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席散后仆妇送两姨娘到燕贺堂去,康公、明堂已先到了。康老满面红光,一叠声叫摆出家乡带来的干鲜果品,留明堂喝茶,叫两个姨娘陪他,自己却忙忙去清点带来的土仪,送亲家的,给媳妇的,叫人分头送去。元郎儿一进园子,便迷上了那些饲养的禽鸟,跑来跑去追逐,冻得鼻子发红也不肯进屋来暖暖。明堂喝着江南春茶,和两个姨娘叙话。说起孙氏摆太太架子,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王德姐笑道:“在咸宁听吴姑老爷说你娶了相府千金,咱们都盼着看新娘。今日见了你媳妇和丈母,才省得什么叫大人家规矩。那些夫人、太太的排场,咱们安人哪里学得像。”柳柔娘笑道:“别的我还不惧,只是见你们不住的叩头行礼,怯得慌平常都是这样么岂不累死了人。”明堂微笑道:“今天是因你们远来,素华还没拜见过公公,这才如此叙礼。平时哪会这般见面就磕头呢”德姐笑道:“我原就心里纳罕,要是天天都这么行起礼来,岂不成个磕头虫了当太太忒煞辛苦,不当也罢。”三人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忽见丫头静鹤寻来道:“姑爷,小姐请你回去用晚膳呢。”明堂抬头一望:“呀,天都黑下来了。爹爹还没忙完么”康公在外间笑应道:“早就弄妥了。我才在厨下照管他们弄点家乡味的清淡菜肴,解解中午那些油腻。听你们说得热闹,就没来打扰。”两姨站起来道:“大相公一年多没吃家乡菜了,就在这里晚饭罢。”明堂说好:“我正想吃些家乡味儿。静鹤,回去告诉夫人,不用等我啦。”一时调好桌椅,入座吃饭。一家人乐乐和和吃得十分惬意。饭后明堂告别出园,转到上房坐了坐,请过晚安,才回弄箫亭来。弄箫亭里银烛高烧,梁素华泡了一壶新茶,坐在薰笼边等他。见他进来,忙起身接着,捧上茶来,口里埋怨:“怎地去了这许久害人家老等,茶都凉啦”众丫头上来替主人卸了冠袍,换了常服。浓薰绣被,添了香退出去了。明堂歪身躺下:“好累”素华道:“累就该早些回来歇着啵。大冷天的亏你在那园子里坐得住”走过来挨着明堂坐下:“那两个姨娘都和你叨咕些什么连饭也不回来吃了。”明堂抬眼看看她:“也不过说些别后琐事,家常闲话,没什么要紧的。”又瞟了素华一眼,嘴边浮起一丝顽皮笑意,故意四下里嗅嗅,皱眉道:“这是什么味儿”素华也嗅了嗅:“哪有什么味儿啊”明堂一本正经:“我知道啦。准是今晚的菜里,被厨子不小心放多了醋”素华不解:“你又没回来吃饭,怎么知道”“我虽没回来吃饭,却也闻到屋里那股醋味儿了。”素华怔怔的道:“冬月天寒,没甚凉菜也没糖醋味的菜哦,是了,那碗冬笋鸡皮汤里倒是放了醋的。不过味儿恰好,不曾多放呀”明堂点点头:“怪不得,你必是把那碗汤全喝下去了。”素华舔舔嘴唇:“没有呀,少说也剩下一半。”明堂再也撑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道:“你没把醋喝多了,怎地讲出话来味儿酸酸的”素华这才会意,明堂是在取笑她喝两个姨娘的醋,脸一红:“稀罕么你又不是真正的男人,我犯得着喝醋”“哈哈,不打自招。在男人面前你是惯爱喝醋的啦”素华笑骂:“胡说八道一个女孩儿家尽说风话。”明堂道:“说正经的,那两个姨娘对我也真够好的。”把初到康家,孙氏不喜,全亏两个姨娘照应等事说了。素华笑道:“所以你如今就要感恩图报是不是”“其实也不过是对她们亲切客气一些罢了。若夫人见疑,下官疏远她们便是。”素华撇嘴道:“没正经,你把我说成醋坛子去了”明堂笑道:“醋坛子未免有屈夫人,就说是个醋瓮也将就得过去了”素华一转身按着他便拧嘴,明堂双手挡拒,笑着求饶:“好姐姐,再也不敢啦。若再胡说,你只须把我扔进瓮里,也浸得酸酸的便是。”素华恨道:“越说狠了。这次再不饶你。”伸手在他胁下膈吱搔痒,明堂全身缩成一团笑得喘不过气来。两人滚来滚去闹了一会,素华住手道:“看你得意。天子也喜,姨娘也爱,终须撞出祸事才罢。”