快地嚷嚷,“那个最丑的是爹做的!”苏衔:“我就那一个做的丑,你个个都丑!苗氏忙打圆场:“行了,都不丑,我看比府里的厨子做得都不差。快用膳吧,晚上还要赏会儿月才好。你爹酿的桂花酒还专门从京城带了过来,不烈,小苔也可以喝些。”说罢她出门吩咐下人传膳,苏婧和苏衔还在互不相让地瞪来瞪去,连谢长远都看得笑了:“当爹的跟女儿斗气?阿婧不理他,到外祖父这里来。”苏婧凶巴巴地朝苏衔做了个鬼脸,就不理他了,跑去跟外祖父玩。京中,即便噩耗不断,中秋宫宴也要照办。一则是为安抚人心,二则是离世的皆是小辈,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小辈敢先一步离世、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父母没有为其不办宴席的道理。然规矩虽是这样说,又能有几个为人父母的真不难过?放在民间,这样的宴席必定就免去了,九五之尊却不得不事从权宜,将安抚人心放在前面。姜九才于是一整日都小心翼翼的,更着意寻些趣事来与陛下说。比如哪位朝臣原本想好了要向宫中献月饼,结果无巧不成书,家里素日不出错的厨子这天偏就把月饼烤糊了,只好上疏告罪;再比如十四皇子最近书读得不错,抄了好几首应景的中秋小诗送来。同时,他更是将宫宴的一应事宜都细致安排好了。但凡盛入含元殿的东西,不论菜肴、水果还是酒,皆要让宫人以银针验上三遍,再有三班人马尝上一轮,没验过的东西哪怕是先帝他老人家还魂再世要赏给陛下,他都不能让陛下碰!除此之外,他还吩咐手下暗中盯紧两个人——四皇子与六皇子。陛下早就疑此事与皇子有关,目下年长些的皇子中除了去安西的皇长子外,就只有这二人还活着。姜九才因此吩咐手下必要将此二人盯紧,就是去出恭都得有人盯着。他就不信了,真有什么神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发飞到陛下碗里去?.宫宴犹是戌时开席,初时因为近来的事气氛沉闷得紧。后来重臣见皇帝神色如常,便渐渐放松了些,不时也有人上前敬酒,皇帝自知殿中所用美酒皆仔细验过,坦然饮下。“儿臣敬父皇一杯。”不过多时,四皇子上了前,笑意略显凄苦,“念着故去的兄弟们,儿臣不想再说什么吉利话,唯祝父皇早日病愈。”四皇子一揖,即有宫人端着托盘上前,盘中置着早已斟好的几盅美酒。四皇子坦诚道:“这酒是儿臣自己酿的,思来想去还是想让父皇一品。为着宫宴,提前半个月就送了进来,一直由姜公公亲自管着,父皇放心。”说罢他自顾自先拿了一盅,又向六皇子颔首:“六弟也放心。”殷临晨抿笑:“自然,四哥从不害人。”说罢伸手取酒,广袖拂过的刹那间,一抹白膏落入酒中,即刻消融。他将两盅酒皆拿起来,上前两步,将酒奉与皇帝:“父皇。”皇帝伸手接过,目光在自己近来愈发不敢信任的两个儿子间荡了个来回,目光落到酒盅上,好似自言自语:“朕但愿你们与残害手足之事无关。”二人皆神情微凝,皇帝并未再看他们,自顾自又说:“若有,你们该当知道,朕手下也并不缺能人。”殷临晨不禁心弦紧绷,只道皇帝觉察了什么。然而下一瞬,皇帝忽而仰首,将酒一饮而尽。与此同时,梁上暗处,两道黑影相视一望。因要各自盯着不同的人,两影相隔约莫三丈远。沈小飞悄无声息地向另一人摸过去,压音询问:“怎么样?”作者有话要说:皇帝:长子次子(储君丞相)都送出去了,朕无所畏惧,你们到底谁搞事情,给爷爬。======================本章随机送100个红包,么么哒第59章“不像。”那人摇摇头。沈小飞神色微凝:“一会儿散席我直接到紫宸殿等着去。那药起效极快, 若陛下用了,发病便是今晚。”“嗯。”对方颔首,沈小飞刚要走, 又被他抓住:“大人。”沈小飞看过去,他滞了滞:“我还是觉得太险了。”沈小飞默然无话。他其实也觉得太险了, 父亲亦苦劝过陛下。可陛下心意已决, 又有什么办法?他只得淡淡道:“按旨行事,真出了事……皇长子自会回来,朝中乱不起来,亦怪不到你我头上。”他这样说, 手下便也只得作罢。二人不再多言, 悄无声息地继续静观宴上情形。.安西。