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到医院有十二个站,半个车厢都是学生,叽喳得厉害,中间上上下下了几拨,车上的人加加减减,也一直没见少。人多一点儿的时候,柳小满的后半身就总是跟夏良挨在一块儿,也没那么紧,后背心里却好像塞了个雷达,每一次若即若离的挨蹭都很鲜明。人少点儿的时候,他就望着车窗上夏良的倒影看。也没想看,本来只是自然地看着街景,但是看着看着,目光就被夏良的脸吸引过去。白天的玻璃影子很模糊,透的几近于无,要不是他们这边背着光,可能连个轮廓都看不清楚。不过正因为模糊,能映射出来的就全是线条分明的部位,比如夏良侧过脸时的下颌角,笔挺的鼻锋,漂亮的眉骨,和视线在玻璃窗里对上,柳小满敛了敛眼神。和黑沉沉的眼睛。他收敛,夏良并没有收敛。不仅没收敛,他保持着跟柳小满在玻璃窗上的对视,眼都没眨,歪歪脖子,用嘴唇从柳小满耳廓后面擦了过去。一个激灵顺着耳朵劈里啪啦裹遍全身,柳小满呼吸一怔,脑子这下真炸了。他挨了踩一样想往旁边蹿,刚一动,夏良就哎一声,平声平气地说:胳膊疼。怎么没疼死你!柳小满睁圆了眼扭头瞪着他,从耳朵到颧骨,连带着眼缘下方都烫红一片。光天化日的!这个人挤人的环境里用这个姿势,两人的脸就近得很离谱。柳小满只能乱七八糟地把脸再转回去,埋着头,不让自己的脸上的温度继续升腾。温还没降,司机一个急刹车,半车厢的人都猛地朝前歪过来。他们右边是个挺胖的中年男人,一手抓着个公文包,一手从上车就拿着手机,全靠人挤人立着,柳小满刚撑上车窗站稳,扭头就见他跟个水桶似的往这边荡。他没来及想别的,心里喊了声完,拧着身子就把夏良的右胳膊往怀里挡。这要被怼一下,前面石膏裹那么长时间都得白瞎。好在男胖子虽然是个胖子,但也是个灵活的胖子,在撞过来之前用大腿别住了旁边的座椅,没事人一样,晃晃悠悠地继续看手机。车里连声抱怨了几句,司机冲着窗外吼:骑个电毛驴你要上天啊!柳小满松了口气,放开夏良的胳膊站好。夏良垂着睫毛看他,眼睛和嘴角都带着笑。他从后往前把自己的右胳膊伸过去,横在柳小满跟前:不再抱会儿了?柳小满给他推开。夏良手腕一转,捉住柳小满的手捏了捏:给我当这么久右手,就刚才最好用。柳小满本来想回一句你还想怎么用,话都到嘴边了,想起来夏良左手玩得溜那个梗,小肚子一酸,赶紧把手抽出来甩了甩。夏良的胳膊恢复得挺好,长势喜人,医生对着片子看了看,没给他拆,重新裹了一遍石膏,这次没绑那么紧,让他再养半个月。从医院出来,夏良看了眼时间,问柳小满:去吃饭?几点了?柳小满问。虽然回去下午也没课,能不迟到他还是不想迟到。一点零七。夏良说。还有一个半小时。行。柳小满点了下头,我请你吃。夏良没拒绝,医院附近缺什么都不缺饭店,他看了一圈,印象里斜对面有条美食街,他带着柳小满朝那边走。路边等红灯的时候,一辆卖糖葫芦的三轮车嘠嘠悠悠地从旁边过来,风大,糖葫芦外面裹着的透明糖纸被刮得簌簌作响。柳小满盯着看了一眼,他看糖葫芦,夏良看他。想要么。夏良说了句。说完他也没真管柳小满想不想,直接拦下三轮车买了一串,还专门让拿外面裹着包装袋的那种,不沾灰。我不吃这个。柳小满才反应过来这是要买给自己,忙说。不吃举着。夏良递给他。我不举。柳小满又摇摇头。旁边拎着个菜篮子的阿姨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柳小满:糖葫芦差点儿从手上乐掉下去,夏良把糖葫芦塞进他手里,忍着笑佯装平静:没事儿,我挺举的。柳小满不想说话了,只想把这破糖葫芦往旁边垃圾桶里扔。真扔又舍不得,糖葫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连封都没拆。胀红着脸瞪了夏良一眼,他还是只能举着。买这根糖葫芦外加研究举不举的时间里,红灯变成绿灯,绿灯又飞快地跳回了红灯。路上车水马龙,喇叭此起彼伏地乱响,身边同时等红灯的路人已经争分夺秒的过去了,换了新的一群继续等待。对面的数秒器倒数到第十秒的时候,夏良突兀地想起了樊以扬,以及在樊以扬转身就走以后,柳小满又慌又愣的脸。