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堂去寻母亲。他母亲便是刘奎璧妹子刘燕玉的乳娘江三嫂,伴着燕玉住在后院晓云轩中。江进喜哭丧着脸溜进后院,找到江妈,把她拉进一间闲房,只叫出一声娘那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直往下流。江妈惊道:“进官,是谁欺负你娘找他拼命去”江进喜哽咽道:“娘,你且多看我几眼,只怕明天就见不着孩儿啦”江妈又惊又痛:“儿啊,怎说这断头话你要有个好歹,娘还活得成么”哽咽着也哭了出来。进喜忙道:“娘,千万小声些,别叫人听见了。”悄声儿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与娘听。江妈吓得大张了口,半天才哭出来道:“我的黄天菩萨,这颗坑死人啦好端端害人性命,阎王爷是不依的哪你不见东嶽庙牛头马面抖着钢叉铁索么亮闪闪、冰凉凉的,只一叉就是几个血窟窿呐我的儿啊,心疼死为娘啦”越说越伤心,便要放声大哭。江进喜急得掩住她口:“娘,你这是怎么着叫人听见还了得原想和你商量个躲灾法子,你这一哭,哭得我没抓拿了”江妈赶忙闭上嘴,拼命忍住嚎啕,抽噎半天道:“还有什么主意好想,你只推掉不干便是。”“不干,爵主就要先杀了我”江妈一激灵打个冷战:“那你就假意应承,悄悄把皇甫公子放走。”“放走了他,爵主能依么我还是难逃一死”江妈紧张思索了半天:“有了,他不是叫你防火把皇甫公子烧死在小春亭里么你就先放了人,再放把火,把小春亭烧他娘个干净。问起来就说:原是把皇甫公子关在里面的,想是有神仙来救了他。这还怪得上你么”进喜低头想了想道:“这法子我也想到的,却有三件不妥。”“说来听听。”江进喜屈着指头道:“第一件,放走皇甫公子,爵主决不肯甘休,会生出别的计较害他。咱们岂不是为善不终,救不彻底”“咳,只要咱们自己不杀人,手上不沾血腥也就罢了,还管得了那么多”进喜道:“第二件,我放走皇甫公子时,不能不向他说明原故,他会因此和爵主结成死仇。咱们岂不是成了叛主之人”江妈咕哝道:“这是做主子的自己要做伤天害理的事,上梁不正下梁歪,怪得谁呢”进喜接着道:“第三件,我家爵主这些时虚情假意,和皇甫公子打得火热。我一个小厮去说这等大事,人家未必肯信,若嚷了出来,那还得了”“这倒果然是件难事。”江妈眉毛打结,急火火地想了又想,双手一拍髀间:“就这么办你那三个难处都解开了。”在儿子耳边如此这般一说,江进喜满是眼泪汗水的脸上也不禁绽出笑容:“就怕郡主不肯。”江妈道:“这等好事,她才巴不得呢。纵不肯,我也会说得她肯。”进喜道:“事不宜迟,娘,你快进去说。我这便去照爵主吩咐,料理外边那些事去了。”江妈连连点头:“去罢去罢,二更左右进来,包你一切妥当。”打发儿子走了。江妈揩干眼泪,也忙忙进晓云轩去找燕玉。那刘燕玉虽是侯府千金,吃亏在生母早亡。父亲和嫡母对她都是淡淡的,并不怎么爱惜,把她交与江妈,就不管不问了。她终日闭处深闺,只以描花绣朵排遣时光。幼时也读过两年书,略识之无,倒是一手女红针黹甚是出色。和江妈朝夕相依,情若母女。此时正在房中选线,见江妈进来,便笑道:“嬷嬷哪里去来”江妈把嘴一努,燕玉会意,忙打发小丫头非烟去睡。那非烟只得十三岁,正是贪睡之时,听得吩咐,自去睡了。江妈挨到燕玉身边坐下,燕玉看看她,惊问:“嬷嬷,你是哭过么眼红红的”江妈叹口长气,推开线盒,剔了剔桌上银灯,悄声把爵主命进喜放火烧死皇甫公子的事统通告诉了她。燕玉素来胆小心软,吓得一颗心别别直跳,颤声道:“二哥怎起得这等黑心要干杀人放火勾当就不怕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江妈把手轻轻一拍:“可不是么,爵主偏生派着进喜去干这勾当。阎王爷善恶簿上可是条条记得分明。只怕杀人偿命,将来要受恶报我怎得不哭啊。”燕玉拉拉江妈手道:“嬷嬷,何不叫奶哥别杀那人,救他一命”江妈听她说话投机,心中暗喜,故意道:“我们敢么主子要害人,当奴才的只有奉命行事的份儿呗。”燕玉着急道:“难道就真个依着二哥主意,把别人活生生烧死”江妈抱着两臂不咸不淡的道:“只怪咱是奴才,就想救人还怕人家不相信哪再说,若要救他,就必然要把爵主害人的鬼主意抖落出来,皇甫总督得知,必定和侯爷理论,结下死仇。