谢云苔安着胎没事干, 苏衔更是闲得长毛。虽然暗营每隔三五日都会有人来禀一次话,朝中真有需要丞相着手料理的奏本也会送来,但他远离了京城,许多半大不小的事情到底是送不到他面前了, 一时颇教人不适应。不过他倒很自觉,即便闲得长毛也不愿搅扰谢云苔安胎。只是委屈了阿婧,三天两头被他叫过来考问功课。苏衔考起功课来认真得很, 阿婧虽然学的东西不难,还是时常能被问住。于是难得碰上苏衔去安西王府议事的时候, 她就跑到谢云苔面前求助了:“娘,别让爹总考我了好不好……”阿婧皱着小眉头,开门见山, “我又不是没有好好读书,爹为什么总是考我!”谢云苔自是可以告诉她爹是为她好,但她想了想,没这么说。因为她最清楚,苏衔近来就是自己闲的发慌在找事,阿婧也确实不是不好好读书的小孩。苏衔硬是这么考下去,只怕要考得父女关系出问题了。思量了会儿,她抱过苏婧:“娘想办法帮你,但你不要告诉爹,好不好?”苏婧当然点头:“好!”又主动伸手,“我们拉钩!”和苏婧商量好,谢云苔就去找了爹娘。是以第二天一早,苏衔还没来得及再找苏婧,就被谢长远拎出去钓鱼去了。苏婧听闻后跑到谢云苔面前欢呼雀跃,歌功颂德。而后还是乖乖读了大半日的书,临近晚膳才歇下来,和谢云苔一起去院子里走了走。这边的院子里也给苏婧备了秋千,苏婧知道谢云苔有孕,坐上去也不要要她推,自己一下下地荡,边荡边问她:“娘肚子里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呀?”“不知道呢。”谢云苔笑笑,“阿婧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呀?”阿婧认真想了想:“我想要妹妹,妹妹能和我一起玩。”“那你跟你爹想得一样,你爹也希望是女孩子。”谢云苔顿一顿声,又问她,“那如果是弟弟呢?”“是弟弟也好呀!”阿婧很轻松,“外祖母说,若是弟弟长大就能保护我!”谢云苔浅怔:“外祖母跟你说过这些?”“嗯。”阿婧点一点头,“外祖母怕我不开心,跟我说不论是有了弟弟还是妹妹,爹娘都不会不喜欢我的。可是我本来也知道这些呀,外祖母不用再说的!”谢云苔听得有点唏嘘。不论提与不提,爹娘都还是担心她过得不好,总想能帮一帮她。她只盼当下的险情能早些过去,一家子都能安安稳稳的。那样她便能让爹娘看到她当真过得很好,也能与苏衔一起尽孝。城外湖边,苏衔与谢长远一起钓了大半日的鱼,难得的没斗嘴。来安西的路上和中秋佳节他们倒也没斗嘴,但那不太一样。那时候谢云苔都在,二人或多或少是为不让她操心才收敛了情绪。眼下这没斗嘴才是真的和平。又钓了一条鱼上来,谢长远看一看他,边再度甩竿边问:“你今日是心情太好,还是太不好?”“嗯?”苏衔不解,“怎么这样问?”“话格外少。”谢长远坦然,“你那张嘴谁不知道。”苏衔笑了声:“在想事罢了。”谢长远“哦”了声,只道他在想朝中之事,便也不多加过问。不多时苏衔也又钓了条鱼上来,解下鱼装进身边的竹篓里,他复又甩竿,不动声色地睃了眼岳父,又心绪复杂地将目光收了回来。他父亲——娶了他娘的那个苏致仰,从前也爱钓鱼。早年苏致仰做过几年官,经年累月地不在京中,偶尔回家就常去京郊的湖边钓鱼。他有时候会带苏衔的弟弟们去,有时也带堂兄弟去,但总之是没苏衔什么事。苏衔那时还不知自己的身世,心里只觉得羡慕。他无数次地设想过父亲也可以带他一起去钓一钓鱼,他一定乖乖的,可终究是等不到的。“爹。”苏衔开口,状似随意,“您和娘自己住侯府感觉怎么样啊?”“挺好。”谢长远脱口而出,忽而意识到点什么,侧首看他,“怎么了?”“我看娘挺喜欢阿婧。”苏衔随便扯了个理由,“不然回京之后我带小苔搬去侯府吧,要不你们搬来和我们同住也行。”“那像什么话?”谢长远笑出声,“跟岳父岳母同住,你个大丞相岂不要被人说倒插门。”“管他们呢。”苏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您看我什么时候在意过那些鬼话啊?”谢长远噎了一下。确实,苏衔倘若在乎那些闲话,首先就不会娶阿苔这当过通房的人为妻了。如今婚事都不管不顾地办完了,在乎什么倒不倒插门?