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父口中的黄梅山便是同住在泉城的黄教授,由晟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父亲,我想在家自己读书。那就辟处静幽的房间,在里边安心研读,再不许像以前那般,尽到外头惹是生非。孩儿不敢。明年你又出仕去,这回去得远,哪还能管得到我在泉城的事。赵父自然不能听到儿子的腹诽,回家路上,看着骑马在前,器宇轩昂的儿子,赵父心里欣慰,给自己记上一功,只觉为期一年的不肖子改造计划圆满完成。**古莲寺的秋叶凋落,飞落在身,骑在马上的陈郁拍去枯叶,跟随的董宛说:小郎君,又是秋天了。董宛长高了个头,白白净净,脸上还带着稚气,他只能跑跑腿儿,负责牵马的是另一个随从,叫潘真,二十岁出头,为人稳重,管家潘顺的一个远方亲戚。陈郁来到驿街尽头,拐进一条不起眼的深巷,他在巷子的中段下马,董宛牵马,和他一起走至睦宗院外的赵由晟家。赵家老仆吴信接过马缰,女婢阿香迎来,将陈郁请至堂中坐,并上茶。听阿香说,赵母带赵由磬去寺里烧香,吴杵去了宁县接应赵由晟。陈郁呷口茗茶,见到一个清秀但陌生的小丫鬟捧着果品出来,他有一段时日未到赵宅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丫鬟。阿香对小丫鬟说:阿锦,把果子放上,和我上楼打扫。阿锦小声回:是。陈郁在屋中没待多久,就听到外头赵庄蝶的声音,立即起身,迎了出去。赵庄蝶身边跟着赵端河,两人还是老样子,端河瘦高如竹竿,站他身边的庄蝶还是圆脸,矮矮的,虽然他应该还是长了些许身高的。小郁,阿剩信中说他这月十五日到,就在后天。赵庄蝶消息灵通,他和由晟也有信件往来。我也听吴杵说了。自打天气转凉,陈郁就常让仆人来赵宅打听赵由晟几时回来。等人回来,要给他风风光光办场洗尘宴,就办在春风楼里!随着年龄增长,庄蝶的零花钱显然增加不少,壕有底气。等回来再说,怕是不妥。赵端河一向冷静,赵由晟的老爹应该不会赞同。春风楼是贵死人的地方,再说庄蝶和小郁的年龄也还不大适合去当酒客。赵庄蝶扁扁嘴:唉,有师勉叔在,什么都不妥。赵由晟的老爹赵师勉,高大,威严,不说庄蝶,其他睦宗院的小孩儿都怕他呢。三人到齐,结伴出门,在门口,赵庄蝶说:以前不知小郁也去庆舟茶坊听书,我和端河时常前去,我最爱听阔成先生说书。我也是,往后能结伴。陈郁很高兴,他们又聚集一起了。自从赵由晟去往宁县,陈郁和赵庄蝶、赵端河往来得少,最近他要回来了,大家又聚集,无疑,由晟是他们友谊四人组的主心骨。他们今日相约去庆舟茶坊听书,这是家深受市井小民喜爱的茶坊,说书人说的故事不仅接地气,还妙趣横生。也不知道贵为宗子端河和庄蝶,怎么会摸去这样的茶坊听书。庆舟茶坊开在一条通舟运货的濠沟旁,往来四海十洲的人员,热闹又混乱。陈郁会知道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在于这条濠沟,是通往市舶司水关的濠沟,但凡海商都曾乘船经此地,陈郁跟随父兄来过几次。庆舟茶坊门面朴实无华,屋内坐满茶客,他们三人都是老顾客,茶坊博士认识,直接邀请他们上楼,坐价贵茶好的雅间。三人选一处最佳的地点,既靠近说书台,又能看到窗外热闹的舶运和行人。客人落座,茶博士过来上茶,赵庄蝶忙问他今日说什么故事,上次听到一半的《张潮记》还讲不讲。茶博士报出今日说书人要说的故事名称,便就含糊其辞下去了。今日说不了《张潮记》,阔成先生被人打断了腿。待茶博士走后,上茶果的伙计偷偷跟他们讲。阔成先生怎么会遭人打折腿?赵庄蝶很吃惊,他喜欢阔成先生说的《张潮记》,故事里的张潮是个狡黠,诙谐的矮子,常为人打抱不平,智斗恶棍,豪族。伙计四处张望,低头小声:自然是编了不该编的故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把宗子得罪。伙计也是无知者无罪,他根本不清楚这三位客人里边,两位就是宗子,要不打死他,他也不敢这么说啊。哪个宗子做的?赵庄蝶大为吃惊。伙计还想说点什么,被茶博士喊走,茶博士显然眼力好,他应该早瞧出赵庄蝶就是个宗子。赵端河皱眉,思考了起来,他身前的那碗茶,热气袅袅,他似自言自语:莫不是那个老兵林忠放鹅的故事?