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震,那震撼几乎就要迸裂了胸膛。震惊之际,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孩子的脸,还有一双本不属于一个孩子该有的眼。“啊”划破寂静的惊声尖叫。“大王”卫兵闻声而动。烛火倏地亮起,四周一片通明,秦王方才清醒,黑影已消散。那双眼,太深刻了。今晨在大殿之上秦王也见了同样一双眼。那双眼的主人,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秦王眼前,甚至在梦中也不能在和他纠缠。一双已死之人的眼,震慑不了秦王;不过,那和他有着同样一双眼的孩子,即使是在梦里,亦像是活生生地出现在秦王眼前,那目光如此尖锐,叫他感到震慑。一场梦魇,意外勾起了秦王历历在目的回忆。秦王惊觉到自己从未察觉,长达九年的日子里,一直都在他眼前的孩子,竟也有着这样一双眼“父王”伏案中,秦王听见了天明稚气的呼唤,原先一张深沉着的脸,顿时现出了温煦的神色。“明儿,好不睡吗”秦王看着天明,就像是看见自己夺目耀眼的明天。“孩儿不累,孩儿要陪着父王。”四岁稚龄的天明撒娇地蹒跚奔向秦王,圈住秦王雄厚的腰身。在此刻,秦王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安慰,更有着永远不轻易显露的温情。已有许久许久,秦王都不曾感到这么放松过,刹那间,他仿佛忘了自己是个王。“孩儿长大要和父王一样伟大。”天明睁着一双圆眼,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秦王。他不知道什么是王,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心目中最伟大的父王。“明儿觉得父王伟大吗”秦王笑了。只有这一刻,他才能如此恣意绽放一个大王不常有的笑容。多年来的抚育之情,以及丽姬而付出的爱屋及乌的关怀,早让秦王和天明之间生出了浓厚的父子之情。即便残酷的事实已然告诉他,此子是敌人之子,但孩子稚气天真的模样却总是徘徊不去。秦王怀着极端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想念起天明这个孩子,仿如一只孤鹰舔舐着流血的伤口般,痛苦而快意,不能自己。正当秦王沉醉于温暖的回忆中,一双眼忽又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双几乎叫他迸裂了胸膛的眼,一双让他永远不再绽放笑容的眼。“来人速传风林火山上殿”秦王大声断喝,恢复了一个王该有的冷酷。王者天下之统领。万人之景仰。强者之典范。弱者之庇护。“杀无赦”一声喝令,再度为他在大王与父亲的角色间划下了残酷的界限。低沉的北风一径被阻挡在城门之外,呜咽悲鸣着。晓月残风,四名异装精壮大汉策马扬鞭,如一阵狂风般卷尘向咸阳宫门外飞驰了过来。行至城门,为首的大汉将手中一柄令牌扫过了守门士兵的眼前,旋即穿城而过。烟尘渐渐消散,四马四人已经去得远了,可守城小兵谢三宝的嘴却还不肯合上。“老天爷”守城士兵谢三宝张大嘴瞪着远方逐渐消失的黑点,呢喃道:“有谁见过风林火山联袂出城的你见过吗,王徕”那个叫王徕的年轻士兵哈欠连连:“三宝哥,你的下巴掉啦,大白天见鬼啦”谢三宝捏了捏有些酸胀的下巴,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屑地道:“真没见识,连他们几个都不认识”说着,露出一个阴森森的表情,沉声道:“见过杀人没”王徕拍了拍腰间的佩刀,笑道:“杀人谁没见过,咱不就是吃这碗饭的吗”“嘁”谢三宝头一扬,很傲慢地说道,“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你见过这种法子吗几根手指插进你的后颈,一拧再一掀,整张人皮刷地一下就扒了下来。”日头当下,王徕猛地打了个寒噤。谢三宝冷声道:“知道什么角色这么狠吗”王徕呆了半晌,许久才晃了晃脑袋。谢三宝看了看四周,寒着一张脸,道:“双锤山”“他还只是风林火山中的老四。另外三个主儿的功夫,你自己去想吧。”王徕听得只觉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了下来。