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窗外的无忧花悄悄掉落,海风阵阵吹入屋室,白纱帐轻轻飘动,陈郁大汗淋漓,伸出手臂想拨开纱帐,让夜风渗透进来带走他肌肤上的热意,陈郁的手指抓空,指尖划过纱帐,五指被赵由晟紧紧扣住。夜半,纱帐被赵由晟掀起,陈郁在他身侧疲倦睡去,赵由晟下床,推开房门走至屋外,他看见海面上泛起明亮的蓝光,熠熠生辉,那是夜空下的亿万海萤。赵由晟背手而立,见海面如星汉,见星空璀璨,此情此景,竟使他有寰宇尽在眼前,触手可及之感。在这座小岛上,他仿佛拥有一切,不是因为他富有年轻,也不是因为眼前的美景,而是因为他拥有一个人,那人就睡在他身后的小屋,在他的枕边。这份满足与幸福感,还将陪伴赵由晟许多许多年,直至走完一生。查南岛的夏夜并不酷热,海风带来凉爽,让人惬意,甚至到夜半会有冷意。赵由晟返回屋内,没有将房门关上,他放月光入室,好端详枕边人的容颜。赵由晟掀被躺下,刚挨着枕头,就觉陈郁往他怀里靠,这是自然而然的依恋举动,陈郁甚至没有张开眼睛,他在熟睡。赵由晟轻轻揽住陈郁背,与他交颈而眠。每年,他们都会在查南岛的这间木屋相候,相守,每年总能相伴一段时日,互诉衷肠。每年,当雨季到来,强劲季风在海面吹拂,赵由晟和陈郁会撤离这座小岛,这也是他们分离之时。窗外雨水哗啦,不知下了多久,昏天暗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赵由晟和陈郁起床穿衣,他为陈郁穿衣,梳发,插簪,陈郁为他系缠金腰带,佩戴水晶配、纲首剑。赵由晟的腰带也好,水晶配、纲首剑也罢,都是陈郁亲手挑选,亲手赠予;同样,陈郁的衣物,发带,玉簪也是赵由晟亲自购买,亲手相赠。两人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赵由晟的大海船停靠查南岛,船员们在船厅里避雨,耐心等待他们的纲首。随船通事费春江见雨越下越大,吩咐两个小厮拿伞去接应。没多久两个小厮返回,他们身后是共执一把伞的赵由晟和陈郁,大油伞被赵由晟执住,伞盖整个偏向陈郁,赵由晟半身被雨淋湿,陈郁一点雨水也没溅到。就是撑伞挡雨,赵由晟不自觉秀恩爱,费春江深感被他们喂足狗粮。赵由晟的海船,一直挂着南家商号,他现在已拥有两艘大型海船,他亲自领航一艘,另一艘交予家仆周英。两年前,赵由晟就被宗正司毁去玉册,贬为庶民,自此他似那脱羁的野马般,在海外畅游,他的身份也从宗子转变为海船纲首,如愿以偿。世人说他荒诞不羁,是个狂妄的怪人,他的亲友们却都纷纷表示理解。陈家的福信船没按照约定的日期出现在查南岛接陈郁,陈郁猜测是路途上耽搁了,他留信在查南木屋,且托看管木屋的仆人帮他传口信,说他会搭乘赵由晟的船回国。赵由晟领航的这艘船,船身结构比较特别,有着宽敞,雅致的纲首室,有着舒适、明亮的船员舱室,这艘海船从图纸到营建,都经由赵由晟亲自监督,所以非常有个人特色。海贸以挣钱为第一目的,所以海船都是极力压缩船上人员的居住区,尽可能多的营建货仓,赵由晟不这么做,他清楚恶劣而拥挤的环境,容易让船员染病。船员有良好的居住环境,也有利于招揽航海人才,连不爱上船的费春江也都成为了赵由晟船上的随船通事,至于船上部领、船医、舟师之类的职位,也都是由能人担任。赵由晟的海船虽然只有两只,远不如其他赫赫有名的大海商,但他招揽的航海人才,都是一顶一的。南家船离开查南岛,停泊在真腊大港,船上从西洋贩来的部分货物,将在真腊官场出售。货物出售后,空出部分舱室,正好在真腊再买进舶货,运往中国售卖,一举两得。