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没有避开墨卿,那封信她也看到了。太后大寿。扶苏看得实在太快,她只来得及捕捉到这四个字。她抬头看着扶苏,月色将他温润下颌勾勒出分明的轮廓,不由让她想起了一句话。君子蛰伏,如潜龙在渊,虽不显声势,自有巍峨。“七七,我要入京一趟,你想留在这等我回来,还是随我一同去你若留下,我会派长风骑护你周全。”这一路上必定不太平,扶苏知道,墨卿同样知道。“哥哥,你先前可是说过带我去盛京的。”墨卿抱着他的脖子,看起来对他刚刚说的话很是不满。扶苏静静看了她一眼,然后微微一笑,眉眼间的点点笑意温柔,他道:“好。”、二十四章元熙十四年秋,懿和太后大寿,皇帝宴请诸王与外地官员回京赴宴。与此同时,秦淮军营中最精锐的一支小队被秘密抽调,沿途直上盛京。除此之外,还有一支五万人的军阵朝盛京不紧不慢赶去,护送的正是三殿下霁王。霁王入京祝寿,却带着五万军队,任谁也能看出这位三殿下与太后之间的暗流涌动。山雨欲来风满楼。墨卿被扶苏抱在怀中,站在一处巨石上,间不容发打飞射来的冷箭。巨石下,身着普通皮甲的侍卫与一群山匪厮杀在一起。侍卫不是普通侍卫,即便是穿着最普通的皮甲,墨卿依旧能一眼认出那绝对是从军营中出来的士兵,且必定是精兵。而那群“山匪”,同样也不是普通山匪,看样子也是精兵,如果山匪都有这水平,那朝廷也早就没了。沉默的厮杀,残肢随处可见,血腥味浓得几乎要凝成了血雾。墨卿早已看到无动于衷,这种埋伏,几乎每日都有,一次比一次难缠,不仅有精兵,还有那群不依不饶的东瀛杀手在其中。她只看到,扶苏的面容越发冷淡。收拾好残局,侍卫重新聚集,护送两人上路。在前面一些,就是盛京城郊的夫子镇了,若是走快些,也许入夜就能入京。“阿九,他们到哪了”扶苏在马车里垂首翻阅这几日源源不断送来的密信,朝驾车的陆九问道。“主子,他们应该入夜能到。”扶苏看了一眼即将沉入青山的日头,在心中飞速推算。墨卿这几天很安静,她无聊就翻话本,她走之前陆翎送了很多好看的话本给她,顾及她的年龄,这些话本里的故事倒是很浅显易懂,她也就这么凑合着看了下去。至于扶苏的身份,与他到底在谋划什么,她已经没多少兴趣了,左右也不会害她,也就懒得查下去了。“七七。”扶苏忽然唤她,“今夜不要乱走,只能在我身边。”墨卿心下微微一动,面上依旧滴水不漏,乖巧点头应下了。今夜一路上这些直奔扶苏而来的山匪强盗都是想至他于死地的,过了今夜扶苏就会入京,幕后之人就不能再如此明目张胆了,今夜怕是会有一场激战。低调朴素的马车快而平稳行驶,两旁的侍卫驾马跟随。乍一看去,这与普通的车队没有什么区别,十来个侍卫,一辆马车,再普通不过的搭配。天色渐暗,前方是一道深幽峡谷。这条路并不是官道,这道峡谷名为羊肠峡,似是被战斧猛然劈下,形成一道极其深幽高耸的峡谷,谷道两旁的山岩山石嶙峋,挂着许多动物的风干尸体,远远望去甚为吓人。这条路虽险,走的人却不算极少,因为这是入京最近的一条近路,而此地也恰恰是山匪群出之处,官府屡屡派人围剿却毫无效果。要是入京的路上死在这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墨卿想,她大概知道扶苏为什么选择走这条路了。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只会隐忍的人。月上东山,冷冷月色三三两两落在深幽逼仄的峡谷里,呜呜风声似哭似泣,幽怨诡异。那些风干的动物皮囊挂在峭壁上,被凄清月色一照,仿佛活了过来。峡谷中草丛影影绰绰,车队一行人的影子被拉得奇长,唯有那幽怨风声与车轮的轱辘声。行至羊肠峡中段,谷道方向一转,形成了一个十分狭窄的转角。风似乎大了一分,峭壁上的风干野兽皮囊摇晃着,更是渗人。扶苏当即抱着墨卿破车而出,身形似朔风回雪,清逸无比,转瞬就已落在峭壁的一块凸出岩石上。一支羽箭呼啸射来,直指扶苏脚下岩石。