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说的这么轻松,无非是不想让她担心,然而事情真这么容易解决吗?邓远是朝廷捉拿的钦犯,假如窈娘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救他出来,自己又怎么会被困在牢里整整几天?她既然不肯让她操心,她便只当不知道,悄悄地帮她就好。回到平安伯府时,上上下下都乱成一团,主子们忙着商量对策,下人们忙着打听消息找出路,拾翠的伤已经好了一大半,一看见她连忙迎上来说道:“伯爷……大爷来过几次,请小姐回来了就去大厅里一趟。”糜芜点点头,却也不着急走,只四下看了看,问道:“只有你吗,那些人呢?”“锦衣一家子都在御赐的爵位田庄里干活,如今田庄朝廷也要收回,她一家子还不知道是要跟着田庄走还是怎的,她怕家里头着急,赶着回去了,让我替她给小姐告个假。”拾翠说道,“紫苏、白术在后头屋里归置东西,木香和玉竹也回家了。”假如是崔恕安插的人,此时应该留在这里窥探情形,还是该装得跟普通人一样慌乱,急着离开呢?糜芜沉吟着往大厅走去,往日井然有序的府中此时不断有人来回走动,下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着,每个人都是急急慌慌的模样,这数百年的世家,看看也是到了穷途末路。刚踏进正房的院门,就听见顾梦初沉稳的声音:“……境地虽然坏,但这些年除了御赐的宅第和爵位田产之外,我每年都留出一部分资财修宗祠,置办祭田,陆陆续续算下来,祭田也有了一千多亩,宗祠一带的房子也有近百间,这些田产房屋无论到什么时候朝廷都收不去,尽可以庇护江家的子孙。等退了伯府的房子,我跟绍儿就搬过去住,族中家计艰难的,或者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住处的,都可以报给绍儿,一起搬过去。”糜芜停住脚步,心里便有些惊讶。她听江绍说过,按着律条哪怕是抄家的罪过,宗祠和祭田都是不会被罚没的,只是没想到,一向脾气急躁,似乎没有什么成算的顾梦初,在这种紧要关头竟然意外的冷静,而且早早地做好了准备。这太不像她的做派,究竟是她错看了顾梦初,还是另有原因?屋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糜芜悄悄从侧门溜进去,抬眼一看,江嘉林、张氏,还有一些族中的尊长都在,江绍和二房的儿子江崇坐在一处,苏明苑独自坐在角落里抹泪,江明秀跟江明心坐在另一边角落里。糜芜便溜到江明心旁边坐下,问她:“都在商议什么呢?”江明心早听人说了她被崔恕请去说话的事,此时一边好奇,一边答道:“御赐的田庄房屋都收了,如今许多族人没地方住,还有好些下人也没地方去,怕是都得打发了。”就听江嘉林说道:“我们一家子也要搬过去!”“你?”顾梦初冷冷一笑,“除非你们夫妻给我磕头赔罪,否则绝不许你们踏进一步!”族亲们早听江绍说过二房上门大闹,欺辱长嫂的事,更何况如今突然遭逢变故,正在没有主心骨的时候,眼看顾梦初把事情都安排得顺当,怎能不替她帮腔?顿时一大群人都逼着江嘉林两口子磕头赔罪,江嘉林和张氏自然是不肯服软,口口声声说顾梦初分家时昧了公产,正吵得热闹,江绍起身向前,拿出一张房契四下给人瞧了,冷冷说道:“这是细竹胡同的文契,也就是叔父婶娘一直诬陷太太昧下的公产。诸位请看,这房子不是江家的产业,买主是周雄,叔父婶娘无故侮辱太太,今日须得说个明白!”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果然买方写的是周雄,江嘉林和张氏无话可说,被众人逼着下了跪,向顾梦初奉茶赔罪,糜芜低声向江明心问道:“周雄是谁?”江明心道:“是周安的爹爹。”江明秀见父母吃了亏,早已经恨得两眼喷火,骂道:“父母亲被她家欺负,你还跟她说话?你要不要脸!”江明心怯怯地低了头,糜芜笑了下,没有理会,眼睛却看向了在门内伺候的周安。细竹胡同分明是江嘉木养外室的地方,房契却写着周雄的名字,那么当年的事,周雄知不知情?“大爷,太太,”丫头在外头说道,“谢二公子到访。”江绍一喜,自夺爵之后,这还是第一个登门造访的,更何况是太傅家的子弟,他忙道:“快请!”谢临快步走进来,眼睛望见了糜芜,顿时浮起一个笑容,道:“我特地来看看你,你还好吧?”第34章谢临一句话说出口, 嘈杂的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最吃惊的莫过于江绍, 他原以为谢临是出于故交的情意,在夺爵之后上门安慰, 没想到他竟然是来找人, 那他找的是谁呢?