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声若游丝,仍然牵挂着她心中所有的人。“行。他去了。”张小敏替我答应着,随后把我拽到院子里。“老人家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到底想怎么办”她的脸上出现了异常严肃的表情,像等待我的一项重大决策。我唉了一声,然后未加思索地说:“我去找他们。”“不,我问的是:找来以后,你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此时有些懵了,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时脸上带了什么样的表情。“好。这可是你说的。”张小敏像是等我这句话好多年了,她的手儿一挥,冲着大门外喊了一声:“美蓉,你们娘儿俩进来”当生命的长河流经了枯旱的大地,滔滔滚滚的奔流已经显得干枯时,那与生俱来的原始的能动力会是如何渐渐消失的呢这几天,她恍惚不定的,总是游离在断断续续的梦境里频频来访的是她的丈夫。他逝去多年,最近总是屡屡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还是那么强壮、那么欢乐他驾着心爱的马车,炫耀地奔驰在田间大道上。车拉着她,还有她为庾家生的五个儿子。麦子丰收了。她和丈夫领着孩子们回娘家窜门。天色蓝蓝,太阳艳艳的。沿途的人们都 恭敬地向他们打着招呼。丈夫是村支书,远近闻名的人物。她在他身上享了无限的荣耀。大车欢快地跑着,行到半程,一条河汊横在了车前。“我们娘儿几个下车吧,过了河再上来”他拉着脸子不吱声。他认为她信不过他的赶车技术。“驾──”一声怒吼,随之而来的是一清脆的鞭稍的震响。马车轻轻一颠,跃过了潺澉的河水。“哇”正在睡觉的小五儿被震醒,哭了。“你,怎么又让他哭了”他不满意地转过头,给她一张噘了嘴的脸。“谁让你赶车赶这么急”她毫不示弱地顶撞着他。“快拍一拍,快拍一拍”车子速度慢了。他咧开大嘴,开始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孩子们被父亲的情绪感染了,也咿咿呀呀地跟着学唱起来。歌声唱着唱着,渐渐地弱了,然后就像是变了味,响着的不再是戏匣子里的动静,倒像是从未听过的来自天堂的音乐。那汹涌澎湃的乐章啊,就像磁石一般,要带她走,走入那宁静肃穆的天地里不,不她有些着急了。她不想走啊这乐声固然美好,却有不足之处,那跳动的音符里,那优美的旋律里还缺少一声令人心畅的震颤孩子大了,他也早早地去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还有那被她抚养长大的几个义子,相继结婚生育──她的炕上多了些孩子。接辈人啊,令她越看越亲。只是,这一个一个,都是些丫丫片片的。让人心焦啊。她的孙子呢她为庾家生下五个儿子,这下一辈怎么就不见个小丁丁呢唉,这几家就这个样子了。盼着五儿吧五儿福大命壮,庾家的骨血就 靠他来延续了然而,那个花枝招展的媳妇却是个不中用的病秧子。唉──人啊,不能把好命都占全了。又要升官,又要生儿子,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好事儿她灰心了,若不是那个美蓉来到她面前,她的命儿能否延得这么长,自己都怀疑。“奶奶──”这孩子叫起奶奶来那么亲,那么动人的心。撩起那张小脸,把她吓了一跳:五儿,这不是童年的五儿吗她擦了擦早已昏花的眼睛,看了又看,还是那张不变的脸。顿时,她的滚滚的心潮涌起,快乐席卷了她。转眼看看美丽蓉那双哭縙的眼睛,她什么都明白了。“娘,我不走了。我侍奉你老人家”“哎,娘答应了。”从此,她的生活里出现了梦中的儿媳,梦中的孙子。白天,美蓉在镇上做缝纫活儿,晚上便带着孩子来这儿来陪伴她。她们快快乐乐,生活得有滋有味。对这件事,她的心里有时候疙疙瘩瘩的,总觉得庾家人对不起美蓉娘儿俩人。她是多么盼望有这么一天啊──五儿回来了,他和美丽蓉站在一起,一齐甜甜地喊她一声“娘”。到了那一天,孙子再喊她一声“奶奶”,她的心也就落地了。这、这就是慈母那未了的心愿吗这就是月夜下亲昵过的后果吗自从那天看到小胡子与才瑛的男女性交大表演,他自以为对此道尚显得朦胧与肤浅。