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恕并没有见过这人,便只是瞥了一眼便往里面走,那太监却陪着笑脸迎上来,正要说话,恰巧王福良往外面走,看见崔恕时忙行礼道:“殿下来了,陛下刚起,还没收拾完。”这时候才起,比平常晚了许多。崔恕想到此时皇帝应该正在洗漱,便站住了脚,只在宫门外候着,先前那个太监挨挨蹭蹭的又想过来攀谈,崔恕见他形迹可疑,便冷冷地横了他一眼,跟着就见门里面不断有宫人往外走,那太监也只得讪讪地行了一礼,转头走了。又过片时,先前出去的宫人提着食盒等物陆续往回走,崔恕这才跟着一起进门,崔道昀已经洗漱完毕,坐在桌边准备用膳,手边搁着刚煎好的药,又放着一盒各色蜜饯,中间的圆格子里,赫然又是樱桃。明知道糜芜不可能还在里面,然而崔恕还是不自觉地向寝间瞟了一眼,帘幕垂得低低的,里面没有动静,可崔恕总觉得,她应该就在某处悄悄地看着他。“坐下一起吃吧。”崔道昀喝了药,随手拈一颗樱桃含着,向崔恕说道。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但崔恕还是犹豫了,即便她不在,这里到处也都有她留下的痕迹,他毫不怀疑只要一坐下,就会满心里想着她。汤升带着人开始摆饭,崔道昀看了崔恕一眼,又道:“坐吧。”崔恕只得坐了,崔道昀往粥碗里加了一颗樱桃泡着,道:“待会儿上朝时,朕会宣布贪墨案由你主审。”崔恕站起身来,沉声道:“是。”“坐吧,”崔道昀向他点点手,“这会儿没有外人,不用这么拘礼。”崔恕刚一坐下,又听皇帝问道:“你还是不想成婚吗?”崔恕道:“儿臣无意成婚。”“朕还会命礼部筹备给你们封王之事,”崔道昀看他一眼,道,“按着惯例,皇子大婚之后才能封王开府。”也就是说,假若他还是不肯成婚,这次加封,就没有他的事。崔恕淡淡说道:“既是惯例,儿臣遵制便是。”崔道昀吃了一口粥,想了想又道:“朕听说太傅有个孙女,年方及笄,以谢家的教养,人品自然是不会错的。”崔恕明白他的用意。今日一旦公布由他接替主审,非但朝野上下的注意力都会转移到他身上,郭家肯定更要拿出全部力量来对付他,谢庭虽然是他的老师,但以谢家一贯的作风,不大可能主动卷入皇子间的争斗,可一旦他娶了谢氏女,情形就大不相同,谢家即便不愿意,也必须站在他这一边。皇帝是想让他借助谢家,尽快培养起自己的势力。然而,谢庭的栽培之恩自然不必多说,谢临也是他的至交好友,以他目前的心境,若是娶了谢氏女,岂不是害了人家?崔恕只道:“儿臣无意成婚。”崔道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许久才淡淡说道:“罢了。”他不再多提其他,只是又夹了一颗陈皮梅泡进碗里慢慢吃着,吃了几口想起来,吩咐汤升道:“把这碗酥酪还有这碗笋给她送过去,嘱咐她早膳多吃点菜蔬,不要只吃甜食荤腥。”汤升便叫了一个小太监端走了那两碗菜,崔恕垂目不语,心中百感交集。皇帝连她的名字都不说,只用一个她字,伺候的人便知道该送给谁,可见这种情况经常发生,送几碗菜,叮嘱一声多吃点什么少吃点什么,原本是最家常平淡的小事,然而这种小事,比其他大事,更加刺心。相识到如今,他从不曾有机会与她光明正大地在一处,更不用说同桌而食,细细嘱咐,当初相处时,他曾隐约觉得她有怨气,此时他突然有点能明白她的怨从何来了,那时候的他,对她更多是防范压制,这样细致的关切,这样光明正大的爱护,却从来没有。他与她的相处,从一开始,伴随着的就是算计、较量,和风细雨似乎从来没有过,怪道她在他身边时,总是紧绷着,随时戒备。眼睛的余光瞥见崔道昀又夹了一颗樱桃,崔恕不觉劝道:“父皇,甜食不可过多,尤其是父皇的嗽疾还没痊愈。”崔道昀想了想,把樱桃放下,笑道:“你说的是,味厚之物,不可多食,朕方才还叮嘱别人,结果自己反倒忘了。”这一顿饭,原本只有父子两个,然而那个人的影子从未离开,无形之中反倒像有三个人,父子两个虽然都不曾明言,然而各自在心里猜测着,崔道昀原本就有的疑心越发重了,他与糜芜,到底是外人捕风捉影,还是真有什么?