他家和百姓家杂居,民间的事他知道得多。赵庄蝶懵了,忙问:端河,你说说是怎样的故事?老兵林忠家养鹅二十头,本欲待鹅肥卖钱,给女儿置办嫁妆,却不想肥鹅跑到宗子家田地,被宗子家恶仆一网打尽,吃得只剩一地鹅毛。赵端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嘴角沾着茶沫,轻轻用拇指拭去。不就是一个故事嘛,干么打伤人。赵庄蝶拿银叉扎蜜饯,突然动作停下,叫道:等等,我好像听说过!陈郁在众人之中,年纪最小,只是听,不过当赵端河说肥鹅被宗子家恶仆吃掉的时候,他比赵庄蝶反映快。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而且宗子家仆不只一头鹅也不赔,还很嚣张打伤老兵。远涯和他讲过这个故事,远涯还说那个老兵很有些本事,可惜青壮时出海,被船绳绞断一只手臂,因残疾而生活艰苦。赵端河瞪了赵庄蝶一眼,他这一叫,邻桌有人当即回头,赵庄蝶喝口茶压压惊,他低声:这个事就发生在赵几洲家的田庄是不是?陈郁和端河点头。奚王支系的全是贼驴,又来坏我们宗子名声,真是可气!庄蝶从银叉上咬下一颗蜜饯,嚼两下,恶狠狠道。这个赵几洲和赵几道是堂兄弟,他们那支系在当地宗子里头人数最多,而且不少人在宗正司担任职务。吃人家鹅还打人就很过分了,居然还把阔成先生也打伤!庄蝶越想越气,他要好一段时间听不到《涨潮记》,他义愤填膺:还有没有王法了,宗子犯法就当与庶民同罪!咳咳赵端河喝茶被呛。陈郁拿自己手帕,要递给端河,端河示意不用,他从庄蝶身上摸出一条来。没多久,庄蝶那条白洁的丝帕,被涂上花绿的茶沫,揉成一团,又塞回他衣兜里。陈郁安安静静听着两人交谈,涉及宗子的事,他不好说什么,只是想阔成先生不知伤得严不严重,往后还能不能说书。台上,新请来的说书先生登场,茶坊里的吵闹声渐渐静下,说书先生清喉,简单介绍今日要讲的故事内容。赵庄蝶觉得索然无味,不是他爱听的故事,他东张西望,见陈郁一动不动看着窗外,他问:小郁在看什么?陈郁在楼下看到郑远涯的身影,他乘坐一艘小船,行驶在濠渠上,他身边跟着一个同龄人,是保章正(天文官)之孙李世安,两人大概是要前往市舶司。陈郁手指楼下的两人,说 :是郑远涯和保章正的孙子。赵庄蝶忙抻长脖子往外探,他听说过郑远涯,他从陈郁所指的方向,看到站在船头的一名高挑男子,一手叉腰,腰间佩刀,威风凛凛,匪气十足,他好奇问:小郁,郑家到底是不是海寇?以前是。陈郁如实说。他看过来了,我们邀他上楼喝茶如何?赵庄蝶回头去看赵端河,征询意见。不可。赵端河一口回绝。载郑远涯和李世安的船逐渐远去,茶坊中的三人一阵沉寂,赵端河对陈郁说:人言可畏,不得不慎重,望小郁不要见怪。我知晓。陈郁喟然,他有时真得会忘记他们宗子的身份。随着年岁增长,陈郁清楚,他们跟他这样的商家子往来,便已引人闲言闲语,若是再结交一个海寇之子,那将非常敏感。三人听了一会说书,都觉得挺无趣,结伴下楼,走出茶坊。赵庄蝶打算和赵端河去书肆,问陈郁要一起去吗?陈郁说他要去找远涯和世安,他们肯定是去市舶司,听说今天入港好几艘海船,市舶司肯定很热闹。陈郁骑马沿濠渠行进,他身边跟着一高一矮两个随从,他在人堆里,姿容出众,时不时有人侧目,赵端河敏锐,自然捕捉到了。赵庄蝶无忧无虑骑在马上,挤到桥上,喊端河快点,赵端河跟上,口中问:你说由晟夏时见过陈郁?小郁亲自去溪花书院找阿剩,还在斋舍里过夜,他说那边样样粗陋,阿剩可是遭了大罪赵端河没理睬庄蝶在一旁痛诉起赵父的无情,而是琢磨着什么。端河,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不突然,由晟要回来了。啊?赵庄蝶没听懂,也只有他才认为赵由晟和陈郁交情如此深厚,甚至为陈郁出头打伤秦氏兄弟是正常事。作者有话要说:章义:我的徒弟可能会去杀人放火。导演:不,他只是闷骚,见见小郁就不犯病。端河:我总觉由晟和小郁有点什么庄蝶:是你花花肠子太多。第34章黄燕燕悄悄站在窗前,窥视巷子里的人, 和他父亲交谈的是位燕居打扮的中年官人, 而那官人身旁, 站着一位竹节劲拔的少年, 他穿着一件粹白襕衫, 腰上是暗绿丝绦,绦环青玉质地,普普通通的儒生打扮,唯独他将襕衫穿得如此好看,边边角角服服帖帖,挺括洒脱。