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宇阳不吃他这一套：“ 你什么时候随便看看过？你随便看看过嘉熙？还是antoni？”他剑眉微挑，将已经喝空的玻璃杯放到水池里冲了冲。“你还有完没完？再说的话，你明天就回你爸妈那儿住吧。”吴宇阳哈哈一笑，能屈能伸：“我说笑的，我就最多再住个个把星期，房子就能定下来了。”他怕李煦涵真的跟他动手，边溜边说，“绝对不会打扰你带人回来哟~”第16章“ryan坦言要去看心理治疗师，我很吃惊。根据我的观察，他之前甚至连拒绝别人都无法做到。这之间的突变，除了emily的建议，我怀疑中间还发生了某件事情，促使他改变的主意……”李煦涵在电脑上敲下这一段最后的英文字母，顺手将一旁的咖啡端起，喝了一口。外头乌云盖顶，很快就将顽强的暖阳遮住，房间瞬间就全暗了。豆大的雨水像子弹一般，顷刻间凿了下来。狂风和瓢泼大雨总是分不开的，不用半分钟，他的阳台地板上就全湿了。李煦涵只得将玻璃门拉上一半，由着外头的晾衣架被雨洗了一遍又一遍。“fxxk，怎么又下雨……”吴宇阳从房间里走出来，见李煦涵坐在昏暗之中，无语地替他打开了客厅的灯。“你装吸血鬼啊……”李煦涵不理他，又开始在电脑上敲着字。“……昨天ryan给我打了电话，最近临近期末，不管是我还是他都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他还是去见了心理治疗师morgan。我很高兴他选了morgan，morgan相对而言比较年轻，更容易让他放下心防。他没有说morgan和他聊了什么，但这样也不错，毕竟这些事情只应该留在他和治疗师的谈话中。他显然已经在慢慢和morgan建立一个良好的信任关系了。ryan感觉心理治疗并不是那么难以启齿，他约了下一次的时间，希望他的这一步成效显著……”“……emily那次提到ryan依赖我的事情……”他才刚敲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他身后的吴宇阳说：“咦，小朋友都依赖你，啧啧。”李煦涵愣了愣，这才想起程澄好像并没有用“依赖”二字，她用的是“信任”。他连忙把“依赖”去掉，把整个句子改成“emily那次提到ryan信任我”。“切，你心虚个什么劲？”吴宇阳喝了一口可乐，揶揄道。“我记错了，不是心虚。”李煦涵解释道。吴宇阳又喝了一口可乐：“你潜意识里是不是希望他依赖你，所以你才会记错了？”李煦涵叹了口气：“你别有的没的都往潜意识里扯。”“我被你带坏了。”吴宇阳拍了一下李煦涵的肩膀，“你这个观察日记的恶趣味习惯什么时候能丢啊。”等到吴宇阳走开，李煦涵才重新打开电脑，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才改动的那行字。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可那云层还是没有散开，只是没有方才黑了，白花花的一片罩在天空上，透着一股子病态的阴气。他看了一眼天空，将方才吴宇阳说的话都记了下来。“……我第一次打成了依赖，幸亏宇阳提醒。宇阳说那是因为我潜意识在作祟，虽然我当着他的面否定了这个观点，但他的话无意间让我意识到，我对于ryan似乎投入了过多的关注。我在日记里多次用到了一些情感上的词语，是从前没有发生过的……”***陈启星从诊室里头走出来，诊所外头的等候区里坐满了人，还有一只导盲犬乖乖地蹲在主人脚畔。他走到前台，忍不住回头，morgan还站在门口，看见他转过头来，眼里带笑地朝他点了点头。陈启星蓦地松了一口气，心情明朗起来，倒是和她招了招手，做了个“thank you”的口型。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见morgan了，心理治疗比他想象中的要轻松很多。他还记得morgan第一次见他，问他想和她聊些什么，他将问题铺陈而出，morgan首先就表扬了他——“你做得很好”。那一下，比一见面说的那些隐私保密声明还要令他如释重负。morgan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关注他的童年，连着三次，她都主要和他讨论小时候的事情。头一回陈启星还隐有含糊，但morgan也很是耐心，他不说，她便和他简单聊了聊其它事情，不论聊到什么，最后都不免又绕回到他小时候的事情上。来回几次，就连陈启星都意识到，不谈论并不代表没有发生，有些事情，在那儿了就是在那儿了。这样，他才慢慢开了口。“我没有爸爸。”陈启星用英文说着，边说边忍不住去瞟对方的神色。