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景张了张嘴,漏出来两声咳嗽。在场的太医都是高手,立刻就能判断出这是什么迹象。刘子贤仰着头,担心道:王爷!宋太医刚刚屏气忍耐,气血岔到了肺里头,已经伤到腑脏了!荔王有些吃惊的看了他一眼。忠义之士!他对着刘子贤夸奖道。随即一摆手,看了一眼站在周围的侍卫。侍卫上前,伸手就是两巴掌,将人惯到了地上。荔王扭过头继续看着宋春景,道:还不肯交代?宋春景唇色肉眼看见的往下褪,声音嘶哑道:当时,皇上先出了事,下官扑过去抢救,紧接着淑嫔出了事,宫女也喊人他盯着荔王,竭力忍耐着,慢慢道:皇上同嫔妃一同出事,自然是先顾着皇上。皇后娘娘临危不乱,要下官去救治淑嫔,可淑嫔骤闻皇胎出事已经气血下沉,女人生孩子一直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大出血更是万分之一的活命机会,她那会儿已经开始涌血,无论如何止不住了。下官同许太医,即便拼劲全力也回天乏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下官必然想救,否则于心何忍啊?他反问道。一副悬壶济世,大公无私的模样。荔王长长的嗯了一声。许太医也在,可为下官作证。宋春景又提醒道。说完几句话,他脱力般靠在了身后木头桩子上,痛苦的闭上眼。眉间尽是竭力忍耐。一旁,指尖滴滴答答还在不住往下淌血。场面残忍骇人。荔王听完点了点头。心中却不为所动,森森道:许太医呢?怎么说。许灼差点吓破胆,闻言一激灵,额头上的汗珠滴下来,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荔王攸然叹了口气,对着宋春景冷笑一声:嘴硬。继续。他用下巴点了点行刑侍卫。心狠手辣的行刑侍卫绷着脸,目光狠戾,一次拣起三根皮绳,捏成一股,高高向后拽起众人不忍再看,俱都转过头。宋春景抬起眼,狠狠盯着那皮绳。侍卫手行至最高处,眼看就要松开,千钧一发之际等等!宋春景瞳孔攸然一缩,突然喝道。行刑侍卫一顿,犹豫的看了一眼荔王。就这一眼,给了宋春景片刻之机,他道:王爷,可否换一只手?荔王一皱眉。宋春景咬着牙,这种危机时刻,竟然微笑了起来。我这双手,是救命的手。他道。荔王已经极其不耐烦了。心道:要的就是你这双诊脉救命的手!我这手里,有东西。 宋春景赶在他发话之前说。荔王犹疑了,心不安的跳了跳,问:什么东西?宋春景额上冷汗一层一层的往外撵,白如玉璧的脸像刚被雨水冲洗过。这点落魄,丝毫影响不了他的镇定。眼角眉梢微微向上一抬,嘴角也跟着向上挑了一分:当年皇上带着太子御驾亲征,我随侍左右。太子在战乱中受了伤,不省人事,要施针方能逼出污血。但是战场杂乱颠簸,恐怕有失,当时人手奇缺根本无人递针,也怕耽误了功夫,便将针穿肉而带,捧着装沸水的玻璃瓶,一路跑到皇上帐中万钧一发,救了太子。这手,正是当年带针的手,他喘息着,笑道:王爷若不信,可上前查看,腕间一十三个针眼儿,便是当年留下的。之后皇后嘉赏我忠义,赐我一套金针。那针,此刻还供在家中,月月初一十五擦洗,不曾落灰。他似乎实在疼痛难耐。话半一顿,硬抗了过去,才道:这疤痕是为皇上太子效力而留,也是下官荣耀,王爷若是毁了,下官内心实在不安。荔王今日打着无论如何要他命的心思而来。此刻却犹豫了。他抛出旧恩,估计也知道在劫难逃。这恩情说大也大,说不大,也算是分内之事。平时若是单拿出来说,难免有招摇的嫌疑。