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芜心里一动,忙紧走几步跟上去,眼瞅着四下没人,冷不丁叫了声:“锦衣。”锦衣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她,一张脸越发青红不定,结结巴巴说道:“小姐怎么,怎么这会子在这里?”“我倒要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糜芜带着点笑,慢悠悠说道,“怎么不去见我,倒先跑到这边来了?”锦衣最怕她这样笑,吓得连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嗫嚅着说道:“刚,刚回来,本来该先跟小姐说一声的,只是,只是……”“只是什么?”糜芜道。“小姐,”锦衣心神不定地说道,“庄子让朝廷收走了,也不准奴婢一家子跟着庄子走,奴婢又听说府里要打发走好些使唤的人,奴婢怕家里人没着落,所以赶着回来,想求王嬷嬷跟太太说说,留下奴婢一家。”原来如此,看她的模样,不大像是说谎,但她为什么这么害怕?糜芜笑笑地看了锦衣一会儿,直到看得她脸色发白,这才开口说道:“那你见着王嬷嬷了吗?”“没,没见着。”锦衣支支吾吾地说道,“王嬷嬷在太太屋里说话……”“太太明明在跟表小姐说话。”糜芜笑着说道,“锦衣,刚刚我也在太太门口呢。”锦衣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头上的汗冒的越发快了,强撑着说道:“对,对,太太在表小姐屋里,王嬷嬷也跟着去了,所以奴婢,奴婢没见着王嬷嬷。”“锦衣,”糜芜瞥她一眼,红唇轻启,“说实话。”锦衣腿一软,不由自主就要跪,糜芜一只手拦住她,轻笑着说道:“我只是让你说实话,没让你跪,起来。”“说,你到底有没有见着王嬷嬷?她跟你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并没有多高,神色也是平常,锦衣却哆嗦起来,抖着嘴唇说道:“没,没见着,太太院里头没人,奴婢听着声音像是在表小姐屋里,就猫在转角,想等王嬷嬷出来再求她,谁知道,谁知道……”“谁知道什么?”糜芜紧追不舍。“谁知道,听见表小姐说,她要嫁崔恕。”锦衣满头大汗说道,“又听见太太说,说,说‘那是你亲哥哥’……”话一出口,锦衣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腿一软瘫在地上,只喃喃说道:“小姐,我什么都说了,小姐救我……”糜芜心思急转,顾梦初一直认为崔恕是江嘉木的儿子,她说崔恕是苏明苑的亲哥哥……难道苏明苑也是江嘉木的孩子?糜芜一把拉起锦衣,低声道:“快走,别被人看见了你!”她拖着魂不守舍的锦衣,一路奔回自己院里,这才丢开手,低声说道:“要想活命的话,这话再不准告诉第二个人!”无意中知道了主子的隐私,多半逃不掉一个死字。锦衣这会子只剩下害怕,腿软的站不住,只是死死拽着糜芜不放,眼泪汪汪说道:“小姐救我,小姐救我!”“你只要稳住了,别一幅要死要活的样子,你就不会死。”糜芜拖着她进了屋,倒了一盅水递过去,道,“你先定定神,等过会子能走动了,赶紧回家吧,记住,嘴巴要严一点,连你爹娘姐妹,一概不能透露一个字!”锦衣使劲点头,接过水来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一头的汗总算落了点,老半天才哭着说道:“小姐要是听见我倒霉了,一定要救我呀!”“好,我救你。”糜芜吩咐道,“这会儿人都在二老爷那边看热闹,你趁着人少赶紧溜出去,今后不管是谁问起来,你都要一口咬定了,从没回来过。”锦衣见她沉稳,这才稍稍定了心,瞅着四下里没人,蹑手蹑脚溜了出去。屋里又安静下来,糜芜想着方才锦衣的话,蹙起了眉。江绍,苏明苑,还有自己,三个人同一年出生,生辰相差不过是十天,有什么玄机?假如她没有理解错,苏明苑真是江嘉木女儿的话,以顾梦初的性子,怎么可能对她这么好?