到官场出售货物的事,赵由晟交付费通事和蒋账房去做,他携陈郁,捎两个小厮,乘小舟沿河前往真腊的都城干旁取,都城佛塔高耸,金碧辉煌,有百塔洲之称。来真腊贸易的中国海商众多,赵由晟和陈郁一路并未引人注意,又因他们入乡随俗,陈郁谙熟番语,两人一路受人礼遇。他们都是心胸开阔之人,对海外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他们以往来真腊都只在港口停留,这回趁着时间宽裕,两人打算去游览传闻中富贵壮丽的真腊都城。小船缓缓行进,穿过古藤和白芦滩,钻入雨林深处,夹岸都是草顶房屋,有时可见风雨斑驳的佛寺,港口的繁荣不再,难以想象藏在深林中的会是怎样的一片宫城。当地的船夫将小船泊在一片桄榔林中,说已抵达,雨纷纷飘落,雾气笼罩,望不见远处的景致。赵由晟请船夫带路,冒雨前行,他熟知当地的气候,雨季时雨水能从早下至晚不停歇。雨不大,滴落在脸上,带来冰凉意,陈郁一路有种感觉,阿剩似乎来过这里,有时船夫还未指出路,阿剩就已带他往前走,还让他留意北面,说若是望见到一座高耸的铜塔,都城便就不远了。船夫带他们在林中绕,走的是小路,小路走过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一条蜿蜒的大路在脚下延伸,陈郁仰头,望见林中一座巍峨的铜塔,他手指前方喜道:阿剩,塔在那儿。赵由晟执住陈郁的手,笑语:稍后还能见到桑香佛堂(吴哥窟)的数座高塔,相当壮观。眼前的树林逐渐稀疏,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都城在雨雾中半遮半掩,二十余座金碧辉煌的高塔映入眼,当两人抵达城门下,站在巨壕外,一座金桥衔接城门,仰望城门上镀金的大佛头,守桥的金狮子,可以知晓为何真腊被海商称呼为:富贵真腊。阿剩,你来过这里。陈郁很确定,他对他观察入微,了解至深。赵由晟笑语:是来过,但不是这一世。抵达都城,赵由晟和陈郁赁下住所,在城中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早,雨停止,天边出现彩虹。赵由晟和陈郁携手出行,他们从当地的富豪家雇得象奴,吩咐小厮带上刀斧,开辟林道,他们骑象离开都城,往东面的密林前去。从早走至傍晚,触目所及的都是树林,直至一座古老的寺庙出现在眼前。寺庙年久失修,有二三僧人居住,庙前有一枉水池,清澈如镜,此处便是焉司禄池,也就是传说中的焉司禄镜。它看起来很寻常,就是一处普普通通的水池。庙宇寂静,四周只闻鸟兽声,陈郁和赵由晟的身影映在水池中,他们依靠在一起,双手相扣。这一世,他们不需要海玉魄,也不需要焉司禄镜,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白头偕老。海船离开真腊港,驶往七洲洋,那是一个漫天星辰的夜晚,陈郁睡在赵由晟的纲首室里,睡在一张舒适而宽大的楠木床上。陈郁透过赵由晟的肩膀,望见窗外的繁星与及一座葱郁的海岛,他无暇去思考那是否就是瀛南岛,船身随波悠悠摆动,柁桅发出吱吱声,还有风帆鼓动的声响夹杂,将其余被抑制的声响遮蔽。陈郁疲倦睡去,他发丝凌乱,眼角微红,赵由晟披衣下床,走至书案前处理事务,他身为一船纲首,管理的事情众多。案上的烛火照亮他半身,光影下,眉目显得深邃,神情严肃,他专注翻看手中的账目,偶尔执笔记录。半个时辰后,赵由晟的身姿还未变换过,仍是全神贯注做事,不觉烦厌或疲惫。