谢三宝凑近王徕身边,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低声道:“知道那人为什么被杀的吗”“为何”王徕颤声道:“你干脆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谢三宝又探头看了看,接着凑到王徕耳边,咬耳道:“因为,那个人在大敌当前时吓得尿了裤子。”“看今天这般阵势,杀上一整支军队也绰绰有余了吧”王徕只觉心头一寒,还真有些尿急了起来。“应该吧上战场杀大军去了呗”谢三宝扬眉道。“大殿上死了个刺客,你总该知道吧”谢三宝突然又神秘地问王徕。“那当然啊,这么大一件事情。听说还死了个女人,是大王的妃子啊,跟那死了的刺客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呢”王徕的声音愈来愈低沉。“不要命啦这种话光天化日也能讲的吗”谢三宝也不禁打了个冷颤。歧路迢迢,长路漫漫,一眼望去仿佛直达天涯。天涯的尽头是什么那里有着什么样的景色在等待着自己晓行夜宿,天黑天明不曾松懈故人的托付。步伐的坚忍只因踏着故人的牵挂,时间的紧凑是为逃过亡命的追缉。荆天明已然步履蹒跚。韩申道:“天明,累了吧咱们歇息一会儿,再继续赶路,如何”荆天明没有回应,仍是自顾向前走去。韩申看了伏念一眼,叹了口气,心道:自己都已如此疲倦,何况天明只是这孩子突遭巨变,性情又太过倔强,竟一路无语。此刻天明本该是置身秦宫享受丰衣足食生活的皇子,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并不适合他,但那皇宫毕竟已不属于他了。至今他仍不明白,为何必须沦落至此是娘亲要他走的。父王并没有要他走,但也没有开口留下他。此时此地,天明幼小的心灵着实不能够承受德尔,是一夕间失去父母的呵护与庇佑。韩申与伏念拉住天明,将茶铺环视一遍,他们疲惫的神情中隐隐透着谨慎的戒备。这么一条冷寂、荒僻的小径上,居然也会有着一家简陋的茶铺,里头仅有的三张破几旁都占了座头。韩申与伏念拉起荆天明的手,走进了茶铺,捡了张靠近里边的座位坐下,邻近的一桌坐着两个穷酸的数声模样的年轻小伙子。伏念递给天明一个热腾腾的烧饼,自己也慢慢吃起来,韩申虽也感到饥饿难当,可手中的烧饼却只咬了一口,就再也难以下咽。一旁两个书生谈兴正浓:“听说燕国派来的使臣竟然是个刺客,他带了樊将军的人头和督亢的地图,一把匕首就大剌剌卷在地图里面。”“是吗难怪今早在城里就见了大批搜索的军队。”“大概还有些同党逃了吧”“那刺客结果如何了”“结果这还能有什么结果,不就是死吗,死得那叫惨哟”“这不是白白来送死吗”“那当然,也不想想刺杀大王真有那么容易吗”“唉,可叹那人大好身手转眼间就成了一堆肉泥。”“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后,大王就下令即刻出兵燕国。”“那燕国太子丹也真是胆大妄为这不正赶着提早灭了自己的国家吗”“还有啊听我城里的卫兵朋友说,还死了个女人,像是个妃子,跟刺客还有些什么关系呢”韩申额上直沁出冷汗,心里却是一点知觉也没有了。他与伏念对视了一眼,二人心下皆已了然。韩申看着荆天明稚气的脸庞,心中不禁涌起万分怜惜。他伸手抚了抚荆天明的脸,缓缓道:“天明,你若吃饱了,咱们就趁早赶路吧。”天明只觉韩申掌心冰凉,他不知道,韩申手中传来的凉意,是从心底一路透出来的。那里头的凉意,足以冰冻他眼前整个世界。那样的冷,却注定是荆天明迟早要体会到的,而且会是加倍的寒冷。同一时刻,盖聂策马奔过乱石坡。阳光如火,白衣胜雪。水火不容的夺目耀眼。盖聂听见背上的长剑铿锵一声响。他发现自己在想念荆轲。他的一生中,除了妻子和女儿外,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叫他这么彻底牵挂过。易水滔滔,他站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见女儿盖兰脸上绝望的泪水,那些泪水仿佛一直流进了他这个当爹的心底,一阵又一阵的刺痛。高渐离击筑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悲壮的歌声中,不容一丝踟蹰。那是最痛心疾首的成全。分别的时候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能说的都已经说过,该托付的也已经托付。