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山公路平坦,山下往苏河市区去的路有和国道的重叠区域,也有穿过城乡的小道,路并不算一马平川,桑野贴在窗上的脑袋和额发,时不时随着道路颠簸轻微颤动。看起来可怜极了。林烝向他伸出手去:过来我抱着你。桑野只当自己没听见,眼睛放空看向前边的座椅后背。林烝的手落在他手臂上,桑野才嫌恶地转过身去,拒绝他的触碰。林烝有些生气,觉得桑野这人简直给脸不要,他原本就烦躁得很,这会儿更是忍不住,拉住桑野的手臂就往身边一扯。桑野根本承受不住,眼一黑就栽过来,掐着林烝的手臂在两人就要抱上的时候狠狠一推,林烝被他推得撞在车窗上更是火冒三丈:桑野你!我?桑野有些虚弱的笑声从他身边传过来,他胃疼得直不起腰,只能弓着身体,他从林烝下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漂亮的脸。车窗外面一盏盏路灯闪过,或暖黄色,或惨白色,有时候更是大片的黑暗。林烝在那黑暗里看见桑野的眼睛,他眸色深处微微有一点色泽,如果当年阿野妈妈嫁给一位外国青年,或许桑野的眼睛会是漂亮如水的碧色。明明是黑暗的,什么也看不见的。林烝却好像能看见他的眼睛,看见他眼睛里的陌生和拒绝,看见他眼睛里的不屑和厌弃。林烝听见桑野的低声慢问,他问:我怎么了?又问:我怎么了,和你有关系吗?林烝喉咙里哽住,手上抓住桑野手臂的力道更紧,只是这一回没有骚包的娇气精要他来哄。桑野似乎是笑了笑,林烝察觉到一点气息的变换,桑野带着笑意的声音很虚弱,他说:你来找我,真是谢谢啊,英雄救美的感觉怎么样?林烝冷哼:不怎么样。是,美人儿不领情啊,他可不是美人,桑野自嘲说,你来找我,用什么名义来?你不觉得好笑么?情人来管我应酬喝酒,把自己地位放错了吧?他每讲一个字,脸色就更白一分,每一个字所花费的力气都把他的皮肉割开。他察觉到了,一点林烝和之前不一样的地方。林烝在紧张。桑野也在,他紧张得胃连带着喉管都在疼痛,他太害怕了。你喜欢我?桑野突然问了一句。和上一回他们在绵山的旅馆里桑野确定又得意的那一句你喜欢我!不一样,这一回他是带着疑问的,他捉不透了。林烝不自觉攥紧了另一只手,虚握成实,掐进肉里,林老板保持僵硬的冷淡问:你在说什么?好像他听到的是一个笑话。桑野松了口气。别太在意我,林烝,桑野坐在林烝身边,头搭在他肩膀上,动作亲昵,说的话却很薄凉,他彻底没了力气,只低声说,没必要,也不值得。林烝没有傻到去问一句为什么,林烝只淡淡说:别多想。他说得太轻松,桑野脑子疼得里面的神经都在颤,混沌间就当了真。林烝把桑野抱起来放在腿上,微微按压着他的胃,暖热的手掌让桑野舒服不少,他自觉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让彼此舒服就是他们之间的准则,其他的什么情啊爱,他们都不要。桑野说:有时候我说喜欢你爱你,不管在床上还是床下,都不作数。谁当真了可太傻了。林烝点头:阿野很有经验,看来以前傻过不少人。你觉得我和他们一样傻吗?林烝心里想,觉得,我骂我自己。桑野稀里糊涂地想,这人有病,骂他自己做什么。想法顺着疼痛一瞬而过,桑野忘了刚才他们在讲什么,他太累太冷,闭上眼说:我睡一觉。林烝便摸着他汗湿的头发,在他苍白淋汗的鬓角落下一个丝毫不见洁癖的吻,柔声说:那就睡吧。桑野微一点头,打盹的片刻醒过来一瞬,软软抓了林烝的领子说:我不去医院,带我回家。林烝一皱眉,桑野咬着嘴唇说:我不去医院林烝亲他的额角,当下就哄说好。反正玉华庭院旁边的私立医院是他的,他可以把医生请进门。桑野这才放心地倒在他怀里,被汗打湿了的头发贴住他的脸。林烝拨开一点,低头感受他的潮汗和疼痛,又察觉到他的不安,安抚地摸着他的背脊。桑野微微放松了一点,但还是紧张。他害怕医院。医院是白色的,随处可见康乃馨和雏菊,它们的颜色有时候比苍白的墙壁更加苍白。法国的那家疗养院,墙壁刷着鹅黄色的漆,花瓶里永远放着新鲜的花,推开窗户就能闻见花园的味道,微微一偏头,就能在病床上看见外面的一小片天空。桑野作为病人家属,时常对着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发呆。那棵树树龄有两百年,一个人环不住树干,无论春夏它都那样茂盛,哪怕是冬天,也有一段待发的生机。和床上的病人一点也不一样。那个漂亮的女人是被豢养的鸟儿,失去了主人的爱护,也失去了曾经的翅膀,她看向窗外只会觉得人生无趣,她看向窗里她又受够了这样被笼装的人生。她的皮肤已经不能算是苍白,她在苍白里透出了灰暗的黄褐色,没有鲜活血肉支撑,只剩空空如也的皮囊。她枯如老树的手微微搭在儿子的手上。她说:阿野,你要活得快乐又自由啊。桑野的目光从窗外挪进来,盯着母亲的手,然后缓慢地把手抽开,少年的桑野已从幼时的天真浪漫便得悲悯,他说:你们都不爱我。