回去了不知道又要怎么扬扬哥扬扬哥地追着喊。他看了眼身边也在读秒的柳小满,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耳垂。柳小满以为他还要扯什么举不举,一脸提防地看过来。别喜欢樊以扬了。夏良望着他。在柳小满愕然的表情里,红灯裹着风声跳过最后一秒,路人往来穿梭,从他们身边匆匆淌过去。第51章柳小满不知道等个红绿灯的功夫,夏良是怎么突然跳到这个话题的, 他傻着脸看了夏良半天, 满脑子什么跟什么。我没他想反驳, 说我没喜欢他。刚说完前两个字又停了下来, 他不可能不喜欢樊以扬, 但他的喜欢跟夏良口中的喜欢,从根儿上就不是一码事。我对扬扬哥不是那种喜欢。他很纠结地跟夏良解释。那种?夏良说。你这种。柳小满说。我这种?夏良重复一遍。你说的这种。柳小满赶紧补充。他生怕夏良再来一句我说的哪种。幸好夏良没再往下问,他只是看着柳小满,哦一声,又问:那你有我这种喜欢的人么?柳小满愣了会儿,莫名地有点儿底气不足:没有。那你喜欢我吧。夏良说。风从两人之间卷过去,柳小满手里裹着糖葫芦的袋子嘎啦啦响了一声。柳小满很吃惊地瞪着夏良,花了两秒钟来反应是他听错了, 还是夏良就是这么个意思。夏良说出来的同时自己也有点儿惊讶,他以为这个念头跳出来只是很朦胧的一个潜意识, 没想到连个弯也没打, 那么自然地就从嘴里顺了出去。但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昨天在浴室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的那几个问题,随着脱口而出的这瞬间,全都拨云见月地有了答案。总想对同桌做出超过同桌范畴的事儿,本身就已经不能用一句简单的关系好来解释。想法一旦明晰, 目标也就明确了:他对柳小满有了超出一般人的情感, 那就想要柳小满的回应。所以他任柳小满瞪着,并没有要改口的意思。柳小满那边已经完全懵了。他的思路还停在前面夏良让他不要喜欢樊以扬上,从不要喜欢樊以扬, 到喜欢我吧,这个前后关系的跳度有点儿太大了,带来的力道也太大。那你喜欢我吧。夏良说得那么自然,像是真有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一样,让他现在不止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连思考都觉得磕磕绊绊要转筋。为什么呢?率先破开迷茫的是一个巨大的问号。问号指向的却不是为什么喜欢你,而是为什么想让我喜欢你。不。他侧侧身子,避开夏良的目光。夏良真是毫不意外这个回答。柳小满要是张嘴说句好啊,那就不是他了。绿灯又要跳过去了,怕再把人吓得乱躲,他先把柳小满拉过来过马路:这么果断?喜欢我也不吃亏吧。这不是亏不亏的事儿。柳小满还是一脑袋乱麻地放空着,不明白夏良为什么那么自然地就把话说了出来,虽然他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儿早就已经更不自然了,那种不消明说的直觉也已经达到了临界点,但是做跟说带给人感觉还是很不一样。做只是让人发麻,一说出来,那就是把什么都搁到明面上,无法转圜了。任何事情只要涉及上了感情,就不可避免地让人往复杂的无限次方上想,很久,到了马路那头,他才轻声说了句:我没有胳膊。夏良先是一愣,明白柳小满的意思后轻轻皱皱眉:我有啊。柳小满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自己都断了。夏良被他噎得有点儿想笑,可看着他小心侧身隐左肩的样子,又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人这种生物总是很擅长欺骗,骗别人不一定好使,骗自己往往一骗一个准。比如罗浩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像巅峰期的金城武,并且因此把年轻时的王祖贤当作未来择偶的标准。