除非,苏明苑是她生的。糜芜心下一惊。不,不对,假如苏明苑是江嘉木的女儿,不管她生母是谁,顾梦初都不可能让她嫁给江绍——除非,江绍不是江嘉木的儿子。难道是她理解错了,苏明苑并不是江嘉木的女儿?也许顾梦初早就知道崔恕的真实身份,也知道苏明苑是他的妹妹,所以才这么说?可这样的话,又没法解释顾梦初对苏明苑异乎寻常的宠爱。电光石火之间,糜芜突然想起那夜刘氏跟她说的,顾梦初当年一直怀不上孩子,二房鼓噪着要把儿子江崇过继给江嘉木,继承爵位,直到顾梦初一举得男,生下了江绍——难道?她定定神,快步走去刘氏屋里,关上房门,低声道:“祖母,我刚刚听见太太跟苏明苑说了一句话。”“什么话?”刘氏见她神色诡秘,不由得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太太说,崔恕是苏明苑的亲哥哥,”糜芜道,“不准她嫁给崔恕。”刘氏吃了一惊,脱口说道:“怎么会!崔恕不是……”语声戛然而止,刘氏低着头想了半天,再抬头时已经严肃了神色:“你想做什么?”“打发人去查查苏明苑的家乡父母。”糜芜道,“十六年前,哥哥、苏明苑和我前后脚出生,没过多久,府里伺候的下人全部被太太换了一遍,祖母,咱们在这边找不到知情的人,可外面就未必了。”“好,”刘氏皱着眉头说道,“我这就打发人去。”刘氏走到门口,叫来李保家的吩咐了几句,等李保家的一走,刘氏砰一声关了房门,看着糜芜,心事重重地说道:“假如苏明苑是……那么绍儿是谁?”江绍和苏明苑绝不可能是兄妹,假如他们中有一个是顾梦初生的,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苏明苑的可能性要比江绍大得多。那么,江绍是谁?“他是我的哥哥,您的孙子。”糜芜握了刘氏的手,轻轻拍了拍,“祖母,太太是太太,哥哥是哥哥,哥哥虽然性子软和些,对您对我,都是不错的,什么时候我们都是亲人。”也许崔恕说得对,她心肠太软,注定成不了大事,可这样,也挺好。第39章江明秀退婚的事闹了一整天, 末了杨家出动了十几个汉子上门, 想要强行抢回聘礼,江嘉林和张氏也不示弱, 叫出家中所有的壮年仆从出来应付, 江绍左右维持,说得口干舌燥也挡不住, 末后两家人还是大打了一场, 杨家人强龙难敌地头蛇,大半都挂了彩,灰溜溜地走了。从这天开始, 为着聘礼的去留, 每天都是吵闹不休,两家又是找人评理, 又是私下打斗, 原本僻静的江家宗祠顿时成了斗鸡场,十里八村的闲人都过来看热闹。不过一墙之隔的长房,却一直平静无波。顾梦初又犯了头疾, 镇日躺在屋里,紧闭门窗休养,苏明苑也生了病, 躲在屋里谁也不见, 江绍为着打听秋猎的消息,也是整天都在外面奔走,最清闲的就是糜芜, 女夫子已经请辞,她镇日里不是跟小丫鬟们玩耍,就是找刘氏说话,唯一需要挂心的,就是窈娘。第三天晚上,张离带回来消息,霍建章因为当众失仪被御史弹劾,又在郭骏阳的运作下被免官,驱逐出京,邓远被城防司释放,已经出城,窈娘一乘小轿入镇国公府,做了郭骏阳第九房妾室。还真是窈娘的做派,既能温柔如水,又能锐利如刀,就连对她自己,也从不顾惜。那么,就让她来顾惜她。糜芜向张离问道:“你家主子走到哪里了?”张离自然是不敢回答的,便道:“主子的行踪,我们不敢过问。”糜芜笑了下,突然问道:“那么你呢?你平时盯着我时,是躲在哪里?你该不会连我梳洗睡觉时,也都盯着吧?”张离心里突地一跳,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地看她一眼,就听她悠悠闲闲说道:“你家主子手底下就没个女人可以使唤吗?弄个男人整天盯着我,也不知道避嫌。”张离心中又是一跳,下意识地就向后退了一步。梳洗睡觉什么的,他是绝对不敢窥看的,只是主子对她这么在意,万一将来想起此事生了气,该如何是好?糜芜笑吟吟地又瞥他一眼,道:“我这几天留心看着,到底也没发现你躲在哪里,还真是神出鬼没。