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这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转过脸她缓缓看向案上的书信和画卷。在右相大人这里,她的确可以得一时安稳,可一旦她身份泄露,届时不单是她自己性命堪忧,只怕还要连累人家满门不得安宁。这种要让人冒着抄家问斩风险的庇护,她无法心安理得的受之。翌日,右相见苏倾向他请辞,不免有片刻的惊诧。随之,心下便浮过些了然。一时间他心里划过百般滋味,最终长叹一声,暗道造化弄人。“这样吧,京中我有处空置宅院,你且搬去那里住下。之后我会派几个有武艺的下人过去,毕竟你一女子孤身在外,没个看护宅院的人不成的。”见她似要说些什么,右相抬抬手叹道:“其他的你莫要担忧。妥当安置个人,这点能耐老夫还是有的。”苏倾便应下,施礼道谢。“若换回女装只怕引得旁人无端猜测。所以,以后你还一概以男装示人吧。”听到右相嘱咐,苏倾便郑重应下。其实这样也正合她意。右相大人安置她的宅院距离京中高官聚集的府邸远些,可离闹市却不算太远。两进两出的宅院也不算小,环境清幽雅致,院里院外干净整洁,栽种的若干花草树木也修剪得当,想来应该经常有人过来打扫的。屋里头家具摆设等物什都一概俱全,几乎不用再置办些什么,人只要入住即可。苏倾看着这陌生的宅院,无端觉得内心安稳。饶是知道右相大人待她这般宽厚是因原身之故,她心里还是对他升起了几分感念。此番襄助之恩,若日后有机会,她定当回馈一二。今日的朝堂气氛格外诡异。前些时日,西山锐健营的提督称病上书致仕。今日早朝,新皇问向众大臣可有良才举荐,话音刚落,右相大人便持笏上奏了。可他所举荐的接替之人……却是宋毅的亲信。新皇都忘了自个是如何从金銮殿走出来的。脑中只反复想着,他舅父大概真的是老糊涂了。下朝后,右相朝宋毅的方向隐晦看了眼,宋毅抬眼看过,然后双方皆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此番交易结束。各自心知肚明。往宫外走去的时候,宋毅脑中一直在想的是他今早刚得知的一事——她今日自那右相府邸搬出来了。得知此事后,他甚至怀疑消息的准确性,为保她那右相花了何等代价他再清楚不过,如今又是何故不将她护于羽翼之下?本以为是那右相的主意,可今日早朝过后,他突然就明悟了,定是她所要求的。宋毅突然就停住了脚步。旁边官员惊见他停了下来,疑惑的抬头看去,却见身旁的宋大人面上瞬间浮过疑似怔忡,钦佩,怜惜,以及不甘等莫名情绪,不免诧异。“大人您……”宋毅一瞬间收了面上所有情绪,抬腿继续往宫外大步走去。那官员晃了晃头,只当自己看差了。第102章 且记住街面西边后数两排的巷子里, 一辆不甚打眼的青蓬马车缓缓在狭长的街巷中行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缓,随着马鼻打出的一声沉闷的响喷, 最终马车于一红墙碧瓦的房屋前安静停靠了下来。“大人, 就是这里。”福禄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了车厢内。短暂的沉寂后,自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心不在焉的应声。福禄正过身重新于车辕上坐好, 不再多言半句。抬手拉开轿帘,外头强烈的光束便透过镂空雕花的窗牖,零零碎碎的打了进来。宋毅眯了眯眼, 然后倾身朝窗牖凑近了些,透过那镂空处,缓缓将目光落在那个红墙碧瓦的院落上。院墙高耸,朱门紧闭,那人就在庭院深处。宋毅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处。反反复复, 明灭不定。直待相邻的几户人家陆陆续续的有人开门出来, 或外出办事的人回来, 路过他这处时总是好奇的打量上几眼,宋毅方沉了沉目,不动声色的从那两扇紧闭朱门上收回了目光。“走吧。”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福禄正了神色忙应过,拉过缰绳开始趋马缓缓驶出街巷。宋毅朝后仰靠在车壁上, 抬手颇有些烦乱的扯了扯襟口。那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恐怕朝中上至一品重臣,下至九品芝麻小官,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亦清楚知道, 她的身份已确认无疑,而他再接近半步都是官场大忌,会为日后埋下祸端。可他今个却还是特意驱车走上了一遭。宋毅不由烦躁的捏了捏眉心。他觉得情种二字离他自己还相差甚远。唯独对此女,他就仿佛遭了魔障般,每每遇上她的事,便要昏头三分。简直不智。“去端国公府。”“是,大人。”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端国公府的下人们挂上了点亮的灯笼,又点了壁灯和罩灯,偌大的府上一派灯火通明。