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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 / 1)

他那短得可怜的正常人的生活,缩水了一样在脑子里蜷成一个团儿,啪地那么一炸,天就黑了。柳小满一直觉得自己是从醒过来以后才记事,因为那之后一直到现在,他每一天,每件事,每个人,都记得太清楚了,想忘都忘不掉。比如他妈一直到从家里离开前,每天晚上都在哭。晚上哭,白天就打电话。内容从求人到借钱,最后似乎钱也没得借了,于是白天也开始哭。闷着嗓子哭。愣着哭。捧着头发哭。跟他爸嘶吼争吵着哭。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哭。比如他爷爷停了个把月的早点铺子,坐在阳台和他爸一起闷着头抽烟的背影。比如他妈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里悄悄走的,只拎了一个很小的箱子,那个箱子她从两个月前就开始收拾了,里面的东西拿进又拿出,拿出又拿进,最后终于扣了锁。走之前给他换了药,掖了被子,落了一颗滚烫的眼泪在他脖颈上。再比如家门合上以后,他爸推门进来,坐在床头看了他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柳小满不知道那晚他盯着自己看了多久,他闭着眼躺在床上装睡,一动不敢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他隐隐能感觉到,他妈这次出门就不再回来了。但他也觉得,他爸当时一定不希望他醒着。他心里空茫茫的,跟他左边的身子一样空。一直到他撑不住真睡着了,零零碎碎的梦里也一直是香烟的味道。家里已经多久没人笑过,是他那时唯一记不得的事。李猛出教室跑得欢,快到尚梁山办公室门口他又怂了。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他推推柳小满,自己缩在拐角后面伸着脖子乱看,操场旁边那个小楼里就是,推门你就看见了。那你先回去上课吧。柳小满说。哎你别管我,我就乐意在这儿等着,一天不靠墙站会儿我浑身刺挠!李猛往前推他。柳小满。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柳小满听着像尚梁山,扭头一看还真是,他没从那小楼里出来,看方向应该是去旁边教学楼上厕所了,正锁眉皱脸地朝他们走。我日。李猛小声骂了一句,从墙上下来站直。你们不上课在这儿干什么。尚梁山背着手在他们跟前站定。夏良说让我过来一趟,说您找我。柳小满被他问得一愣。我是让他找你,但是没说让你上着课就过来。尚梁山又去看李猛,你呢?我陪他。李猛抬手指着柳小满,语速跟抢答似的,他不认识这边路。什么不认识路,哪有学生不认识学校的路,尚梁山拿眼翻他,开学第一天就不想上课,以后不想上课就去操场上跑圈,我给你掐表,别学夏良乱晃荡。哎。李猛垂着脑袋答。两人跟着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尚梁山把李猛赶回去上课,叫柳小满进去,拿了两张纸放桌上给他看。一张残疾学生信息表,一张空白a4纸,上面写了几个户口本残疾证之类的证件。也不是多急的事,你既然来了那我也快点跟你说。尚梁山从墙角纸箱里拎出瓶矿泉水,边拧边说,学校要统计在校的学生信息,是上面要求的,今年他们好像要更新资料库,方便给你们继续发补助。尚梁山专门把残疾两个字给避开了,上面指的是残联,这些不用他明说柳小满也都知道。其实明着说反倒更自然点儿。嗯。柳小满点点头。另外一张是需要的资料,这些你都复印一份,该敲的章什么居委会之类的都敲上,然后带过来给我。尚梁山又拎了瓶水出来放在桌角。是明天给我。他着重提醒。哦。柳小满没忍住笑了。尚梁山也笑了一下,他不太适合笑,嘴角绷着,还有点儿往下撇,看着特别不情愿。复印两份吧,尚梁山想起来什么,再几天估计就该交今年贫困生的名单了,也用得着。嗯。