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道:“老师太认识我爷爷么”老尼微喟道:“岂但认识而已。说起来,姑娘的曾祖和爷爷还是老尼姑的救命恩人哪”长华又惊又喜:“老师太既和我的曾祖、爷爷极有渊源,便是长华前辈尊长,老前辈可肯不弃鲁钝,收长华做个徒弟,传授剑术武功么”老尼深沉地瞥了她一眼:“姑娘大家闺秀,绣阁千金,学武艺有什么用啊”长华道:“师太难道不知我家原是武将世家,世代习武。从小我便跟着爹爹骑马拉弓,习练双刀。只可惜那些长枪大戟的功夫对女子不很适合,练不出什么高强艺业,只能防身健体而已。目今我爹爹挂帅东征,抗击高丽,我若能有师太这般武艺,就能随在他身边做个不离左右的护卫,保着他冲锋陷阵杀敌立功了。”那老尼微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萍水相逢,对我来历毫无所知,就要贸然拜师,不嫌太过冒失了么”长华迎着老尼目光,诚诚敬敬地道:“我和师太虽然是萍水相逢,我却已认定你是好人。若你不是好人,我曾祖和爷爷就不会与你有交情了。”老尼笑道:“那也不尽然。假若我真是个所谓的坏人,说不定还是朝廷悬赏缉拿的钦犯你还肯拜我为师么”说着又笑了笑,那笑容竟是冷森森的令人感到一阵阵寒意。长华毫不畏怯,庄容答道:“一个人的好坏,是不能单凭朝廷对他的态度来作定论的。像名臣文天祥,不是被大元朝廷处决的叛逆么但在华夏人民心中他却是孤臣孽子,忠昭日月的爱国志士,受到万世景仰,甚至下令处死他的蒙古皇帝内心深处对他也极敬重佩服,巴望能有这样的臣下辅佐呢。这样的人能说他是坏人吗有时遇着皇帝是个昏君,手下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到处横行,逼得老百姓起来造反,这些被逼上梁山叛逆朝廷的人,却不见得就是坏人罢而那些当大官、披虎皮、残民以逞的赃官、恶霸,不少是受到朝廷倚重、褒奖的,也不见得就是好人罢老师太的说法,不嫌片面了么”老尼露出惊异之色,双剑一合,交于左手,伸出右手握住长华手腕,颤声道:“好姑娘,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这些议论原是长华在曾祖遗著里看来的,听老尼问她,暗忖:“这些观点颇为大胆犯忌,若说出祖爷爷来,未免有些干碍不便。”因答道:“没人教我,是我自己读史鉴时悟出来的道理。”老尼蓦然片刻,喃喃自语:“闺中少女,怎能有这样透辟的见解因缘,因缘”握住长华手腕摇了摇道:“姑娘,今日天色不早,你果真要拜学艺,明晨绝早来庙中见我。只是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包括你的父母、兄弟在内,你可依得么”长华听老尼口气,已是肯收她为徒,心中大喜,忙道:“师太吩咐,晚辈自当凛遵。”老尼道:“我给你一件信物。”从怀中摸出一枚白色围棋子递过来:“明晨你把它给静逸看了,她自会带你来见我。”摆摆手:“你可以去了。”长华不敢多问,下拜告辞,揣好棋子退到门外,那院门随即关上了。当下循着来时旧路回转客房。尹良贞已是醒了,不见女儿,正在着急,开口便问:“你到哪里去来”长华含糊应道:“就在那边回廊看花。”尹良贞不再追问,寻着静逸告辞道扰,各自回家。长华一路盘算,如何能让母亲准她明晨独来玄女庙,晚间觑便向尹夫人道:“娘,你连日精神不爽,明天的早香让孩儿替你去烧罢。”尹良贞叹道:“这些日子总没好好睡觉,身子疲软不堪,今天在庙里熟睡一觉,还没解过乏来。只那早香是在菩萨面前许下的愿心,怎可偷懒不去。”“娘,这不是偷懒。像今天被雨阻住,耽搁了大半日,以后酷暑严寒,风霜雨雪的,总与庙里打搅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就在家中收拾一间静室,供奉玄女娘娘,早晚就在静室上香,不也和庙里一样,却是方便多了。”尹夫人道:“你说得是。雨雪天拖泥带水的,一个出不了门,误了早香,反是不敬。好罢,明晨你就替我去烧这炷早香,向娘娘虔诚通禀,我在家收拾静室,供牌位。”顿一顿又道:“只是你一人前去,我总有些不放心。”