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路,求得一个解脱。”史湘云忽然道:“你常说,姐妹死了,你去做和尚,难道你这是要出家不成”宝玉没有说话。史湘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道:“二哥哥,你做了和尚,留下宝姐姐怎么办宝姐姐好容易才有了这样的终身,你走了,留下的人怎么活”宝玉沉痛地道:“留下又能如何百年世家,就此瓦解冰消,当初我们不信三妹妹的话,偏生她一语成谶。宝姐姐留在金陵了,依附着族中比跟着我强,老爷已经死了,太太在西海沿子,等我见过太太,我也就是了无牵挂了。”史湘云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绝望,含泪道:“我不留二哥哥了。”宝玉转过脸去,泪如雨下。这时,船夫摇橹意欲离岸,湘云缓缓松开手,道:“二哥哥,你去罢,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咱们都回不到从前了,回不到从前天真烂漫的时候了。我成了这样的人,只道再也见不到故人了,苍天有眼,让我再见你一面,以后,以后都各自保平安罢。”宝玉伸手去抓湘云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船越行越远,夜色渐深,湘云回头深深地看了宝玉一眼,忽然直奔船尾,扑通一声,直沉江中,也许,唯有如此,方能落得干净。船上人等捉之不及,顿时惊叫出声,在船舱中寻欢作乐的官员豪绅忙都出来,又有鸨母等人大叫着让人打捞。湘云眼前忽然出现在大观园中的情景,春日赏兰,夏日赏荷,秋日赏菊,冬日赏雪,无忧无虑,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哪怕经历种种苦难,仍旧难以忘怀。宝玉模模糊糊地看到湘云沉江,登时哭得撕心裂肺,喊道:“云妹妹云妹妹”102史湘云既死,宝玉痛哭不已,徘徊江畔多日。波涛依旧,似哭如泣。宝玉抱头坐在岸边,未曾寻得史湘云之身,亦已多日不曾进食,只觉得头晕眼花,忽然听到远远飘来一阵歌声,嘶哑苍老,憔悴不堪,却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宝玉触动心思,呆呆地抬起头,却见一个麻衣草鞋的白发道人飘然而至,拄着拐杖,弓腰驼背,颤巍巍地继续唱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宝玉登时听得痴了,盯着道人渐渐远去,歌声亦如此,隐隐还能听到耳中几句:“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歌声终于听不到了,浪花逐近,那日失手丢弃的破瓢又浮到岸边,宝玉涉水取回,托在手中,忽然大笑几声,眼泪随之落下,掉进水里随即无痕,也不知是哭是笑,旁人走过见到,都指指点点只说是个疯子。宝玉拿着破瓢,继续蹒跚南行。他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经历两次寒暑,方抵达西海沿子,问明周鸿府邸和牢营所在,却还有月余的路程。宝玉大步而行,这些年,他经历寒暑,看遍红尘,富贵的,贫贱的,都见识到了,浑身越发透出一种超然脱俗的气质。打听到王夫人的所在,宝玉远远地看着紧闭的院门,忽然有些忐忑不安。他问过了,王夫人单住在这里,比寻常流放之人过得强上十倍,不必受人欺凌。王夫人正在院中洗衣服,丝毫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宝玉就在门外,几年来,她不愿出门,因此都是在自己院中做活,院中亦有一口井,但是每天都得自己打水,王夫人来到这里,起先样样都做不好,时间久了,倒也做得井井有条。洗完衣服晾上,王夫人方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到堂屋,揭开柳条筐,拿出一个饼子就着早上剩的糙米粥吃起来,没了权势富贵,没了林黛玉的接济,便是白米都吃不起。王夫人想起曾经家里的丫头连碧粳米粥都嫌弃,现今却是求而不得。一转眼来到这里已经三年了,也不知道宝玉出狱了没有,有没有和宝钗团聚,虽说宝钗进门后屡带噩耗,但是宝钗贤惠能干,纵然败落了,也能照料好宝玉,不会让宝玉吃苦受罪,不然,单凭宝玉一人,怎么吃饭穿衣都不知道。王夫人幽幽一叹,忽听得一阵拍门声。