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殿中宫人早已逃走了,只剩下一个华贵寂静的宸安殿。正殿的殿门大开, 迎着来客。扶苏一步步走入了正殿。身后, 墨卿和一直跟着她的曲清衡也走了进来。美人榻上, 雪白与极红相依, 生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曲清衡如瞬间坠入了冰窟,浑身透着彻骨的寒气, 他怔怔看着不远处, 甚至可以说是面容安静的曲清深,心上被硬生生扯下了一块, 鲜血淋漓。“等此事一了,我们回一趟曲家,去祭拜族人。”两个月前,曲清衡混入盛京, 在盛京的酒楼雅间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兄长。曲清深看了他很久, 然后露出了一点依稀似从前的温柔笑容,这样对他说。“兄长”曲清衡的声音似凄怆的孤鹤,响在了皇宫上空。那个曾经温柔谦逊, 待人极好的曲大公子,终究死了。偌大的曲家,只剩了当年的曲二公子。元熙十五年三月十一日,霁王楚晏剿灭了东瀛余孽,除去了通敌叛国的太后姜如姬,被迎入了皇宫。那一日的盛京是浸在血里的,皇位交替,总是铺着累累白骨。秦淮军与边境龙虎营守在了盛京城内,扶苏在皇宫外的霁王府落了脚,流水一般的折子飞入了书房,书房的灯一夜未熄。如此脚不沾地忙了好几日,才算是把各路人马安定下来。当今圣上楚珩,倒是一个识趣的,深知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连夜写了禅位诏书,将皇位禅让给了扶苏。好不容易新旧政权更替的适宜处理好,礼部那边就开始张罗新帝登基的事宜。登基定在了半个月后,钦天司算到秃头才算出来的大好吉日。朝中上下忙得人仰马翻,扶苏更是忙得觉也睡不上,军队去留要安排,镇守边境的三军将军要重新选一个,盛京军统领也要重新提拔,还要逐一剪除姜如姬留下的心腹,顺带过目登基的各项事宜。为了方便,扶苏暂时住在了承安殿历代皇帝的寝宫。各路江湖高手被安置在了霁王府周围买下的院子,楚亦晟被自己兄长抛下,和墨卿留在了霁王府里,每日都被各种江湖高手指点武功,同样忙得脚不沾地。可喜的是,楚亦晟从一个比较能打的少年,长成了一个非常能打的少年。自从曲清衡亲眼看见了曲清深死了,墨卿就很少在看见他的踪影,只知道他还没离开盛京。日子在折腾楚亦晟中无声无息淌过,终于等到了登基大典。史书记载太和元年,三月二十六日,霁王楚晏登基,改年号为太和,史称昭帝。盛京的天澄澈如洗,映得宫中的琉璃瓦泛出一片粼粼金光。飞檐上盘旋的五爪金龙冷冷睥睨着各国使臣与入宫的大臣们。楚亦晟身为皇子,自然是离扶苏最近的。墨卿本意是远远看上一眼就走了,硬是被楚亦晟软磨硬泡拉上了。他前两日刚被封王,面对这个小王爷,墨卿忍不住又心软了。一大早,楚亦晟就拉着墨卿入了宫,按规矩,扶苏要先去祭拜太庙,然后才是接受各国使臣与大臣的朝拜,然后才是在盛京内城巡视三圈,这样就算是礼成了。天才微亮,承安殿中已满是匆忙进出的宫女与礼部官员。楚亦晟今日一身深紫朝服,将还有几分青涩的少年面容一压,倒也生出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气势来。一路上,宫人见了楚亦晟,纷纷躬身行礼。借着这个人形的令牌,墨卿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了承安殿。守在承安殿大殿门口的是两个皇宫中的禁卫军,见了楚亦晟先是肃然行礼,然后拦下了从未见过的墨卿,声音倒还算客气:“属下冒犯,敢问殿下这是哪位高人,陛下在内殿更衣,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墨卿被突然一揽,看了一眼里头满是皇室威仪的大殿,便不那么想进去,于是朝楚亦晟摆了摆手,笑道:“我这个闲杂人等就不进去了,寻你兄长,总用不着我陪着。”禁卫军听她用懒散又随意的口吻说起扶苏说话,眉头忍不住皱起,正欲说什么时,一人身着明黄龙袍,长发还未完全束起,身后礼部监管忍不住喊了一嗓子:“陛下,您还未束好发。”禁卫军一见他,肃然下拜:“陛下。”两人隔着禁卫军相望,平日里见惯了扶苏着浅淡的衣裳,忽然见他穿上了天底下最尊贵的颜色,墨卿一时间觉得有些恍然。扶苏看着她,沉默了些许后,才轻声说道:“我以为你不来了。”