“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是谁……”陈婧从来没有跟陈启星说过他生父的事情，陈启星只知道母亲当时是未婚先孕，这在她出身的小城镇里，可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陈婧向来好强，硬是把陈启星给生了下来。可带着个小拖油瓶的，压根没法在大城市打拼。陈婧便将陈启星放到姥姥姥爷家里，只是逢年过节才回来看望他。姥姥姥爷都是老实人，家里小，还经常下地里，顾不得他许多，陈启星白天便去隔壁小舅家里呆着，晚上才会回去姥爷那边睡觉。虽然小舅和小舅妈心地善良，但表弟表妹年纪还小，听了风言风语，一块儿玩耍时会多嘴问他，你见过你爸爸吗？陈启星总是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也不敢去问姥爷，姥爷一听他提及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父亲就勃然大怒。陈启星后来明白了，因为姥爷也不知道是谁搞大了女儿的肚子。陈启星有一回和他们玩捉迷藏，躲进厨房的柜子后头，无意间听到小舅和小舅妈埋怨，说当妈的也不知道照顾着这个孩子一点，总是没个爸，就没个家。陈启星缩成了一团，抱紧了膝盖，最后谁也没来找他，他等了很久，自己爬出来，一个人回到姥爷那儿，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下午檐底的燕子。那幼燕饿极了，啾啾啾地叫，他也学着啾啾啾地叫。成燕闻声飞回来给它的孩子们喂食，大约是他学得不像，成燕压根儿就没有看他。他把故事告诉morgan时，连他自己都很诧异，这么久远的事情，他竟还能清楚记得。***等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陈启星决定留在墨尔本，他想趁这个时间继续心理治疗。他和陈婧说了决定，但他没有告诉陈婧他在看心理治疗。陈婧不知缘由，自然而然地先反对了一番，见陈启星是铁了心的，只让他过年一定得回来，恨不得他现在就把过年的机票订了。陈启星一面等着考试成绩，一面开始物色打工的事情。程澄最近新换了一份工作，因为专业的缘故跑去做残疾人的support worker，于是把餐厅的工作介绍给了陈启星。陈启星有些担心自己不能胜任，硬是被程澄拽去吃了一顿，感受环境，这下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来这家改良中餐吃的外国人比较多，环境也是外国人喜欢的格调，服务生哪里来的都有。“23号桌点单。”陈启星刚将吃完的盘子送到后厨，出来经理便将点餐用的ipad放到他手里。陈启星应了一声，赶紧拿着ipad过去。他刚一走近，那面对他坐的女生抬起头来，两人一个对视，俱是一愣。嘉熙很快就反应过来，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敲了敲桌面，示意对面的人。看见李煦涵回头，陈启星心脏立刻跳漏了一拍，但秉着职业守则，他仍是笑意盈盈地迎上去，客气道：“你们两位想点些什么？”“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李煦涵也很是意外，但心里却高兴得很，眼里带着笑。“刚来一周，emily介绍的。”“你习惯这种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吗？”陈启星见他关心，心里一暖，点了点头：“还可以，一开始有点担心，不过emily压着我来看过一遍环境。”“她真是……”李煦涵忍俊不禁。“我们是第一次来，有什么推荐吗？”嘉熙怕李煦涵聊下去的没完没了，赶紧打断道。陈启星照本宣科地给他们把新季菜单上的菜式用英文全说了一遍，嘉熙点了一笼上海小笼包，一份脆米剁椒大明虾，一份红烧肉，还有一份橄榄菜四季豆。“要米饭吗？”陈启星记下来，问。嘉熙看了李煦涵一眼，说：“给他一份鲜苗米饭吧，就这么多，谢谢。”“要点些喝的吗？”“我要一杯jasmine margarita。”她合上面前的菜单，问李煦涵，“你呢？”李煦涵摇了摇头：“水就可以了。”陈启星又给他们重复了一遍点的菜，确认无误后才去下单。嘉熙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他和antoni完全不一样，你是怎么想的？”和自己的前女友聊自己的前男友，这种事情李煦涵可做不出来，他无奈地看向嘉熙，说：“我才想问你，你是怎么想的？不是说好了回昆州吗？怎么又跑回来了……”鸡尾酒调制得很快，陈启星去了招待别桌的客人，酒是其他人送上来的。嘉熙微笑着道了谢，捻起吸管吸了一口，问：“你要试一下吗？”李煦涵摇了摇头，往后靠在椅背上。嘉熙用吸管搅了搅杯子里头的冰：“去哪里做设计不是做，墨尔本比昆州的机会多些，我不就回来了。”