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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1 / 1)

船行数日,天气晴好,顺风顺水,途中没再入港补给,水手们慵懒地聚集在船舱下棋、闲扯,值班的水手在主甲板上追赶一只从厨房里跑出的鸡,大厨拿把菜刀,一只油腻的手往围裳上搓。小陈郁趴在窗上,听着舱外的笑声,看了看天,他敏锐感应到潮湿的水汽在空中凝聚,他喃喃自语:要起雾了。陈端礼坐在书案前,正在翻看账本,听到儿子的话,他抬起了头。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在午后逐渐为雾气遮蔽,海船在雾中行驶,白日见不到太阳,夜晚见不到星辰,舟师的牵星板在这样的天气里无法使用。陈端礼待在针房,和顾舟师看顾罗盘针,他担心航线偏离。起雾时,他们正要经过昆仑洋,所谓去怕七洲,回怕昆仑。昆仑洋沉舟无数,暗礁遍布。其实以顾舟师的多年老经验,哪怕在雾中,他也能让船安全驶出,陈端礼随后离开针房,返回他的寝室。陈端礼走后,顾舟师的助手,也是他的侄子顾常问:伯父,陈纲首的船,当年是不是真得在昆仑洋搁浅,还遇到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舟师喝止:尽听别人胡说八道!顾常没敢再问,委屈巴巴走到外头看雾。夜晚,船上寂静,身边的伯父寡言又严厉,顾常觉得无趣,把手中的一份海图翻来翻去,自言自语:常言道昆仑洋会针迷舵失,人舟孰存,我听费通事(翻译)说,那是因为昆仑洋里有鲛邑,是鲛人的故乡。鲛人在鲛邑附近施下法术,令海船迷失,不许人靠近,由此昆仑洋才会这般凶险。顾舟师瞪了侄子一眼,训他:费通事爱说大话,他的话都是鬼扯。真有鲛邑,我这个老舟师会不知道?陈端礼进入纲首室,发现本来卧在床上睡觉的儿子不见,他叫来陈小,陈小也慌了,辩称:我刚刚才来房里,看见小东家还在。陈端礼忙和陈小寻找,这一夜起的雾,让他心神不宁。船里船外都没有孩子的身影,陈端礼站在艉楼下,瞧见登往艉楼甲板的木梯,想儿子白日喜欢到艉楼上看海。他攀爬上去,果然见陈郁站在上头,背对着他,小小身子隐现在雾气中。陈端礼喊他,陈郁却似乎没有听见那般,他无知无觉,很快消失在迷雾里。此时的陈郁恍惚无主,他被呼唤声引上艉楼,那声音似有似无,但能魅惑人心,那声音不是一人之声,像似无数人,却在陈郁听来如此的亲切,令他生眷意。这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唤声,呼唤的群体,似乎就在迷雾之中,似乎在深海之下。陈郁已经走到艉楼的边沿,他受到了迷惑,他攀上围栏,他身后传来父亲的叫声,飘忽而不真切,他没有回头,他坠向浓雾。从高高的艉楼,坠进大海,强大的冲力使得陈郁当即惊醒,他在海中惊恐的挣扎,冰冷和黑暗朝他弱小的身体挤压而来,一个浪起,他被卷进海里。呛进他腔肺中的海水令他痛苦不堪,他抓挠脖子,本能的想要呼吸,他就要溺死了,他拼命扑动手臂,极力求生,在绝望之际,他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不惧水,哪怕翻天巨浪也吞噬不了他,他在大浪中抗争着,终因年幼,他精疲力竭而濒临昏迷,却就在这时,他胸前亮起一团幽蓝的光,那是他脖子佩戴的海兽项饰在发光,那团光逐步扩散,直到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光中。