长华笑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孩儿有这一身武艺,谁敢欺我明日绝早便去,烧了香就回来,料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尹良贞沉吟多时,才点头答应了。第二天曙色方露,长华独自冒着浓雾往玄女庙去。庙门正好打开,静逸迎出来道:“姑娘好早。夫人没有来么”“家母略有不适,不能来了。”静逸带她上殿,烧了早香。长华摸出那颗围棋子递给静逸道:“敢烦师太带路,参谒老师太。”静逸接过棋子,反复验看了,递还长华,又仔细打量着她道:“姑娘可喜,有这缘分。随我来罢。”带着她转弯抹角走到一间僻静云房门前,站住脚道:“家师便在里面清修。请姑娘自行进去,恕贫尼不能奉陪了。”打个稽首,回身离去。长华这才知道那老尼正是本庙住持,当下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小小静室,四面墙壁刷得雪白,空荡荡的一件家具也无,只在正中放着一个大蒲团。一架素白屏风遮在蒲团后面,室内寂无一人。长华心中纳闷,举步转过屏风,原来屏风后隐着一扇小木门,想是还有里间。长华轻轻推去,那门无声无息应手而开。这间屋子比外间稍大,中梁上悬着一盏琉璃灯,灯光略带昏黄,靠里墙一张宽大禅床,垂着白绫帐,禅床上并排放了三个蒲团。昨日所见老尼,盘膝瞑目居中入定。长华轻轻走到榻凳边,正欲跪下静候,老尼已睁开眼微笑道:“姑娘来了”拍拍身侧蒲团:“坐下罢。”长华万福施礼后,上禅床挨着老尼,斜千身子盘膝坐了。老尼移动一下,面向长华平静地道:“你我因扑蝶相逢,算得上奇缘巧合。我看姑娘面色郁郁似有深忧,想必遇上极大烦难之事困扰不解,能否告诉我这方外人呢”长华昨日一见这老尼,心中便情不自禁涌起一腔孺慕信任,有如亲人的感觉。听她问起,毫不犹豫把在昆明与元城侯结怨,被刘氏父子报复谋害等情和盘托出。“明知万里调帅是个陷阱,却无法避开。身居江陵,心系前敌,不知父亲能否逃过此劫。因此心绪不宁,却被前辈看出。”“原来如此。”老尼白眉一扬,双目精光大盛,一闪即敛。仍是垂眉低眸,含笑道:“怪不得姑娘要潜心练武,你且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前辈请说。”老尼慢悠悠道:“你猜猜我有多少岁”“不过五十上下吧。”老尼哈哈笑道:“那么年轻么我可是八十出头的人啦。六十多年前,我正是你现今的年纪,那时金人和蒙古人在咱们北方争夺地盘,连年大战。不论哪一方攻破城池,都是见人就杀,见屋就烧,见少年男女就掳,见财宝粮食就抢。贼兵过处,尽成废墟,鸡犬绝迹,白骨成丘。那老百姓成年累月在血与火中煎熬,田园耕地都撂置荒了,真个人命如草芥,民不聊生哪。“在异族蹂躏下,我大汉血性男儿,岂甘忍受。于是揭竿而起,组织义军,越过懦弱无能苟安一隅的朝廷,奋起抗敌。”说到这里,老尼的声音激昂起来。长华受到感染,一双眼睛牢牢盯住她,大气不出的听她说下去。“那时各地义军风起云涌,多的聚众十多万,少的也上千人。狙击贼兵,劫夺军火粮食,打伏击砸明火,闹得不亦乐乎,把鞑子后方搅成一锅粥,上下不得安宁。我父亲柳行恭就是一支十万义军的大首领。我有弟兄姐妹九人,都参加了义军。我是最小的,从小在义军中长大,伴随老爹转战千里,纵横河朔。军中称我神剑飞镞九娘子。九娘子柳盼盼旗帜到处,鞑子兵望风披靡,落荒而逃。”刹时间老尼变得神威凛凛,顾盼生辉,一付叱咤风云大将风仪,再没半分方外老尼姑模样,更看不出已上八十高龄。长华满心崇敬,急问道:“后来呢”老尼叹口气:“后来老爹不幸战死,众兄弟推我做了首领,又着实打了许多漂亮仗,那些王公贵族坐卧不安,把我们看作心腹大患。忽必烈悬出千金重赏买我的人头,这一来反倒抬高了我的名头盛望。那时我手下已有十四、五万人马,隐然成了众义军的首脑,便和各路义军联合起来,互相声援,配合作战,威势更盛。”长华暗忖:“原来她是威震一方的义军首领和我爷爷该是敌对双方。却怎地会有瓜葛”却不敢打断话头问出声来。老尼似乎猜到了长华心思,更深的叹一口气:“一切都是缘啊蒙古灭金之后,又积极谋占大宋花花江山,却被我们牢牢牵制,动弹不得。下狠心倾全力对付我们,采用分化、围剿、反间、卧底等等阴谋手段,向我们进攻“义军吃亏在各自为政,互不统属,缺乏严密组织纪律,更没有什么目标计划,一哄而起,干了便散。