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你爸爸?”“是,昼哥就是我爸爸,不行?”一群人聊天打屁不嫌无趣,阿阚带头聒噪起来,车内异常吵闹。只有沈知昼静得诡异,兀自抽闷烟。一根又一根。过了会儿,阿阚又不安分地凑过来:“昼哥。”“说。”“你刚才真能对那小姑娘开枪吗?那小屁孩儿咋咋呼呼的,挺烦人,万一对你纠缠不休,别说叫哥了,你那桃花债多的要命,再叫你什么爸爸啊,爷爷的,给你惹毛——了。”阿阚话还未落,太阳穴被冰冷的枪口抵住。他悻悻吞回话,冷汗一下冒了出来:“……昼哥,你、你……你这是干嘛。”方才还热闹异常的车厢,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沈知昼没收手,枪口就那么抵着阿阚,一点猩红晃在唇边,悠悠地冲阿阚吐了个烟圈。“昼、昼哥……”阿阚头皮发麻,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沈知昼眯着眸看住他。扣动扳机,唇一开一合:“——啪。”“……”阿阚冷汗涔涔,下意识地紧紧闭了下眼。……他还活着。“操……空枪,”阿阚意识到自己被耍,梗着脖子就嚷了起来,“昼哥!爸爸——你干嘛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黑吃黑呢!都自家兄弟——”“蠢货,吓小孩儿的罢了。”沈知昼收了枪,卸下弹夹从窗内抛出去。黑沉的窗缓缓上滑,他目光仍凝在远方夜色的最浓稠处,倏然深沉下去。“对小姑娘动手可不大好。”-“伯母……他们会杀那个胖叔叔吗?”“晚晚,不许再想这件事了。”“你知道他就是哥哥,是不是?伯母……你看到了的,他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晚晚。”“哥哥不会让他们杀人的,对吗?哥哥可是警察啊……”“他不是了,”许凌薇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拉起毯子盖回晚晚身上,声音冷下三分,“我都跟你说了,别再提他了,他根本不配当你哥哥。”晚晚的眼泪终于噙不住了,断了线似地往下掉,赌气地一把撒开毯子,转过身去不说话了。许凌薇轻吁一声,拾起毯子再给她掖好。小姑娘气还气着,好在是不闹了。一直就这么安分到了凌晨三点,她们抵达了目的地伽卡。几小时前才经历过一遭生死斡旋,乘客们仍心有余悸。车停后,一开始整个车厢毫无动静,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直到司机和乘务员连说了好几遍“伽卡到了”,这才慢慢有了骚动。边陲小镇的小车站虽破败,暖柔明亮的光迸射入内,还是照暖了这寒凉雨夜的大半天地。西南气候温和,一路过来,晚晚只穿了条过膝裙,露着两截白皙光洁的腿面,这会儿冻得直打哆嗦。许凌薇牵住她,把她的手揉在掌心,替她暖着,“不是还痛经么,让你多穿点儿就是不听话,着凉了你可再别跟我喊你肚子疼啊。”“别、别拉我……”小姑娘眼圈还红着,甩着胳膊置气,“讨厌你……”许凌薇哪管她使性子,不由分说地就拉她下了车。医疗队派了人在车站外接应,上车后,一行人即刻前往医疗队驻地。听说她们路遇歹徒劫车,车内一时唏嘘不已。不过,劫后余生的喟叹与紧张的情绪,很快便被热闹的说笑声冲淡了。晚晚烦闷地靠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大人们交谈的声音异常吵闹,仿佛满世界的噪音都塞到了这个狭小的车厢内,在她耳旁迭次爆炸,震耳欲聋。许凌薇和同事们相谈甚欢,欢笑阵阵。晚晚一想到那会儿许凌薇用与此刻截然不同的漠然态度,对她说的那句——“他不配做你哥哥”,她就越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好像全世界都不在乎沈知昼是谁,去了哪里。只有她一个人还对他念念不忘。许凌薇的那句话,就像一根倒刺,盘亘在她心中久难平复。他们笑声越大,她越觉得喘不上气,眼眶发酸。不乏有人偶尔同她搭几句话,她都不理会,手指敲着窗沿儿,望着窗外千篇一律的夜景发呆。许凌薇笑着为她开脱,说是小姑娘肚子疼,路上又着了寒,这是难受了在闹脾气呢。