他淡然一跃,几个来回间已是落到对面峭壁,手上一翻,剑已出鞘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剑,却又蕴含着所有剑术至真至纯路数,然后往上挑出剑锋刺入了风干的野兽尸体,殷红鲜血顺着剑身无声滴落,染红了冷清月色。与此同时,从峭壁中跃出的不只是潜伏已久的“山匪”,还有一路上从未出现过的十个长风骑。原本护送在马车两侧十余个侍卫再加上十个长风骑,二十余人落在峭壁的另一端,冷冷盯着峭壁另一端上密密麻麻的“山匪”。扶苏粗略一数,至少有一百多人,而这只是峭壁上的。一回头,方才进来的路已被持刀而立的黑衣人所封死。“太后热情,在下叹为观止。”扶苏漫不经心挥去了剑端的血,抬首看着对面峭壁上为首的山匪,忽然浅浅淡淡笑了。他动了。一簇血花从一名“山匪”脖间飞起,直到死去,他依旧没能反应过来,那个人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厮杀瞬间开始,沉默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只是无止境的厮杀。月色依旧冷清,扶苏在月色与峭壁的阴影中忽闪忽现,如月下留人性命的剑客,剑剑见血,一击必杀。无数的羽箭、刀剑随他而去。在刀枪剑雨中,扶苏又是间不容发猛一侧身,数十只羽箭射入他身旁的岩石,一缕墨发悠悠落地,看得墨卿心中微微一惊。太后是下了狠心要将扶苏置于死地,这群杀手的实力绝不比扶苏带来的精兵要差,或许还不比长风骑,但肯定不会比长风骑差到哪去,如果不能尽快脱身,伤亡必定是扶苏这边的。陆九与陆三将一柄长剑舞得水泄不通,护着扶苏一路往羊肠峡的另一端赶去。墨卿紧紧抱着扶苏的脖子,一直看着身后的情况。扶苏的侍卫与长风骑没有尽全力,他们在且战且退。可他们若是不全力阻拦,那群杀手一定会在扶苏出羊肠峡前追上来。扶苏究竟在等什么前方,又是十来个埋伏已久的黑衣杀手。扶苏刹那间逼近,然后挥剑一抹留下一地鲜血。墨卿看着扶苏再也没有一丝顾忌的出手,一时无言。她从未看过扶苏如此狠厉的出手,至少在她所见,扶苏一直是温和且宽容的,只要对方不是过于穷追不舍,他也不会追究到底。并不是没有见过他出手,只是这次,他非常果断狠厉,不给对方一丝反应的机会,几乎硬生生从一群杀手中直接杀出一条路冲了出去。她仰头看去,忽然微怔。扶苏今日束发的发簪,竟是她在乐陵城送的那支。鹤首那一点殷红,似飞溅的鲜血,凌厉极了。在这样让人应接不暇的交战中,时间的流逝是最容易让人忘记的。一路上清理了一波又一波埋伏在沿途的杀手,越是到后面墨卿越是惊诧。对方的人数远远不止两百,沿途埋伏的杀手就已经多得可怕,这个传言中掌握奕国大权的太后,究竟是多想将扶苏截杀在这里。又是一波杀手清理完,墨卿已经看到内心毫无波澜了。扶苏微微喘了一口气,声音十分克制隐忍。墨卿耳力极好,她敏锐抬头看去,只见扶苏的脸上并不是太好看,如玉的面容如今透着隐隐的苍白。是了,扶苏的旧毒一直没有完全拔除,每日晚都是要服药压制毒性的,如今药还没喝,又如此大肆使用内力杀出一条路来,换成神仙也撑不住。“主子”陆九一惊,连忙翻出了一直随身带着的药丸。这是鹤归特意配给扶苏以防遇到这种突发状况的。扶苏服下药丸,稍稍停下运气调息后,脸上稍稍好看了几分。“走。”他停也不停,带着两人继续杀了出去。因为刚刚的那一次耽搁,后面那一批杀手终究还是追了上来。扶苏瞬息间挥刀一挡,劈开了直射他面门的冷箭,然后运气一跃,落在峭壁上,然后一路用轻功飞速朝前掠去。前面,这群杀手的头目已经两个最顶尖的杀手正冷冷候着他的大驾。扶苏眉目不动,剑风凌厉刺去瞬息间,似乎有万丈惊鸿在冷清如霜的月色下掠起,漫天的雪影似光似剑,快到极致也凌厉到了极致。那一瞬的剑气,如孤鹤在九天之上长唳,俯瞰十万里烟尘。苍山剑法,名震天下。而能学得精髓之人,少之又少,能得深造诣之人,更是难觅。扶苏恰是最出色的那个。