“那你该去悉尼，哪里的机会都不如悉尼的多。”“可是你们又不在悉尼，所以我不就来投奔你了呗。”嘉熙露出狡黠的笑容。“有事你去投奔吴宇阳就好了，我帮不了你。”嘉熙又吸了一口鸡尾酒，气鼓鼓地说：“tim，我知道有些事情你心里有数得很，比我们所有人都有数，不然你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的邀请。本来我是不想尝试的，但是我听宇阳说你和antoni分手了……”第17章李煦涵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对面的女孩儿，最后忍不住嘲弄地笑了笑，问：“你到如今还喜欢我什么呢？”“我不甘心。”嘉熙将吸管扔回到杯子里，“我又不丑，经济能力也不差，凭什么我就什么都没能分到？！”“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分手吗？”李煦涵收起笑容。嘉熙怎么会不记得，分手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她和李煦涵在一起半年，她一点都感受不到对方的爱，对方对她就像是对一个亲近的朋友，一个认识的妹妹，耐心、温柔、关爱，唯独没有爱情。“你总觉得我不爱你，我也的确没法如你所愿那般爱你。嘉熙，我们如果还在一起，只是在重复以前不好的体验。”李煦涵看见嘉熙的眼睛湿漉漉的，将自己手边的餐巾纸递过去。可嘉熙才不要领他的情，一把拍开李煦涵的手，拽过自己的餐巾纸擦着泪。正好有菜要上，陈启星端着盘子过来，看见嘉熙抹得眼妆都花了，吓了一跳。李煦涵示意他不要出声，只让他把菜摆到桌上，亲自夹了一个小笼包放到嘉熙碗里。“她被人欺负了。”李煦涵抱歉地朝陈启星笑了笑，“你们洗手间在哪里？”陈启星指了指方向，李煦涵便起身去洗手间。等他回来，嘉熙已经整理好了情绪，用棉棒将那些糊掉的眼线擦掉，低头吃碗里的小笼包。“好些了吗？”李煦涵喝了一口手边的水。嘉熙把碗塞得满满当当的，每句话里头能听到她生气的鼻音：“气死我了……你们这些臭男人，没一个怜香惜玉的，我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摆在那儿，可你们谁都不要我……fxxk！”李煦涵忍俊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听宇阳说你分手，你跑到我这儿简直就是病急乱投医。”嘉熙却瞪他：“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以前我撒娇也好，同你吵架也好，你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那时候真是气死我了！”“哎，多吃点，别气了……”李煦涵给她又夹了一只虾，“我的眼神到底有什么毛病，每次你都像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爱啊！李煦涵，我那时候可是你女朋友，不是你妹妹！”嘉熙一口咬断那只虾，仿佛要化悲愤为食量，风卷残云地将剩下的两只小笼包都吃掉，“我很怀疑，你到底有没有爱人的能力。”李煦涵笑了笑，没有接话。等他们吃完走人，陈启星那时候到后厨帮忙了，没能打一声招呼。嘉熙见他出门前看回头张望，鼻管里又是一声“哼”来，踢着高跟的靴子自己先跑了出去。李煦涵对她的态度很是无奈：“别哼了，你属猪的吗？我载你回去吧。”嘉熙跺了一下脚，拢紧了自己的大衣：“我自己能回去。”“你怎么回去？”“打uber就好了，我没钱吗？！”李煦涵看不下去她在那儿发小脾气，只觉得好笑：“算了，你要真自己打uber，我在这儿陪你，等你上车了再走。”嘉熙以为他还会继续挽留，不禁吃瘪，咬着牙恨恨道：“你再求我一句，我就让你送我了！”嘉熙终归是小女生，她总是希望被别人宠着。李煦涵虽然不爱她了，但他终究是知她性情：“走吧，我车停在那边。”“哼……我现在跟我爸妈住一块儿，还在那儿。”李煦涵无奈地挑了挑眉，嘉熙看来是要和自己抬杠了：“我怎么还记得你原来的住址，你别闹了……”反正最后嘉熙终归是将地址给了他，一路上就只听嘉熙吐槽，说自己从前的不好，说她刚分手的前任，李煦涵多是应一两句，很多时候都只是默默地听。等到了嘉熙家门口，李煦涵停好了车，让嘉熙下车。有些事情不吐不快，嘉熙说了一路，心情总算好了很多，她敲了敲李煦涵的车窗，李煦涵把车窗放下来，嘉熙便趴在窗上：“李煦涵，吴宇阳说那是你的小朋友，你现在不否认了？”“你又想说什么？”李煦涵叹了口气。嘉熙一整晚都鼓着气的脸终于露出得逞的笑容：“我只是想，你这一回到底是觉得他有趣，还是真的喜欢？”“那你说说，你觉得怎么才叫真的喜欢……”“哼，不告诉你，反正不是你对我那样的！”