看起来声势浩大,却如一盘散沙,不多几年,便被敌军分割围剿,风流云散。剩下几支人马苦苦支撑,也是人员人减,走起了下坡路。“那时我属下还有八、九万人,敌人挖空心思,以重金收买奸细。那叛徒将我军引入埋伏,被敌人截为几段,分割包围,一场血战,只杀得天昏地暗,血浸征袍。眼见败局已成,无可挽救,只得发出撤退逃走暗号。忽然瞥见那叛徒飞马驰向敌帅所在,我恨极了他,逼退缠战敌军,飞马追去。那奸贼一回头认出了我,吓得他胆裂魂飞,策骑便逃,直往荒野遁去。我不要命的冲破层层阻截,穷追不舍,远离战场,在荒山追上了他。猛劈一十八剑,把他大卸八块。我这时全身是伤,又迷了路,在荒山瞎撞了两天,马也累死了。我又饿又累,晕倒树下,被蒙古巡山小军拿住,绳捆索绑,解往一座大大的军帐。”长华失声惊叫:“糟了一场折辱拷打,怕是难逃”老尼点头:“我那时自料必死。心想死也要死得硬气,决不能在敌人面前装孬种,倒了威风强撑着一口气,大踏步走进帐去。见帐中高坐一位二十来岁青年将军,长眉朗目,入眼便知是个汉人。我无名火冒,指着他破口大骂:畜生、禽兽、卖国贼、刽子手、忘宗备足骂得毒毒的,只想激怒了他,好给我来个痛快,把我一刀杀了。可惜声音嘶哑,咕咕哝哝,自己也听不清楚。“那将军倒笑了起来,向那些兵士道:你们在哪里捉了这个疯子想是饿坏了,一进来就讨吃的。站都站不稳了,还哑着嗓子嚷嚷。阿义,带到你那里去,给她些吃的。若能缓过来,再带来问话。便有个半大小子过来,把我拉了就走。我无力挣扎,心里直骂:见鬼么,你才是疯子你才讨吃的可惜喉咙涩痛,骂不出声了。趔趔趄趄被那阿义拉进一顶小帐篷,他端来一盆水,又拿来一大包食物和一壶饮水,解开我手上绑绳,叫我洗净手、脸,吃饱了睡觉。我心中暗喜:只要饱饱吃一顿,睡一觉,恢复得几分力气,半夜里便溜他娘的。这半大娃娃还能留得住我哪知道疲累过甚,睡下去就昏天黑地什么都不知道了。“沉酣中,被人猛地推醒。我翻身跳起,才知双手又被紧缚住了。帐篷里点上了灯,阿义站在面前:将军要见你,快走也该睡够了吧。我迷迷瞪瞪跟他出来,只见满天星斗,夜正深沉。我懊悔睡得太死,误了逃走大计,又不知漏夜提审是何原故。四周数不清的帐篷,延伸到远处,哨巡不断,处处风灯刁斗,要逃走也不容易哪。阿义带着我穿出帐篷群落,来到一座独立小院,不见岗哨,门前也没有侍卫亲兵,我好生诧异:这是什么地方在这里审讯我么“阿义推门带我进去,门帘一挑,烛光耀眼。堂上居中坐着一个穿大宋衣冠的老人,日间那少年将军在他身后侍立,两人面貌肖似,该是父子。”长华冲口而出低呼道:“那便是我曾祖和爷爷么”老尼微笑:“正是。老人家指着旁边椅子:请坐吧,让我们好好谈谈。我那时认定他儿子是民族败类,这老子也不会是好人,气冲冲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咱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老人含笑道:素闻九娘子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知道么,我们两家原是大有渊源的呀。请坐下咱么细谈。“我吃了一惊,原来他们早就识破我身份。怪不得迫不及待,半夜提审,显是不怀好意,要从我口里掏出他急于知道的东西。我得分外小心,休上他当。当下一屁股坐了下去,气昂昂抬眼望向屋顶,摆出一付软硬不吃看你能奈我何的架势。“老人叹息道:我也知姑娘不肯轻信,只是我与令尊确是同出一门,交情不浅。“我冷笑:我爹爹何等英雄,会有你这等同门没的玷辱了他老人家的名号老人苦笑:我们落到今日尴尬处境,也是一念之差,身不由己。燕云百姓,全是大宋朝廷弃儿金也罢,辽也罢,蒙古也罢,谁不是烧杀掳掠,凶横残暴。咱们辗转于铁蹄屠刀之下,成年累月地苦苦盼望王师北上,恢复中原。盼白了头,盼断了肠,总是盼不到啊他声音哽咽了,颤声吟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低下头说不下去了。少年将军和阿义也都低头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