早膳过后,父子两个一道去上朝,待人走了之后,糜芜从房里出来,不觉便叹了口气。自从她说了不再相见之后,反而时时都能见到崔恕,老天简直是有意在跟她作对。“姑娘,”赵嬷嬷捧着一个盒子从外面走进来,看见她时笑着说道,“太妃闲暇时做了几双鞋,送给姑娘穿吧。”拾翠忙上前接住,赵嬷嬷便又笑吟吟地说道:“姑娘要是有空的话,要么去看看太妃?太妃一个人在宫里,总是盼着能有个娘家人一起说说话。”这是有事找她了。糜芜道:“我这会儿就有空,这就跟嬷嬷一起去吧。”闻莺正要跟上,糜芜摆摆手,道:“那几条帕子都脏了,你去洗洗吧,让拾翠跟着我就行。”三个人一道往寿昌宫去,此时正是早膳之后,许多宫嫔都在外头闲走消食,看见糜芜时,虽然都站得远远地,但一个个交头接耳,脸上都有些讥诮之色,糜芜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心里知道,只怕是又出了什么事情,所以贤太妃才着急找她。果然一到文淑殿,贤太妃开门见山便道:“你听见消息了吗?如今满宫里都在传说你跟六皇子在江家时有私情,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连几时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嫔妃们都是一脸又瞧不起又看笑话的模样。除了苏明苑,再不会有第二个。糜芜便道:“是苏明苑在背后传扬的吧?”“是。”贤太妃皱着眉头说道,“我前几日接了家里的信,才知道苏明苑竟然去了皇后那里,还想着有空时叫她过来叮嘱几句宫里的规矩,好歹也算是一家人,没想到她竟然做下这种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素日里,是不是有些不对付?还是说秾华宫那位许诺了她什么?”一直这么捂着,也不是事儿,早些解决了干净。糜芜笑了下,道:“我跟她,岂止是不对付,她巴不得让我立刻死在眼前。太妃,此时咱们私下里是解决不了了,您老人家就与我一起,告御状去吧!”垂拱殿中,崔道昀吩咐完礼部为诸皇子拟封号,将于近日封王开府之后,场中有片刻的寂静。昨日皇帝连夜重审贪墨案的消息早已经传开,此案先前是太子主审,此时皇帝又突然要给诸皇子封王,种种迹象串在一起,总让人嗅出点变天的苗头。许多人不觉便往武班臣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素日里都是郭思贤站在头一个,如今郭思贤因为涉案,一直在家候审,已经多日不曾上朝了,在这个时间,又在这个关节上,难道?“江南贪墨一案先前由太子主审,”崔道昀想起昨日太子服侍自己吃药时的满脸的担忧,话便没有说的太狠,只道,“太子连日以来辛苦了。”崔祁煦连忙道:“儿臣职责所在,不敢言苦。”崔道昀却话锋一转,道:“后续便由六皇子主审,各省各部须全力配合,若六皇子有什么调遣,不得推诿躲避。”殿中顿时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齐齐看向崔恕,崔恕只是一派安静地走出来,躬身道:“儿臣领旨。”崔祁煦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满心委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皇帝果然是厌弃了他们!却在此时,牛继之上前一步,朗声说道:“陛下,臣有本奏!”“说。”崔道昀道。“臣在协助太子审理贪墨案时,多名嫌犯一致供述,先前在江南道被抓之时,遭到了严刑拷打,原江南道节度使秦丰益更是指控受到审案之人逼迫,不得不违心攀诬镇国公是幕后主使,臣多方查证,那个用刑指使诬告之人,正是六皇子!”满堂哗然。