桑野妈妈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顺着枯而细软的发丝消失于无,她伸手想再碰一碰儿子,桑野却躲过了她。少年的桑野知道自己母亲已经命不久矣,她的肠胃已经变得非常脆弱,并发症让她不堪一击,枯瘦的血管甚至就像承不起输液针头的重量。仪器已经撤去,她的将死让所有人都陷入悲伤,桑野的外公和桑野的舅舅,以及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婆,他们都很难过。为桑野的妈妈难过,也为桑野难过。她将死,抛弃了生活,抛弃了所有,也抛弃了她的孩子。她的声带再没有那种天真的活力,再不会和她的孩子一起吃一碗甜豆花,她撑不起那条素雅的棉布裙子,也不会再坐上自行车后座。桑野呜咽一声把头埋进掌心,少年嘶哑着声音控诉:你们都不爱我!那为什么要生了我啊?他牵住母亲挣扎着伸过来的手,甚至不敢用力,桑野把她的手贴在脸上,贪恋母亲曾经的温柔,摩挲过他面颊的、丰润柔软的手。干枯的触觉像是磨过一块树皮,桑野眼前已经被眼泪弄花,什么都看不清。在那只手越来越冷的时候,桑野才微微冲母亲露一个软弱的笑,送了她最后一程。青黄色的树叶落了满地,叶片上的灰尘昭示着它们将归尘土,黑色的伞像徘徊在树梢的乌鸦,花海变成血海,湖水变成沼泽,满月挂在天上,勾起食人狼兽的血腥愿望,桑野不安地紧闭双眼,无法从梦里挣脱醒来。你们都不爱我。他在发颤,林烝贴得很近才听清他的呢喃。桑野脆弱的质问让一切的脸面、争斗、掩饰和虚伪统统碎裂,像一面碎掉的镜子,让他和林烝在镜面背后看见彼此。林烝痛苦地托住他的后颈,贴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阿野,有我爱你。挣扎里桑野像是醒来,像是听见了,他难受地缩得更紧,不知道是因为胃疼还是其他,林烝俯身抱紧了他,桑野勾住他的脖颈一声呜咽。他太脆弱了,小小的星球上有火山和猴面包树,而他只有四根看似张牙舞爪的刺。一根叫做骄傲,一根叫做微笑,一根叫做无依无靠,一根叫做我不爱你。林烝抱紧了他的玫瑰,亲吻在他汗湿挂露的花瓣上。于是玫瑰一遍又一遍瑟缩着向林烝重复,一层层垒起薄薄的自救的壁垒。桑野无知觉地回应林烝的话,他只想保护自己,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爱你。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枚小鼠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岸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人都爱夏习清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想家·昏睡很久,直到外面不夜的街灯闪过他的眼睛, 桑野睡梦里皱起眉头, 不耐地哼了声,眼前的光亮很快被散发着热度的手掌挡住。桑野脑袋里像针扎一样疼痛,醉酒的痛楚让他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桑野睁开眼睛, 凝视着面前的黑暗。不知所措的呆滞随着昏睡里颠簸破碎的话一点点凝在他的冷汗里。林烝说的话他都听见了。这才是最让他难堪的事情。以往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在伴随着惊惧和慌乱到来的时候, 他本能地想选择逃避, 因为他对之前的情人虽然会有绝高的欣赏,但都没有任何的依恋和不舍。就像之前他对林烝说的话那样,他在床笫之间,或是玩笑的时候也会说一声合适宜的爱你,但那都不过心的。他知道面前的人只是停靠一时的情人,他知道自己对于他们而言也不过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跫音不响, 三月的春帷不揭, 林烝是一座寂寞的城,而桑野紧闭窗扉。隔着墙和瓦, 隔着一道心门,彼此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却谁也不愿在清醒的时候承认。是来之怪也,是得之太易,当穿廊过门的春风兜头把他们两个一浇, 再贫瘠的土地也蠢蠢欲动发出了新芽。那些生命顽强的草籽就好像忽如一夜来,荒漠没有做好准备,深渊也没有做好准备,他们手捧初生,小心翼翼。桑野看着眼前的林烝的手掌,车窗外的街灯偶尔从他指缝里漏下一点点闪过的痕迹,桑野突然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首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没有光照耀的地方,该来的春天还是会来,苔花只有米粒大小,却学着牡丹一样朝气艳艳地开。