江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当先看见糜芜与二房两个女儿坐在一处, 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谢临快步向糜芜走去, 其他人的目光不觉都追着他看过去,待看清楚他走去的方向是角落里的几个年轻女孩子时,顿时又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谢临刚才的话说的十分亲厚, 莫非他看上了哪个?除了江明秀之外, 其他几个都没有定亲,江家如今落魄到底, 要是能在这时候能跟谢家攀上姻亲, 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有几个年纪大的女人便意味深长地看着顾梦初,顾梦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确定了谢临要找的是糜芜,原本平静的心态顿时又起伏不定, 先是崔恕,现在是谢临,她总是跟男人不清不楚的, 果然跟她那个放荡的娘一模一样!谢临越走越近, 角落里坐着的几个女孩子都意识到他是向这边来的,又是好奇又是欢喜。谢二公子风流俊朗,在京中都是有名的, 从前有盛事聚会之时,她们也曾远远看过谢临几眼,只是没有机会细看,如今人就在眼前,就见他长身玉立,浑如芝兰玉树一般,再加上眉眼都含着笑意,越发让人觉得可亲,实在是名不虚传。苏明苑因为崔恕被顾梦初骂了一顿,原本正在默默掉眼泪,这会子忙微微侧过身子,用帕子掩着嘴,怕被谢临发现她刚刚哭过。江明秀一边看人,一边打量着谢临腰间挂着的镶祖母绿蹀躞带,暗自估算着价钱。江明心下意识地捏着衣角,满脸绯红,一双水意盈盈的杏子眼却不停地瞟一眼谢临,心中砰砰乱跳。唯有糜芜,在谢临开口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向自己说的,只是神色自若地迎着他点了点头。许多天没再见他,没想到他竟然找上门来了,也不知道是为了她,还是有别的事?谢临走到近前,眼睛并不看其他几个女子,只向着糜芜微弯了腰,轻声道:“我荫选了金吾卫,昨日已经去报到了,特来跟你说一声。”新进去的金吾卫都要分配职责,由老兵带队训练,谢临早听说了糜芜被内廷局退了名字的事,虽然欢喜,却也怕她因此被江家苛待,早想过来看看她了,只是训练极是耗费时间,总也脱不开身,今天又听说江家被夺了爵,越发担心糜芜,这才逃了训练,偷着出宫过来寻她。怪不得这些天都没见到他,原来如此。糜芜起身向他行礼,微微笑着说道:“恭喜。”围观的江家族人顿时又惊又喜,原来谢临真的是来找自家的女孩子,这可太意外了!谢家世代书香,谢临的祖父谢庭是皇帝的授业恩师,鼎鼎大名的太傅,父亲谢松客虽然不曾出仕,却是国中最有名的稷山书院的山长,教授的许多弟子都在朝中身居要职,长兄谢霁年纪轻轻便执掌刑部,是京中公认的后起之秀。江家即便在鼎盛之时,比起谢家都差了太远,若是在这时候能攀上谢家,还愁江家不能翻身?族人中有些并没有见过糜芜,此时不免悄悄打听她的身份,有知道内情的便忙着解说她是刚从乡下找回来的外室之女,一时间厅中如同细风吹过树林,到处都是低而快的说话声。谢临将一切都看在眼中,这种情形他见得多了也不在意,只笑着向糜芜说道:“我是偷空从宫里溜出来的,得赶着回去,你若是有事找我的话,打发人去西华门跟值守的卫兵说一声,或者去我家里捎个信也行。”糜芜点头道:“好,我知道了。”谢临环视了一眼四周,跟着又向糜芜说道:“你家里的情形我都知道了,你别怕,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打发人找我,不要跟我客气。”江家族人中又是好一阵交头接耳,如果说刚才还只是猜测的话,谢临这话几乎就是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看来这门好姻缘是做定了!所以谢临特意过来,是要替她撑腰的?倒是难为他一片好心。糜芜道:“好,如果有事,我一定找你。”谢临看着她,笑道:“那么,我走了。”他转身向外,这时才向顾梦初拱手致意,跟着向江绍说道:“叨扰了,再会。”江绍心中百感交集,却还是跟上去说道:“我送送二公子。”他们两个一走,厅中顿时又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糜芜身上,就在这时,只听张氏酸溜溜地说道:“侄女儿真是交友广泛,先是崔恕找你,现在又是谢家公子,怪不得大嫂巴巴地接了你回来,看来呀,江家的前程,就指着你这张脸呢。”江绍恰在此时转回来,听见“江家的前程”几个字,心中不由得翻江倒海起来。