一片议论声中,崔恕只是不动声色地站着,牛继之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道:“这是秦丰益的口供,请陛下明察!”第79章将近午时, 崔道昀仍旧没有回宫, 糜芜等了一会儿,向王福良说道:“看看也该用午膳了, 陛下还回来用吗?”王福良便道:“我让人去前面看看, 待会儿给姑娘回话。”若只是上早朝,不会耽搁这么久, 看来是有别的事在忙, 这阵子的大事,也只有贪墨案了。糜芜不觉蹙了眉,皇帝的病还没有好转, 在这时候却又忙得不可开交, 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本来打算等皇帝回来,她就要说起苏明苑的事, 但是在这种情势之下, 还要说吗?又等了一会儿,先前去打听消息的小太监一路小跑着进来,道:“早朝还没有散呢, 如今为了一些事正在商议,汤总管已经吩咐把午膳送去垂拱殿了,汤总管还说让姑娘自己用膳吧, 陛下多半是赶不及回来了。”居然连早朝都没散, 难道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垂拱殿中。无数人声从四面八方裹缠着一齐撞进耳朵里,崔道昀只觉得满脑中都是嗡嗡作响,不由得抬高了声音, 道:“闭嘴!”正在滔滔不绝的牛继之被吓了一跳,连忙住了嘴,其他人也不敢再争辩,一齐都住了嘴,崔道昀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眼前一阵晕眩,定了定神才道:“此案由六皇子主审,刑部侍郎谢霁与大理寺丞范云山协助……”牛继之急了,这里面谢家明显与崔恕走得近,范云山又是个铁面无情的,如果交给这几个,形势就要急转直下了,他连忙说道:“陛下,六皇子有诱供的嫌疑,不宜担任主审,臣以为太子殿下公正允明,宜当由太子继续审理!”崔道昀看着他,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冷说道:“你要抗旨?”“臣……”牛继之犹豫一下,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下了,高声道,“臣为国家社稷,不得不言,哪怕因此触怒了陛下,哪怕臣今日死在这里,臣也要说,六皇子不宜主审,请陛下明鉴!”他这一跪,那些素日里攀附郭思贤的呼啦啦跪倒了一片,跟着都道:“请陛下明鉴!”崔道昀看着跪在地上的十几个人,再看看文武两班中许多跃跃欲试的面孔,一阵心惊。镇国公一系实力之大,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了吗?他揉了揉眉心,淡淡说道:“朕意已决,不必再说。”“陛下一味偏袒,只怕难服众人之心!”牛继之越说越激动,撩起袍子突然站起来,猛地向朱红的盘龙柱上撞去,口中说道,“臣愿以死想谏,请陛下收回成命!”他跑的快,眼看就要一头撞上,殿中一阵惊呼,崔祁煦扎煞着两只手六神无主,却在此时,忽地见崔恕身形一晃,瞬间已经来到跟前,伸一只手揪住牛继之的背心,淡淡说道:“牛继之,等事情查的水落石出,你再死也不迟。”牛继之猛地一惊,挣扎着说道:“殿下是在威胁臣吗?”崔恕抓住他背心上的补子,把人向后一掼,牛继之跌跌撞撞一连退出去老远才站住,就听崔恕冷冷说道:“你还不值得我威胁。”周遭一片哗然,就俩先前中立的朝臣,也有不少觉得崔恕太过强横,崔道昀紧缩双眉,看看崔恕,再看看崔祁煦,心绪复杂,一个太强势,一个又太软弱,怎么就没有一个恰到好处的呢?混乱之中,梁坤上前一步,朗声说道:“陛下,六皇子身有嫌疑,不宜单独审理,太子公正严明,臣祈请以太子为主,六皇子辅助太子共同审理,恳请陛下允准!”这提议正好折中,顿时有不少人附和,崔道昀心知不可,太子是储君,崔恕却是性子刚强,两个人若是一起审,只怕越发要乱,想了想便道:“由六皇子主审,梁坤、谢霁、范云山协审,退朝!”