当耀眼的光芒消减,一只庞大的怪物,用背部托住了陈郁下沉的身体,吼叫着冲出海面。陈郁昏厥之时,听到震耳的海潮声,潮声里夹杂着巨兽深广,令人恐惧的叫声。海船上的人们,在浓雾中只见到一对硕大闪亮的眼睛,看不清它的全貌,船员们大为惊恐,有人失声大叫,有人跪地祈求神明庇佑,有人惊叫奔逃。船工们退却了,趴在甲板上的身子瑟瑟发抖,他们甚至忘记去拉那些拴着绳索,正在水下试图搜寻陈郁的船奴。巨兽可怕的声音震耳欲聋,陈端礼笔挺站在艉楼上,他的腰身被戚部领死死抱住,潮水打湿他的衣服和发,巨兽的吼叫声过后,是一片死寂,戚部领勒住陈端礼的手臂渐渐松开,忽觉一股腥涩气息携风扑来,强势得让人后退,陈端礼却再上前一步,一个庞然大物遽然出现在他眼前。他认出了它,他伸出双臂,祈求着,巨兽迅速消逝,陈端礼的双臂一沉,陈郁落在了他的怀里。陈端礼搂抱住儿子,屈膝在地,他见到儿子胸前发光的铜兽,他拾起铜饰,神色哀伤,不停嚅嗫着一个名字:绫娘。那是陈郁母亲的名字,一个死去者的名字。陈郁昏迷不醒,躺在父亲的臂弯里,胸前的小铜兽闪着幽蓝光芒,那光芒映亮他的脸庞,他肌肤泛着鳞光,本该是耳朵的地方,长出了鳍,他现出了原身。陈端礼双肩微微颤动,把儿子兜进怀里,抱得更紧。听到身后戚部领的唤声,陈端礼脱下衣袍,镇静将孩子裹住,戚部领靠过来,亲眼见到纲首怀里失而复得的儿子,他为今夜所经历的事感到无比惊愕。主甲板上的水手们惊喜发现巨兽消失无踪,浓雾也渐渐散去,桅杆上的灯笼照见从艉楼木梯下来的陈端礼,他的风袍裹住一个小孩儿,那是他落海的儿子。陈端礼抱着他的儿子,在船上人员错愕眼神的齐齐注视下,缓缓返回纲首室。回到纲首室,陈端礼立即让戚部领去将船医唤来,身为武夫的戚部领,他是唯二看清怪兽模样的人,他从艉楼上下来时,脚软的几乎挪不开步。不只是那头怪兽震撼了他,他更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见陈郁被那头大怪物救上来时,变了模样,那不大像是个人。船医是一位三佛齐国的番医,戚部领将他送进纲首室,把房门一关,守在门外。戚部领本以为会听见番医的惊叫声,但一切都很安静。纲首室的房门紧闭,灯火达旦。船夫划桨的水声在耳边响起,窗外飘过一阵人语声,来自其它归航的客船,身后九日山已远去,陈端礼的回忆到此为止。那年陈郁七岁,陈端礼带他归国,在归国途中,船经昆仑洋,陈郁在雾夜坠海的事,对陈端礼而言,至今还历历在目。陈端礼低头去看床上昏睡的儿子,他背身侧躺,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拉得很高,遮住他的脸和耳朵,只有少许头发露在外头。当年因为落海且亲眼目睹巨兽,陈郁因过度惊吓而高烧不退,昏迷数日,期间,船上的人们对陈郁的传言也越演越烈。陈端礼为保儿子安全,在主甲板上召集众人,他手执一枚官府赐予的纲首大印,抽出腰间佩剑,下令谁敢再谣传,绝不姑息,将以法惩治。身为一船纲首,他有威震船员的能力,他能保护陈郁。多年后的今日,当这艘客船靠岸,登上陆地,陈端礼也必要保护他的孩子。作者有话要说:小铜兽:身小样萌,海马造型,擅长游泳,真是出门旅游的必备品。导演:鲛邑是陈郁母亲的故乡,所以接近鲛邑时,小陈郁会有感应。母亲那族的人也许想留下小陈郁,毕竟半鱼也是鱼。再具体的,导演也不清楚,咳。第22章 我心疼海面平静,客船轻轻荡动,沿着海岸行进,寂静的房间里,陈郁无声无息躺在床上,他在入睡,他正在编织梦境,做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他梦见自己毫无防备,遭人从身后推下化鲤池,他在水中挣扎,四周是碧色的池水,池水灌入鼻子、腔肺,他无法呼吸,他惊恐而痛苦,转瞬之间,他却又似在黑漆的海域里,在雾蒙蒙的夜里,他从船艉甲板上直坠入海,数丈的落差,巨大的冲击使得他被海浪卷进无垠的深海。