跟他那个梦一模一样,江家突然夺爵,彻底败了,然而糜芜也并没有进宫得宠,难道注定的事就是注定,任凭他费尽心机也救不回来?跟着就听糜芜说道:“这两个人婶娘也都认得,看来婶娘也是交友广泛了。”江绍生怕她们争吵起来,连忙踏进厅中,急急向糜芜说道:“妹妹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张氏和江明秀都是一脸愤恨,眼看就要发作,江绍忙上前拉起糜芜往外走,低声道:“妹妹何苦跟她一般见识?到底她占了一个尊长的辈分,闹起来你难免吃亏。”糜芜笑了下没有说话,跟着又听江绍道:“谢临特地来找你……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之前在花园碰到过,”糜芜睨了他,道,“怎么了?”江绍一时也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酸涩,许久才道:“谢家门楣清贵,谢临虽然有风流的名声,但以谢家的教养,也不至于走了大褶,若是他对妹妹……自然是极好的。”糜芜低低一笑,道:“哥哥想让我嫁他?为了江家?”“没有,”江绍苦笑,“我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先想着江家。先前我答应过你,如果进不了宫,你的婚事就由自己做主,如今江家败了,京中人都生着一双势利眼睛,我们高不成低不就的,婚姻之事最是难寻,谢临不避嫌疑专程来见妹妹,对妹妹必定是极其看重,若是能……对妹妹来说,也是个好归宿。至于崔恕。”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据说,他也是父亲的子嗣。”糜芜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她从没觉得谢临有谈婚论嫁的意图,江绍只怕要空欢喜一场了。至于崔恕,她得尽快见他一面,邓远的事得及早解决。回到倚香院时,糜芜往窗台上放了一盆花,半柱香后,糜芜刚走到后院,张离从墙上跃下,躬身行礼:“小姐有什么吩咐?”来得还真够快的,是一直在盯着她?还是倚香院中有内线向他传了消息?如果是内线的话,也只有紫苏跟白术两个,倒是容易试出来。糜芜道:“我有事要见你家主子。”“主子这会儿没在,”张离道,“等主子回来,属下会立刻告知。”还真是绝好的试探机会。糜芜点头说道:“等他回来了,你跟我传个消息。”现在就等着看,张离的消息会怎么传过来了。城郊的院落里,崔恕独自坐在静室之中,低垂双目,将近来得到的线索细细回忆一遍,就在此时,门开了。崔恕立刻起身,向着来人躬身行礼,道:“老师。”进来的是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看见他时,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向他说道:“不必多礼,坐吧。”“是。”崔恕答应着,等他在对面的蒲席上坐下之后,这才跟着跽坐在席上,端肃了神色。老者道:“江南之行,你有几分把握?”“五分。”崔恕沉声说道,“弟子已暗中查访了将近一年,江南贪墨案所涉及的官员和往来账目多数已经掌握,几个主犯身边也都安插了眼线,首恶江南道节度使秦丰益贪墨赈灾款项,私自征收赋税等事证据确凿,只等时机一到,便可收网,让这些人尽数伏法。”“不错,”老者的神色越发温和,道,“听起来也算十拿九稳,为何你说只有五分把握?”“拿住这些人不难,肃清江南官场也不难,难的是追查赃款去向,将镇国公府入罪。秦丰益只不过是镇国公府豢养的鹰犬,如果不能将镇国公府入罪,祸患就始终不能除尽。”崔恕道,“只是,能不能撬开秦丰益的嘴,把握只有五分。”老者道:“你可知道陛下为何要派你去?”“一来我独自一人,没有朋党,没有亲族,自然不会有所偏私,二来我绝不会包庇镇国公府,”崔恕淡淡一笑,“第三,陛下想试试我,以此来决定要不要我回去。”“陛下多病,太子喑弱,镇国公府羽翼渐丰。”老者目光悠远,“不过明恕,你并非独自一人,你舅舅他,还活着。”第35章崔恕回到三省斋时, 已经是子夜时分, 暗夜中一点明灯定在门前,浅黄的光晕照出持灯人窈窕的身形, 糜芜抬头向他一笑, 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等了你很久。”崔恕有片刻恍惚,这情形, 这说话, 太像痴情的女子等待夜归的情郎,他的声音不觉轻柔了几分,道:“有些事情。”“你这些属下很是得用, 死活不肯放我进门。”糜芜笑着瞥了眼张离, “我只好站在门外,等了你小半个时辰, 脚都酸了。”