他抬步便走,再不管身后的吵嚷,飞快地出了垂拱殿,来到庭中时不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日闹到如此,总是他之前疏忽了太子的教养,若是能早些亲自教导,也不至于太子一无所成。汤升见他疲惫,早命人抬来了肩舆,崔道昀上了肩舆,汤升低声道:“江姑娘打发人来问过陛下回不回去用午膳,奴才看时辰不早了,就回了说陛下大约赶不回去,如今午膳还在偏殿中,是否要送回福宁宫?”“送过去吧。”崔道昀揉了揉眉心,脸上的神情舒展了一点,与她一起吃饭,也是近来最能让他放松的一件事了,现在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肩舆向着福宁宫走去,半道上远远就见胡昭容迎上来,向他行礼道:“陛下。”崔道昀想着中秋之事,也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言语,肩舆没有停下,胡昭容只得一路跟着,抬头向他说道:“陛下,近来宫中流言四起,臣妾听着十分不雅相,不得不向陛下禀明。”“既然是流言,跟皇后说,拿了散播流言的人,重重责罚就是了。”崔道昀此时一门心思回去吃饭,也不耐烦听她唠叨,只淡淡说道。胡昭容一肚子话都被堵了回去,半晌才讪讪地说道:“若是寻常也就罢了,这次传出来的事,涉及到的是六皇子呢,臣妾不敢不向陛下禀明。”崔恕?崔道昀一下便明白了,自然又是说他与糜芜有私情。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崔道昀皱眉说道:“你也是入宫多年的人了,还是这么不稳重!既然知道是流言,早该依着宫规处置了,却还到处传扬,居心何在?”胡昭容从未见过他这样疾言厉色的,脸上挂不住,立刻便掉下泪来,崔道昀摆摆手,道:“不必哭,朕也不曾亏说了你,既然你闲的无聊,不如朕给你找件事情做做,你只回去亲手把《金刚经》绣出来,没绣好之前不得出门,等绣好了拿来供在佛前,也好赎一赎你造下的口孽。汤升,你去跟皇后说一声,就说朕的话,胡昭容要在屋里绣经,没绣好之前,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哪儿也不准去。”胡昭容张口结舌,顿时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是武将家里教养出来的闺女,女工针黹向来不会几样,一部金刚经那么些字,还要她亲手去绣?没有三五个月肯定是别想出来了!她还想求情,崔道昀的肩舆早已经走了,汤升在旁劝道:“昭容回去吧,等陛下消了气,也许就改主意了。”胡昭容又气又羞,捂着脸哭哭啼啼地往回走,汤升不觉遥遥头,心道中秋时还没吃够亏吗?眼见江氏是皇帝心尖上的肉,这又是何苦来哉!崔道昀回到福宁宫时,糜芜早迎了出来,笑盈盈地说道:“陛下饿不饿?”崔道昀原本是不饿的——气也气饱了,此时见她笑靥如花,不觉便道:“饿了。”“我看御厨送来的饭菜还是平时那几样,陛下这会子吃药,再吃这些怕是不太受用,所以我去厨房里亲手给陛下做了几样饭食。”糜芜搀着他从肩舆上下来,满眼都是笑意,“陛下去看看好不好?”于是崔道昀满身满心里都舒泰起来,含笑说道:“你会做饭?”“会呀,在家时都是我阿爹烧火,我做饭。”糜芜道,“我阿爹上了年纪,有时候胃口不好,我就给他做这些好克化的东西。”崔道昀的笑容便是一滞,她竟然拿自己跟她那个阿爹相比,难道在她心里,竟然也把自己当成了父辈?心里突然便不是滋味起来,固然他不会纳她,固然他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把她当成假想中自己与柳挽月的女儿,但,一旦她也这么看待他,又让他生出些不足之心。糜芜却没有觉察到崔道昀的异样,高高兴兴地挽着他去了偏厅,炫耀似地向桌上一指,道:“陛下看看,都是我做的呢!”