能力、性格、未来甚至长相,这些主观占据大多数因素的方面,对很多人来说,都能在失意时靠幻想来自我安慰。胳膊这样的硬件少了一条,却连自我安慰都做不到,它就长在一眼可见的明面上,每当自我怀疑时,翻涌而起的就只有空荡荡的袖口,和不可磨灭的自卑。夏良很多时候根本记不起柳小满是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残疾,在他看来,这条胳膊压根儿没影响柳小满的自理能力,甚至要比大多数同龄人做得还要好,让他成为了无论性格还是相处上,方方面面都很让人舒服的一个人。不过这一刻,他实打实地有点儿心疼。他对柳小满说的甚至不是跟我在一起,只是喜欢我吧,这样而已。那你等我吧。夏良朝四周扫了一圈,找美食街的街口。柳小满以为这个话题终于过去了,松了口气跟着他看:你去哪儿?夏良有点儿无语地冲他叹了口气,心想还真是把人吓傻了。我去把胳膊长好。他说,然后带着柳小满去吃饭。柳小满又愣了,他跟在夏良身后,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哪怕把胳膊这件事给刨掉,至少他俩也是两个男的。听夏良这么直白地说这些话,他多少感觉上还是要有点儿,奇怪,才对吧?为什么只是心口乱蹦着没反驳也没接话,他也说不清楚。回到学校正好卡着预备铃,操场那边比昨天还热闹,班里只有前排还有两三个人,李猛和王朝正从后门出去,要去转一圈。你俩吃饭去了?李猛看见他们,在后门转了个身绕到夏良窗户前,趴在窗台上问。嗯。夏良拉开凳子坐下。学校门口有卖糖葫芦的?王朝跟着问了句。几个人的视线集中到柳小满手上拎着的糖葫芦,柳小满假装不在意地塞进桌斗里:没有,别的地方买的。夏良看着他的小动作,从鼻腔里笑了一声。还藏上了,又不吃你的。李猛嘁地伸长了胳膊,从窗户外面拍他,你俩还泡教室啊?不无聊么,一块儿去操场看看?去么?夏良看着柳小满。柳小满想想,摇摇头。他今天给自己定的任务还没完成,回到学校又想起樊以扬,整个人都开始发愁,一点儿去玩儿的心思都没有。夏良呢?王朝问。夏良摸出耳机戴上,摸出手机滑了张歌单出来,往桌子上一趴:困。这俩一天就跟活在自己的世界一样。李猛和王朝嘀嘀咕咕地走了。他俩一走,班里很安谧地静下来,前排的三个人很快也出去一个,剩下两个一个在做题,另一个也趴在桌上午睡。操场那边开始了,熟悉的进行曲和着午后的风飘飘荡荡,荡过来一阵阵的桂花香,柳小满放轻动作翻开一套文综卷子,凝神开始找状态。把选择题勾完,他手里的笔停下来换换脑子,朝旁边的夏良看过去。夏良已经在阳光里睡着了。本来只是无意识地看一眼,结果这一眼一不小心就有点儿入神。柳小满小心地转转角度,每次仔细看看夏良,他都觉得这人在高中阶段的男生里,真是帅得有点儿超标。就算在胳膊上睡挤了半边脸,也没影响整个颜值的高度。不止长得帅,性格也好。又酷又好。个子也高。身体健康,四肢齐全。还是个不讲道理的数学小达人。他在心里拨棱着手指头一条条地码着,越码越有种说不上来的失意。这样的一个夏良,竟然对自己感兴趣。喜欢他什么呢?没胳膊?不会是慕残吧?应该不是,那天在他家,夏良也没对他的残端有什么研究,倒是更喜欢往他腰上脖子上和耳朵附近摩挲。柳小满发怔地缩了缩喉管。如果他是个正常健康的人,如果他没有失去一条胳膊只开了个头,他就迅速让自己停止想下去,思维也重新冷静。没有如果。跟未来的婚姻与家庭一样,他从不敢轻易做这种假设,除了伤神,一点别的作用也没有。回过神刚想继续做题,窗外进来一股风,挟着一小片桂花瓣,兜兜转转地落在夏良颧骨上。柳小满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放下手里的笔,伸手过去想给他捏掉。手指头捏花瓣的时候,手背正好挡在夏良眼睛前,一挪开,夏良本来闭着的眼睛在光里半阖半睁,望着柳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