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本,揭破乔装,皇儿那倾慕爱恋之情一发不可收拾,这也在情理之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要他悬岩勒马,江心补漏,一下子斩断情丝,确非易事想深一层,郦夫人这封柬帖儿,未必不是保和学士主意。他看准皇儿不肯回头,以臣下身份,许多话碍难出口,皇后也无能为力,只有本后以母子之亲,尊长辈分,才能畅所欲言,对皇上痛下针砭,剖析利害。所以点明“解铃须仗系铃人”,这确是解危的最佳方案。此案关键,确在皇帝身上。脑中泛起成宗那张疲惫烦躁的面孔,这些天为了保和丞相必定饱受折磨。自己在这节骨眼上要切责他,大是不忍;媳妇那怀孕待产,委曲求全的模样又泛上心头,这个一跺足三军辟易的主儿弄到痛哭哀求,叩头礼拜的份上,也着实为难她啦罢了,罢了,我不解这扣儿,谁还能解谁叫本后是他们亲娘,孩子们有了难处,苦处,谁不是急得叫娘呀猛想起那些虎视眈眈的宗室王侯嘴脸。保和学士身为首辅,一旦揭破乔装,朝野哗然。若他果有措置失当,甚或落下什么把柄在别人手里,加上蒙汉之别,原有可能铸成牵连至广的大案。若危及江山社稷,本后又岂能救他,以私废公咳,还是先从皇儿口中,问出实情,一切以大局为重罢。反复思量,拿定了主意,唤来凌瑞吩咐:“你立刻去御书房走一趟,请皇爷明晨来上宫,陪本后共进早餐,不得有误。”凌瑞应声去了。却说成宗自从私访明堂归来,总以未得明堂肯定答复不放心,终日患得患失,诸务无心,连内宫也懒怠进。除每日循例差人到太后处问安,皇后处问好外,只躲在御书房闷坐,胡思乱想。这晚凌瑞寻来,传了太后口谕,他倒也欢喜,暗忖:“不知母后又得了什么新鲜稀罕肴果,不肯独享,来召朕去。”次日果然早早便起,卯正时刻便到了万寿宫。只见灯彩辉煌,太后已端坐殿上等候了。成宗忙上前请安道:“母后今天起得好早。”太后笑着命他坐下,叫左右排宴上来。众宫人七手八脚摆好菜肴,却是一席精致的素筵。太后和成宗入了席,指着席面道:“今儿六月十九,乃是观音圣诞,特召皇儿来共享这一餐素宴,也好换换口味。你终年油腻肥甘,想也吃得厌了。”成宗喜道:“连日酷暑,正觉胃口不佳。母后赐这素肴,正合孩儿心意。”举箸便吃,果然吃得香甜。太后不禁微笑。一时宴罢,撤去残席,太后挥手道:“你们都下去,本后有话和皇上说。”众宫人含笑退下。成宗暗忖:“这些奴才,怎地笑得古古怪怪的”心中警觉,太后的话只怕不寻常。试探着问道:“母后有什么话,便请吩咐。”太后笑道:“我要向你讨银子可不许放赖不给。”成宗失笑:“母后说笑了。你老人家需什么使费,只管着人去内库支取便是,怎地向孩儿讨起来”太后道:“我哪有什么使费。只不合当了你们的中证,那赢了赌注的人儿来向我投诉,告你使诈赖账,要着落在本后身上,讨那十万两银子呢。”成宗道:“靴还没脱,她就赢了我么”太后忍笑不住:“嘎小子儿还在装什么腔作什么势。你那机关早就漏了馅儿啦”把苗瑞英说梦话泄漏机密,昨天皇后来上宫审都美儿的事说了出来。成宗肚里只叫得连珠价苦,暗道:“这才是运交华盖,怎地偏碰上个说梦话的奴才这昭阳后倒乖觉,自己不出面,倒请出母后来讨赌债,叫朕抵赖不得,也发作不出。如今只有半真半假,先蒙过母后这一关再说。”因哈哈笑道:“啊呀,孩儿编得好个灯虎儿,却被说梦话的坏了大事既是母后开了金口讨债,那银子便输与她,立刻便拨。别的事还要先缓一缓再说。”第三十七回 煞费苦心 运筹留贤相 情牵骨肉 舍命护乔装太后笑他拖泥带水不爽快:“说定了的事呀,银子要输,婚也要赐才算。”成宗满脸为难之色:“银子是孩儿的,自然要拨便拨;出嫁却是别人的终身大事,人家若不愿意,朕能硬作主张,把她赐与忠孝王成亲么”太后诧异:“又来胡混作弄人射柳联姻,终身早定。怎还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话”成宗双手一摊:“难就难在还不知道保和学士是孟丽君不是啊。”