崔恕顺着她的目光也瞥了张离一眼, 道:“以后再有这种情形,就让她在偏厅里等我。”就连谢临,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张离忙答应道:“是。”崔恕提步往门内走,糜芜便提了灯笼,跟在他身后踏进去, 道:“你几时走?”“后日一早离京。”崔恕的步子不觉就放慢了些, 等着她跟上来,才道,“我留张离在京, 你若是有事,就按我说的通知他,他会尽快跟你联络。”“我晓得。”糜芜抬眼向他一望,“崔恕,今天谢临来了。”“找你?”崔恕迈步跨进书房,向椅子上坐下,“什么事?”糜芜跟着进来,将灯笼放在桌上,随手点亮了银烛台上的白烛,道:“他说他去了金吾卫,还说我要是有事的话托人给他带个信就好。”崔恕的脸色冷淡下来,道:“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糜芜拖过椅子坐下,斜斜地靠了椅背,笑道,“反正到处都是你的眼线,与其让你那些属下告诉你,不如我来告诉你。”崔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糜芜便保持先前的姿势,笑盈盈地与他对视,许久,崔恕道:“过来。”糜芜站起身来,还没走到近前,崔恕伸臂握了她,向怀中一扯,她柔软的身子便向着他扑过去,只听他冷冷说道:“你既然找上了我,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得与其他男人来往。”“那可不成,”糜芜的手撑在他身前,慢慢支起身子,轻笑着说道,“我还要嫁人呢。”她这般待他,回头竟然还想着嫁人?崔恕一把将她扯进怀中,带着几分愠怒说道:“没我发话,谁敢娶你?”“不让别人娶,难道你娶?”糜芜也不挣扎,只在他怀中仰起脸来看着他,“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不需要知道。”崔恕的胳膊牢牢圈着她,垂目看着她光洁的脸庞,最后落在她嫣红的唇上,“我会安置好你。”“崔恕,”糜芜看着他,长而密的睫毛扇了一下,像湖边随风飘动的柳枝,“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崔恕的脸向着她压下来,停留在她红唇的上方,声音冷淡:“你既然敢来找我,就该知道我是这样的脾性。”“可你也该知道,我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糜芜抵挡着他,低声说道。她伸出食指放在他凉薄的唇上,似是想要推开他,然而那微涩的肌肤挨擦着唇的感觉如此吸引,崔恕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嘴,含住了那根手指。两个人都怔住了,最初的震惊很快过去,糜芜只觉得腮上一阵热,想要抽手回来,却被崔恕牢牢抓住,他翻开她的手,露出玲珑的掌心,那带着微凉气息的唇贴着食指慢慢移下去,停在掌心处,轻轻一吻。糜芜低呼一声,只觉得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说不出是惊讶,是厌恶,还是不知所措。她知道这男人危险,但她还是错估了自己可能付出的代价。如今,该走还是该留?她柔软的身子在这一瞬间突然僵硬了,崔恕察觉到她无声的抗拒,然而身体中媚意翻涌,他并不准备停手。她既然敢来,既然敢诱惑他,就该知道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糜芜察觉到停在手心处那双凉薄的双唇突然热了起来,男人的呼吸似烈酒,一下一下扑在她手上,令人无端恐惧。糜芜用力推开他,转身要逃,下一息,腰身一紧,崔恕竟扯着她腰间的衣带,将人拽进怀中,他随即起身,左臂一舒箍紧了她,右手便抬了她的脸,薄唇寻着她的红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压了下来。电光石火之间,糜芜奋力抽出一只手,飞快地挡在他唇上,抬起了眉:“崔恕,条件还没有谈好,你未免太心急了。”那只手是挡不住他的,然而她的话却能。崔恕满心的热切顿时凝住,他稍稍向后,淡淡问道:“你要什么条件?”“我不做见不得光的女人。”糜芜推开他,整了整衣襟,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你想要我,就得娶我。”“我会给你名分,但以你的身份,做不了正妻。”崔恕也在椅子上坐下,冷淡了神色。糜芜心思急转,立刻问道:“因为江家被夺了爵?”