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棒球帽吹了一个指甲盖大的小泡,唉,叶钦,唉,叶钦。上帝造人的时候怎么就对他那么偏心眼呢?盘正条顺会演戏,声音也好听,据说性格还特招人喜欢,一点毛病没有。肌肉男孩挠了挠脸:也不全是吧,你看他唱歌,其实还是有一点点走调的。噗,你说那个啊!棒球帽脸一下就红了,抓耳挠腮的,那个真是贼他/妈可爱了,白昙真是走的狗屎运。我要能和叶钦一起唱一首歌演一部戏唉,算了,我连和他坐一趟地铁都没戏。是啊,叶钦是真的人、间、至、宝。肌肉男孩脸上也露出一些向往,没关系,至少我们和他喘的是一个地球上的空气。叶钦在他们身后有些无奈地站着,看了看车厢顶部的到站记录,距离他要下车的地方还有三站地。车厢微微摇晃着,透过车厢窗户上的倒影,叶钦可以看见童峻握着扶手,目不错珠地把他看着。童峻的目光有些涣散,好像只是下意识地要扒在叶钦身上,却没真正在看什么。他也听见了两个男孩的对话,其实这么狭小的一节车厢,两个男孩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估计所有人都能听见。童峻脑海里来来回回地回荡着那一句留不住他,原来所有人都比他看得明白。在他还自信满满地等着叶钦重新求他回来的时候,连买了站票的观众都能看出来是他留不住叶钦了。他只能看着那个捂得严严实实的背影,那个连一个转身都懒得施舍给他的背影。im singing in the rainjust singing in the rain是叶钦的手机响了。叶钦看着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只按掉了铃声,却迟迟没有接听,直到屏幕上弹出了一条未接通知。那边却不肯轻易放弃,很快又打了一通过来。喂。叶钦的声音又低又冷淡。电话那边传来叶文蔚的声音:叶钦,最近忙吗?忙。叶钦对这个人,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哦挺忙的呀叶文蔚的声音一点底气也没有,只是重复着,今天不是腊八吗?我和你阿姨煮了腊八粥,你有没有空家来一趟?叶钦看到棒球棒男孩带着一点狐疑朝两边看了看,轻轻咳了两声,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没有。叶钦啊,要不然你还是回来一趟,啊?叶文蔚一个文学系的教授,对着自己的儿子却就这么颠来倒去的几个词,好长时间不回家了,今天就回来吃个饭?叶钦沉默着,任由着叶文蔚在电话里念叨。得不到一个回应,叶文蔚轻咳了一声:叶钦啊,其实我是想等你回家再跟你说这个事,但是你老是不回来,我这次体检,查出点问题来,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是总怕有个万一。你能不能?不能。叶钦冷冷地说完两个字,按断了电话。多少年了,叶文蔚想见他连个新鲜的原因都没有,次次都是体检出了问题。但是每次叶钦回去,他都容光焕发地跟他没话找话,天南海北地扯闲篇,股票、时政、生活里地鸡毛蒜皮,只字不提身体的事。还有那个横刀夺爱的女人,也颇有一副女主人的样子,给叶钦泡茶水削苹果,生怕叶钦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客人。叶钦受不了那个家里其乐融融的样子,一年也不见得能回去一两次。电话又响起来了,正好地铁靠站,叶钦离着车门很近,直接挤下了车,很平静地接起电话:你到底想要怎样?我我没想着要你怎样,叶文蔚的声音透出来叶钦不曾听到过的苍老疲倦,那样小心翼翼的,我就想让你回家吃顿饭,行吗?叶钦知道自己要是不答应,他就会一直打电话来问自己,不禁用手指捏住鼻梁:什么时候?这不快中午了吗?叶文蔚的声音振奋了起来,你在哪呢?直接过来吗?叶钦第三次挂断电话,身后那个粗沉的呼吸声已经没有了。他不知道童峻是没下车,还是下车之后已经走了。正好新的一班地铁进了站,叶钦重新扎进了挤挤挨挨的人群。叶文蔚的房子是学校分的,从叶钦记事儿起他家就已经在那了。在那个年代,能有一个三室两厅的房子就已经很风光了。上幼儿园的时候,叶钦叫小朋友到家里来玩,别人都可羡慕他了:哇,钦钦家的房子这么大啊!能装好多好多的好吃的和玩具吧?即使是那么小的孩子,也都是有虚荣心的。小叶钦表面上很冷静地说:妈妈不让我吃太多零食的,牙牙要痛的。但其实心里头都乐开花了。后来他妈走了,他就再没有让别的小朋友来过家里,他怕别人要问他:你妈妈去哪了?他总不能每次都说他妈妈出差去了。叶钦赚的钱早就够养活自己了,只是成年之前他没办法搬出来。