在此刻桑野清晰地听见自己心底深处花开的声音,在层层迷雾里,在重重壁垒里,在荆棘城堡当中,脆弱易碎的玻璃盒里,那朵玫瑰慢而坚定地开了。桑野的心肺都跟着一颤。他怎么敢他不敢。爱情是奢侈品也是毒药,他想要又不敢要。直到汽车缓缓停下,林烝坐在后座显然早就察觉到桑野的醒来,他遮住桑野眼睛的手没有挪开,他们心照不宣地害怕着这件事,他们谁也不敢先开口提。先开口的人一定会输。到那时候,挣到了面子之后他们会很快离开彼此,因为他们对爱这个字一笔一划里的深刻情感都太过陌生,近乎到了忌讳的地步。骄傲的冰冷的浪荡的岁月是他们空虚的情感里的全部,他们谁也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他们心照不宣地害怕着恋爱,幼稚地用装模作样遮掩心知肚明的事实,假装自己不知道,又惶恐于对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停下车之后司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车里很安静,他们总不能这么尴尬地坐到地老天荒。林烝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桑野听见他说:阿野,醒一醒,到了。林烝把一个家字咽进喉咙里,他没敢提,现在提什么都敏感。桑野顺势动了下僵硬的身体,后半程他是躺在林烝腿上睡的,座椅不宽,他全身都有点发麻。林烝察觉到桑野的眼睫毛刷过手心便松了手,两厢一对视,又同时微微错开视线这就更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于是他们两个又大大方方地来回打量对方,越看越觉得喜欢,可他们谁都不说。林烝低声问:胃还疼吗?桑野揉着肚子觉得林烝说话的声音太温柔,他又仔细回想一下,又觉得他和从前的语气没什么两样,温柔这个形容词大概率是他带了主管判断的滤镜。林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且淡,桑野回复他说:不疼。说话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柔软毕竟眼前这个人刚才说过那么多遍的爱他,他硬气不起来。但是这种柔软让他觉得自己好奇怪,桑野忽然拧起眉头看向林烝,瞪他说:要你管?这种状态才好些,比较像平常的他。林烝脸色微微变了变,方才他察觉到桑野醒来,也察觉到他的僵硬,林烝便猜测桑野是不是都听见了他的告白告白这个词太纯情了,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他听见桑野像撒娇一样贴心又温柔的声音心也要化了,可谁知道桑野立马又在下一秒竖起了身上的刺。这让林烝很是觉得羞恼,就好像是泡沫经济山崩于前,而两个人里面只有他是最后一个接手比特币的loser。但他看起来好像丝毫不介意桑野前后变脸一样的变化,林烝把外套往桑野身上一拢,推开车门就把他抱走了。别墅大门很快打开,司机把车开走,桑野被林烝安顿在床上,捞热水毛巾给他擦了身上的汗,换上睡衣睡裤,空调里吹出暖风。桑野往鸭绒被里缩了缩,把自己卷成一团,像甜酒糯米饭卷成的寿司卷,卷着他的弯弯绕绕,卷着他的小心翼翼,卷着他的疼痛,只露出一个黑咕隆咚的发顶。林烝看了他一会儿,也没管他,给旁边的私立医院打了个电话,医生很快就到了。桑野不喜欢医院也不喜欢医生,他们说的话无非就是那些病人有胃溃疡病史,呕吐物带血很有可能是饮酒过度导致胃粘膜再次损伤他还卷着一团,只有一只手被林烝牵出去露在外面,冰冷的药液顺着软管和针头灌到他的血管里,这让桑野在半睡的迷糊中不由自主地想起法国疗养院和他枯瘦的母亲,药水的气味让他胃里的恶心反复加重,桑野明显地挣动不安,在被子里咬住了食指指节。医生的话很快中断,想要看桑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林烝想要拉开被子,却被桑野伸出手来攥紧了被子不叫他动。林烝:阿野?桑野没有说话,林烝靠近了些,强势地拉开被子把他暴露出来,桑野乱糟糟的头发蒙着眼睛,躲在臂弯里说:叫他走。他说的是医生。医生仔细看了下桑野露在外面的手,确认没有过敏症状和其他意外之后,向林烝点了下头。林烝松开被子,桑野很快再次把自己蒙住。他听见外边林烝似乎在和医生确认明天做胃镜检查的时间和注意事项,以及医生推荐要做的内镜下治疗,随后又听见医生说起了百年如一日的忌口和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