太后紧盯住儿子的脸驳道:“保和学士自己在孟府认过双亲,孟太君也在金殿指认亲女。他不是孟丽君是谁你截留绣鞋,微服私访,扮成太监去梁府要挟逼他,急得人家当场喷血你如今却来骗我。你想娶他进宫,是也不是”一句话点中要害,成宗心里咯噔一声,暗叫糟糕母后连这些事通知道了难道又有人说了梦话不成口中连声叫屈:“母后,你屈杀孩儿啦”太后板着脸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实俱在,你叫的什么屈”成宗情知再难推搪,只得赔笑道:“母后明鉴,若说孩儿对保和学士有爱慕之心,那是不假,但也并无他意。只因他身为首相,直接干连大局,若有一著之错,后果不堪设想。皇后的性儿,母后深知,一向风风火火,倔强任性,若被她知道脱靴真相,必定不问青红皂白,先把别人扣在宫中,立逼赐婚。她一意为顾胞弟,几曾想过大局,想到朕的难处。就便赐婚,也该有个陈情上表,查实审理,作出结论的程序呀,能那么草率么事涉首辅,又属闺阁隐私,朕能不微服私访,和郦君玉恳谈定策母后却说孩儿有甚私心,以绣鞋要挟,威逼什么的,这不是屈杀孩儿么朕知道,这必定又是皇后捕风捉影,在母后面前播弄的是非”太后听他话头又攀扯到皇后身上,忙道:“你才是屈枉人呢。皇后这次可是尽力替你顾全颜面,只说你赖赌债向中证人投诉。支开众人,只咱娘儿两个,才说了实话。照我猜测,苗瑞英说梦话只怕也是托词。你别总赖人家不是。我只问你,你和郦君玉可商量出什么好主意来依我说,于情于理,你都该赦罪赐婚才是。”成宗满面难色道:“孩儿这几日正为这件事烦难得坐卧不安,茶饭无心哩。”太后惊道:“难道他真个犯了杀头之罪,不能赦免了么”成宗叹道:“正是罪在不赦,却又非他之过。”太后愕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成宗沉重的道:“母后想还记得,郦君玉刚升任兵部尚书,就遇到哲巴星阵亡,登州告急这件大事。他当时献计招贤,武场主试又力荐王华,开国朝南人抡元挂帅先例。那一榜还收了不少汉人、南人进士,为此惹出那班刺儿头不服气,闹出撕榜风波。也因此他打荫袭,关王妃诰命,驳倒十八家王侯,结怨不少。后来王华功成辩冤,才知他正是皇甫少华。若郦君玉再是孟丽君乔装,那些心怀宿怨之人怎会不趁机攻击,加以窃权营私罪名。而当时真相未明,郦君玉以一己之私,提拔叛臣孽子,授以大权重兵,实在也是以国家兴亡为赌注这是不是斩罪”太后惊道:“窃权营私,提拔叛臣孽子,果然是杀头之罪但他们汉人规矩,未婚夫妻不许见面,他既不知南人王华便是钦犯皇甫少华,这也是无心之失呀”成宗叹道:“岂止这一桩。他拜相之后,推行法制,执法无私,惩办了不少豪强恶少,大多是咱们那些王公贵胄子弟。而他手下几个得力助手都是汉人,连上他几次文场、武试主考时,选拔汉、南考生,这又该是什么罪名”太后变色道:“莫非要说他压蒙抬汉,图谋不轨难道他果有此心”成宗苦笑道:“这不是连母后也怀疑起来啦其实推行法治,原是孩儿主意。要他铁面无私,严办那些胸怀异志,觊觎大宝的宗室亲贵,防患于未然。他属下那些蒙古、色目职官,与那些王公贵胄多多少少断不了千丝万缕关联,办起事来难免顾虑重重,缩手缩足。他只有倚重几个汉员,这也是为的推行法制方便。至于文场武试中选拔了些汉人、南人,也是当时形势所需,经过议定并得朕允准的。他哪有半分欺心擅专。只不过他是汉人,而皇甫家和梁家、康家与他关系密切的也都是汉人;推行法治的深意乃是绝密,朕不便宣诸于众,这就使他罪在不赦,却并无过错”太后默然半晌,皱眉道:“若是这样,郦君玉决不能杀。一者他是你有力臂助,矢忠于你,若杀了他,必使众汉官人人自危,谁还肯尽心辅佐你二者那些王公也不是善良易与之辈,罗织罪名杀郦君玉,意在剪除你的羽翼,除去他们的眼中钉。杀了他岂不助长了这些人的气焰,以后越更跋扈难制了。这倒真是难题”成宗道:“孩儿不但不愿杀郦君玉,还不舍得放他。他是孩儿为君以来最合心意的好宰相。和他联手处理政务,事事得心应手,放走了他,到何处再能寻到这等能臣来执掌保和殿”太后连连摇头:“要保住他这条性命,已是大大不容易了,还能留下来当宰相这简直是异想天开,万难办到的事儿哪。