柳小满又点点头,把两张纸叠在一块儿,卷成卷儿握着。他想回去上课,尚梁山反倒不像刚才催李猛似的那么急了,又翻出摞什么来在桌子后面坐下,问:你跟刚才那个,之前不是一个班的吧。不是。柳小满说。嗯。尚梁山点点头,不错,融入集体,适应集体,明白集体与团队的重要性,其实也是你们这个年龄很重要的东西。比上课还重要么。柳小满不知道该接什么,眨了下眼。我跟你以前的班主任沟通过了,你成绩还不错。尚梁山说。柳小满更不知道该接什么了。行了,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了。尚梁山莫名其妙地跟他聊了三句天儿,莫名其妙地结束了。好,老师再见。柳小满转身就要走。水,尚梁山说,朝桌角指了指,拿着喝吧。柳小满头一回遇上老师给东西喝,下意识先看自己的手。他就一只手,握着个纸卷,拿不了别的东西。不渴就算了。尚梁山立马反应过来。谢谢老师。柳小满对他说。走到门口,李猛从旁边嘿!一声蹦出来,给他吓一跳。你没回去上课?柳小满问他。我又不傻。李猛摇头晃脑的,表情还挺得意,抬胳膊就往柳小满肩膀上挂。手腕架了个空,他才反应过来对柳小满好像不能跟对别的哥们儿似的勾肩搭背。你肩膀他讪讪地把手收回来,太窄了。走吧。柳小满有点儿无奈,他们比他还在意,让他都不会说话了。得嘞,超市的走起!李猛挥着手往前跨一个大步。再去一趟超市,这节课真要过去了。柳小满不太想去,但他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李猛都陪他过来了,挨了顿呲儿,还在门口等了半天。超市在二食堂一楼,二食堂在他们教学楼后面。现在是第三节 课,食堂已经开了几个窗口,座位上也这一撮那一撮的坐着些趁体育课来吃饭的学生。柳小满本来都忘了饿了,进了门,肚子立马拱三倒四的。要是在教室里就算了,再挨一节课就放学回家,饿就饿着。现在鼻子跟前儿就是饭味儿,越想忽略越往胃里钻,还挺不是滋味。李猛直奔着超市去了,柳小满想想,朝靠边儿的一个小窗口走。吃什么。一个阿姨在窗口里捏个大勺问他。柳小满看了一圈,应该都是早上没卖完的早点,蛋饼小菜粥。花钱吃这些还不如吃他家的实在。喝粥吃面肯定不行,他让阿姨夹了张手抓饼,随便卷上点儿什么带走就行。还卷什么?你再看看。阿姨本来挺不耐烦,弯腰一看是那个残疾学生,又耐心得有点儿过。台子上的小锅里还有一个茶叶蛋。得不到的越琢磨,柳小满看看那个蛋,觉得这话是真的。还有这个他伸手想指一下茶叶蛋。加个蛋。身边有人同时开了口,往窗台前放了个餐盘,盘子上托着碗鸭血粉丝汤。这声音他都有点儿熟了。柳小满抬头,跟夏良对上了眼。这人到底上不上课?这是柳小满脑子里闪过的第一想法。夏良跟他就不一样了。他的视线顺着柳小满手指的方向,落到那枚茶叶蛋上,眼皮一蹦实在憋不住了。六个就够夸张了,还非常六加一。不腻啊?他看着柳小满。第6章柳小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腻。他倒是愿意腻,可惜那几个蛋不是一个也没吃进他肚子里。你想要就给你吧。他把手收回去,付了钱从窗口接过他细拧的小卷饼。夏良一点儿也不客气,盘子往前一推,让阿姨把蛋加上。他不是一个人来的,罗浩他们已经买完了饭正往一张桌子上凑,抬着胳膊喊夏良,他端着盘子过去。小残疾过来一起啊!罗浩扒拉着座位靠背嚼一个巨大的煎饼,挺烦人地喊他。夏良往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让他往里坐。回到教室没几分钟,下课了。柳小满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着黑板上那几行板书匆匆过了一眼,把英语书收下去,换下节课的政治书上来。他感觉这一上午莫名忙忙叨叨的,也不知道忙了些什么,反正一点儿正事没干,脑子里空得让人迷茫。中午吃饭的时候樊以扬问他分班后适不适应,上课能不能跟上,他都说不出个二三四。拜大课间那一个卷饼所赐,他的肚子也跟当下的脑子一样半饱不饥,吃吃不下,不吃,又怕下午饿。这半天过的。他的同位更离谱,到学校来大概就是开学第一天点个卯,柳小满在食堂见了他以后,一整天就没再看见他的影子。