崔道昀垂目一看,一大碗宽汤细面,几样清淡的小菜,又有一碟煎的金黄的豆腐,都是御膳中不会有的东西,崔道昀笑了下,道:“朕先尝一尝吧。”糜芜扶着他坐下,拿小碗盛了一碗面出来,又浇了些汤送过来,道:“这个面是我最拿手的,要极耐心才能切成这么细长又不断的呢!”崔道昀吃了一筷,又喝一口汤,面条软滑,汤头虽然清淡中带着鲜香,十分适口,不觉赞道:“做得很好。”糜芜一双凤眼笑得翘了起来,得意地说道:“汤头是老母鸡和猪大骨吊出来的,我在家时,可从来不舍得用这么多好东西做汤。”崔道昀心情轻快,笑道:“如今你有钱了,便是再多用些好东西,也承受得起。”糜芜笑着又夹了一筷青菜送过来,道:“陛下再尝尝这个!”崔道昀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清气中透着香气,后味微微有点涩,从未尝过的滋味,便问道:“这是什么菜?朕似乎没吃过。”“灰灰菜,野菜。”糜芜道,“我在荟芳园的竹林子里挖的,穷人家吃的野意,陛下自然没吃过。”崔道昀看了眼另外几个碟子,问道:“那些也是野菜吗?”“是呢,竹叶菜、甜甜菜,那个是水芹,”糜芜一样样指给他看,道,“等春天荠菜和苜蓿生了嫩芽,还能包饺子烙饼,鲜极了!”崔道昀夹了一筷子甜甜菜吃着,笑道:“到时候你做给朕吃。”“好,到时候我在宫里找一遍,看看有没有。”糜芜道。崔道昀很快吃完了一碗面,把碗递过去,糜芜便又去盛,崔道昀看着她,那句话还是憋不住,冷不丁问道:“朕有那么老吗?”作者有话要说:老崔:我有那么老吗?你把我当爹?老崔:朕很受伤。第80章糜芜拿着碗, 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皱着眉头问道:“陛下说什么?”“朕有那么老吗?”崔道昀看着她,笑了一下, “方才你说, 这些饭食都是你在家时做给你阿爹吃的。”糜芜暗叫不好,一时说顺了嘴, 竟然把这茬忘了, 她忙盛好了面,双手递过来,顺势便在边上坐下, 带着笑说道:“陛下, 我家里只有我跟阿爹两个,我做的饭只给我阿爹吃过, 所以方才说顺了嘴, 才那么说了一句。说起来,就连我回到江家以后,我哥哥他们都没吃过我做的饭呢, 陛下可是第一个。”崔道昀心里顿时又熨帖起来,道:“朕还以为,你把朕当成你阿爹一样了。”糜芜抿嘴一笑, 道:“怎么会?阿爹是阿爹, 陛下是陛下。”她抬起眼皮看着崔道昀,声音便低了下去:“一开始听说家里要送我取选秀的时候,我很担心, 还悄悄去问祖母陛下有多大年纪。”崔道昀不觉间竟有些紧张,道:“后面呢?”“后面在暮云山头一次看见陛下……”糜芜低低一笑,眼波流转,“反正从那以后,我就不担心了。”崔道昀心里熨帖到了极点。也许她说的真的,也许她半真半假,不过,他宁愿当成真话来听。一把年纪的,为了她无心中一句话,竟像毛头小伙一般可笑了。崔道昀笑了下,有她陪在身边,还真是让人返老还童。那面滋味鲜美,崔道昀吃完了第三碗,还要再添时,糜芜却拿走了碗,笑道:“陛下这些天吃的一直都少,不能因为我手艺好,突然就猛吃,对身体不好呢。”崔道昀也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想了想便道:“那就再喝点汤吧。”糜芜嗤的一笑,摇着头说道:“陛下爱吃的话,以后我再给陛下做,不过今天是不能再吃了,须得循序渐进。”“好,就听你的。”崔道昀道。糜芜想了想,最后夹了一小块豆腐送到他口中,道:“再吃最后一口。”崔道昀突然又觉得,此时她不是把自己当成了父辈,反而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也是奇怪,同样两个人相处起来,时不时却有不同的感觉,每一时都是新鲜。崔道昀近来脾胃虚弱,怕积了食,所以饭后每每都要在庭中慢慢走上一两圈,待净手之后,糜芜便与他一同在庭中走着,闲话了几句后便道:“陛下,我有件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想求陛下给我做主。”