然而,那英姿勃勃的少年,却突兀而至,响亮地喊他“爸爸”了。难道,这是真的同样是两道浓浓的眉,两只烁烁的眼睛。一道刚直的鼻梁通到宽阔洁白的额头上。少年的他出现了他在困惑中仍然掏不住内心的激动,疯狂地将这个孩子搂在了怀里。多少年家庭生活的遗憾顿时消失了。妻子、儿子就在眼前。那雾里看花似的憧憬与企盼,倏地变成了鲜活活的真实。“奶奶──”稚声未退的孩童一声呼唤,使病入膏肓的老人竟徐徐坐立起来。“孙孙,我的亲孙孙啊。”在临近九十余载人生告别的回光返照里,又是她的五儿,为她的光辉一生补叙了原本遗憾的断简残篇。魂牵梦萦的欢乐像晴天霹雳一般突然来临,使这最后的神圣一刻显得分外热烈光华灿烂。仙乐轰然鸣响了。秋日里,天幕低垂,云蒸雾绕,她的原始生命缥缈的楼阁愈升愈高。她看到了那漫天响着空灵而明丽的音乐的光辉。这光辉水晶一般晶莹剔透,徐徐浸透在她那新生的慢慢充盈起来的热望里。她巡视着天空展示给她的那一角新界,心中奔涌着骤然而起的光明。那是鲜艳的红云,那是灿烂的晨光。一支凤凰展着巨大的翅膀飞来,沿着那条光的河流,和着她心中那灼热燃烧的波浪,载她奔上了一片乐音缭绕的青天。人间沉痛的哀乐响起,浸漫了蓟北平原秋实累累的大地。第73章 “开除公职、回家种地”据说省委书记和省长是想同我谈一次话的。后来,这次谈话不知道为什么取消了。那个要我“撤离蓟原”的决定,先由省长的手机传给了我。第二天,省委组织部杜部长将此决定传达给市委书记孔骥。孔骥照本宣科,将他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转告了我。现代化的通信设备,兼备了多么神奇而伟大的功能啊。几束电波闪动,便可以结束一个人一生为之奋斗、孜孜不倦追求的神圣事业。几度人生风雨,几度宦海沉浮从诞生成长在这块黑土地上,咿呀学唱的童心里便有了一个光彩的梦幻。茅屋里挑灯夜读,学海里苦度寒窗,土窝窝里长大的苦孩子总算拿到了大学结业证书。当“农村户口”这个不争气的身份堵死了我奔向蓟原市的道路时,我不得不忍痛害割爱,高攀了那位高官的千金。十几年,十几载;我远离父母,不近妻室,在毫无家庭乐趣的环境里行色匆匆走过了常人难以走过的路程,只是,当这辉煌的篇章马上就要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时,“撤离蓟原”四个大字,便把我十几年苦苦累积的成果一笔勾消了。“撤离蓟原”、“撤离蓟原”、“撤离蓟原”四个大字像重锤一般击在我的心坎上。在我心底深处那本能的反应里,我敏感地领悟了“撤离蓟原”这一决定深层次的涵义:岂止是离开蓟原从我抱紧儿子的一刹那间,我心里就有了一种冥冥预感:长达十几年的仕途生活,将要由此结束了。母亲逝去的第二天,省里泊了一位副省级干部与我谈话。这位副省干部拉长了一副””“阶级斗争”式的冷脸,说起话来粗暴、傲慢却又充满了愚蠢的自信。他与四位随从来到县城宾馆住下之后,便命令我两个小时之内到达他的房间。尽管我的心情浸在无比的悲痛里,但是,为了能够听到省领导的声音,我还是准时赶到了。“庾明同志,你的错误事实嘛,组织已调查清楚了。今天,主要是听听你对这些错误事实的认识”“这位领导,”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得不低下头先做检讨,“我承认过去在恋爱中有越轨行为。可是,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孩子。在蓟原政府工作期间,我可能有失误;不过,我觉得这种失误还不足以让我从市长的岗位上撤下来”“那”他疮闪那双异常凶狠的眼睛,“腐蚀财政干部的事、越权处理干部的事、擅自搞机构改革的事等等等等,你又怎么解释”“省里来了厅级干部 ,历来都 是在花花世界接待的。怎么就是腐蚀那几个不干工作,专门挑拨是非的干部,早就应该处理了;不处理他们,政府的工作就进行不下去了。我作为市委副书记,为什么不能处理他们另外,机关减员的事,市委同意,老百姓也欢迎。现在,怎么到成了罪状了”“喂喂,庾明”一个随从看到“副省”脸上不悦,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话。