墨卿微微一挑眉,浑身没个正形,朝他懒懒散散一勾唇角,笑道:“陛下登基,在下哪有先走的道理。”方才拦下墨卿的禁卫军已经冒出了冷汗,关于这位新帝的事迹可是流传甚广,尤其是他与江湖中魔教教主那几分不清不楚的关系,让盛京无数人津津乐道。难不成这位就是禁卫军低着头沉默看着墨卿与楚亦晟进了殿,瞬间觉得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内殿里的人进进出出,墨卿随便捡了两张椅子和楚亦晟坐在一旁,顺手拿了个杏子慢慢吃。起的太早,没来得及用早饭,墨卿吃了两口,就觉得胃里有些酸。她忍不住呲牙呲牙,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生出了几分可爱。宫女正帮扶苏小心翼翼束发,扶苏透过铜镜看见墨卿呲牙,便忍不住问道:“用过早饭了吗”“用了。”墨卿张口就扯谎,这内殿里的人都要忙出八只手了,她那还好意思说没用。“没”与墨卿同时开口的楚亦晟摸默默闭了嘴,然后悄悄底下了头,不敢去看旁边墨卿凉凉的目光。扶苏微微一招手,侯在一旁的陆九当即会意,转身走出了内殿大门。不一会,他便端着清淡精致的早膳回来了。既然端过来了,也没有不用的道理。扶苏在一旁束发更衣,墨卿与楚亦晟在一旁慢慢用完了早膳。礼部监管原本想说这于礼不合,但看了一眼自家陛下和看似散漫实则很危险的教主,最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他不想在登基第一天就丢掉乌纱帽。两人慢吞吞吃完,扶苏刚好也整理好了龙袍。华贵的龙袍上盘踞着威仪的五爪金龙,云纹在流光下若隐若现,玉带扣在腰间,露出一段好腰身。九龙冕冠于头上,垂珠落下,掩去了年轻帝皇的神情。此刻的扶苏,是威仪尊贵的,不是那个温润有礼的扶苏君,而是大奕皇朝的皇帝,楚晏。墨卿看了扶苏许久。最终她浅淡一笑,心底那点最后的犹豫也烟消云散了,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是一路人。“很合适。”那手握天下大权的位置,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本就是该当皇帝的人。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几章就能完结了我会坚持日更到完结的,么么啾爱你们哟谢谢这么久的陪伴,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书,有点舍不得完结结局一定是he,我用期末成绩来保证,肯定甜,必须甜那种、八十八章雄浑的鼓声从大道末端依次响起, 直到太庙响起那庄严的鼓声。鼓声震天, 天际泛起一线鱼肚白, 仿佛暗夜被一线光劈开,然后越来越亮。一轮圆日从天际缓缓升起, 暗蓝的天空被染的绚丽多彩。滟滟千万里, 仿佛只是霎那间, 暗蓝的天际,已经逐渐泛白, 似天幕乍分。日出。朝阳如碎金, 点缀在威仪的龙袍上。百官分列在大道两旁垂首恭候楚亦晟作为扶苏唯一的皇弟, 自然是站在了最前面, 墨卿静静立在他身旁,没有在意身后那些探究的目光。虽知于礼不合, 但她仍是想亲眼看着扶苏走完登基大殿的每一道礼节, 想亲眼看他坐上皇位。扶苏沿着大道中央步步走来,经过墨卿身旁时, 微微侧首看向了她。九龙冕垂下的珠帘相撞,露出了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墨卿朝他浅淡一勾唇,然后目送着他踏上了汉白玉石铺成的长长阶梯。扶苏走得不急不缓,从容极了。墨卿看着他登上了太庙, 沧桑恢宏的鼓声自太庙顶端传下, 随着温和落下的日光,惊醒了沉寂的盛京。礼官宣读着冗长的祭文,威严太庙中, 挂着每一任帝皇的画像,扶苏看见了景帝的画像。画上,中年男子眉目温文,正静静与他对视。“父皇。”扶苏的声音极低。他恍然间想起了年少时,景帝陪他下棋,楚贵妃在一旁温柔含笑看着父子二人。日光透过竹帘洒在殿中,投下一篇斑驳的光影。“吾儿如此聪颖,将来可想继承大统”那时他只有七岁,捏着白棋认真想了好一会,然后慢慢点了点头:“儿臣想让百姓安乐,天下清平。”景帝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微微叹了一声后,眉宇间有些忧愁:“朝堂险恶,这个位子不是那么好坐的。