如今我在屋里时,也时刻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什么不该看的被人看了去。”张离不觉又退开些,低声道:“属下只是奉命办事,不该看的,绝不会看,请小姐放心。”“我自然放心,就怕别人不放心。”糜芜不再多说,转身离开。可张离心里,却从此压上了一块石头,后面虽然还是日夜盯着,却无端便多了许多禁忌,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多思多想,心里只盼着崔恕能早些换了别人干这件差事。到第五天头上,二房终于跟杨家谈妥,婚事作罢,聘礼留下一半给江明秀做嫁妆,补偿她被退婚的损失,张氏带人忙着清点聘礼,对半折留,江明秀黑着脸闷在屋里砸了一天东西。也是在这天一早,皇帝带着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后宫得宠的宫眷出发前往暮云山秋猎,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东华门出发,经朱雀大街出城,从头到尾蜿蜒数十里,久久看不到尾。糜芜跟着江绍,混在大街两旁看热闹的人群里,远远地瞧着皇帝的御辇。那青盖朱轮的车辇极其高大,四周帘幕低垂,糜芜踮起脚尖也瞧不见里头的情形,不由心想,皇帝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假如见到了,又会是什么情形?御辇之后,便是宫眷的车马一辆辆驶过,跟着是文武僚属,金吾卫和虎贲卫佩剑执旗,护卫在队伍左右,糜芜忽地瞧见了谢临,他穿一身滚着金色饕餮纹的玄色窄袖衣,身背箭囊,腰佩长剑,比起平时的模样少了几分子弟气息,又多了几分英武的男子气,越发引人注目,跨着白马走过长街时,周遭少女少妇们的目光,就没有不瞧着他的。谢临名声在外,早已见惯了女子们爱慕的目光,此时只神情自若地走着,忽地一回眸瞧见了糜芜,一双桃花眼便弯了起来,唇边浮起笑意,远远向着她点头致意。他这一笑,越发俊美无俦,人群中立时发出一阵低低的吁气声。生得好的人,果然占便宜。糜芜下意识地想,等皇帝见了她这张脸,会是什么模样?她也向谢临颔首致意,跟着戴上风帽,低声向江绍说道:“哥哥,依计行事。”对面楼上,张离躲在窗帘后面,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盯紧了糜芜,就见她跟在江绍后面,穿过人群走进了道旁一座茶楼,又不多时,二楼窗前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糜芜的风帽没有摘,侧了半边脸坐在桌前吃茶,江绍低着头坐在靠里的一面,正与她说着话。这一待就是两个多时辰,中间江绍几次起身去外面走动,糜芜却始终坐在窗前没怎么动,张离看得眼睛发酸,不觉有些疑心。晌午时分,伙计送进来饭菜,张离发现糜芜还是戴着风帽不肯脱下时,这才意识到事情有变,飞跑了过去看时,原来那两个不是别人,一个是拾翠,一个是周安。张离心底一凉,糟糕!她去了哪里?二十几里外的山道上,糜芜放下行宫地图,打起车帘,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一带青色,笑道:“那边就是暮云山了,再走一个多时辰就能到山脚下,北边山沟里有一条没人知道的小路,能直接上到山顶。”江绍坐在外面驾车,回过头来问道:“你为什么要让拾翠他们扮成我们的模样?”这般折腾,自然是为了甩掉张离。这些天她多次试探,确定了张离是一直在附近盯着她的,而崔恕的信来得那么快,只怕他们传递消息也有特殊的法子,万一被崔恕发现她的目的,万一崔恕出手阻拦,就麻烦了。所以,她得使一个金蝉脱壳计,甩掉张离。不过,这话就不能告诉江绍了。糜芜道:“大街上耳目众多,万一被谁看见我们出城,再万一传到太太耳朵里,又要惹气,所以我才这么安排。哥哥,皇帝是到了之后就开始围猎吗?”“往年都是下午到半山腰上的行宫落脚,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出发围猎。”