好灵透的心思,瞬间就知道了关窍在何处。崔恕知道她在试探他的身份,却还是答道:“即便不夺爵,也是如此。”糜芜浅浅一笑,摇了摇头:“若在从前,忠靖侯的女儿,还配不起你么?”这话已经不能回答了,再答就透露了太多。崔恕淡淡说道:“你还有什么条件?”糜芜嫣然一笑,站起了身:“我不做你见不得光的女人,但也不做妾,眼看是谈不拢,那就不谈了吧。”她提起灯笼,抬步向外走,崔恕看着她的背影,沉下了脸。他没有出声叫她,她便也没有停,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书房,走出三省斋,消失在夜色中。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女儿香气,崔恕伸手灭烛,胸臆中突然烦乱之极。上位者婚嫁,喜爱与否从来都不是首要考虑的因素,甚至根本算不上需要考虑的因素。皇帝厌弃江家,绝不会让他娶江氏女,而他前路艰难,也需要一个母族得力,能助他一臂之力的妻子,即便从自身来讲,她狡黠多变,难以掌控,也不是适合的人选。然而,从来没有人能像她一样,让他如此志在必得。江山固然难得,美人亦是如此,若是连爱憎都不能顺心,他纵然手握滔天权柄,又有何用?崔恕在一瞬间拿定了主意,快步走到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扇。夜风习习,箕斗满天,他即将去江南,接受皇帝的考验,功成之时,就是他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之时。前路原本就是艰难,皇帝原本就在猜忌,没有妻族的助力,也无非再难上几分罢了,他从来也不需要倚仗别人,她既然想要正妻的名分,那就给她。糜芜走出院门,吹灭了灯笼,慢慢往倚香院走去。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大约是崔恕追过来了,糜芜微微一笑,转身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不是崔恕,大约只是不知名的虫蚁爬过草丛而已。眉尖蹙了起来,糜芜无端有些失望。他既然没有追过来,大约这条件,是真的谈不拢了。她倒也不是非他不嫁,也不是非得争一个正妻的名分,但如果他连这个都不肯给她,那么她在他心中,也不算多有分量,今后再想要他做事,只怕更难了。该如何是好?夜色转深,距离城防司大牢百步之外的墙后,十数个黑衣蒙面的汉子陆续现身,向一个头戴幂篱的黑衣女子说道:“姑娘,大哥就在里头吗?”女子摘下幂篱,眉目如画,正是窈娘。她低声说道:“上午我出来时,邓大哥还在里头。”“好,我们这就去救大哥出来!”为头一个汉子说道。“不要硬来,”窈娘急急叮嘱道,“城防司大牢有数百人把守,只能智取,如果势头不妙,你们立刻撤回来,不要把自己也搭进去。”汉子们陆续离开,窈娘躲在墙后探头去看,就见入口处灯影一闪,一个看门的卫兵突然消失,再出现时,已经换成了邓远的手下,远远向窈娘做了个手势。看来是顺利进去了。窈娘放下心来,快步走去越好接人的小巷,却在此时,忽然听见大牢的方向传来几声呼叫。窈娘心中一跳,连忙凝神倾听,呼叫声又消失了,四周重新变成一片死寂。窈娘的心跳无端就快起来,情势似乎不对。她立刻向来路跑去,刚跑出几步,巷尾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低声说道:“潜入大牢的匪类已经尽数伏法,窈娘,你还能如何?”霍建章。窈娘一颗心反而平静下来,淡淡说道:“你不是说两天之后等我的回话吗?”“我不介意提前。”霍建章慢慢向她走来,语声低沉,“窈娘,你我五年夫妻的情分,难道及不上一个匪类?”“你把邓远的身份说出来了?”窈娘问道。“没有。”霍建章已经走到近前,慢慢捧起她的脸,让她一双妙目看着他,“我之所以将今晚来的人全数灭口,就是为了信守跟你的约定,两天之内,我绝不透露邓远的身份。窈娘,你可想好了?”窈娘莞尔一笑,拿开了他的手:“不是还有两天时间吗?后天你来柳枝巷,我给你回话。”第36章江家人乱哄哄的忙乱了一天, 到了第二天时, 渐渐也接受了夺爵的结局,稍稍平复了头天的慌乱。内宅在顾梦初的指挥下开始归拢细软, 登记造册, 外院在江绍的安排下忙着归拢账目,联系车马, 下人们也都被管事安排到各处搬运家什, 检查遗漏,府门外的车马络绎不绝,一趟趟往宗祠那边运送。糜芜回府不久, 放在倚香院中的东西本就不多, 很快就将贴身常用的物件收拾整齐,命拾翠押车往宗祠那边送, 又让白术收拾被褥和家具, 跟着打发紫苏去外面买蜜煎樱桃,四顾无人,这才往窗台上放了一盆花。