听到声音,王夫人惊疑抬头,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会来,按着往常的规矩,都是早上送衣服上自己浆洗,周家送米面粮食也都是三月一次,上个月才来过,如今天色已晚,谁会过来自己不喜出门见人,除了几个送衣服和送米面的兵士小厮余者皆不认得。拍门声依旧不断,王夫人踌躇了片刻,放下饭碗过去开门,却只开了一道缝隙,不敢大开,却见一个花子见到自己,当即跪在地上叩头。宝玉此时蓬头垢面,王夫人没有认出来,惊问道:“你找谁”宝玉抬起头,双眸熠熠生辉。王夫人忽然想起当年曾经见到送宝玉回家的叫花子来,只觉得十分相似,忙问道:“你可是那年送了宝玉回家的叫花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宝玉目光平静,心中却是苦笑不已,被母亲认错为甄宝玉,何其悲哀岂非报应王夫人见宝玉迟迟不开口,忙打开门,走到他跟前,道:“你上回送了宝玉回来,我心里感念着你的好处,问宝玉,宝玉也不说你是谁,今儿好容易在这里见到了,且进来坐一坐罢,我一个罪人,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宝玉听了,站起身,不知是往前走,还是转身离去。王夫人见了一笑,正要再说什么,蓦地凑到宝玉眼前,看着眼前的宝玉,想起丰神俊秀的宝玉,不觉失声道:“你是谁你终究是谁难道是我的宝玉宝玉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宝玉没有说话。王夫人一把拉住他,端详良久,激动道:“宝玉,宝玉你怎么来了”宝玉淡淡地道:“来瞧瞧太太。”王夫人拉着他往里面走去,一面走,一面哭,道:“你怎么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宝丫头是怎么照料你的我听说宝丫头都叫林丫头的夫家给赎出来了,你们也早早回了家乡,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么六七千里的路,你难道是一路乞讨过来的”宝玉的目光落在王夫人尚未吃完的饭碗上,顿时腹鸣如鼓。王夫人听到了,泪流满面地张罗着剩下的饼子和米粥给他吃,宝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也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了,看得王夫人心如刀割,哭道:“宝玉,我的宝玉,你还没跟娘说话,你怎么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宝玉吃完,饥饿稍解,方看向王夫人,道:“我自己从家里出来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有几年了,就是想来看看太太。”王夫人呜咽道:“你不好好在家里,出来找我做什么没的让你丢了颜面。”宝玉的目光掠过王夫人的面颊,沉默不语。王夫人急急忙忙地烧了热水给他洗澡,又拿出两件衣裳给他换,这几年黛玉并没有苛待她,和自己一同发配过来的又死了两个人,她还好好儿地活着,每年四季黛玉也会打发人送两匹粗布来,她日夜思念宝玉,故给他做了两身衣裳。好容易忙完,月上中天,四面寂静无声。宝玉坐在王夫人简陋的木床上,听王夫人絮絮叨叨地问起别来之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只觉得往事渐远,似乎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说起李纨母子回南,宝钗亦在家乡,史湘云沉江等等,听得王夫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呜咽。看着宝玉粗糙的手,被磨烂了的脚,王夫人心疼不已,泪水簌簌而落,道:“我只道你已经回了家乡,好歹衣食不愁,不想你竟千里迢迢过来找我,也不知道你自小娇生惯养,哪里来的志气,揍了这么远的路。不行,你不能留在这里,虽说这里比之几年前大为安稳,也没海寇蛮夷来闹事,但终究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宝玉却道:“天下之大,哪有我容身之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见到太太,也放心了。”