嘉熙小脾气又上来了，“你自个儿瞎琢磨去吧！”她话说完了，就头也不回往家里走。李煦涵望着她的背影，深感无奈。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夜晚的街巷安安静静，只有他的车灯照亮了前面四五米的路。黑色的途观沿着原路开了回去，进到south yarra那块，鬼使神差地又跑到了那家中餐厅外。刚好又换了一拨人，对街处多了个位置来，李煦涵便把车停到了那儿。车窗摇了下来，晚风把车里的暖意带走，李煦涵靠在车座上，拢了拢衣领，从副驾驶的抽屉里翻出一盒口香糖，含了一颗在口中。借着店里头的光，陈启星的身影模糊地映在玻璃窗上，像皮影戏一般，时隐时现。他坐在车里看了好一会儿，等糖嚼完了，才又发动车子离开。有些话语就像是种子，说话的人即便是无意的播撒，只要种子落到心瓣里头，总是要生根发芽。不用嘉熙吐槽，李煦涵自己也明白，他从来没有主动喜欢上谁，所有的前任都是对方先主动追求他的。而且他们在最后分手的时候，总是和他说——我觉得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到底什么是爱？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他们已经很好了，宽容，耐心，理解，从不吵架，难道这不能算是爱吗？这不能叫喜欢他们吗？那他现在这样呢？对陈启星的态度，是觉得有趣呢？还是嘉熙说的真的喜欢？他想不明白，他要好好想想。***陈启星第四次踏进morgan的诊室，那时候学校已经放假了，诊所里头来的人少了很多，大家都是清闲得不行的样子。morgan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陈启星便和她说自己假期的打算，morgan夸了他，又问他有没有什么旅行的计划。陈启星说没有，想等存些钱再说。“我们这一次还是继续聊上一回没说完的事情，可以吗？”morgan问。陈启星点了点头，morgan得到许可，便继续问他：“上一回你说，你和你姥姥姥爷一起住在小镇上，一直住到你出国吗？”他摇了摇头。他读完了四年级，就被陈婧接回到市里，陈婧觉得镇上的教育不够好，等陈启星读完小学再入学，那就要错过中考的机会了。陈婧那时候已经是公司的公关经理了，总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即使把陈启星接了回去，她也鲜少时间照顾他，陈启星依旧是自己照顾自己，尽可能地不去打扰到母亲的事业。等陈婧换了工作，去了另一家公司，偶尔闲下来和儿子相处，才发现儿子和自己早就不再亲近。陈婧难得有假期，想带着陈启星一起去旅游，结果不管是吃喝方面，还是娱乐项目，陈启星都说“哪一样都行，听你的”。问他如果不想去旅游，假期打算找哪个同学出去玩，陈启星说“不知道找谁好”。那一次是陈启星第一次见到母亲勃然大怒——“好端端一个男孩子，怎么一点主见都没有！像只鹌鹑一样！”陈婧不明白，孩子怎么就长成了这副模样，和行事雷厉风行的她完全不一样。他越是这样，陈婧就越担心他被欺负；她越是担心，便越是想让陈启星走她安排好的路，让他读她选好的高中和大学，专业志愿是她填的。morgan听他说完，问：“你有做过什么在你看来是在反抗她的事情吗？”陈启星点头：“其实我决定出国，就是在反抗她。我明白她以前做的事情都是为我好，但是我总是觉得喘不过气来，我甚至连和她说话都觉得很累。我读本科的时候，我妈又希望我以后当公务员，或者去银行、证券工作，我实在不想再那样生活下去了。所以我觉得逃到另一个国家，那样她就没有办法再来干预我的生活。”他又补了一句：“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morgan见他垂眸叹气，问：“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吗？”陈启星想了想，点了点头。morgan站起身，非常有分寸地拥抱了他，分开时又问：“你觉得刚才的动作会让你难受吗？”好像也不会。陈启星摇头。morgan解释道：“我想给你一个拥抱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你选择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你的生活，这个举动是很勇敢的，值得赞赏。”陈启星被人夸了，腼腆地笑了笑：“谢谢。”“你刚才并没有排斥我的拥抱，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唔……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你信任我？”