好友相聚,少不得尽兴痛饮。正屋暖阁里,两人围着炕桌对饮,从午后一直喝到现在这个时候,皆有些醺醉了。“总觉得肃之今个是来一醉解千愁的。”酒意正酣时,李靖钒便笑着调侃道:“不知道的,还当你将要迎娶个钟无艳。”宋毅把玩酒盏的手顿了瞬,意兴阑珊:“旁的事罢了。”李靖钒抬手给他又斟满酒:“旁的?你可别告诉我,这个旁的,是指那匈奴王庭里的阏氏。”匈奴单于便会携着阏氏不日便要进京了。见对面人似有怔住,李靖钒忙摆手:“为兄玩笑话,你过耳忘了便是。惦记不得的人还烦恼她做什么,珍惜眼前人是正经。”说着举杯道:“来肃之,为兄就提前祝你跟那卫家小姐,百年琴瑟,白头偕老!”宋毅低声重复了一遍惦记不得四字,而后沉了眼眸,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匈奴王庭的阏氏,与我自然没甚关系,谈不上惦记。刚兄长若不提及,我都几乎忘了,原来阏氏也是出自京都。”搁了酒盏,宋毅推了案桌朝后仰靠着引枕,面色如常道:“不过反倒是另外一桩事,令我愈发困顿难解。”李靖钒停了杯盏,颇为感兴趣道:“哪桩?”“其实也是小事。”宋毅似随口问道:“从前总以为世间女子大多皆如那王家小姐般,以富贵权势为重的。可……兄长可曾遇见过对这些弃若敝履,甚至不愿依附男子,只愿自在逍遥过活的女子?”见对方若有所思的将他打量,宋毅随即阖眸掩过情绪,摆手道:“罢了,兄长只当我酒后乱言便是。”两人又对酌了一阵。直待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宵禁了,宋毅便起身告辞。“先等等。”临走前,李靖钒突然叫住他。直到马车驶出了端国公府很长一段距离,宋毅仍旧在想着临去前李靖钒的那番话。“若真有这般人,为兄是不信的。若有富贵权势,哪个愿意贫困潦倒?”“女子不依附男子?还真是个新鲜话。那要如何过活?”“倒是不是为兄口吐恶言,除了青楼和庵庙这两处,我倒便还是想不出能有旁的活法。而这,哪里谈得上逍遥自在几字?”“就连王凤鸾那般自命不凡的女子,还不是要依附着那单于才能实现她的野望?”“若能不为所动……除了欲擒故纵之外,那就只有其所求甚大之故。”“当年那甘泉宫,不也是用一座金屋换来的有凤来仪?你瞧,连金枝玉叶都扛不住这世上富贵权势,更何况旁的人?”挥手推开了窗牖,让外头吹来的冷风散去他心底几分躁意。宋毅清楚的知道,李靖钒的这番话按在哪个人身上都通用,唯独一个她不是。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深处竟宁愿相信她也是。这简直不用魔障二字来概括他的昏头了。便愈发烦躁起来。捏着额角强压了压心底躁意,可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的缘故,躁意不仅不减反而愈演愈烈,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躁烦闷在他胸间反复冲/撞,无法按捺。“转道。”借着酒意,他终是将话重重吐出口:“去五城坊巷。”说完后,竟有种如释重负的痛快。马车停靠在狭长的巷中,依旧是白日的那个地方。宋毅拉过马车内矮榻下方的抽屉,拿过纸笔,借着外头寒凉的月色,执笔草草写过两行,稍晾干后就对叠一下递给外头福禄。“敲门。”福禄接过后,匆匆下了马车,借着月色赶至两扇紧闭的朱门前,叩响了门环手。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仆人开了门,狐疑的朝门外看过,面带谨慎。“你是何人?来此作甚?”福禄将纸条递给他:“请将该信笺递交你家主人,他看后便知。”仆人面带迟疑,还要再问,福禄便催促道:“你家主人的事,你耽搁不起。”那仆人终是接过:“你且在这稍等。”说完便阖了门,一溜烟的跑了进院。苏倾本已躺下,听得仆人来报门外来人之事,当即心下一突,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披了衣裳起身,接过纸条展开后凑近烛火下迅速扫过,几乎当即她便变了脸色。纸条上是潦草的两行字——出来。郡主。宋毅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两扇门半寸,直到被月色打上银光的大门再次从里面缓缓开启,那一贯平静的目光方终于有了变化,仿佛安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了石子一般,陡然波澜起伏开来。紧闭的两扇门开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便缓缓从门内走出,似临时套了件素色外衫,扣子倒是皆扣的齐整,只是头发来不及梳理,简单的在脑后用浅色发带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