江绍道,“我打听过了,陛下明早会跟皇后一道,往东边山谷猎鹿,猎场方圆二十里,四周都有金吾卫把守。”他扭回头看着糜芜,心里越来越犹豫:“妹妹,猎场不仅有鹿,往年还曾遇见过虎豹之类的猛兽,十分危险,而且这次不仅有金吾卫,还有虎贲卫,接到的指令都是严禁所有外人擅入猎场,否则格杀勿论,妹妹,我越想越不放心,江家虽然夺了爵,但也不是过不下去,这时候回去还来得及。”糜芜笑了下,道:“我不回去。走吧。”车子走出去几步,江绍突然又勒住马,再次回过头来:“那会儿在大街上,我也看见谢临了,他这样的人品,也算是难得,更何况谢家又是那样的门第……虽然江家落魄了,但以谢家的教养,断不会因此看低了你,妹妹,你再好好想想。”与其让她去冒这样风险,他宁可她嫁给谢临。糜芜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既已决定了,就不会回头。”起手无悔,崔恕虽然嫌她棋艺不精,但,她做出的决断,从不反悔。她不再多说,只是看着窗外遥遥可见的暮云山,沉思着将来的应对之策,江绍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继续赶车,只是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一般,翻来覆去,怎么都安定不下来。一个时辰后,车子在暮云山北麓的山脚下停住,糜芜不等江绍来扶便跳下了车,道:“哥哥,我这就上山去。”江绍吓了一跳,忙道:“这怎么行?天色不早了,今晚我们先在附近等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再去。”糜芜摇了摇头,道:“明天天色大亮,太容易被发现了。趁着这会子皇帝也刚刚才到,正是忙着安置收拾的时候,防备应该很松懈,我赶在这会子上山,夜里再找个地方躲一躲,不容易被发现。明天围猎时必定还要清场,到那时才走的话,多半要被抓住。”江绍急急劝道:“这山上到处都是蛇虫鼠蚁,怎么能在山上过夜?不行,还是等明天一早再走。”“从前我到这里采药时,许多次都在山上过夜,哥哥放心吧。”糜芜探手从车里拿出装了食水的小包袱,又取出一双草鞋换了,道,“我走了,哥哥从前面的路口往西边走,十几里外有个村子,你找个人家借宿吧,三天之内要是我还没见到人,就下山去那边找你。”“我跟你一起去。”江绍再顾不得许多,忙跳下车拦在她身前,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上山。”“哥哥,”糜芜笑起来,“到了这种荒郊野地,我可比哥哥强得多,不说别的,单这上山的小路,我半个时辰能上去,哥哥只怕一个时辰也上不去。”江绍知道她说的对,她那么能干,像他这种富贵丛中长大的无用之人自然是及不上的,然而由着她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去,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江绍道:“你放心,我不会拖你的后腿,除非我现在死在你眼前,否则决不放你一个人走。”他是无用,但无用之人,也有自己的坚持。“那么,”眼看是劝不动他,糜芜想了想,道,“哥哥路上小心,若是走不动了就停下,不要勉强。”她迈步向前,抬头看着几步之外高耸入云的暮云山。目中所见,处处都是高低错落的松树、杉树,地上的落叶和半尺高的野草闲花中,掩映着一条时隐时现的小路。这条路是夏天大雨时冲出来的路径,深秋后就会被厚厚的落叶掩盖,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从这里上山,比从其他路径上山能节省一半时间,不过,这条路又陡又滑,稍有不慎,就可能失足滑下,一命呜呼。这山上周遭的路径应该都已经被禁军把守着,但这条路隐蔽又危险,禁军应该不会在这里设岗,她可以悄悄爬上去,等待时机。