陈启星思考了几秒，郑重地回答道：“是的，我信任你，你让我有安全感。”“你的母亲会让你有安全感吗？”第18章会有安全感吗？陈启星被问倒了。他仰起头望着morgan身后的窗户，日光透过毛玻璃变得雾蒙蒙一片。他想起自己最讨厌放假，因为放假就意味着和母亲呆在一起，他讨厌那些和母亲呆在一起的时间，也讨厌那个不能让母亲满意的自己。愈是无法让母亲满意，陈启星便愈是胆怯。“我很怕她，我在她身边没有安全感。”他回答morgan道。morgan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排斥肢体接触的？”陈启星沉默了好几分钟，才说：“好像是和母亲一起住以后……”morgan：“再早的时候有发生过吗？”陈启星失神了几秒，摇头：“没有印象，不过那时候我和舅舅他们不亲，也不会有什么接触……”“但是你却没有排斥与我的肢体接触。”“对，因为我信任你，觉得和你相处是有安全感的。”陈启星自己把话说了出来，愣了两秒，惊讶道，“是因为安全感吗？”morgan微微一笑：“根据依附理论，幼儿期与父母建立的亲疏关系，会影射到成年后的亲密关系上。回避型的幼儿成年以后，对依赖关系会排斥和紧张，也比较不能接受亲密接触。但是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改变的。我们所知，意识会影响人的行为，我们可以通过改变我们的想法，来改变我们的行为。你已经意识到了，当你信任一个人时，你在他/她身边是能够获得一定的安全感的，你会愿意与对方进行适当合理的肢体接触。我们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正强化，来让你渐渐适应这个过程。”“好的。”陈启星被她说得渐渐生出信心来。“不过我感觉我的亲密障碍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厉害，后来才慢慢变得严重……”morgan：“什么时候变得严重的？”“……”陈启星叹了口气，“高二吧……”morgan：“那时候有其它事情发生，对吗？”“是的。”morgan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门侧的钟，说：“我们一步一步来，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下一次来聊聊这件事，好吗？”她见陈启星应好，又道，“今天结束之后，我想给你个小任务——给每一个你信任的人一个友善的拥抱，在对方允许的范围内，多和他们做一些肢体接触的练习。”“我会的。”陈启星眼睛亮了一瞬。陈启星和morgan聊了一个小时，走出诊所时心情从未有过的舒畅，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他今天不用去打工，先去超市买了一堆零食和饮料，就差没哼个小曲儿地回家了。等他回到家，程澄已经上完大半天的班回来了，正窝在沙发上看剧。听见门响，一抬头就看见陈启星揣了一大包垃圾食品进家门，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陈启星嘿嘿一笑，把手里的零食放到流理台上，洗了把手，转身就走到程澄面前，问：“可以来抱一个嘛？”程澄往后缩了缩，警惕地上上下下打量他：“干嘛？！你别这个时候跟我说你是gay是骗我的！”“你想哪儿去了……”陈启星一脸无语，“今天心理治疗师说了，让我给每一个我信任的人一个友善的拥抱，以示感谢。”程澄这才恍然大悟，从沙发上站起来，十分有分寸地给陈启星一个得体的拥抱。陈启星为了不让对方不适，手只敢轻轻地拍了一下程澄的肩膀，就不敢动了。程澄看出他的拘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辛苦了，辛苦了。”等这个实验性的拥抱结束，程澄抱着手臂问他：“怎么样，你感觉难受吗？”陈启星摇了摇头。“那你除了拥抱，还要和我做其它方面的练习吗？”“你可以偶尔拍一下我的肩膀或者手臂吗？就像是提醒的那种。”陈启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个可以和程澄互动的肢体接触，“哎，性别不同真的做什么都不太妥当！算了算了，你无视我吧！”程澄看着他微微抓狂，忍着笑道：“没关系，这几个动作都可以做。”她蓦地灵光一现，狡黠道，“不过你倒是可以让李煦涵来帮你，他是男生，和你勾肩搭背的都没问题。”程澄不过是在开玩笑，没想到陈启星倒是真的认真思考了好几秒：“不行，我觉得太刺激了，我见到他就心跳加速，没法把他定义成朋友啊。”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有个声音在问：如果李煦涵现在像朋友一般给他一个拥抱，他到底能把李煦涵放在朋友的位置上呢？