“庾明啊, 你以为 们今天干啥来了听你讲大道理、发牢骚不不不”分在地上溜了两圈,伸出胳膊来挥了挥,“我们来这儿,是听你的认识,看你的态度来了。实话告诉你,态度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态度不好,别说保乌纱帽,公职保住保不住都不好说。”嗯听到这句话,我的头皮立刻觉得有些发炸。省委书记、省长那慈祥的面孔浮在了我的眼前。看看眼前这两个人,哪儿像是省里派来的领导看到我身上带孝,臂缠黑纱,他们连句起码的问候都没有,见到我的面就数落我的“罪行”,逼迫我承认那些莫须有的东西,无非想在最后定性时置我于死地。这几个人,别说是政策水平了,连起码的道德水准都没有。他们哪儿是省里派来的干部,分明是杨健、吕强的同伙,趁我落难之际落井下石,为杨、吕二人出气来了“哼”一腔遏制不住的怒火,一下子从我的胸膛里涌上了喉咙,“你们听着,”我站起来,一个一个指了他们的鼻子,“我庾明在蓟原市为国为民、兢兢业业、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你们不是 我的态度吗我的态度就是一句话:我庾明人格比你们高尚,灵魂比你们干净;在你们这些人面前,我庾明顶天立地,什么错误也没有”“啊,庾明,你想怎么样”“副省级”恼羞成怒了。他拂了一把头上那梳理整齐的白发,气得颤抖的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事到今天,你还敢这么横哼,你以为你是谁你的后台倒了──放下你的臭架子吧,甩掉你的优越感吧告诉你,你现在睥政治生命就攥在我们手里。凭你今天的态度,等待你的只有一条路:开除公职,回家种地”第74章 守灵之夜娘亲啊──自白昼至黄昏,自深夜至黎明,我的泪珠儿不断线的簌簌流下,连成了一支长久不尽的悲歌。在心痛发出的泪声里,我伏在母亲的灵前,久跪不起祸事从不单行,心灵的打击 也总会接踵而至。 在逝母的丧痛里;我一边悲戚地尽着孝子的情思;一边经受着仕途命运残酷地摧残直到长白市的几位领导来到了母亲灵前,我才从极度的悲恸中缓缓清醒过来。长白市的市委书记和市长是长途跋涉赶来的。他们虽然得知我撤离蓟原的消息,仍然不忘同僚之谊。这使心中颇感欣慰。长白市的市长看到我悲戚的面容,未曾说话,先已潸然泪下。他这次与我一齐出国,仅谈成了四千万欧元的项目。然而,长白市委却将其视为功臣。党政班子聚在一起,为此欢庆了一个通宵。我为蓟原引来了两亿欧元的项目,得到的结果却是“撤离蓟原”。想起那声“开除公职、回家种地”的咆哮,我在心里绝望地喊了一声够了──省长听到我母亲的丧讯,派人送来了一幅挽幛和一千元慰问金。这是故乡领导层对我这个部下的最高礼遇了。按照风俗,母亲的葬礼要在七天之后举行。一些琐礼细节,全由村民委员会领导下的治丧理事会决定和办理。悲恸感天,哀声动地。时时地哀乐响起,时时地哭声阵阵。一到晚间,我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悲痛压得我难以看清这个世界了。多亏了张小敏。她把在县医院工作的丈夫请来,用了些药,才稍稍好了些。“庾明,你不能这么悲伤。想开些呀嗯──”在美蓉的哀求下,庾三怀硬上让几个小伙子拉拉扯扯按到炕上睡了一觉,我的浑身上下才有了点儿力气。夜间无吊唁者,需要儿孙轮流守灵,保持灵前香火不断。头一夜,是大哥二哥;第二夜,是三哥四哥,第三夜,是我和我的儿子。“别贪睡”美蓉向儿子叮咛着,“多替一会儿你爸爸。”直到儿子点头 ,她才离开。守灵的事,女人不得做的。“爸爸,你先睡吧。”儿子在奶奶灵柩前的供桌上换了香火,央求我到炕上去。“不,下午爸爸睡过了,不困了。你上炕吧,爸爸困了喊你。”儿子顺从地躺在炕上,不一会儿便响起了甜美的酣声。庾家下一辈就这么一个男孩,丧礼上跑前跑后都是他的事儿,够累的了。望着那张纯稚的脸,我的心里重新泛起一阵久违的凄凉和不安。这个孩子啊到底是怎么架事呢月夜下的事实,我永远永远都承认在心里的。然而,那只是一种亲密一超常的、越轨的亲密我们作了一些彼此激动不安却又似懂非懂的动作。然而,自从我看到小胡子与才瑛在床上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