在深海中,似乎有无数的鲛人在围簇着他,抚摸他的手脸,它们叙说着什么,用一种他能听明白的奇怪语言,他害怕极了,他不想跟它们走,他和它们不一样,他一定是在祈求着什么,也许祈求着母亲救救他,倏然,他脖子挂的小铜兽闪亮,幻变成一头庞大的怪物,怪物托起他逃离深海,冲出海面。海水飞溅,怪物愤怒吼叫着,声音震耳欲聋,他躺在怪物湿滑的背上,庞大兽体承载着他小小的身子,他和怪物一起悬浮在半空,他在极端恐惧和精疲力竭下失去了意识。但他知道是那头怪物将他送回到父亲的臂膀,他觉得应该是如此,因为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还活着。梦在继续,眨眼之间,小陈郁躺在父亲的臂膀里,晚霞洒进纲首室,高高的书架和书案投下长长的影子,也洒在木床上,在他们父子身上,他们染上一层暖暖的橙红色。陈郁安心而惬意,听着三佛齐番医在隔壁房间捣药的声音,他似乎闻到香药被碾碎时散发的芬芳气息,他举起光滑的手臂,在晚霞的照耀下摆弄手掌,看光影的变化。海风拂进窗户,带来海潮熟悉的气息,他仰头望向舱外,风帆鼓动,夕阳染红风向杆上立的木戴胜鸟,它的尾巴展开,迎风摆动,似面大扇子。绿色的旅人蕉叶子,在风中似大扇子般摆动,簌簌作响,隆都花盛开在嫩绿的枝头上,一簇簇,鹅黄色的娇嫩花瓣绽开,芬芳扑鼻。陈郁迈开小短腿,踩着凋落在地的隆都花,奔跑过一段小石径,跑进黎维武席地举行的酒宴,乐手们的演奏声随之停下,小陈郁扑进妍娘的怀里,妍娘抱住他,他闻到她身上亲昵的气息,他呜呜地哭。他在玩耍时被虫子咬伤,手臂上有一个小红斑,可疼。妍娘抱起他离席,她温声安抚,用戴着金钏的手,轻抚他的背,为他哼唱母亲曾唱过的歌谣黎维武,占城国流亡蒲甘国的王侯,妍娘是他的妾,深受他的宠爱,黎维武与陈端礼交情深厚,他的大院子里常有酒宴,他忙着自己的事,不大照顾小陈郁,都是妍娘在照顾。妍娘,那个像母亲般抚养陈郁的女子,却在后来为他所遗忘。他忘记自己幼年在海外的生活,忘记自己归国途中坠海的情景,也许是因为落海和亲见海兽受到极大的惊吓而失忆,也许是对自己半鲛身份的恐惧,也许是对和妍娘悲伤分离的抗拒,而今一样样重新浮现出来,而陈郁的记忆也得以完整。七岁的他,无论愿不愿意,他的生活经历了巨大的改变,从父亲带他回国那刻起。汪洋阻隔了他的思念与过往,也埋去他的秘密和恐惧。**泪水从陈郁的眼角滑落,湿润被褥,他苏醒了过来,他周身感觉到暖意,他身上的湿衣物已脱去,换上干燥,贴身的衣裳,而赵由晟那件沉重,潮湿的风袍,也换成轻软却暖和的被子。身下的摇晃感,让陈郁意识到自己还在船上,还在从九日山返回泉州城的路程上,他已离开梦境,回到真实中来。他不愿睁开眼睛,他怕看见自己的样子,他也不敢去触碰自己的肌肤,他很抗拒,甚至感到羞愧。他现在很丑,很丑,他想藏在黑暗之中,无人之所,谁也不要见。他待的房间寂静无他人,哪怕蒙着被子,他也能感应到,他的感官很敏锐,甚至能感应到客船接近海港前的潮气与风向。他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有他父亲的,兄长的,还有赵由晟的。阿剩也在,陈郁的肩绷得更紧,他很紧张。人们只要看清他怪异的模样,必然不会喜欢他,会厌恶,会排斥,谁也不愿与这样奇怪的他相伴左右。阿剩还会跟他做朋友吗?如果阿剩也嫌弃,那样太难受了。