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卓玛与小卓玛却因着那遥遥可望的圣地忍不住激动得流泪满面。这时正是冬天里最冷的日子,他们流下的泪,很快就在那怒吼的风里,和着狂舞的雪,冻在了脸上。每个人的脸上甚至睫毛上都是冰雪。他们的牛皮围裙早已破了好几张,他们的木制的手掌也已经换了好几双。但是当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虔诚地叩拜在惹萨寺门前的青石地板上,与那早已印在上面的无数的朝拜者留下的等身长头的深深印痕重合时,他们全都激动得大哭起来。他们磕着头,朝着那曾两次被埋于地下,却又重新金碧辉煌地被供奉在正殿中心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鎏金铜像而去。两边长明的酥油灯散发出酥油特有的香气,也照亮着他们跪拜前行的路。一年多的长途跋涉,一年多的跪拜前行,在这一刻似乎全都找到了解释就只是为了能这样虔诚地跪拜在佛的脚下。转完了囊廓之后,卓玛将一直小心收着的卓嘎自己拔下来的那颗牙,钉在了那根早已钉了很多形态各异的牙齿的立柱上,默念道:“卓嘎,你的功德终于圆满了。”说完,她便如完成了一项极其神圣的使命一般,朝着已经走远了的小卓玛走去。朝圣完了的人们,一脸轻松地行走在热闹的八廓街上,那四角矗立着的与家乡风格迥异的宫殿,那绕寺而建的大大小小的建筑,都让远道而来的卓玛与小卓玛充满了好奇。她们一边看着,一边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次吉心不在焉地跟着转着,正午温暖的太阳让他将早晨覆在头顶上的批单拿在了手里。他遥望着远远地矗立在红山上的宫殿,那红色的宫殿因着近半个世界的动乱,早已成了一片荒芜。他正慢慢地朝前走,突然,一个着白袍子的30来岁的中年人一下就撞到了他。那人匆匆地抬起头,说了声对不起,便又匆匆地往前走去。次吉不以为意地继续往前走,没想到那人走了几步之后,又折了回来,仔细地打量着他,终于拦在次吉的面前,惊叫道:“次仁老爷。”次吉吃惊地看着这个人,似乎从没见过一般。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认识我”那人更吃惊了:“我是巴桑啊,次仁老爷。六年前在雅州的时候,我家老爷就住在您隔壁,您忘了也是,六年了呢,你大概也不记得我这样的伙计了。”巴桑重又上下打量了次吉一番,说道:“他们都说您不在了,怎么竟然是潜心修行去了”次吉愣愣地看着他:“我醒来的时候,过去的便全都忘记了,于是便去修行了。”他看着这个仍拉着自己袖子的男人:“我真叫次仁”巴桑笑道:“您可是察木多出了名的马帮头人,我还能认错了您”察木多,马帮,这些词实在很熟悉他还在沉思,那人已经松了他的袖子,说道:“我家老爷吩咐我去请上人来家里诵经呢我可得赶着回去禀报,不能陪您了”说完,他便又匆匆地朝前走去。次吉回过了神,想要追着那个自称巴桑的人问个究竟。但是八廓街上来来往往的穿着白袍子的人实在太多,那巴桑一下就淹没在人流中,找不着了。次吉郁闷地叹了口气,追上了已经走在了前面的曲珠等。不过他到底是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也知道是做什么的了。他开始有些迫切地渴望早点踏上返程的路。但是来时所带的牦牛已经只剩下了两头,而且曲珠还要领着其他的喇嘛前往天竺,那牦牛他们自然不能留下。所以他只得和有些朝圣的人一样,先乞讨筹够了食物,再返回。幸好那些善良的人们一看到他们额上明显的磕长头留下的厚厚的茧子,便大方的施舍给了他们一些食物与钱物。次吉看着足够走一半路程的食物与钱物,想着沿路也可以得到一些施舍,便和达嘎一起,踏上了返程的路。返回时自然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急切地想要找到家人与过去的次吉,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回到了乐瓦寺。他们一靠近寺,看到他们归来的人们便纷纷来打听一同前去的家人的消息。得了消息的人们,已经兴奋地离开了。次吉看着顿珠的父母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时候,心里一沉:他该怎样将顿珠的事情说出来呢第六十七章 卖雪豹皮的女人一这于顿珠,是件最幸福的事情,于他的父母也是一种荣耀,可是到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次吉看着顿珠的父亲,那额顶的白发夹着几根黑色的头发,从前往后梳,恰似顶着雪的枯草一般。