糜芜将裙角挽起,塞进衣带里,道:“走。”江绍跟着糜芜身后,半弯了腰,艰难地踩着湿滑的地面往上爬。他努力想要保持住仪态,然而这路上到处都是尖锐松动的石块,这根本不是路,这是催命的难关。砂子不停地往鞋子里钻,脚后跟早已经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大概是被砂子磨破了吧,江绍极力忍耐着,抬头看糜芜时,她像一只灵巧的小鹿,脚步轻盈地踩着石块飞快地向上走,丝毫不显得为难。她是属于这里的,而他却是无用之人。江绍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快走几步,跟上了糜芜,道:“妹妹……”话音未落,脚底下的石块一松,江绍一脚踩空,趔趄着就要摔倒,却在此时,糜芜回身,一把拉住了他。碎石砂子呼啦啦掉了一阵子,江绍拼命抓住手边的小树才稳住身形,苦笑着说道:“还说要照应妹妹,到头来都是妹妹照应我。”“哥哥头一回走,难免走不惯。”糜芜笑着一指不远处的大石头,“歇一会儿吧,喝口水再走。”在石头上坐定,又喝了几口水,江绍的气息渐渐均匀起来,浑身的汗都落了,衣服湿湿地贴着后背上,冷浸浸的,说不出的难受。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身边坐着的糜芜,她额头上有些微微的汗意,脸色因为运动添了些红晕,越发娇艳得如同映日的芙蕖,让人移不开眼睛。江绍慌忙别开脸不敢再看,却听糜芜问道:“哥哥,你还记得明苑姐姐是什么时候到府里来的吗?”家中并非不透风的墙,江绍也早听说苏明苑不想跟他成亲,闹着要嫁崔恕的事,他一直装作不知道,一来是不好插手,二来,也是隐隐有些欢喜,盼着能躲过这场婚事。此时突然听见糜芜提起苏明苑的名字,想了想才道:“应该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母亲抱回来了,从小到大,我都拿她当亲妹妹看待。”后面那句话鬼使神差的便加了上去,然而加上去也没用,她也是他的妹妹,他一点儿别的心都不能起。又听糜芜说道:“哥哥有没有觉得,明苑姐姐长得有些像太太?”江绍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是有几分像,毕竟是亲戚,不过也不是很像。其实说起来,妹妹这双眼睛更像母亲。”“是么?”糜芜嫣然一笑,“是有几分相像,也是巧了。”她抬头看看天色,站起了身:“得快些走才行,不然哥哥来不及下山了。”“啊?”江绍怔了下,“我还要下山吗?我是打算陪着你的。”“说不定今天晚上我就能见到皇帝了。”糜芜笑着往前走,“哥哥早些下山吧,我一个人还有机会溜进去,两个人多半要被发现了。”江绍忙跟上,再想劝时,忽然见她踮起脚尖从旁边的树上折了一根草茎下来,笑道:“紫皮枫斗!”江绍定睛去看,深绿肥壮的草茎上长着几片绿叶子,他平时也沏枫斗喝,却不知道新鲜的枫斗原来生得是这般模样。糜芜掐掉叶子,将草茎放进嘴里嚼着,道:“这样一根,值一文钱呢,过去我上山都是为了采这个,这东西不好找,采的人又多,所以我时常在山上一待就是几天。”她说话时,眼睛习惯性地向周遭的树上打量着,江绍这才反应过来,她应该还是在找枫斗,心里不禁难过起来。分明是侯府的小姐,却流落在乡下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头,他原本应该好好补偿她的,却为了这样那样的缘故错待了她,如今,还要她费尽心机来攀附皇帝。一股涌上心头,江绍扯住糜芜的衣袖,郑重说道:“妹妹,我们回去吧,江家虽然落魄了,但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再让妹妹受委屈。宫里虽好,却不是自由自在的地方,妹妹不要去。”糜芜轻轻从他手中抽出衣袖,摇了摇头:“是我想去呢。”她迈步又往前走,笑了起来:“有权有势的日子,谁不喜欢?我想去。”