要知道他不但是女子,还是个汉女啊”成宗笑道:“孩儿这两天念念于心的就是这件事。幸而刚才母后一句话提醒了我,倒想出一个主意。不过却要瞒住皇后,否则醋海生波,必然坏了大事”太后一激灵,心里已猜到几分,说道:“你且先说与本后听听。”成宗道:“早先我和郦君玉计议时,也曾想到只要他不是孟丽君,那窃权营私,提拔叛逆的罪名就加他不上。如今朕率性聘他为后,与长华二后并立,身入皇族,那压蒙抬汉的罪名不也沾不上了么以皇后之尊领保和殿也顺理成章啦。”太后忍不住一声长叹:“唉,皇儿,你这才是利令智昏,一厢情愿哪你真如此做出来,那皇后和忠孝王姐弟肯甘服么郦君玉向来操守高洁,也未必肯违背礼教,移情别恋,依从于你。你纵然下旨,他肯不肯奉诏入宫呢”成宗脸上泛起迷惘与苦恼神情:“这正是孩儿烦恼所在。此人平素间善体君心,往往孩儿心意才动,他就能立刻配合,真个知己知心。只是从来谨守臣礼,不肯有半分逾越。这次私访梁府,向他剖析利害,他只求舍身殉法报朕知遇之恩,并无求恕乞命言语。孩儿实在拿不稳猜不透,不知他肯不肯奉诏入宫哪”太后道:“官家,咱们蒙古可汗爱上一个女子,将她占为后、妃,原是平常,算不得什么大错。就是那些将官、武士掳掠了女人,也可随意处置,那些女子多半不敢违抗。只可惜你现在并不是住在塞外帐幕之中,郦保和也不是普通弱女。汉人风俗伦理,你也深知。这夺妻之恨,是和杀父之仇一般不可化解的死结。郦保和是孟丽君,就是忠孝王原配。忠孝王可是你手下第一员谋勇兼备的勇将。你若干出君占臣妻的蠢事,将酿出什么后果若闹到众叛亲离,威信扫地,你这皇帝还坐得稳龙庭么”成宗冲口便道:“但教能娶得郦君玉为妻,什么都可放弃。管他龙位稳不稳,这皇帝当不当又打什么紧”太后变色喝道:“胡说既已登上宝座,能由你性儿要下便下么你有儿子继位没有只要你自弃权柄,太阿倒持,立时就生巨变不但你自己白刃加身,不得善终,那夺了龙位的人还不把咱们斩草除根你甘愿为个女子,舍弃江山性命,那也由你。只是你的亲人何辜,忠于你的臣下又何辜连那还没出世的皇子都该为你那一点私欲送命么祖宗百战经营的江山,也要由你一手断送么”成宗遍身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那只有把他法场斩首,成全他以身殉法来求得皇室安宁么无罪而诛,于心何忍又于心何安哪”太后怒道:“你真个糊涂了不成刚才不是讲过决不能杀他的么你身为天子,大权在握,就不能光明正大摆出他的功劳,肯定他的业绩,赦他无罪,降旨赐婚么难道保和殿非他不可,没有他时你不也一样处理政务么”成宗愁眉苦脸:“容孩儿再仔细想想”一语未毕,外间报:“皇后驾到。”只见长华扶着两个宫女笑盈盈走上殿来。太后忙变了话题笑道:“讨债的正主儿来啦”长华笑道:“银子早迟不要紧,明儿赐婚时一并赏下,也见得皇恩浩荡”成宗一肚子烦恼无奈,见了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板着脸冷冰冰的道:“劝你莫要高兴得太早。那人要不是孟丽君呢”长华从没见过成宗如此对她,一怔脸色也变了,出口便顶撞回去:“他不是孟丽君是谁除非有人威逼他,不许他说真话”成宗大怒,正待发作,太后忙抢着道:“住口,住口媳妇,你且听我说。”把刚才成宗所说难处,都告诉她,接着道:“皇儿正在这里发愁,想到若他不是孟丽君,眼前就好对付,先发放他回乡,过了难关,再作打算。”长华冷静下来,忙赔笑道:“原来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难处。不过暂不承认,也不是办法,瞒得一时,也瞒不得一世。他原本就有抗旨逃婚,乔装欺君之罪,虽已赦免,但若添了撒谎骗人的新罪,却不是罪上加罪,更不得了啦”成宗道:“依你便待怎地”长华忍气笑答:“皇上英明天纵,自有妥善办法应付。当年刘捷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