他越是沉默,顿珠的父母便越是不安。他刚想开口,直接了断地说出来。对面那山上突然传来了一声男人惊恐、绝望的尖叫,随即变成了惨叫声,伴随着那惨叫声传来的,还有一个女人同样绝望的大声的尖叫:“啊”那声音长长地、久久地在山谷里回旋,让人听得只觉得毛骨悚然。次吉听着那声音,很快就判断出,那是郎嘎与布尺的声音。他循着那声音朝着那高高的雪峰望去,却只看到那些顶了雪的几乎辨不清楚的灌木,并没有看见人。顿珠的父母却迫切地催促起来:“顿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还记得自己最小的儿子在临走之前,特意地回家告诉过他们朝圣完了便会回来。他们略带着责备地语气对次吉说道:“是不是因为他还小,走路没你们快,就落在后面了”次吉低下了头,不敢看他们,字却轻轻地送到了他们的耳里:“他只到了楚拉山,便没了”那几个轻轻地字却像是轰鸣地雷一般,让顿珠的母亲尖叫起来:“怎么会他说了朝圣完了就回来的。他知道我天天都在等着他回来”那男人捂住了她的嘴:“你这个蠢女人,这样大声嚷嚷干什么。这是一件好事情,他修得了他的来世,他再也不用投生在我们这样穷得养不活他的人家了。你该为他感到高兴。”他大声地责备着,似乎很为儿子倒在朝圣路上而高兴,但是两滴浑浊的泪却从他那同样浑浊了眼里滚落了出来,随即消失在他那布满了皱纹的皱巴巴的脸上。次吉无端地觉得自责,他更低声地说道:“我原本抓住了他的,但是那批单却散了。”他像想起了什么,快速地将还没来得及送进房间的布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略小一些的暗红的批单,递给了顿珠的母亲。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只得局促地喊着:“阿姐”那女人抢似的抓过那批单,仔细地一看,随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起来:“我的顿珠”已经走远了的人们,听着这嚎啕大哭声,重又折转了回来,几个女人将她拉起来,替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与草屑,一边低低地劝慰着:“你该为他高兴,他来世可以享福了”那妇人渐渐地停了哭嚎,双手紧揪着那暗红的批单,似乎是害怕自己一松手,这批单便也会随时飘走,再也找不着了一般。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还在议论着,次吉却已经走开,进了寺庙。刚才听到的惨叫声总是叫他心里不安,他快速地进了房间,随意地将布包、羊皮口袋放在那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木板上,随即飞快地出了寺,朝着下方的滑索走去。他抓住那木板,使劲地蹬了一下地,便借着那力气,一左一右地快速挪动着,朝着对面的坡地滑去。他双脚一触到地,便朝着那山上快速地爬去。只是,他刚爬了一半,便听到上方的林子里传来了抽抽搭搭的哭声。他循着那哭声,继续往上爬,没多远,便看到浑身沾了血的布尺,背着她那被血糊得已经看不清面容的丈夫,正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次吉看着那男人耷拉着脑袋,趴在他女人的肩膀上,那脚却是一路在地上拖着,那袍子的下端已经全沾满泥浆,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次吉停在那,说道:“你将他放下来,我来背。”布尺见了次吉,如遇了救星一般,大哭道:”郎嘎被豹子咬了“她后面的话已经被她的哭声混得一句都听不清了,次吉也顾不上再多问,只是弯下腰,等布尺将他抱到了自己的背上,便抓住他垂在自己肩上的双手,快速地朝着山下跑。山上的石头、掉落的枯枝横七竖八地到处都是,次吉虽然心急,却也不能如自己愿一般,跑得飞快。郎嘎那随着次吉跑动而晃动着的脑袋,砸在次吉的肩上。没多久的时间,次吉的肩上便是湿湿的一片。次吉却顾不上了这些,只是一味地朝前跑着。好容易到了滑索边,怎么样过去却犯了难。他的双手必定得吊在那滑索的木板上,而次吉早已昏厥了过去,根本不可能抓住他。他背着郎嘎,停在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面的布尺,已经跟上了,看到次吉停在那,很快就从拎着的羊皮口袋里,翻了一根牛毛绳子出来,将郎嘎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次吉的腰间。