十八岁那天,叶钦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就是一所小别墅,和叶文蔚的房子吊在亳京四环的两个角上。他那时候存的心思,真的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有段时间叶文蔚天天去何玉谦学校门口堵他,死缠烂打地问叶钦在哪。当时何玉谦逃了好几天学,快被学校处分了,才跑过来跟叶钦埋怨:你们爷儿俩干脆把我弄死算了。他不堵你,堵我干什么呢?叶钦知道为什么叶文蔚不堵他。虽然叶文蔚在他心里已经不能算是个爹了,但是叶文蔚到底了解他。他很清楚依着叶钦的性子,要是被他堵急了,搞不好就直接从亳京消失了,所以他不敢。叶钦没有连累别人的习惯,当下就一个电话给叶文蔚打了过去:有事儿找我就打我电话,不要再来打扰我的朋友。后来叶文蔚隔一两个月就要找叶钦,来回来去都没什么正经事,但是叶钦一年半载的也总会回去一趟。现在这楼房也有二十多岁了,外面的墙皮早就被爬山虎吃了个干净。不过现在爬山虎也已经被冬风吹黄吹枯,只残留着交错的丝丝缕缕,架成了一张盛着雪的大网。单元门的门轴早就坏了,也不见有人来修。门被三块砖头抵到墙上,大敞着,灌了满楼道的北风。叶钦刚走到二楼,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叶文蔚还是那么胖,穿着一件枣红色的毛坎肩,映得他满脸红光,整个人都像是一颗鼓绷绷的大枣。他太胖了,呼吸很粗重,鼓风机一样,呼哧呼哧的。他费劲地弯下腰,给叶钦拿了一双崭新的棉拖鞋:快进来,外头冷不冷?不冷。叶钦自己弯下腰把拖鞋摆好了,踩进去,大了。哎呦,叶钦来了,那个拖鞋你爸特地给你新买的,还合脚吗?一个扫着淡妆的女人从里屋出来,沾着水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是这个叫岳君的女人,半道上横插出一只手,打碎了叶钦的家庭和童年。叶钦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问叶文蔚:你不是说查出什么病来了?要紧吗?像是怕他跑了一样,叶文蔚拽着他的胳膊: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要紧不要紧的?你回来了,就什么都不要紧了。饭桌上的确已经摆好了三碗腊八粥,还有几样家常菜,红烧肉红烧鱼,麻婆豆腐糖醋排骨。都重油重盐的,叶钦只是看着就没什么食欲。尝尝这个,你小时候就爱吃甜的。叶文蔚夹了一筷子排骨给他。岳君也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你难得回趟家里,我和你爸也不知道你最后会不会来,就捡着你小时候爱吃的菜做。叶钦咬了一口排骨,抿了抿嘴唇:你不要吃得太油腻。这个你,自然指的是叶文蔚。岳君却先开口了:我在家也不让他吃这些大鱼大肉,只有你来了,才给他开开荤。但有时候他就非要吃这些红烧糖醋的,我也管不住。又带着点责怪的意思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听见没有?叶钦都让你忌口。叶文蔚窘然里带着点高兴,挠了挠花白的头发:那就少吃点。三个人没什么可聊的,主要是叶钦和他们没什么可聊的。等叶钦慢慢喝着粥的时候,岳君也不顾他碗里的肉吃没吃,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肉:叶钦,你弟弟我没弟弟。叶钦咽了嘴里的粥,很直白地打断了她的话。岳君求助地看了一眼叶文蔚,叶文蔚清了清嗓子:叶朗最近要毕业了,他也是学表演的,你能不能,给他找点关系,让他少走点弯路?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事儿吗?叶钦放下手里的汤匙,直接站起来就往门口走。叶钦,叶钦,叶文蔚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又热又潮,你小时候就这样,多少年了,你这个一上来就急的毛病能不能改改?叶钦转身正对着他,几乎是平静地问:应该改的人是我吗?第30章叶钦, 叶文蔚口气放软了许多,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怨我, 但是这个事不是叶朗的错, 你何必迁怒他?不是他的错, 难道是我的错?叶钦依旧是很平和的口吻。叶钦, 这个事儿是阿姨求你爸跟你说的。大过节的, 你别跟你爸吵。岳君也站起来, 有些手足无措地绞着手指。你求他,是因为你觉得他有这个资格问我要什么吗?