他和荆轲相对默然,各自将手上的冷酒一饮而尽。仿佛星离雨散一般。一杯酒就是一个约定,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约定,一个生死约定乌江之畔,不见不散。为此,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直奔乌江。浩渺的乌江之水在滚滚翻腾,他的心更是随着波涛起伏。他期盼能在乌江边接应到刺秦凯旋的荆轲,但愿他们的约定有生无死。这是最沉重的希望乌江之畔。大水茫茫,激流滚滚。盖聂拭剑、洗漱。他看见江水中自己的倒影,疲惫落寞,憔悴不堪。我累了,他想,我要回我的赵国去。转头望,暮色西下远山在翠,慢慢来路长得看不到尽头;一只孤雁悄悄飞近了,像一种含义不明的预兆,清清冷冷地孤鸣了一声,又飞去了。江水中央,一叶渡舟姗姗而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空的剑鞘。好空虚,好空虚。摆渡的艄公一脸谄笑:“大爷,过江吗”盖聂看了他一眼,他不喜欢这个人。这个艄公有一双总在躲闪的小眼,明明长的是一张马脸,下巴却几乎没有,一脸的谄笑像是临时硬生生给嵌上去的。艄公的眼睛往盖聂身上一阵乱扫。“再晚可就没船可以渡啦。”他殷勤地道。盖聂黯然道:“过江去吧。”举剑低忖:他们已经到终点了反射的剑光顿时刺痛了他的眼睛,灼伤了他的心。路途尚远,日景已暮。韩申只觉心里头仿佛有回响大哥,请待这孩子长大后再将他的身世明白相告,我着实不愿意让他小小年纪便背负一身仇恨度日,因此,请大哥暂时对他隐瞒一切韩申不由得忆起荆轲临别前的嘱托。韩申不由叹了口气。天人永隔的路途有多远他如何能够把这孩子带到他爹娘身边他本就是一个拙于言辞的人,面对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更加不知如何解释。远远的,好大一片清水,好大一片芦苇。荆天明目光不禁一亮,他回过头去,韩申正从地上一跃而起。“天明。”韩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咱们来玩骑马的游戏好不好”不待荆天明回答,韩申早已将他举上自己的肩头,旋风般扑向了那一大片芦苇丛,衣袂飘处惊起蚁群水鸟。伏念亦施展步法,紧随而去。呼啸的风声中隐隐夹着疾驰的马蹄声响。稀薄的空气里浅浅透着杀戮的血腥滋味。天际,一道西降的锐利红光倏地划开一血盆大口,伺机吞噬大地。猛然间,他们身后一片尘沙大作。韩申没有回头,一直向前。终点仿佛就在不远的前方,在芦苇飘荡之外的地方,韩申必须拼命追逐、勇往直前,一刻也不能回头。荆天明却忍不住地回过头,望见身后有人跟踪而至,他不禁轻轻“啊”了一声。震耳的马蹄声响像是迸碎了韩申与伏念的心。飞卷的黄沙中涌出一匹高大雄峻的烈马,马上的骑士身形端稳如山,手里的巨大双锤已蓄势待发。韩申与伏念停下脚步,他们一直在逃避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秦国追兵果真赶在盖聂接应之前来到,而且来的还是名震六国的秦宫四大高手风林火山。双锤山一马当先,截断了他们的去路,沉声道:“还想往哪逃”话音未落,双锤山双锤一摆,硕壮的身形如一只巨鹰般腾空而起。人在半空,双锤山已经幻化成漫天锤影,将他们三人完全笼罩其中。韩申冷静地稳住了脚步,当下气凝丹田,手中长剑一抖,剑花朵朵,迎着当空飞来的双锤山刺去。左手一把拉住荆天明的手腕,轻轻一转,将他护在身后。韩申这几下动作一气呵成,势如行云流水。伏念凭借“坐忘心法”,仅可自保,却再也无法顾及他人。双锤山双锤出手,气势如虹。剑锤相交,声响清亮悠长。“喝”双锤山一声低吼,双锤展开,旋绕剑身,绊住了韩申的攻势。在韩申的凌厉快剑下,他再不敢凭借一人之力贸然强攻,还是先守紧门户,以待时机。韩申一声长啸,手中长剑点、刺、削、斩、圈,连变十三招快剑,用意就是想先发制人,令敌方高手少一个是一个。谁料这双锤山识破他的用心,只守不攻,令他一时无法得手。韩申眼见久战不下,心中焦急。只怕其余三人一来,自己更难抵挡,一边苦斗双锤山,一边苦思良策。突然,他灵机一动,长剑带起一片寒芒,逼开身边的双锤山,身法如电,拉着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