明堂笑道:“有了你这块挡箭牌,还能撞出什么祸事谁不知郦大人相府招亲,姻缘美满,何人敢来冒犯,自讨没趣呢。”素华也忍不住好笑。次日康若山去拜访俞智文,谢他照应明堂,又帮忙料理婚事。老友相逢另是一番亲热。从此康公安住京华,俨然一位老封翁模样。明堂得暇,常到园中省视,素华对两个姨娘也十分亲厚,常在一处盘桓。次年开春,院君孙氏也到了,一家安乐团聚,此是后话。却说年关将届,各衙门事物纷繁。兵部衙门要稽查各地军马粮秣的年终结算,预算来年收支,十分忙碌。这日明堂在衙门内拆阅各地文书,见有山东巡抚彭彰阿告急请兵的奏折,连忙拆开,见折中写道:“神僧哲巴星中伏殒命今番兵已直逼登州城下。登州守将殷跃先紧闭四门,不敢出战。幸得目前天寒地冻,不便行舟,敌方暂停攻打。敌帅乌必凯扬言,待等春暖解冻之时,定要挥师西进,攻破登州,长驱进犯。乞请朝廷速调强兵猛将驰援解救”看罢山东文书,郦明堂反复忖量:“高丽如此猖獗,应以何策对付皇甫伯父便是在登州兵败被擒,祸及全家的。不知此事真相到底如何,正好趁此查查档卷。”因命人调来高丽犯境的有关档卷,细细阅看。这些档卷中,有兵部调兵遣将,征用粮秣军需的往来文件,有登州战报,有历任元帅的奏报、对敌方略、作战实况报告等。明堂统阅一遍后,挑出战报和两任元帅的奏报折本,仔细阅读。看了皇甫敬破敌方略和两次捷报,心里暗道:“伯父原是帅才,从这些文件和战报看来,是不会打败仗的。”再看下去就是雾季休兵两月,紧接着就是彭彰阿奏折:皇甫敬兵败被擒,投降高丽,已送往高丽都城当官的话。明堂对照战报参详,那登州战报上细叙:“我军施用火攻,中了敌人埋伏,反被包围。主帅和先锋被擒,全军覆没”奇怪的是,前段叙述较详,到兵败被擒之后,就只有一句:“据悉已解往高丽国都。”就嘎然而止。此语来源和其他细节,统通没有。明堂细思:“战报上并无投敌字样。且解往高丽国都和彭奏的送往高丽国都,虽只一字之差,意思却全然不同。解,是押解,断无把人押解去当官的;送,却是礼送,自可以礼送当官了。这是一大破绽还有那份战报,从文意判断,应有将帅被擒后在敌营表现,似被人有意删去细节,只留下最后一句,这是第二个破绽前任兵部怎这般颟顸,草菅人命看来此案必有冤抑”接下去就是后任元帅哲巴星的。他却没什么统筹规划,战报上叙说他和敌方只有一些小接触,敌人采用步步进逼战术,把哲巴星兵船挤向登州海岸,一场大仗没打,就被敌方挤出登州海域,退守孤城。受到枢密院切责后鲁莽出兵,中伏丧命。看得明堂不住摇头:“这哲巴星必是个莽夫,并无大将才略,这条命送得有点冤枉,乃是当时用人不当所致。”再想皇甫敬之败,越想越觉蹊跷,怎地休兵两月之后,突有此败除非敌人预先知道了我军事布署,否则这反包围的埋伏怎会安排得这般恰到好处其中关键何在一时无处捉摸。想了想,命人去请兵部侍郎博多尔说话。博多尔一进来,明堂便把山东巡抚的告急奏折给他看了,说道:“高丽猖獗,连败我军。若登州失守,京畿震动,必成大患,实非同小可请博大人将上次出兵详情细说与我,供本部堂参酌。”博多尔领命,把所知情况说了一遍。无非是如何调兵,如何选帅这些话头。明堂听罢,问道:“这两个元帅都是由兵部遴选,枢密院派出的么”博多尔叹道:“哪轮到兵部遴选。这两个元帅都是元城侯举荐的。他以国丈之尊,皇上对他言听计从。可惜这两个元帅都不争气,连吃败仗。皇甫敬投敌叛国,哲巴星如今又战死了。唉”明堂沉吟道:“皇甫敬投敌叛国是件大案子。怎地档卷中除了彭巡抚的折本外,并无其他材料那些查、合议的材料是在枢密院还是御史台”博多尔笑道:“原来大人不知道。这些档卷统通是兵部经管的。枢密院只管重大军事行动的决策、审议,御史台却是量刑执法的机关,怎会保管起档卷来了。”“那这些材料怎地不见,连合议量刑的文件都没有”博多尔道:“这件大案,原就没经过枢密院、御史台,哪会有什么合议量刑文件。处分皇甫敬是皇上亲下的旨意,我们事先都不知道。圣旨下来着实吃了一惊呢。”“难道彭彰阿的奏折是直呈御前的”博多尔摇头:“那倒不是。这件举奏叛国大案的折本属军事机密,是送呈枢密院的,刘国丈恰好当值,拆看了折本。因皇甫敬是他举荐的,就自己抢先送到皇上那里去请罪。