叶钦进门以来, 第一次正眼看了岳君。叶文蔚的那张原本就紫红紫红的脸涨得更红了, 斥责道:叶钦, 你到底是个晚辈,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个晚辈, 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态度,也没人教过我对长辈应该是什么态度,所以我就一直这个态度。叶钦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你一向知道我是这个态度,却非要让我回来一趟, 何必呢?对,我是亏欠你, 叶文蔚烦躁地一抹头发,但是我也一直想弥补你,但是你一直跑一直跑, 连个家门儿都不进, 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想吵架。叶钦挣开叶文蔚的手,转身走出餐厅。你要这样闹到什么时候?!你再怎么跑, 也是我叶文蔚的儿子!也就是跑到天边去,也是姓叶的!叶文蔚重重地拍在餐厅门框上,怒不可遏地瞪着叶钦。这么多年,虽然和叶钦的关系远远谈不上融洽亲密,但叶文蔚从来没对叶钦红过脸。这一次,却是为了那个女人的儿子。叶钦站住脚,背对着叶文蔚,眼泪就含在眼睛里,声音却是平稳的:对,我是姓叶,也的确是你儿子。这是无论我多遗憾都无法更正的错误。你和我妈的事,你和任何人的事,我都无权插手。你说我一直跑,但是你要我回来的时候我都回来了。如果你愿意仔细回忆一下,就能发现我自己的路也是从一无所有走出来的,从来也没人给我搭过任何一座桥,更谈不上少走弯路。你说叶朗是无辜的,我也认可。但他对我而言,他是一个侵略者的儿子,绝不比任何一个陌生人更可亲,我也做不到那样的宽宏大量,和他表演兄友弟恭。岳君就像是没听见叶钦说的侵略者三个字,站在叶文蔚身后给他顺着气:叶钦还小呢,你别和孩子置气。叶朗的事我们慢慢来,叶钦总会想通的。叶钦轻轻笑了一声,和刚刚的平和口气已经截然不同:真是做梦。说完就在叶文蔚的怒吼中拉开门出去了。冷冽的北风打过来,眼泪很快就被吹干了。叶钦心里甚至说不上是愤怒的,这个房子发生的一切早就不能让他感到愤怒了,他只是觉得荒唐,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叶文蔚还认为他会帮叶朗少走弯路?他在最初的时候,其实也有过类似荒唐的期盼。他期盼哪怕有那个女人在,叶文蔚还能依旧像原先一样对待他。但是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圈子,一个四个人的圈子又怎么可能分毫不差地裂成两个?自从叶朗出生,叶文蔚的重心就全都放在了那个圈子里。他也不能说是不疼爱叶钦,但是那种疼爱,就像是在完成一项阶段性任务,只要偶尔把他疼爱一下,就打上一个对勾,并且在有效期里都不用再完成新的任务。这个有效期,从最初的一个礼拜,延长到一个月,直至叶文蔚把这个疼爱简化成每年一次的生日蛋糕。到了叶钦伤了腿的那一年,何玉谦联系叶家到医院来签手术同意书。叶钦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时刻。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止痛泵在旁边滴滴地响。他知道自己在发烧,眼前跟飘雪花的电视屏幕似的,耳朵里一阵阵地嗡嗡响。他不断地舔着干裂的嘴唇,想着要是能昏过去,一觉醒来就都没事儿了该多好。但是他昏不过去,止痛泵不能连续上,手术之前都得断断续续地疼着。叶文蔚什么时候来?叶钦不知道问了何玉谦多少回,得到的答案都是快了、马上。当时叶钦对于时间长短的计量是不同于平常的,但是尽管如此,那个流逝的速率也实在是太慢了。最后叶文蔚那张大汗淋漓的胖脸终于出现在了病房里,带着焦灼地问叶钦:同意书我签好了。你怎么样了?疼吗?其实这完全是一句废话,叶钦的腓骨骨裂严重,让他签字同意的手术就是要往叶钦的小腿里打钢钉,他居然还要问问叶钦疼不疼。再骄傲再倔强,那时候的叶钦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憋着眼泪跟叶文蔚说:我想喝水。叶文蔚揉了揉他的头发,有点抱歉地跟他说:待会儿我让玉谦给你带瓶水过来,爸爸得先走了,家里还有点事儿。他的目光有点躲闪,没看叶钦。那是自打他妈妈离开之后,叶钦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叶文蔚:你等我做完手术再走,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