肚子疼不疼只有晚晚自己知道,闹没闹脾气,她和许凌薇也都心知肚明。许凌薇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再没有提及过这天晚上发生的事。好像那个“像是哥哥”的男人从没出现过。像是,沈知昼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一周后,连续阴霾了大半个月的天终于吝啬地放了晴。涝灾过后,最要紧一事是组织灾后重建,政府派来消防官兵帮当地居民搭起了简陋的木板房,直升机和卡车送来了救援物资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晚晚帮不上什么大忙,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帮炊事班的阿姨煮煮饭,帮忙派发物资,闲了自个儿在附近晃悠晃悠。不过许凌薇不让她跑太远,她也见识过这边有多乱,就只敢在原地打转。听说越过这座山,就是“金三角”腹地,那里比伽卡还要危险。医疗队的救治工作与日常作息都在个破木屋里。居所简陋,条件恶劣,毒虫遍地爬,大家都连声叫苦。当地的阿公阿婆送来熏虫子的香料,屋子里成日飘着股怪味儿。不过似乎无用,虫子比兽类还凶猛,把草席都咬得疮痍满布,会吃人一样。晚晚怕虫子,一到晚上早早就躺进了帐子里,警惕到听不到虫鸣才敢睡,半个脑袋都不敢露。这晚刚入夜,她被外面巨大的动静吵醒了。一醒来,整个世界好像全乱了套,嘈杂喧天,各种各样,所有人的声音都混在一起,频频恼人,吵得她再也睡不着。“快,快!准备热水——”“放个东西在他嘴里,千万别让他咬到舌头了——”“按住啊!脚也按住!”许凌薇喊晚晚起来帮忙,她端了盆热水进去,看到临时搭的病床上躺着个几近癫狂的男孩儿。他大概十四五岁,和她年纪相仿,在床上不住地抽搐、发抖、挣扎,气薄如缕,白涎顺着嘴角流了满脖子,脖颈上青筋毕现。晚晚缩在门边,气儿也不敢出,后来是许凌薇的医生同事嫌她挡道将她赶走。走前她看到他们给那个男孩儿的嘴里塞了东西,好像是为了防止他咬掉舌头,还用麻绳把他的四肢捆了起来。她听说,他这是犯毒瘾了。前半夜一直在男孩儿断断续续的哀嚎和呻.吟声中度过。他就像是在受一种钻心之痛折磨。明明身处人间,却如堕地狱。晚晚捂住耳朵,满脑子回荡的都是那种凄惨的声音,她感到害怕。后来他终于不再挣扎吵闹,倒像是睡过去了。世界在一瞬间静了下来。晚晚却仍不敢阖眼,抱膝缩在一边,心跳的还是很快,很剧烈。前方一片一望无垠的旷野,一轮姣姣明月高悬,点点水银色落在洪涝过后的荒凉与平芜之上,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沧桑与寂凉。许凌薇忙完擦了擦手坐过来,顺手就把那难闻的熏香给掐了,顺着晚晚的目光望出去,“过两天就走了,赶不上花期了。”晚晚歪了歪头,疑惑地眨着眼,“……花期?”“罂粟花啊,”许凌薇平视那片荒野,苦笑着,“如果没遭洪水,花儿应该已经开了。我还带了单反想碰碰运气拍几张照呢。晚晚头枕在膝上,撅了噘嘴,没作声了。“晚晚啊。”许凌薇看小姑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抬手给她拨了拨脸前的头发,柔声地问,“你现在能想起以前的事了吗?就是,爆炸前的事,关于你父母……还有家人,什么的?”类似的问题,在最初的几年间总会被问起。不光是许凌薇,警察偶尔也会为此亲自登门造访,甚至去医院做个检查,医生都会抓着她轮流盘问。大人们态度咄咄,她胆子小,总怕的手足无措。那时,沈知昼会将她死死护在身后。“你们吓到我妹妹了,滚远点。”他笑得吊儿郎当的,语气和态度却万分强硬。若是被逼得急了,他还会面露凶相,“没见她想不起来么?你们还问她做什么?”仿佛纵使眼前有千军万马,只要他在她身前,她也可以丝毫不惧声色。他带她出去买冰淇淋,走在路上,他会高举着冰淇淋故意不给她,问:“告诉我,你是谁?”她连答几声“沈晚晚”,他满意了,她才能大开饕餮。“你是沈晚晚,”他眉梢一扬,笑着看她,又问,“那我是谁?”她抬头看他,甜甜地笑起来:“知昼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