谢长远当然愿意守着宝贝女儿,想了想,便笑道:“你和阿苔觉得好就好。”“那就这么定了哈。”苏衔一派轻松,“回去咱们就搬家。”他直接将事情说定,一副怕人跑了的样子。二人一直钓鱼钓到夕阳西斜才回府,到府门口时天色已全黑。谢长远直接拎着自己钓的鱼进了门,苏衔看看他钓的那一筐,脚下一转,去了安西王府。府中,殷临曜正读着书,就听门外嚷嚷:“殷临曜。”抬头,就看见苏衔拎着个竹篓进来。竹篓依稀散发着一股腥气,殷临曜不由皱眉,苏衔仿若未觉,直接将竹篓往他书案上一放:“喏,我钓了大半日的鱼,给你了,做个全鱼宴都够。”殷临曜挑眉:“我近来茹素。”故去的弟弟太多了,他这个做大哥的远在安西不能做什么,只能一表哀思。“你茹个屁。”苏衔不咸不淡,“你病多久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啊?你是表哀思还是想去陪他们?”殷临曜:“……”苏衔:“我要是那凶手可高兴死了,正愁你跑了,你饿死你自己。”“行行行……”殷临曜无可奈何,拱手,“苏丞相嘴下饶命。”“好好吃你的饭,你能回去给他们报仇才是正经,别的都是虚的。”苏衔说罢转身便走,迈出门槛,行至门边,碰上一宦官跌跌撞撞地跑来。顾不上多看他,从身边一划而过,直冲书房:“殿下!”苏衔眉心微蹙,脚下顿住。侧首看去,那宦官迈过门槛便扑通跪下:“殿下!”苏衔清楚地听出他声音在颤。殷临曜抬眸:“怎么了?”“殿、殿下……”那宦官声音里带了哭腔,每一个字都在猛烈颤抖,“京城……京城传来消息……”他脸色越来越白,冷汗涔涔而下:“陛下驾崩了!”“什么?!”殷临曜拍案而起。.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越下越冷。整个安西笼罩在一片寒意里,让人冷到骨,再冷到心。谢云苔自也听闻了皇帝驾崩之事,她曾见过皇帝几面,心下不胜怅然。苏衔的反应却还是出乎她所料了些——一连数日,他茶饭不思。他有好几天都没日没夜地把自己闷在书房里,揪着暗营赶来的人问话。谢云苔进去,他倒也并不介意,她便看到他满目血丝地一遍遍问:“怎么突然就驾崩了?”“中秋后发了病,愈渐严重,太医回天乏术。”暗营的人禀道。他沉默须臾,又问:“病重时怎么不来禀话?”“事发突然,韦公公当即将暗营上下都散去了江湖上,想拼尽全力寻解药回来,顾不上来向大人回话。”又是半晌的安寂,再开口,他说:“眼下京里什么情形?”谢云苔轻声一喟,没再多听,举步出去了。她直接去了厨房,将大厨请走,留了几人给她打下手,斟酌着做了几道苏衔爱吃的菜。晌午时苏衔回到卧房,看了眼桌上的菜,猛地看向她:“你下厨了?”“是啊。”谢云苔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陛下驾崩,我知道你难过。可你不能这样耗着自己,日子长了受不住的。”顿一顿声,她又道:“你那天怎么劝的安西王来着?”苏衔怔了怔,苦笑:“是啊……”人的悲伤有时十分奇怪。他那日从安西王府里出来,并未觉得多么难过,还与她嘲笑了安西王茶饭不思的事。第二日情绪漫开,自己便也茶饭不思起来。这几日下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眼下被她一点,方知自己也不比安西王强多少。安西王为弟弟们哀悼时,他只是没有那般深切的感受,如今事情落到殷玄汲身上,他便也出不来了。他走到桌边,谢云苔拿起筷子递给他,斟字酌句道:“陛下是仁君,你是良臣,难过是免不了的。可你日后还要辅佐新君呢……”“小苔。”苏衔打断她,摇一摇头,“别说了。”顿了顿声,他又道,“我没事。”个中隐情她不知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他也没法冷不丁地告诉她那是他爹。他就这样自己钻了牛角尖,越想越觉殷玄汲驾崩之事来得那样突然而不真切,让他怎么想都觉得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