父皇反倒想你远离盛京,过得自在。”只可惜事与愿违,他仍是登上了皇位。给大奕皇朝先祖上完香后,就算礼成了。皇家仪仗连绵于朱雀街上,盛京禁卫军守在街道两旁,拦住了争先恐后的百姓。威仪庄重的玉辇走过了朱雀大街,驶入了内城高耸的城门,然后缓缓走入了朱红宫门,淡出了百姓的视线。四方使臣,百官在列。百官使臣依次入席,各国使臣纷纷上前恭贺,双手奉上了精心准备的贺礼。送完礼,端庄的舞姬在殿中翩然起舞,宫人安静斟酒,殿中大臣觥筹交错,有不少墨卿认识的人。扶苏倒是雷厉风行,短短半个月就将朝中的人换了过半,将在秦淮的心腹调来盛京任职。她看了一眼端庄有余灵动不足的舞姬,有些索然无味。尝了一口宫宴中的酒,又觉得过于清淡。墨卿抬眼看着坐在大殿上首的扶苏,他微微抿了一口酒,九龙冕的垂珠碰撞在一起,露出了那双冷清的眼,既不教人觉得过于冷淡,也不让人觉得太好接近。她最终只是笑了笑。“走了。”墨卿拍了拍楚亦晟的肩,语气稀松平常,听不出半点波澜,“好好练武,以后去了秦淮,可以来落月崖找我。”“姐姐”楚亦晟急忙将她一拉,压低了声音急急问她,“你不是说观完礼再走吗不与兄长皇兄当面告别”“不了。”墨卿声音浅淡,摸了摸楚亦晟的发顶,微微一笑,“会舍不得。”经此一别,可能此生都不会再相见。既然如此,就少留些挂念。扶苏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他微微一怔,随即就反应过来墨卿这是要不告而别,下意识便要起来。“陛下。”陆九低低唤了他一声。扶苏正欲起身的动作一滞,他余光一转,大殿中满是文武百官与各国使臣,无一不时刻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能。垂珠在眼前碰撞,他拿着酒樽的手缓缓收紧,他直直望着墨卿,两人隔得明明不算远,却让人觉得如越鸿沟。她摇着手中的酒樽,朝他遥遥一敬,然后一饮而尽。“珍重。”她动了动唇,无声说道。扶苏坐在冰凉的龙椅上,沉默目送着她转身走出了大殿,那抹玄黑一点一点消失在了视线中。直到再也看不见墨卿,扶苏举起酒樽一饮而尽。酒很清很淡,入口却像北地最烈的烧刀子,从喉咙一直烧到了心里,让他几乎有些不能自已。恍然间,他忆起了两人初遇时。“这位皎皎如月心怀仁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我孤苦无依无家可归,您救下了我我无以为报,便只能以身相许了。”分明是五岁的女孩,眼中却有藏不住的狡黠,像只生于雪原的狐,狡诈又可爱。一幕又一幕,在心中飞快闪过。扶苏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了她。分明是个坏到骨子里的,肆意妄为,做事随心所欲,还喜欢调戏美人,总爱剑走偏锋,让别人担惊受怕。可即使如此,还是那么喜欢。喜欢到想放下这些担子,随她在江湖中沉浮。“珍重。”扶苏压下的眼底的酸涩,望着空荡荡的大殿门外,无声动了动唇。长长的宫道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朱红的宫墙沉默立着,头顶只有一线狭窄逼仄的天。墨卿忽然就想起了大半年前,扶苏带她入京赴姜如姬的鸿门宴。两人也是走在这条漫长的宫道上,长得像是可以一直走下去。前面,一人正驻足停在原地。他着一身天青长衣,像从江南烟雨里走出来的世家公子,沾染着一点微微的冷。“曲清衡”见是他,墨卿便随口打了声招呼。“教主。”曲清衡面容清瘦了几分,没了从前那份令人讨厌的阴阳怪气,倒生出了几分温然,“这是要回落月崖么”墨卿微微颔首算是回答了他,然后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便顺口一问:“你往后打算去哪”曲清衡微微垂眸,沉默了半响后,他才微微一笑,声音极轻,又有几分自嘲:“谁知道呢四处看看,总有地方落脚。”曲家早已化作烟尘,唯一的亲人也不在了,偌大天地,曲清衡竟寻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墨卿看着他,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偌大的落月崖,也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