饶是这样,也因举荐非人,被罚俸一年哩。”明堂暗暗点头,口里却满是同情的道:“当个参知机要的大臣,也着实不容易哪”博多尔叹口气:“可不是吗。老国丈也真是祸不单行,儿子失陷了,娘娘也死了,举荐的人又兵败阵亡,倒霉事全让他摊上了”明堂微微一笑道:“天有不测风云。咱们且别说这些闲话,还是公事要紧。这件奏折延误不得,刚才我在案卷中看到,第一次出兵,五万水军,逃出性命的只有一百九十七人。博大人可知道,这一百多人中,有几名军官”博多尔一怔道:“这个,卑职却不知道。”见明堂目光中带着责难之色,忙道:“有个济格,是军中参谋。他倒是逃出性命来的。”“博大人怎会知道此人逃出来了呢”博多尔道:“只因这济格是刘国丈义子,他逃回侯府,卑职曾见过他一面。”“哦,原来如此。博大人可知他现在何营任职”博多尔略一迟疑:“这个济格,原不是行伍中人。刘国丈望他立些军功,图个出身,把他荐来兵部,嘱托派他到前敌干功。他父亲原是个百夫长,战阵中阵亡的,援例应优先录用。是以卑职将他分往东征大军,当个参谋。谁知他命运不济,大军惨败,只落得逃命回家。”明堂道:“按理他该到兵部来报到,另谋差使啊。”“谁叫他有硬靠山呢。听说他回到侯府,刘国丈又把他荐与吏部,分发到什么地方当官去了。详细地址,卑职却不知道。”明堂道:“有劳博大人。我本想找这济格来问问当时战场实况,既然不在京师,也就罢了。”博多尔被他盘问这半天,好生不耐烦。他在兵部任职已久,和刘捷走得颇近,前任尚书索伊死后,他有望升任尚书,谁知凭空调来个新进后生占了这职位,自己反成这年轻汉人的下属,难免心中耿耿愤懑不平。偏生这后生圣眷极隆,新近立了大功,哪敢得罪,是以有问必答,不敢把不满形诸于色。这时他实在忍不住,于是不咸不酸奉上几句道:“其实,当今天子英明果毅,郦大人只须把告急折本恭呈御览,圣上自有决断。咱们当臣下的,只听从皇上吩咐办事便好,何必自己折腾,去翻这些陈年旧帐再能,还能得过皇上么”语气、口吻明显透出几分讥诮。明堂只作不知,客客气气送他出去。回头仔细思量,愈觉皇甫敬兵败投敌一案破绽极大。这个济格,只怕正是关键人物他既是刘捷特意安插在前敌的,又能在全军覆没中逃出性命,是机缘凑巧得脱大难,还是事先知情,有意逃离,实在耐人寻思。把档卷再从头翻看,忽看到皇甫元帅替济格、岑英请功的公文。刚才也曾粗略看过,不曾留意,这时再仔细阅读,那公文中细叙了济格献计,和岑英扮商人深入虎穴,绘得敌军水寨详图等事,还有泛海商人赛宝儿名字。明堂拍案道:“是了,这三人中必有一人是内奸”仔细想来,刘捷特地把济格安置军中岂无深意。若为立军功图出身,何以前敌兵败,他不回营归队,反径回侯府;刘捷又何以立即要吏部分发他远处当官,连博多尔都不知他去处既能吏部派官,何必要往前敌看来通敌卖阵嫌疑最大的,当是这个济格再一寻思,又觉难以置信。刘捷身为国丈,难道为争媳妇,报私仇,居然卖国通敌不成看看时候不早,只得收好案卷坐轿回府。正是:查雪冤狱费心机蛛丝马迹细搜寻第十二回 开武科 巾帼点主试 争帅印 豪俊汇京华却说郦明堂回到府中,也不进弄箫亭去,独自坐在听槐轩中苦苦思索。梁素华在房中久候明堂不归,寻到听槐轩来。见他枯坐案前,长眉微蹙,显是有着满怀心事。不敢惊扰他,小小心心上前低声问候。明堂道:“你且出去,别来搅我”素华含笑道:“晚饭摆好多时,你不饿么”明堂皱眉道:“不饿,不饿快走,快走啊”素华悄悄走了。晚饭后去上房和燕贺堂请了晚安,说明堂略有不适,不过来了。梁鉴夫妻和康老都叫她早早回去照应明堂。素华告退出来,亲去厨下做了两碟精致点心,盛一碗早就熬好的冰糖百合燕窝粥,用个捧盒装了,叫小鸾捧着送到听槐轩来。两人进得书房,见荣发正在兽炉中添炭,明堂仍靠在太师椅内,抱着个小手炉儿闭目沉思。素华示意小鸾把捧盒放在案上,她自己缓步上前,揭开盒盖,把食物一件件亲手捧到明堂面前放下。明堂在这里沉思默想多时,心中已有了计较,反复掂量,各方面都考虑到了,这计划确是无懈可击,稳妥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