还是暧昧对象的位置上呢？这么一想，原本打算发出去的信息便在踌躇之间撤了回来。关于肢体接触练习的事情，还是暂时不要告诉李煦涵了。***李煦涵陪着最后一个孩子从房间里走出来，已经等在外头的母亲连忙站起来牵过他的手。小孩子回过头来，和李煦涵招了招手，忽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弄得李煦涵哑然失笑。前台小姐姐结好账，看见那对母子离开机构，不由得感叹一句：“那小孩在我们这儿看了一年多了，头一次来还闹脾气，把那边的玩具都给砸烂了，现在看来好了很多。”“嗯，他很努力了。”李煦涵不方便说太多，简单应了过去。他接手时看过那男孩的档案，自闭症加上严重的焦虑症，除了参加一对一治疗以外，还在参加小组治疗。他只是接手了三个月左右，和他交接个案的督导说，最近男孩换了一个职业治疗师(occupational therapist)，帮他做情绪管理的效果相当不错，小孩子勉强可以在不那么焦虑的时候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心理治疗师主要还是关注他焦虑症的问题。不知道陈启星有没有的心理治疗怎么样了？问题刚冒出来，李煦涵就愣住了，怎么自己前一秒还在想方才那位小孩的问题，后一秒思绪就往陈启星身上窜呢？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走回去房间里，准备写方才的个案报告，另外要帮督导整理下一期小组治疗的治疗方案。换作从前，个案报告二十分钟就可以完事，可今天硬是删删改改拖到了半个小时。中间他想了好几遍陈启星，仿佛那些屏幕上的文字全带链接，写一个“焦虑”，脑子里就冒出陈启星那些紧张不安的小动作；写一个“建议”，就想起他当时问自己关于心理治疗师的意见……将个案报告放到公共文件夹备案后，李煦涵忍不住起身去接了一杯冷水，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房间里带窗户，外头的天已经有了隐约变暗的意思，看上去一场冬雨很快就要来临。下了雨之后的墨尔本格外的冷，这么冷的天，大晚上的陈启星要怎么从那家中餐厅回家呢？印象里他好像没有车……李煦涵捂住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最近有点魔怔了，自从他回去认真思考嘉熙的话开始，陈启星就像是一朵又一朵的小蘑菇，趁着一场雨悄咪咪地全冒了出来，掐都掐不断。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理清那些纷繁如麻的头绪，头一回有点不敢贸贸然地联系对方。他知道陈启星有亲密障碍，他担心着，如果接触太过频繁，会不会让人不太舒服，对方会不会如他所言，又要逃了。他一想到陈启星被那个从酒吧里头出来的男孩弄得手脚无措的样子，生怕那男孩的脸转天就变成了他的脸。李煦涵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扔了一颗在自己嘴里，嚼着提神，坐回到桌子前，集中注意力开始整理治疗方案。眼看着下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李煦涵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他看到屏幕上闪动的名字，有些讶异，连忙接过电话。那边的人不等他打招呼，火急火燎地说：“煦涵，你看着给你妈打个电话，我刚听说她进医院急诊了！”“什么？哪家医院？”李煦涵吓了一跳。父亲那头也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不知道啊！你妈就发了条信息过来，我还是下了手术台才看到的！”“她怎么没给我发……你等等，我打个电话给她，等会儿回你。”李榕森在那头喊道：“你到时候把地址发我，我直接开车过去！”两父子挂了电话后，李煦涵赶紧就给他妈打电话。幸好她妈没有昏迷，还能接电话，一听声音就有气无力：“哎，你下班啦？”“爸说你进医院了，你去了哪一家医院？我和爸现在过来。”“你爸手术做完了吗？”徐珺腹痛又上来了，倒吸了一口冷气，把李煦涵的神经都给拽了起来，“我在之前那家私家医院，医生说是阑尾炎，不弄就要化脓了，要做手术。”“什么时候做？”“明天吧，这是最早的了，私家医院嘛。你让你爸别过来了，他不是明天还排了一个手术吗？让他好好休息。”李煦涵想了想，说：“你说不说，他还是会来的。你就让他来吧，看见你他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