陈郁从睡梦中醒来,摸到身边没人,睁眼看见书案前忙碌的赵由晟,他身影伟岸,他身后是密麻的书架,书架上放置书卷,也有不少海图。赵由晟的纲首室是陈郁见过最别致的纲首室,布置讲究,有条理,还很有生活气息,对经常出海的赵由晟而言,这里已然是他的第二个家。陈郁轻悄悄下床,走至赵由晟身边,从背后将他搂住,在他耳边低语,赵由晟当即放下手头的活,执陈郁的手回床。其实陈郁也没说什么,只是要他陪伴自己,为了让他好好休息别累坏身体。在明月的照耀下,海船安然经过岛屿星罗的七洲洋,这夜没有台风,没有暴雨,顺风顺水。陈郁和赵由晟搂在一起睡去,在安谧的睡梦中,海船载着他们踏上返回家国的路程。多年后,陈郁将陈家的船队留给兄长,自个和赵由晟共同率领一艘大型海船,船主桅上仍挂着南家的商号,他们两人都是船上的纲首,甚至没有正副之分,船员们有任何事,跟其中一人禀报就行。船上有两名纲首,却只有一间纲首室,他们同床共枕在船上并不是秘密,船员们也不会去议论。船员们普遍惧怕赵纲首,他武艺高强,剑术精湛,揍起海寇跟揍孙子似的,海寇遇到他们的船都避走;船员们普遍对陈纲首感恩戴德,他温和宽仁,待人亲善,而且能降服凶神恶煞的赵纲首。赵纲首在陈纲首面前,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温柔,简直如沐春风。在陈郁眼中,赵由晟始终未曾变过,一直很温柔,很深情,他们相濡以沫,经历风雨,再无任何力量能拆分他们。赵由晟二十七岁那年,陈郁二十五岁,他们拿出共同舶商的钱,在瀛南岛置办家业,将家安置在瀛南岛。他们买下瀛南岛的桃花地,营建属于他们的宅院,这座大宅院仍被称为:桃花馆。两年后,宅院建好,赵由晟和陈郁搬进去居住,开始经营瀛南岛,开辟了一处海港,用于泊船。又过了许多年,王朝更替,京城里的皇帝换了姓,赵由晟和陈郁不再长年出海,而是将舶商交由家仆代劳,他们两人在岛上过隐居生活。瀛南岛的居民很少,只有几户渔家,赵由晟和陈郁在岛上落户后,小岛才逐渐繁荣,也有海船来靠港,也有旅人前来歇脚。每年春日,总有几艘客船会出现在瀛南岛,船上的乘客拖家带口来赏岛上桃花。这些乘客不是别人,都是赵由晟和陈郁共同的亲友。赵庄蝶总是来得最早,他会带妻女,带赵端河的儿子,在老友家中吃喝数日。赏花、钓鱼、打猎、放风筝,他样样没落下,玩得跟个孩童似的。赵庄蝶的日子过得不错,战乱时他家遭过洗掠,好歹饿死骆驼比马大,他在琼州开家茶馆,购买田宅,衣食无忧。琼州离瀛南岛很近,有时赵由晟和陈郁也会去他的茶馆喝茶听书,到他家中做客。一般赵庄蝶在岛上玩上个把天,陈繁才会到来,他来时正值桃花盛开,他与韩十一娘会带一双儿女过来,有时韩九郎一家也会随船来。对了,还有俞兄,俞兄非常热衷于携带家眷到瀛南岛拜访,一年甚至能来两三趟。俞兄娶得一妻两妾,生了一窝孩子,他家龙窑生意多年得赵由晟关照,挣得钵满盆满,俨然宁县的首富,土财主。好在赵由晟和陈郁共同营建的宅子很大,有三十多间房,足够他们居住。郑远涯不喜欢赏花,他很少初春上岛,他神出鬼没,偶尔夏时来,有时寒冬到。郑家的海船永远是条中型海船,郑远涯也一直是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并且仍旧孑然一身。去年冬日,郑远涯来访,陈郁发现他身上还佩戴着曾元容手制的香饼,颇感意外。陈郁和曾元容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元容从未提及远涯,不说元容讳莫如深,远涯也从不在陈郁面前提元容,神神秘秘的。