又翘课又打架,看着一点儿正事儿没有,他要是当家长的不得愁死。估计已经愁死了。柳小满又想。不愁到那个份儿上,当家长的也不能跟自己儿子在学校里打起来。幻想着那个大逆不道的画面,又在脑海里对应上夏良凉飕飕的面孔,柳小满没忍住笑了一下,觉得有些滑稽。对着夏良操没用闲心的人不止他一个。晚自习前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樊以扬来载柳小满回家吃肉夹馍,路上又问他:跟夏良相处得怎么样?还行,柳小满想起那个没吃上的茶叶蛋,不好意思把这种小破事儿告诉樊以扬,他后来一直没在。没上课?樊以扬问。嗯,柳小满在自行车后座上晃荡一下小腿,书包还扔那儿呢。樊以扬从鼻腔里笑了一声,被黄昏的风抚进柳小满耳朵里,轻得让人听不出是个什么意思。柳小满其实有点儿奇怪他们对夏良防范至此的态度,不止樊以扬,从早上在校门口听见夏良的名字后,有一个算一个,提起夏良不论认不认识全都拉拉个脸皱着个眉。好像他不止是个混不吝的学生,还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不是差点儿在办公室跟自己亲爹打起来,而是直接把亲爹捅了个半死。柳小满平时不关注校园八卦,不知道夏良除了打架以外还有过哪些恶行,从他眼中客观地看出去,觉得对方也就是个不上课的普通学生。也可能更深层次的面目还没有显露出来。毕竟这一天下来,他跟夏良接触到的时间拢起来算也没有一个钟。你可别被他带歪了,樊以扬轻声笑完,又用开玩笑的口吻提醒他,咱们跟他们可不在一个世界。这下柳小满想也不用想就嗯了一声,笑着说了句:不能。让他像罗浩那样咋咋呼呼地跟着夏良玩儿,这辈子都不可能。车骑到柳小满家楼下,他从后座上蹦下来,对樊以扬说:我去跟我爷说一声。快。樊以扬一条长腿支着地,顺手往他后腰上一拍。柳小满笑着护了一下痒,抬腿往楼上跑。进了家门,爷爷刚把晚饭做出来,正往餐桌上搬。柳小满喊了声爷,像一小阵麻利的旋风,从他爷身后步履不停地直接刮进厨房,给自己倒水喝。爷爷嗯?一声,放下碗筷跟过去,有些奇怪他这个点突然回家。上课的时候柳小满一般不回家吃饭,早上由樊以扬骑车带过去,中午傍晚在食堂随便吃点儿,晚上再坐着樊以扬的车后座回来,毕竟饭点儿就那么点儿时间,来来回回折腾几趟还不够费事。今天这是开学第一天就让人给揍回来了?怎么回来了。他往柳小满脸上看,生怕看见个鼻青脸肿的孙子,好在柳小满身上脸上都很正常。柳小满仰脖把一大口水往肚里咽,目光在餐桌上飞快地打扫,想看爷爷晚上吃点儿什么。一眼看过去,全是清汤寡水。一小锅稠点儿的米粥,洒了两把花生,才拔了插头,花生米粥还在电饭锅里咕嘟嘟地滚着热气儿,香得很清新。锅上架了个篦子,熥着两个不知道哪天剩下的馒头,和一碟杂咸菜。我他刚要说话,爷爷转身朝着窗户弯腰咳了两声。柳小满把水碗放下,转身又进了厨房,给爷爷冲板蓝根。爷爷咳嗽的毛病是这两年才添下的,起因是去年冬天那场寒流,他们祖孙俩儿一块被流感撂倒,昏昏沉沉了半个月,一老一少两个鼻子成天水泄不通,在饭桌上对着轰轰隆隆地擤。他当然很快就好了,爷爷却像是一直没好透,动不动就咳两声,去检查也没有炎症,开了点儿消炎药吃也没效果,就是咳。除了咳,他的身体也格外地开始畏寒,胃口也越来越小,不乐意吃荤吃腻,茶都不爱喝了,就愿意喝点儿烫粥与白开水,偶尔还讲究一下养生,冲一碗板蓝根慢慢悠悠地喝,喝完还是咳。人老了就这样,都是年轻时候埋下的根儿,欠下的债。爷爷倒是不当回事,这么告诉他。柳小满冲着板蓝根,想着这话,又看看桌上那锅稀粥,突然想叹一口气。他们爷俩儿吃饭都不挑嘴,没什么偏好,也没什么钱,经常厨房还剩什么就处理处理吃了,饱了就行,没觉得多酸楚。可今天他有点儿梗得慌。爷爷能欠什么呢。街上其他相同年龄的小老头老太太,已经开始乐呵呵地享儿孙福了,可怜他的爷爷,儿媳妇跑了,儿子常年没个踪影,还得伺候他这个麻烦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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