次吉等气顺了,才抓住那木板,朝着对面滑去。原本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快的滑索,因为背上绑着比他还重的郎嘎,顿时慢了许多,次吉觉得每挪动一次,手都要费上好大的劲。滑索下方已经开始往上涨的江水,拍打着两岸,溅起浑浊的浪花,在下面咆哮着,分外吓人。次吉越滑越觉得吃力,下面的江面却是越看越惊心。到了最后,他索性只盯着前面的绑滑索的那块埋在土里的巨石,一心一意咬着牙往前慢慢地挪。等到终于过了江,落了地,他的手已经酸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跟郎嘎一样耷着双手,迈着步子,朝着前面上方的小屋走去。等到进了屋,次吉一个趔趄,便斜坐在了那个他曾经躺过的石床上,后面跟进来的布尺,连忙将那牛毛绳子解开,跟次吉一起,扶着郎嘎躺在了床上。布尺慌慌张张地找木盆去了,次吉仔细地看了看郎嘎,只见他的脸上已经被动物锋利的爪子划得稀烂,血肉模糊地粘在脸上。但是最吓人的却不是那脸,而是仍在咕咕地冒着血泡的脖子。在他打量的时候,布尺已经端了一木盆的凉水走了进来。次吉抓起那盆里的布条,拧干了便去擦那血洞旁的血污,但是那血擦了又冒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净。次吉皱着眉看了会,终于停了手,说道:“这样不行,你得去请邓巴上人来。”布尺原本停了的哭声又来了:“邓巴上人早在半个月前便去上部朝拜圣地了。”次吉更替郎嘎着急了,他是猎人,又是苯教的信徒,倘若邓巴上人不来替他医治,那就只能躺着等死了。他看了看在那哭得伤心的布尺,显然她已经乱了阵脚,除了哭似乎想不起其他的办法。次吉站了起来,将那浸满了血的布条放进盆里,说道:“你先去撒点龙杜到火堆里,以免他心神不宁”。他自己却起了身,低诵着经,抓了一把香灰,捂在郎嘎脖子的血洞上。那涌出来的血,很快就将香灰浸透了。次吉飞快地又去抓了一把,重又捂上去,厚厚的一层香灰,沾了血,透着湿红,还是吓人得很。此时布尺已经燃起了龙杜,石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龙杜特有的香味。布尺弯着腰走了过来,她那袍子上斑斑的血迹已经凝结了,她也没想起要换,只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次吉看着这个惶惑无助的女人,心里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他喊住了她,问道:“家里还有什么药材我以前经常贩卖药材,也懂得一点点。”布尺如获救一般,眼睛一下就亮了,快速地跑进了隔壁的屋子,一会后,却又垂头丧气地跑了出来:“去年的药材早被卖掉了,现如今只剩下一点点草药。”她说着,便将手里拿着的贝母、子母等递了过去。次吉看着那少得可怜的几种药材,这样严重的伤,就算用上最好的药材,也很难保住命,何况就这么几种常见的药材呢他没接那药材,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里开始想着,怎么办才能尽力救回郎嘎。这小屋既黑又矮小,在里面,男人就得弯着腰才成。次吉觉得憋闷得很,便出了屋子,在外面的空地里转着。正午的太阳照在地上,温暖而明亮,除了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来自对岸森林里的鸟叫声,以及一直没有间断过的山谷底部河流闷闷的奔腾声,这里似乎没有其他的声音了。怎么办呢次吉似乎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没有药材,就算他知道一点点,也是没有用的。布尺站在那门口,看着次吉在屋前走来走去,却一句话也不说,更是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次吉转着转着,突然停了,站在那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他听了一会,便问布尺道:“你听听,有没有骡马的铃铛声。”布尺疑惑地看着次吉,这声音跟现在这状况有什么关系但是看到次吉那么认真地问,她还是侧着耳朵,仔细地听起来。听了一会之后,又朝着左边下方走去,继续侧着耳朵听。第六十八章 卖雪豹皮的女人二叮呤当啷,骡马走动时挂在脖子上摇晃出的铃铛声清晰地在山谷最下方响起,过一会之后,那骡马队大约是转了弯,便又渐渐地消失了。布尺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