赵由晟,在黄燕燕看来,诸多宗子之中, 数他最为出众,英气恣意, 洒脱不羁。他像似觉察到来自上方的目光, 脸稍微向上抬,黄燕燕痴迷注视着他眉宇与脸颊形成的俊美轮廓,倏然四目交集,她赧红了脸, 小退一步将自己藏在窗后。黄燕燕第一次见到赵由晟时, 两人都是小孩子,赵父带上由晟到黄家走访,黄梅山招待友人。黄燕燕那时六岁, 听说来访者是父亲友人,她偷偷躲在门后看访客,她看见一位英武男子,一位调皮的男孩。父亲唤黄燕燕和她的兄长出来见客人,在两边父亲的介绍下,黄燕燕跟男孩行礼,可男孩态度傲慢且冷漠。第一眼的印象很差,因为太糟糕,却也由此记住了这么个人。后来,赵由晟开始到宗学读书,黄燕燕在家接受教育,两人逐渐成长。每每赵由晟从自家门前走过,往返宗学,黄燕燕都会留意他,他的个头比同龄人高,性格凶悍,经常跟人打架。有一回,赵由晟就在黄教授家的屋后与另几名宗子打成一团,以一敌二,看得黄燕燕心惊胆战,可即使这样,他也没吃亏,反倒教训了整条街最招人厌的恶孩赵几道,打得赵几道鼻青脸肿,再不敢造次。赵几道常把一些比他年纪小,或者落单的孩子堵在巷子里欺负,黄燕燕通过窗户见过很多次。她很讨厌这个恶孩子,很高兴看到他被人狠狠教训。赵由晟从赵几道和他的伙伴手中救出一条奄奄一息的小狗,他把小狗抱在怀里,小狗凄厉吠叫着,身上棕色的毛发沾染红色的血,它惨遭石头砸伤。赵由晟看视狗崽的伤,他撸了撸狗头,小狗的叫声渐小,发出可怜的呜呜声。赵由晟将小狗还给一个哭泣的圆脸小男孩,并叉腰豪气地说:他们要是再敢欺负你或是你的狗,我就把他们打成死狗!满脸涕泪的赵庄蝶抱住他的狗崽,破涕为笑,用力点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赵由晟成为黄燕燕心中的一个人,一个她倾心的人。偷偷看着他的身影从巷子走过,进出宗学,是她每日最欢喜的时候。她看他从一个半大的顽劣孩子,长成英俊少年,早已芳心暗许。不想有一天,赵由晟的身影再没出现在自家门外,黄燕燕很失落,后来她从父亲那儿知道赵由晟被宗学教授了关禁闭,因为陈承节之子陈郁。黄燕燕见过陈郁,他常往来赵由晟家,每次也都会从她家门口经过,她在窗户里观察过他好几次,也曾听闻,他是鲛女之子。黄燕燕读过不少书,她知道鲛人生活在南海,也知道陈家是大海商,拥有能承载数百人的巨船。虽然黄燕燕没见过城西的所有少年,也不可能,但她觉得陈郁应当是城西最秀美的少年。她并不喜欢长相过于昳丽的男性,她喜欢昂藏七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黄燕燕天天守在窗前,希望还能看到赵由晟的身影,直到现在,他回来了。她因激动和欢喜,双手微微颤动,她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缘分,因为她父亲和赵官人是多年好友,也因为她出身腐书网,父亲有功名在身,两家是可能联姻的。赵由晟很容易就觉察到从楼上投下的目光,他抬起头,却不是打算去看窗内的黄燕燕,而是看向空中飞落的枯叶,不想和对方四目交集。秋日,古莲寺的落叶,飞落四方,落在赵由晟的掌心的,是一片枯黄的银杏叶。赵父和黄教授寒暄几句,便就辞别,离开时,赵由晟向黄教授行了下礼,只是一个晚辈的礼仪,黄教授跟赵父赞他这个儿子真是一表人才。赵父又岂会不知,儿子样貌出众,有自己当年的影子,想当初,他可也是春闺女子的梦里人呢。父子俩还在半道,早有人去赵宅通报,赵母带着小儿子在家门口翘首以待,见得他们身影出现,欢喜迎上去,一家子这下可就团聚了。赵父回泉城,自然有他一帮同宗旧友来拜访,而赵由晟在泉城的朋友也不少,赵宅热热闹闹一天,人来人往。直到夜晚,赵家才安寂下来。吴信点上灯笼,挂在院门口,见陈郁带着他的随从静静前来,吴信忙将人往屋里请。这一日,端河,庄蝶他们都来访过,吴信还听赵母提起,怎么不见小郁过来呢。此时,赵父和赵母在房中,赵由晟在阁楼,吴杵提灯笼,领陈郁登上通往阁楼的木梯。外头有人语声,兼之木梯噔噔响,老赵在房中问:是谁来了?院中的吴信说:回赵公,是陈承节的小儿子来见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