崔道昀回头看她一眼,带了几分调侃说道:“朕不过吃了你一碗面,就要给你做主了?”“便是不吃,陛下难道不给我做主吗?”糜芜习惯性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笑着说道,“我不信陛下这么狠心。”“你呀,”崔道昀摇摇头,“说吧,什么事?”“苏明苑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呢,陛下得帮我好好教训教训她。”糜芜抿嘴一笑,“不过,也别要她的命,我家太太喜欢她的紧,万一她死了,我家太太也就活不成了。”崔道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来这宫里所有人都在议论此事,他可以罚胡昭容,也可以答应她的请求处置苏明苑,可事实究竟是怎么样?一炷香后,皇帝的肩舆来到秾华宫,郭元君匆匆相迎,笑容疏离:“陛下来了。”“皇后这里有个叫苏明苑的宫女?”崔道昀道,“让她来回话。”到底还是问了,只要他问,就说明在他心里,也并不是那么相信那两个人毫无瓜葛。郭元君淡淡说道:“让苏明苑来给陛下回话。”少顷,苏明苑又惊又喜地走进来,向居中坐着的崔道昀福身行礼,娇怯怯地说道:“奴婢见过陛下。”崔道昀久久不语。眼前的人虽然陌生,但又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总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郭元君见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苏明苑不说话,一时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试探着提醒道:“陛下?”崔道昀转脸看着她,低声道:“皇后,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些眼熟?”郭元君还没说话,苏明苑心中已经是一阵欢喜,不自觉地抬起头,大着胆子向崔道昀望去,郭元君早已看见了,一个凌厉的眼刀横过去,苏明苑吓了一跳,连忙又低下了头。这边郭元君便是微微一笑,道:“臣妾眼拙,倒没怎么看得出来。”她向着苏明苑又看了看,笑道:“还是陛下眼光好,看谁都能找出点相熟的地方来。”这是在嘲讽他因为生得相似留下糜芜了。崔道昀思忖着,向苏明苑道:“抬起头来。”苏明苑连忙抬了头,含羞带怯地向他看了一眼,瓜子脸,柳叶眉,杏子眼,完全是陌生的一张脸,可那股怪异的熟悉感,却越来越强烈。到底是什么感觉如此熟悉?到底之前在何处见过类似的场景?崔道昀沉吟许久,才道:“把你这些天在宫里散播的流言,一五一十跟朕说来。”郭元君听出玄机,连忙打岔:“陛下,宫规森严,更何况臣妾宫中一向管束严格,何曾有散播流言之事?”有她在,肯定是问不出什么来。崔道昀吩咐道:“皇后暂且回避片刻吧,采玉,扶你主子到外面坐坐。”郭元君一双柳眉不觉便立了起来,皇帝如今,越来越不把他们母子放在眼里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不等采玉上前,霍一下站起身来,道:“不必采玉来扶,臣妾自己出去就是!”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笑道:“哪怕陛下要把臣妾的秾华宫给别人,臣妾也一定没有二话!”崔道昀神色不变,只淡淡说道:“皇后言重了,只要皇后与朕是一条心,这秾华宫永远都是皇后的。”郭元君心中冷笑,快步走出殿外,跟着就听见小太监在身后关了殿门,屋宇幽深,里面两个人说些什么,确实一个字也听不见了。