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江绍多半要觉得那人贪婪庸俗,然而从她口中说出去,却又觉得那样自然,江绍只恨自己无用,眼见她越走越快,只得打起全副精神,勉力跟上她的步子。虽然是密林之中,但是眼看着太阳的影子一点点往西边下去了,糜芜越走越快,等想起来江绍时,回头一看,江绍已经被她落下老远,正手脚并用,尽力往上来。糜芜转身回去,伸手拉他起身,道:“差不多了,哥哥回去吧。”江绍喘息着站在那里,四下里看着,到处都是密密的树木,眼前秋猎虽然也曾来过几次,但站在密林之中,却怎么也辨不清方位,又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去?他坚持说道:“我留下来陪你,等天亮了再下山。”“不行。”糜芜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下山,我自己去。”她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又看着日色辨清了方向,指着东边道:“我记得从前听人说过,翻过那边的山头,就是皇帝的行宫,对不对?”江绍看了很久,才迟疑着说道:“应该是。”“哥哥回去吧,我从前面的山崖抄近路过去,再有两刻钟就能赶到。”糜芜提步边走,衣袖又被江绍扯住了,他道:“我跟你一起。”“哥哥过不去的,”糜芜指了指前面,“只会耽搁我赶路。”江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条近乎笔直的悬崖就在那里,崖边几棵大松树,伸出来的枝杈攀向对面的山崖,正是她说的近路。他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回去吧。”糜芜快走走向崖边,向他摆摆手,“改日再见。”江绍来不及说话,连忙跟上去,可她在这山路上比他快太多,眨眼间已经抓住松树的枝杈,轻轻一荡,已经越过深不见底的悬崖,落在了对面的山崖上。江绍一颗心差点跳出了腔子,脱口叫道:“妹妹小心!”糜芜站定了,回身向他摆摆手,嫣然一笑。落日斜晖下,江绍觉得眼睛都被她的笑容照花了,等反应过来时,她早已经走得远了。四周恢复了平静,松声寂寂,许久,江绍长叹一声,疲惫地坐在了潮湿的地面上。她会成功的,再见她时,她将是深宫娇藏的珍宝,而他,只能躲在暗中,苦苦仰望。糜芜快步向着东边走去,草鞋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让她想起从前上山采药的情形,心里无端就轻快起来。从前她就听人说,山那边是皇帝的宫殿,日夜有士兵把守,平民百姓都不得靠近,那时候她就想着,那边没什么人过去,必定有许多枫斗可采,若是能溜进去采点,肯定能发个小财。没想到她真的溜进来了,不过这次,她的目标不是枫斗,而是皇帝。皇帝,可比枫斗值钱得多,好一笔大财。远处隐约传来人声,糜芜下意识地藏住了身形,躲在树后面留神细听。有马蹄声,车轮走过的声音,还有嘈杂的说话声,女人的笑声,山鸟受惊飞起的啼叫声。皇帝来了。糜芜略一迟疑,跟着便挽了袖子,拣一棵枝叶繁茂的杉树爬了上去,躲在枝杈中间,隐藏了身形。又过了一阵子,渐渐有脚步声走近了,一队黑衣金甲的金吾卫列队从不远处的小道巡逻一遍,走去了西边。又过一时,又是红衣玄甲的虎贲卫列队巡逻,向东边走了。糜芜躲在枝叶中间,耐心等待。有女人的笑声,有两队禁军巡视,这里离皇帝住的地方应该不远,只要熬过今晚,明日一早按着江绍说的方位赶过去,总能见到皇帝。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今晚,就有机会见皇帝。天色渐渐暗下来,中间禁军又走来巡逻了几遍后,近处安静下来,远处行宫的方向,声音却越发热闹起来,这次是管弦声,歌舞声,说笑声。糜芜探身出来,远远一望,东边偏南的地方隐约泛着红光,大约是点起了篝火,皇帝,应该就在那边看着歌舞,饮宴作乐。