奴才岂能害主。咱们想救他一命也不敢救啊。”燕玉蹙着淡淡的细眉,默然半晌道:“嬷嬷素日是极有计谋的,你就不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儿,救那公子一命,又不和皇甫家结仇。再说,也免了奶哥将来遭报应呀。”江妈瞅了燕玉一眼道:“让我想想看对了,办法倒是想出一个,除非是你肯救他,才能救了人又不结仇。”燕玉红了脸道:“我哪有本事救人呀”江妈看定她道:“只要你肯,定能救他。”燕玉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我真能救他,自然肯的。嬷嬷快说。”江妈道:“说起来倒是什么举,许多得的。”燕玉抿嘴笑道:“是一举两得罢”“咳,岂止两得,四、五得都有。”燕玉笑着摇头:“哪有那么多得呀”“你且听着。”江妈掰着指头数道:“第一,皇甫公子得救;第二,进喜不昧天良杀人;第三,爵主免结死仇;第四,你完了终身大事;第五,我也得以放下心,不愁报应,不惦记你终身无着啦”她数得快,说得急,燕玉不曾听清,急得叫道:“别数啦,你先把救人的办法说出来罢。”“说便说,你可别犯小性儿,要让我把话说完。”燕玉急道:“好端端的,犯什么小性儿了。嬷嬷快说罢。”江妈道:“这事并不难。只须你和我跟着进喜去到小春亭,向皇甫公子说明爵主要害他,放他逃生。你是堂堂郡主,爵主的嫡亲妹子,你的话他必相信,再把你的终身许配给他”听到这里,燕玉不由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叫了起来:“啊呀,嬷嬷,你怎么胡说八道的”“不是胡说。你听我说完啵。”燕玉双手掩耳,背转身去:“我不听”江妈叹道:“你自己也说,救人一命,胜炒七升胡豆。不听能救么”见燕玉不理,便只管自言自语叨咕下去:“也不想想,爵主存下这等歹毒心肠,谋人性命若不是两家成了亲眷,这冤仇化解得开么人家报起仇来,还了得咱们做下人的都不愿看着主子遭恶报,当妹子的却不肯替哥哥解冤仇,还使小性儿哩。”燕玉忍不住应道:“谁使小性儿啦那公子明明是订了亲的,你这不是瞎说”江妈道:“姑娘,你忘了么你五岁那年,姨娘病得凶了,大夫断定没治了。她不放心你,叫我去请来个瞎先生替你算命。那先生说你小时多磨多难,将来却要当夫人,只不过命中注定要作偏房。姨娘气得把命单子撕了说娘是姨娘罢了,难道女儿也要作姨娘哪有姨娘封夫人的这事过去十多年了。今日巧巧弄出这等事来。姑娘,万般皆是命么,谁还能强过命去。大人家公子三妻四妾,原本平常。你救过他的命,他私下自会对你格外好些,说不定真会当夫人呢。”燕玉道:“婚姻大事,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家去面许终身的”江妈叹道:“你好痴。你今年十七岁了,侯爷和太郡管过你的终身么看太郡日常那付冷脸子,还指望她替你择什么好人家不成。皇甫公子比箭赢了爵主,听说人物也盖过爵主,要不然怎会嫉妒到要杀他。嫁与这样的丈夫,不比将来任由太郡随便许个人家的强你还傻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则甚。”燕玉被说得心里七上八下,迟疑道:“羞人答答的,叫我如何开口哪”“谁要你自己开口。你只须到那里去默默坐下,我们会替你把话说明白。”燕玉脸红心跳,迟疑难决。江进喜却进来了。他刚才去厨房要了酒菜,摆在门房,邀李升、张洪陪客,自到小春亭去请曹胜、吴祥出来喝酒。那两人先是推辞,当不得江进喜连请带拉的苦缠。少华道:“既是江管家美意,你两个就去罢。”来到门房,张、李两个起身迎住,大家坐下喝了起来。江进喜推说有事,先失陪一下,放下酒杯,溜进后院找娘。江妈听是儿子声音,连忙答应了,取过披风给燕玉披上,连哄带推,把她拥出房门。江进喜提着个小小灯笼在前带路,径往花园。今晚主子不在家,那些仆役、丫头偷得闲空,睡的睡了,闲玩取乐儿的三三五五躲在房里,玩得高兴。偌大个宅院静悄悄的,阒无人迹。江妈扶着燕玉人不知鬼不觉来到小春亭外。少华日间多喝了几杯酒,醺醺带醉,在书架上拿了本书,斜倚榻上看着,朦朦胧胧只欲睡去。