此刻说来,倒像是荔王故意找皇帝的茬一样。荔王清了清嗓子,这事,本王怎么没听过?宋春景又侧头咳了几声。当年皇上御驾亲征,何其神勇,王爷竟然不知道吗?这能说不知道吗?这种大事都不知道,传到皇帝耳朵里,指不定要说他故意忘了。荔王想立刻砍了他。皇兄英勇无匹我当然知道,本王指你穿肉带针的英勇事迹。宋春景恍然大悟了一声,王爷是说这事啊!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却是千真万确。他忠心耿耿,无比恭谨道:下官平日也不敢挂在嘴边,辜负皇恩。荔王:宋春景嗳了一声,十分无奈:王爷若是不信,可来看看。说完,他似乎是怕荔王不看,还说什么不知者无罪的话,抬头随意的看了四周一圈,诸位同僚若有不信的,也可上前查看。无人敢动。荔王深知,一旦看了,此事就非常难办。而宋春景说的笃定,连几个针眼儿都讲的清清楚楚,八成是真的。正在此时,何厚琮朝着荔王行了一礼,匆忙连爬带跑到了宋春景身边。荔王还未来得及制止他。何厚琮已经躺到地上,仰面朝天,瞪着大眼看了一眼宋春景朝下扣着的手腕。腕下血红一片,碎肉汇聚成血滴,不住的往下掉。他冷汗唰的一声出来了。宋春景垂下眼皮,眼中漆黑无光,定定看了他一眼。何厚琮预备一头扎死到太子麾下,豁出去了。大喊道:王爷啊!确实是有!嚷什么!荔王呵斥道。是、是何厚琮爬出来,退到了原来位置。荔王脸黑成了一片。好、好,好。他一连三个好。没什么好气的瞪了何厚琮一眼,神色非常不耐,换!给他换!另一只手!心道我看你还能如何。行刑侍卫将皮筋高高拉起,轻轻放下。小心翼翼的拆了下来。绑到了另一只手上。闫真心惊胆战的看着地上积攒的血洼。荔王冷笑了一声,这只手没问题了吧?慢着,宋春景说,这手也不成。下官行医救人,诊脉捉药全靠着这只手。他认真的说:这手欠着债,将军府的小少爷靠它学医,皇上亲口说过,让下官好好教,若是教不成了,岂不是违逆君命吗?是要杀头的。他诚恳道。在场有几位对将军府的那小少爷的身份心知肚明。这下,连跪在地上的院判都震惊的望着他。荔王自然也知道。宋春景看了一眼荔王放在台面上的圣旨,诘问道:皇上给王爷下的旨意叫旨意,给下官下的旨意就不叫旨意了吗?若是王爷不怕忤逆皇命,就算剁了下官的手也行。他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眼前积攒而成的小血洼。世间有人不怕吗?荔王脸色青白交加。何厚琮一颗心掉回胸膛里,觉得自己白来一趟。这宋太医熊心豹胆、能耐过人,根本用不着别人救。荔王额上青筋直蹦,蹭的站起身,换鞭子!抽他!这老王爷一直扮猪吃老虎,一副镇定自若衷心样,此刻暴跳如雷的指着他,全然不顾什么贵人体统与皇家脸面,怒吼:给本王往死里抽!!听到这话,宋春景将完好的手用了用力,伸展了一些。用鞭子是轻易抽不死人的,即便真的抽死了,荔王也难免落一个苛待罪犯、滥用职权、暴虐私刑的名声。他不为人见的,微微松了口气。侍卫取了鞭子来。那鞭子也是动物的皮晒干了拧成的,又重又结实。只看着就叫人心中胆颤。侍卫抄起鞭子,轮圆手臂,呼呼带风的挥了出去啪四周尽是回响。闫真紧紧闭上眼,将头转到了一侧。随即他鼻尖轻轻一动。猛地睁开了眼睛。靠后一望,并不长的通道尽头处出现一个人。此人自门边现身,并未理会守门侍卫的跪拜。匆匆几大步,衣袍兜着风。转眼到了跟前。殿下!闫真喊了一声,差点委屈的哭出来。太子越过他,一脚踹开拿着鞭子的侍卫!然后一转身,拔出了那侍卫別在腰间的剑。一声剑鸣,响彻刑部大牢。