张离来的很快, 在院墙底下遥遥向她行礼,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院中此时只有白术,是她, 还是说张离一直都在附近盯着?糜芜思忖着问道:“窈娘怎么样了?”张离道:“窈娘姑娘昨夜带着邓远的手下想混进牢里救人, 中了霍建章的埋伏……”糜芜心中一惊,连忙问道:“她有没有事?”“窈娘姑娘没事,不过邓远的人全部丧命。”张离道, “小姐放心,主子既然答应了小姐,肯定会确保窈娘姑娘的安全。”糜芜心下一沉,窈娘性烈,霍建章先前负她,如今又拿邓远逼迫她,她绝不可能回头,但邓远,又是非救不可的,这事太棘手,并不是她们这些无权无势的闺中女子能解决的,然而,以窈娘的性子,又绝不会束手待毙。她会怎么做?只是护她安全,有用吗?糜芜下意识地问道:“你主子呢?”昨夜三省斋中灯火亮了通宵,崔恕片刻不曾合眼,一直在书房中查阅卷册,部署规划,五更不到又带着何卓出了门,张离私下猜测主子的异常情形多半跟昨晚与糜芜见那一面有关系,但这些话却都不能说,于是张离只道:“主子一大早出门去了。”又出门去了,他这些天倒是很忙,到底为的是什么事?糜芜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主子的行踪,我们做下属的从不敢过问。”张离道。糜芜垂了眼帘。昨夜算是谈崩了吗?他没有挽留她,今日也没有传话,似乎是崩了,然而他又让张离留下待命,似乎又和从前一样。要再寻他吗?她道:“等你主子回来,就说我有事找他。”只是这一等,将近一个时辰还没有崔恕的消息,糜芜等不得,忙又溜去了柳枝巷,然而窈娘的小院也锁着门,寂无人声。夜幕四合,三省斋偏厅中一支红烛光焰摇摇,照着灯下闷坐无聊的美人,主人依旧没有回来,而美人在这里,已经等了许久。子时将尽,糜芜懒懒地站起身来,道:“我不等了,你家主子要是有事,让他来找我吧。”她慢慢走出三省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求人的滋味,可真是不大美妙。从进京到现在,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从来就没有停过,固然她也没吃亏,然而这样一步步算计着提防着,与从前在乡下处境艰难时,又有什么差别?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可惜她没有。糜芜低低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自言自语道:“这样可不行呢。”与其求人,尤其是求崔恕这样难缠的人,还不如求己。也许是崔恕太强,这段时间里,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先来寻他,可说到底,他也只是外人,若是一辈子都要求他办事,那么一辈子都要受制于他。更何况,他连正妻的位置都不肯许她,待她也不过如此,她值得更好的价码,更强的男人。糜芜微微眯了眼,如今她并不在选秀的单子上,那么当年的惠妃,是用什么手段让皇帝亲笔加了她的名字呢?丑正十分,崔恕披着一身星光匆匆赶回来,刚踏进大门,就听张离说道:“主子,江小姐在这里等您等了半个时辰,快到丑时才走。”崔恕步子微顿,问道:“她有什么事?”“小姐并没说,”张离答道,“不过小姐临走时交代,若是主子有事的话,就去找她。”在这样深的夜,留下这样一句话……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冀升起来,崔恕折返身,快步向外走去。倚香院的布置他早已烂熟在心,逾墙而入,踩着白石的甬路,踏上松木的廊庑,来到她的窗前。抬手一推,窗子却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开着,她留了话,却并没有等他。可他既然来了,总要见到人才行。崔恕并不迟疑,屈指叩响绿漆的窗棂。静夜之中,虽然只是轻轻几响,声音也十分清楚,只是屋中人迟迟不应,想来是睡得熟了。崔恕等了片刻,不见回应,索性扭断插栓,打起窗子,低声唤道:“糜芜。”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然而如此熟悉,仿佛在心中早已唤过百遍千遍。熟悉的媚意再次翻涌,崔恕近前一步,再一次唤她:“糜芜。”许久,才听见她在里面低低地应了一声:“唔。”声音涩滞,带着惺忪的睡意,崔恕听在耳朵里,心里某处越发热了起来,声音里不觉带了点柔情:“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