王夫人吃惊道:“你有什么路你又想做什么”宝玉微微一笑,笑容洒脱不羁。王夫人紧紧地拉着他,摇头道:“我不许你胡思乱想,你不能抛下我不管,我这就去求周大奶奶,去求林夫人,求她派几个人送你回乡。”宝玉忙道:“太太别打扰林妹妹的清净了,咱们如今还有什么面目呢”王夫人心中一痛,道:“我这几年都不想见她,可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你好好地在家里歇着,我这就过去,过去求她。”宝玉反手拉着王夫人不放,道:“太太别去,去了我也不受。”王夫人听了,眼泪长流。但是王夫人却不愿意宝玉在这里因为自己吃苦受罪,等到宝玉睡下,立即就推门出去,离了营地,立时便有兵士上前查询,不许她离开,王夫人平静地道:“我是周大将军夫人的舅母,有要紧事找她,若是耽搁了,你们可担当不起”几个兵士都知道贾家是如何对待黛玉的,闻言冷笑一声,道:“林夫人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若不是林夫人善待,你当有清净日子过还拿什么款儿”王夫人涨红了脸,苦苦哀求,方有兵士押着她到周家门前,求见黛玉。彼时黛玉同周鸿早早歇下了,闻得王夫人过来,不免有些诧异,道:“二舅母平素最厌见我,几年来一回都没见过,怎么今儿忽然上门来了”周鸿皱了皱眉,按下她道:“好生歇着,有什么事让她明天再说。”黛玉起身披衣,叹道:“二舅母既来了,便不能拒之门外,想来是有要紧事,不然她不会巴巴儿地过来。你先歇着,我去瞧瞧。”小儿子周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摇篮里蓦地哇哇大哭。黛玉慌忙过去,命人掌灯,亲自抱起周白,细细查看一番,既是饿,也不是脏了衣裳,想来是被自己吵醒了,忙柔声安慰道:“白哥儿不哭,白哥儿乖,妈妈在这里抱着白哥儿。”白哥儿是她今年生下的次子,刚满半岁,打从生下来便十分爱哭,又因体弱多病,一日离不得,黛玉未免多疼了些,周玄自小都是奶娘带着在外间住,唯独这周白不同,只跟黛玉,黛玉若抱了别人,必先放声大哭,也不肯住在外间,周鸿只能让人在卧室里放了摇篮。黛玉哄了半日,周白方抽抽噎噎地停了,然后呼呼大睡。黛玉将他小心地放回摇篮里,方重新换了衣裳出来。见到王夫人,黛玉不禁感慨万千,不过几年没见,满头白发,面容憔悴,竟已垂垂老矣,比贾母八十高寿时亦觉苍老,哪里还有当年矜持端庄的风度,黛玉让了座,又命人倒了茶,道:“二舅母三更半夜地过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乍然看到黛玉,王夫人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女子虽然风流袅娜依旧,却添了十分风韵,万分雍容,全然不是当年初次进府时谨慎小心的小丫头,她如今已经是明堂正道的一品夫人,因为两年前沈睿回京述职,西海一带的兵权尽归周鸿所掌,不到三十岁,已经是一品大将军了,听说黛玉连生两子,长子已经启蒙,不过三四岁,就已经认了数千字,西海一带都说是天生俊才,雪雁家的长子赵麒比他大一岁多,也颇有不及。周鸿自从和黛玉定亲,虽然起先周家出了些事情,险些中落,但是很快转危为安,十年下来,周鸿步步高升,从当初的四品荣升到如今一品,八级之高,又生有两子,难怪西海一带人人都说黛玉命格好,享福,眼前也没有什么姬妾丫头生事,端的富贵双全。王夫人心里又羡又妒,自己曾几何时做过一品夫人最多不过五品,连雪雁那个小丫头都比不上,雪雁如今已经随夫升为四品诰命了,且儿女双全。黛玉见王夫人良久不语,心中微觉诧异,重新问了一遍。王夫人恍然回神,低眉顺眼地道:“今儿来,是求大姑奶奶一件事,请大姑奶奶多派几个人送宝玉回乡,免得在这里跟我吃苦。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宝玉,谁承想他竟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过来,也不知道走了几年,走岔了几回,我心里疼得慌,也只盼着他平安罢。”黛玉陡然听说宝玉过来,不觉一怔。自从前些年薛蝌做了两回生意回来后,因邢岫烟怀孕,而后又因宝琴有喜,更是十分担忧,便没有再出远门,只先料理西海的铺子,所以还是上回带来的消息,说宝玉宝钗等人都回乡了,自家家书虽未断过,却从不提这些,没想到宝玉竟到了这里。王夫人含泪道:“我这一辈子,只求宝玉能安安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