郭元君心中气恼难消,索性也不管崔道昀要做什么,带了人径自往东宫去看崔祁煦,走出两步,却又不甘心,皱眉向采玉问道:“苏明苑看起来很眼熟吗?”采玉一时却也想不出来,末了还是芳华说道:“她那幅娇怯怯的劲头,尤其是哭起来的模样,恍惚有点像那位。”那位,是她们私下用来指惠妃的,郭元君冷哼一声,道:“这个也像她,那个也像她!得了她的益处是怎么着?真让人恶心!”两刻钟后,消息传到东宫,苏明苑因散布流言,扰乱宫闱被罚去浣衣局当差,秾华宫相关人等管束不力,以至流言四起,罚俸三个月。郭元君看着来传信的汤升,讥诮地一笑,道:“汤升,刘玉死了,芳华被降为御侍,偌大一个秾华宫如今连个管事的都没有,你跟陛下带句话,就说我想问问陛下,我还能罚谁?”汤升捏着一般汗,低头道:“是,奴才这就把娘娘的话转告给陛下。”崔祁煦在旁边听着,六神无主,等汤升一走,立刻便问道:“母后,父皇这是怎么了?”“煦儿,如今你父皇,心里有别的想头了。”郭元君低声道,“咱们决不能束手待毙!”向晚之时,崔道昀跨进燕喜宫的宫门,踩着青砖地面上已经丛生的杂草,慢慢地走向了后殿。柳挽月的燕喜宫,自她封妃以后便住在这里,过去的十几年里,他有无数个日夜都是在这里度过,自从柳挽月香消玉殒,他便命人封了宫门,如今,连草都长得这么深了。后殿是寝殿,床褥等物依旧还是旧时的模样,就连妆奁也好好的放在妆台上,似乎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可只要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上面的尘灰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主人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崔道昀心头一痛,一时竟有些迷茫。当初乍然得知她在宫外竟还有过一个孩子,激怒之下,对她全不曾留半分情面,可是人一旦死了,才知道她在他心里留下了这么多的痕迹,他这一辈子,只怕是再也戒不掉一个柳挽月了。崔道昀慢慢走出后殿,回头再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他又面临着同样的抉择。苏明苑说的真切,在糜芜入宫前两天,崔恕一大早从她房中出来。算算时间,那阵子崔恕应该还在江南,可以崔恕的能力,也未必没有办法悄悄来回。要不要查?如果是真,该如何处理?崔道昀心中委决不下,负手慢慢在中庭中走着,目光瞥见偏殿中的小香堂,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来了,苏明苑身上那种怪异又熟悉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柳挽月封妃那年身体一直不好,后面就把偏殿改成了佛堂,时时在其中诵经念佛,有一回他没让人通报就走去看她,柳挽月正在佛前哭泣——苏明苑那纤瘦的身形,那如泣如诉的模样,像极了那时候的她。“陛下,”汤升匆匆寻来,“六皇子已经下令将镇国公收监。”第81章夜幕四合, 糜芜在宫门前等了许久, 皇帝还是没有回来。下午时她已经收到了消息,苏明苑被发去了浣衣局, 皇帝到底还是替她做了主, 可皇帝却没有回来见她,连晚膳也是在书房用的, 糜芜直觉, 大约又出了什么事情。也许苏明苑对皇帝说了些什么,也许她不该让皇帝亲自去见苏明苑,可若是皇帝不出面, 流言就更难控制, 到时候非但是她,就连崔恕也要受到波及, 之前两次皇帝都没有深究, 她赌这一次,皇帝还是相信她。只是,她赌对了, 还是赌错了?“姑娘还在等着陛下呢?”王福良从外面回来时,老远便跟她打招呼,“陛下方才召见了几位大人, 看情形怎么着也得一个时辰以后才能回来, 姑娘要么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