刺啦来人踏着最好的绣娘三月才秀得一尺的锦纹墨靴,身披暗沉沉的漆黑斗篷,匀称的肌肉线条将衣服撑起的恰到好处,侧脸古谭无波。只微微皱着眉,泄露出他此刻的情绪:狠戾、怒气,还有汹涌的杀气。他手持长剑,腕动,一剑挑开束缚宋春景的绳子。横眉剑目,视线所及,连地上的血迹都没有漏下。太子细细打量着宋春景身上染血的衣裳,小心翼翼的将他托起身。对着他身上的见血的鞭痕,低声道一句:我来晚了。言罢直起身,居高临下扫了荔王一眼。眼中酝酿的杀机汹涌肆虐,叫在场众人心中俱都一抖。太子手微微一动,将剑随手一扔,呲一声,稳稳戳到了地上的血洼里,溅起几丝血点。这一下仿佛戳到了荔王心脏里,他张着嘴退后几步,直叫板桌顶住腰才托着身体没有瘫倒。第35章宋春景借力站起身,垂着手,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过了一会儿,嘴中才轻描淡写道:不晚,鞭子轻易抽不死人。太子领略了其中意思:与早晚无关,即便你不来,我也死不了。虽然状态不好,却还有精力耍嘴皮子。太子吊了一路的心,略微放回了胸膛里。你、太子怎么来了?荔王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额头出的汗滚滚而下,不是已经南下了吗?是已经南下了,走到一半,想起来还有一事未处理,太子盯着荔王,目光舔血食肉:这事如鲠在喉,憋的我难受。什么事?荔王用手扶着身后桌子,问道。猎场行刺一事,我思来想去,不能轻轻放下,太子为难道:不然南下路远且长,若是贼心不死,又想要我的命,岂不是防不胜防?荔王强自镇定:不是,凶手不是淑嫔吗?皇叔真的认为是淑嫔吗?太子意味深长道:侄儿不大信。事实如此,太子不信,可找皇上申诉!荔王说着,扶着桌角坐到了椅子上,喘出一口浊气。太子一笑,没来得及跟他扯皮,闫真在一旁,重重咳了一声。抻着脖子提醒太子道:手宋太医的手太子看了他一眼,瞳仁飞快一晃,转到了宋春景身上。宋春景靠在柱子上,似乎非常难受,说话间冷汗一层一层的出。指尖麻痛感异常强,无法忽视。那疼痛如跗骨之蛆无法摆脱。太子视线一垂,看到他袖口湿了一片。他一伸手,捞起宋春景一直垂着的、分毫未动的、僵硬的手臂。手上立刻染了大片血。再看那手:碎肉模糊,向外狰狞的翻滚着,血红一片中露出一道道森森白骨,五个手指,竟然有四个被打的关节骨外露!红白顷刻迷了太子双眼。宋春景只觉眼前发黑,视线无法聚焦。紧接着,耳畔嗡嗡作响。他觉得已经坚持了很久,其实只是眨眼间而已。脚下一软,天旋地转般倒了下去太子一抄手,将昏死过去的人接到了怀里。他盯着那手,胸前剧烈起伏。伤手完全暴露出来,未经处理无法自凝,仍旧滴答渗血。甚至已经染红了半边衣裳!太子低着头,刹那间脑中混沌难以理清。无数念头匆匆闪过,他心道:我真的来迟了。千军万马不曾叫他退却半步,泰山崩于前也不能叫他变色,甚至皇帝愤怒的质问也不能叫他害怕一点点。此时,他的手却颤抖的几乎抓不住那胳膊。太子只觉心中一空。像登上惊险高峰,攀折下来一朵雪莲花,用冰块捂着、用密室藏着、用锦盒装着,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却被人任意抖落到泥土中,用力践踏。这花沾了土、滚了灰,被蹂造的不成样子。心中的锦盒空空如也。他已经过了年少时盛气暴躁的时期了。多年磨炼叫他收敛心性、不形于色。同时杀伐更加果决。千百个日夜磨炼出来一个人人敬畏、叫人闻风丧胆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