房门被轻轻推动,传来父亲的脚步声,父亲留下兄长和赵由晟在门外,他独自进来,并且随即将门关上,听着几不可闻的声响,陈郁猜测着他看不见的事。他感觉得到父亲朝床走来,坐在了他的身旁,无声无息坐着。门外,兄长和赵由晟离去,他们似乎走远了。陈端礼见到被子动了下,他清楚儿子醒来,他隔着被子,轻摸儿子的头,动作那么温柔,让陈郁眼里酸涩,让他感到委屈,他哽咽:爹,我是什么?我是人吗?如果我不是人,我该去哪里?陈端礼的大手搭在儿子的肩上,他回道:你是我陈端礼的儿子。无论有着什么样的模样,他都是他的儿子,是他与绫娘最珍爱的宝贝。陈郁眼眶渗出泪水,他声音约略带哭腔:我会一直这样子吗?哪怕他不去看,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不大像个人,他就是人们口中说的妖,祖母责骂的妖物。陈端礼笃定地说:不会,孩儿过几日会恢复原有的样貌。陈郁蜷曲的身子颤动,用手去捂住自己的脸,他是如此害怕再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浑身战栗。郁儿记不记得,多年前,爹带你回国,你落进海里,被救上来后,也是这个样子?陈端礼贴着被,压低声音在儿子耳边诉说。那一次落海被救,陈郁高烧数日后才苏醒,苏醒后,他记不得自己落海的事,哪怕他经常发噩梦,可他并不记得。那年,当陈郁苏醒时,他的鲛态已经消失,也因此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今落入化鲤池,他遭遇几乎相同的事,现出了鲛态,他是否能忆起往事?陈郁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是的,他落海后,就跟现在一样身上有鳞片,后来他就又变回人样。爹,我这次也会变回来是吗?我不喜欢这个样子。陈郁的手臂蹭过被褥,传来的感觉很陌生,哪怕知道会变回去,他内心仍是抗拒自己现在的模样。会的,郁儿别怕陈端礼轻声安抚,隔着被子轻拍孩子的背,如同多年前,陈郁落海后,连连做噩梦那般。屋中两人的对话声很轻,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陈繁和赵由晟都悄无声息地挨靠过来,两人同样在侧耳倾听,虽说听得不仔细,但能听见只言片语,再加之揣测,不难知道交谈的内容。在悄悄倾听的过程里,陈繁不时瞪向赵由晟,示意他走开,但是对方压根不想挪位。陈繁不清楚赵由晟知道多少,陈郁落池后是他所救,想来该看见的也看见了,但这是他们陈家的事,他不乐意外人参与。此时,看着赵由晟那张淡定的脸,陈繁觉得他怕是什么都知道,外头传陈郁是鲛女之子,也传了许多年,赵由晟肯定有耳闻。还不走,要听到什么时候?陈繁低语,撵赵由晟,陈家的事,与他姓赵的无关。赵由晟换了个姿势,他背靠舱身,两条大长腿笔挺,双手抱胸,他回道:怎得,船还没靠岸,陈大想赶我下水不成?陈繁以前最看不惯他桀骜欠教训的模样,但此时拿他没奈何,反唇相讥:偷听得许多,赵大郎做何感想?我心疼。赵由晟的话让陈繁明显懵了下,等他想确认自己是否听错,对方却早已走开。作者有话要说:由晟:别哭,我心疼。陈繁:来人,扔他下船!第23章 关禁闭的阿剩船靠岸,陈端礼让仆人回去,唤轿夫抬顶轿子过来,给陈郁乘坐。渡口人来人往,热闹喧哗,赵由晟立在船头,看起来沉寂,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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