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没抓到实证。瀛南岛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瀛南岛上有了馆舍、酒楼、茶坊,这些店铺的东家,也是桃花馆的主人。多年舶商的获利,再加上岛上店铺的收入,陈郁和赵由晟堪称富可敌国,奇怪的是他们的宅院雅致,并没有非常奢华的物品,不知道财富都藏到哪去。岛上的渔民传闻,两位岛主与鲛人有往来,而且瀛南岛从以前就是鲛人常光顾的地方。奈何世上的人们已不大相信鲛人的传说,认为它们并不存在,渔民的话没人相信。每隔三年五载,慕远夷会搭乘南家海船,前往瀛南岛,来桃花馆做客。他穿人类的衣服,说人类的语言,言谈举止温雅,风度翩翩,岛民没留意到他的不同,唯有桃花馆的老仆知道他一直没有变老,永远是副少年模样。身为桃花馆的老仆,董宛和吴杵并不会将宅院里的秘密往外头说。有一年,慕远夷在春日到访瀛南岛,遇到陈繁,陈繁鬓边已生白发,样貌越发像已故的陈端礼,他怀里抱着长孙陈景盛。慕远夷逗孩子玩,轻拍了两下手,陈景盛欢喜地拍动双手,向他扑去。慕远夷抱住肥嘟嘟的陈景盛,笑道:好生奇怪,这孩子亲我。身为鲛人被猫挠,被狗吠是常事,婴儿的嗅觉又似乎特别敏锐,一般都不亲近他。陈郁回头对赵由晟莞尔,赵由晟握住他的手,温语:到林子里散散步?嗯。两人双手相扣,沿着林道慢悠悠行进,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痕迹,然而他们始终神采奕奕,康健英拔。他们身侧桃花怒放,花瓣在风中缤纷飞舞,远处传来亲友们的欢声笑语声。作者有话要说:导演: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相伴,爱你们。还有个番外二,今晚也会贴上,番外只有两篇。从此,王子与王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预收文《武帝攻略》、《水澹生烟》欢迎收藏~第85章 番外二赵由晟又做噩梦了,他梦见自己在银杏树下, 抱着死去的陈郁, 枯叶落他一身, 他的心阵阵刺痛, 他因痛苦而醒来。距离陈郁病逝, 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这些年,赵由晟走过很多地方,他身寄于鲸波,浮海漂泊在异域,再也没有踏上故土。他活得像当年的陈郁,怨恨着故土,竭力寻觅着那遥不可及的东西。所不同的只是陈郁是为了寻找复活他的方法,而他是为了寻找时光回溯的办法。在漫长的漂泊生涯中, 赵由晟听说有一种神物叫心镜,它似镜非镜, 能照出人的一生。据说在心镜面前, 人生的场景会像副画绢般展开,可以伸手碰触,进入想回溯的时光。往事痛彻心扉,如果他能回到当年, 回到灾难发生前, 他会制止一切,他会带着家人浮海避世,远离纷争。他无法力挽狂澜, 扶大厦将倾,但他可以让所爱的人逃过劫难。让他们活下来,也让自己不必成为不死不活的怪物,摆脱这漫无边际的生命,无垠的绝望。至于仇恨与复仇,在复活后,面对人事变迁,这些情感逐渐淡去了,他仿佛已经没有恨,那些仇人的脸庞也早已模糊不清。甚至到后来,连同陈郁的模样,他也已想不起来。其他人他是自然而然遗忘,唯独陈郁,他是有意遗忘。人间草木的枯荣,以岁记,而赵由晟活得太久了,他岁月几乎以十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