在那一刹那间,无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道阴冷的毒匕首划破剑光,蓦然袭来他只有一口气了,但只要还剩一口气,他也要将眼前这个人一起拖下地狱扶苏右手持剑刺出,已是来不及撤回,而左手正是抱着墨卿,若是将她往外一推,就能挡住这致命的一刀在那一刹那间,扶苏回腕收剑然后侧身,赫然是要自己挡下这一刀。墨卿无法再若无其事看下去,一道冷光蓦然挥出匕首寒蝉与那毒匕首砰然相撞,然后直直刺入了那个为首黑衣人的眉心,映出他那双充满了愕然与滔天恨意的双眼。扶苏有一瞬间的默然。墨卿错开了他的视线,垂眸没有与他对视。扶苏最终还是没有问,只是上前取下寒蝉,送回了她手中。羊肠峡的出口此时传来隆隆马蹄声,人数之多,甚至连地面都在震动。身披战甲的士兵瞬间涌入羊肠峡,伪装成侍卫的精兵与长风骑有素退出,将清扫战场交给了他们。冷冷月色下,扶苏在峭壁上迎风而立,看着遍地横尸,衣袂无声飞扬。“末将来迟,请殿下责罚”秦淮总将宁谌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在狭窄的羊肠峡中层层回荡。扶苏悠悠落地,缓步走到军队前,神情淡然,眉目间带着皇室的威仪:“回秦淮后自去领罚。”“是”宁谌毫不犹豫应下。“起来吧。”扶苏略略挥手让他站起,随后抱着墨卿走出了弥漫着浓郁血腥气的羊肠峡。军队训练有素避出一条道路,道路的末段,静静停着一辆皇家规格的马车,侍从、仪仗一应俱全。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曾死过这么多人。因为霁王楚晏同五万大军入京,走的是官道,从未经过羊肠峡,也从未有过这场刺杀。血腥气渐渐被吹散了,随着那些死在这里的杀手一同消失。“启程入京。”扶苏看着冷冷月色,神情寡淡。君逼臣返,那他就遂了她的愿、二十五章冷清月色勾勒出高耸威严的外城墙。霁王令牌一出,厚重的城门缓缓拉开。“恭迎霁王殿下。”一声叠一声的高呼响彻盛京,惊起了栖息在墙头的鸟雀,直传皇宫中。巳时末,宸安殿内依旧灯火长明。“禀太后,霁王殿下已入盛京,命人前来请旨。”亲王入京后,按规矩需先请旨面见帝皇,才能回私府休息。只是从来没有人像扶苏一般,竟是深夜来的。琉璃珠帘碰撞发出玲珑悦耳的声音,也掩去了太后的身形与表情。只听见那威仪而漫不经心的声音淡淡响起:“夜深了,让三殿下先回府歇下,明日再入宫见陛下。”“是。”亲信垂首应下,目光不曾离开地面一刻,然后安静退了出去。一抹流云白影自他身边走过。“慕尘君。”亲信垂首行礼,更是不敢再往上看半寸。“嗯。”比霜月还冷清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含一点情绪,沉寂如水。亲信迅速退了出去,最后一眼,隐约看见了一抹火凤般耀眼的红投入了那抹流云中。殿门再次关上,他站在如霜月色下,后背已被冷汗打湿。殿内,姜如姬赤足走在白玉铺成的地面,依在来人的怀中,气息并不平稳。她那一双曼妙凤眼中满是森森杀意,声音冷彻入骨:“他入京了,方才派人来请旨,他竟敢藐视本宫”她怒极,将手中的血玉如意掷了出去。慕尘静静看着怀中这位掌一国大权的太后。芙蓉面,细柳眉,一双凤眼极尽媚色与威仪。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姜如姬扑入他的怀中,微微叹了口气,轻声唤道:“慕郎。”慕尘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青丝入瀑,五指穿插很快便梳到底了。“在。”顿了顿,他又道,“为旁人,不值得气坏身子。”姜如姬抬首看他,他有一双极耐看的眼。眼尾微扬拉出一线清隽,眼眸永远笼着冷月霜色,冷而淡漠,带着致命的吸引。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她心中的气稍稍消了些,便也顺着他的话微微点头。“就寝吧,您明日还要早朝。”“依你。”姜如姬弯唇一笑,眼中依稀可见女儿家的烂漫。宫中曾有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