吃酒欢宴之时,就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也许,这就是她的机会。糜芜轻盈一跳,早已落在地上,踩着厚厚的树叶,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脚步声隐藏在管弦声中,一丝儿也听不见,正是最好的掩护。江绍说过,行宫中饮宴,多是在牧云殿,那里位于半山腰一处天然形成的平台上,地势空旷,右边临近皇帝的寝宫,她可以混进人群里,等皇帝倦了回寝宫时,寻机会与他巧遇。糜芜在一块青石上坐下,借着夜色的遮掩,从包袱里取了石榴红裙,换下身上已经皱了的裙子,跟着又拿出绣着蝴蝶落花样子的绣鞋,换下了脚上的草鞋。灰黑的天光中,靶镜端起来对着芙蓉面,向颊上添了淡淡的胭脂,点好朱唇,金背螺钿梳将松散了的鬓角略略抿紧了些,又向发髻后面一插,小小的镜面里,活脱脱又现出一朵人间富贵花。糜芜站起来,掸掸灰尘,嫣然一笑。她如今这幅模样,即便是被禁军发现,大概也会以为她是跟着一起来的宫眷或是官员家眷,她就能顺着口气混过去。包袱在石头下藏好,做上标记,糜芜循着管弦声传来的方向,静悄悄地走了过去。眼前渐渐亮起来,每隔一段路程就有灯笼挂在树上,照亮平坦宽阔的路径,管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皇帝就在眼前。又一队巡逻的禁军列队走过,火把照亮处,映出不远处飞檐玲珑的楼阁,二层阁门上匾额俨然,题着“牧云殿”三个笔致流丽的大字,就是那里了。糜芜闪身从树后出来,快步向牧云殿走去。“谁?”一个男子的声音蓦地在背后响起,“站住!”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糜芜微一抬眉,停住了脚步。背后的男人快步走近,沉声道:“是谁?回过头来。”糜芜心底一动,慢慢回转身来,抬眼看人时,唇边便带出了圆润的弧度:“是我。”第40章明角灯笼挂在树上, 淡白的烛光在糜芜脸上投下一层朦胧虚幻的光影, 她向他笑着,就好像这里不是戒备森严的皇家行宫, 就好像他们只是在后花园里寻常的见面一样, 轻俏地说道:“是我呀。”谢临的手原本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此时怔了片刻, 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她怎么会在这时候, 突然出现在这里?等反应过来时,连忙扯了她的衣袖,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走去, 连声音也压低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糜芜眼波一溜, 早已想好了对策,道:“我来找你呀。”谢临又怔了一下, 唇边慢慢露出了笑容。刚才见到她的一瞬间, 他脑中也曾起过这个念头,虽然明知道没什么可能,然而从她口中说出来, 他几乎就要相信了。“走。”谢临带着她快步走进黑魆魆的树影子里,这才松开手,笑了起来:“休要哄我, 我是不信的。”“既然知道我是在哄你, ”糜芜也笑起来,“又何必说破。”她果然是在哄他。谢临心里有一丝遗憾,却又觉得有趣, 笑着问她:“那你到底来来做什么?”“来找你呀。”糜芜微微侧了脸,眸子里映着远处的灯光,幽幽亮亮的,“你若执意要问,我就只能这么回答。”不知怎么的,谢临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抹不去,心上也是。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跑过来,她在瞒着他,可这种瞒法,也挺有趣,跟她在一起时,每一个细节回想起来,都是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