忽听窗外有弹指之声,问道:“是那位管家”只见门儿缓缓推开,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看装束是个仆妇。少华忙翻身坐起道:“嬷嬷,有什么事呀”那妇人深深道个万福道:“小妇人姓江,是郡主的乳娘。咱们郡主在外厢等着,要见公子,有要事相告。”少华愕然心想:“这个郡主娘娘怎地这般胡闹黑天静夜的,到一个陌生男子住房则甚”忙靸了鞋子站起来,还来不及说话,那江妈已转身搀了燕玉进房,向少华盈盈福了下去。少华手足无措,只得作揖还礼。燕玉靠着书桌斜身坐下,垂头不语。少华哪敢正眼看她,只偷偷瞟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江妈请少华在榻上坐了,不等他开口询问,就把刘奎璧遣她儿子江进喜趁皇甫公子醉卧熟睡之时放火烧亭,把公子活活烧死的阴谋和盘托出。“我母子不忍心害你,待要私自放走公子,又恐你不肯相信,坏了大事。这才请郡主出面作证。”当下把燕玉身份处境备细说了。“郡主为解两家仇怨,替哥哥赔情补报,愿把终身许托公子,甘作偏房侧室。只求公子不和爵主计较,消除过节。”少华听得阵阵发愣,暗忖:“莫非是在做梦”悄悄在腿上使劲一拧,啊哟,好痛这又不像是梦了。江妈见他呆在那里,一迭连声催他快作决定。少华忍不住抬眼望向燕玉;燕玉不见他答话,也偷眼看他。两人目光一触,都羞了个面红过耳,忙转头避开。江妈发急道:“爵主吩咐三更放火,此时二更早就打过,再要磨蹭就来不及啦”少华欲待不信,眼前少女显非下等之人;要想相信,实在太过突兀离奇。难道刘奎璧这些日子的殷勤亲厚都是假的心下踌躇,难以决断。江进喜等不及,一步跨进道:“公子不必迟疑。我们实在是拼着性命前来相救。若被人知觉,有死无生你不见刚才小人拉走曹哥两个么快作个决断,咱们才好办事。”少华心乱如麻,一时之间哪里理得出个头绪,无可奈何,只得勉强答道:“多谢世妹垂青,江管家母子好意。我都依你们便是。”江妈道:“既如此,请留下聘物,以作凭证。”少华原是出来闲逛,身边没带什么珍物,急切间只得把手中扇子递过去道:“这柄扇儿,原不是什么珍宝,上面的字画都是我亲笔。留下来作信物行么”江妈接过扇子,取下燕玉佩的罗帕道:“这块帕子也是我们郡主亲手绣的花儿,就回送公子作个把凭。”轻唤进喜:“快送公子从侧门出去。”少华接过罗帕,却不移步,抬头看定燕玉道:“今晚多承郡主相救,又许以终身,虽从权答允,毕竟于礼有亏。况此事两家尊长都不知情,倘他日令尊、令堂替你另许姻亲,姑娘尽管遵从父母之命,不必受今晚约言拘束,以免贻羞闺门,有玷芳誉。”刘燕玉进门之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不时向少华偷偷瞟上一眼。对这位英俊少年,芳心可可,已认定他是自己终生配偶。听得少华这番言语,含羞答道:“世兄不要小瞧了人。我并不是无耻女流,今晚实是事出意外。只怪二哥不该起心害人,为消解两家仇怨,才依着嬷嬷主意来走这一遭。既蒙慨允,务求一诺千金;燕玉一言出唇也必再无反悔。唯愿两家结好,化了仇怨。若有他变,奴家宁死守约,决不负心”少华还要说话,江进喜抢着道:“更锣已动,迟不得了”拉着他往外便走,趁朦胧月色直送到后园门外。江妈提了灯笼,扶着燕玉回房。一路上花遮柳护,留意避开打更家丁,且喜顺利入内,不曾惊动一人。江进喜送走少华,锁好园门,径回小春亭。快手快脚把早就准备好的柴草围着亭子堆了一圈,耳听锣更响亮,正报三更,忙摸出火石火绒,打着火,一连点了七、八处火头。回身便往外走。其时风高物燥,这柴草都是干透了的,遇火便炽,一霎时必必剥剥烧了起来。片刻间门窗尽燃,烧得火海一般,半边天都红了,登时惊动家人,嚷叫失火阖府仆役赶着拿了挠钩、水桶,奔往后园救火。曹胜、吴祥两个在张洪、李升殷勤款待下,在门房正喝得畅快。醉眼迷离地划拳赌注,满口七巧、八仙乱叫,闹了个不亦乐乎。江进喜进来坐下,被他们拉住罚酒。才喝得一杯,外面人声鼎沸,吆喝花园失火惊得几个跳了起来,跟着众仆涌向花园,瞥见失火之处正是小春亭。吓得曹、吴两个顶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