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少给陆修文当牛做马。柴房地处偏僻,管家因怕人跑了,派了两个护院看着,倒像是牢房的模样。段凌推门而入,顿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头蛛网密布,非但脏乱不堪,而且又黑又窄,根本没有容人睡觉的地方。陆修文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壁,头枕在粗硬的木柴上,显然仍在熟睡。段凌走过去踢他一脚:“喂,起来。”陆修文“唔”的一声,身体往里缩了缩,却并没有睁开眼睛。段凌低头一看,见他脸色比前几日更为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再伸手探他额角,只觉烫得吓人。段凌这才知道他是病了,看一眼他身上睡得皱巴巴的衣衫,沉声道:“怎么不给他拿床被子来”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谁会给一个睡柴房的人准备被褥啊若是准备了被褥,是否还要再备床榻若是备下了床榻,是否还要别的这到底是住柴房还是住客房段凌也没功夫追究这个,略一沉吟,便将陆修文抱了起来,一面吩咐道:“去请大夫过来。”管家应声去了。因事出突然,来不及打扫客房,段凌只好把人抱去自己房间,连自己的床也给他睡了。陆修文睡得极沉,一路颠簸也没有清醒过来。他睡着之时,瞧不见那一双略带邪气的眼睛,倒是与陆修言更像了。他二人本是双生兄弟,容貌十分相似,性情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温文如玉,另一个却心如蛇蝎。段凌记得陆修文有一条白鳞鞭,乃是用蛇皮鞣制而成,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疼得人死去活来。陆修文心狠手辣,动不动就用鞭子抽人,段凌有一回被他抽得在地上打滚,若非陆修言替他求情,之后又偷偷送他伤药,他恐怕早已死了。当时段凌就暗自发誓,等他将来练好了功夫,总有一日要将陆修文吊起来抽一顿鞭子。如今这人倒是落在他手里了,但别说是抽鞭子,只是让他在柴房里睡上一晚,就已病得半死不活了。怎么轮到他头上,报个仇就这么难段凌苦笑不已。所幸管家办事还算得力,没过多久,就将大夫请了过来。那大夫姓姚,四十多岁年纪,一把山羊胡子,是青州城中的名医,很有一些真本事的。段凌也认得他,连忙请他到床边来诊脉。姚大夫伸手搭住陆修文的手腕,捻了捻胡子,摇头晃脑一阵后,忽然“咦”的一声,自言自语道:“奇怪这脉象怎么会”他这么一惊一乍,听得段凌眼皮也跳起来,胸口无端烦闷,问:“他到底生了什么病”“不过是外感风寒,老夫开一副药方,再好生将养几日,也就好了。只是”“怎么”“这位公子脉象奇特,筋脉尽断、肺腑皆毒,寻常人早已熬不住了,他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匪夷所思。恐怕是他体内剧毒相互冲撞,反而保住了他的性命。”段凌已经知道陆修文一身武功尽废,却不料他还身中剧毒,忙问:“可有办法医治”“医治”姚大夫眼睛一瞪,连连摇头,“这等脉象,如何还治得好就算日日用人参吊命,最多也只有半年可活了。”第二章半年段凌听得怔了怔,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说:“原来如此。”姚大夫因心直口快,很是得罪了一些人,这时见段凌并不怪罪,倒是松了一口气,问:“可要给这位公子开药”段凌摆了摆手,说:“开罢。”又对管家道:“人参等续命之物,也都备上一些,不必计较银钱。”管家应了一声,领着姚大夫去开药方了。段凌独自站了一会儿,慢慢在床边坐下来,看着仍在昏睡中的陆修文。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似陆修文这等祸害,他以为能活得长长久久的,不料竟这样短命。他从前对这人又恨又怕,如今知道他命不久矣,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他见陆修文睡梦中出了一身汗,便打湿了帕子,亲自给他拭了拭汗。陆修文眉心微蹙,忽然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师弟”段凌的心猛地一跳。接着却听他说:“师弟,替我将那小金蛇抓来”段凌气得差点吐血。这人病得这样厉害,竟还想着在梦中支使他。当年为了抓那小金蛇给他炼毒,段凌被蛇咬了一口,整条胳膊都黑了,疼了三天三夜。想到这里,他实在是后悔刚才动了恻隐之心,将手中帕子扔了,另叫了个丫鬟过来照顾陆修文。那姚大夫开的药果然有效,陆修文吃了一帖下去,到晚上烧就退了,不过他因为体弱,迟迟没有苏醒。段凌怕他死了,自己得不到陆修言的消息,只好又在床边守着。到得第二天傍晚,陆修文才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后,先是有些茫然,像是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待看清楚段凌的面孔,才露出一点笑容,道:“师弟家真是财大气粗,连柴房也是这般宽敞。”段凌知道他是嘲讽自己,黑着脸道:“这是我的屋子。”“真的”陆修文眼睛一亮,又细细打量一遍屋内摆设,颔首道,“不错不错,其他地方都好,就是门口那架屏风我不喜欢,明天叫人换了。”又说:“纱帐的颜色也旧了,叫人换成碧色吧。”语气十分自然,已把自己当作主人了。“你别得寸进尺。”“师弟这样小气,连一架屏风也舍不得换”“”段凌奇怪自己怎么会将屋子让出来应该叫他去睡大街的。他盯着陆修文领口处露出的白皙颈子,知道只要用力一掐,就可令他断气。冷静,冷静,一切为了修言。段凌深深吸几口气,才压抑住澎湃杀心,起身道:“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除了治风寒的药,姚大夫还另开了一副补药,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管家一看就肉痛了,不过既然段凌发话,只好去抓了药来。段凌等丫鬟煎好了药,趁热端回屋里,却见陆修文已经坐起身,披了件衣服靠在床头,正凝神望着窗外景色。院子里栽有数枝桃树,因为并不精心打理,所以枝桠横蔓,有些疏疏落落。其中一枝更是旁逸斜出,竟从窗口钻进来,春日芳菲时,常常落得满地都是桃花。陆修文看得出神,忽而道:“这样好的桃树,可惜看不到明年花开了。”如今正是初秋,他只剩半年之命,自然活不到明年春天。段凌拿药碗的手一抖,说:“你知道了”“昏睡时隐约听见你们说话。半年之期,同我自己预料得差不多,那大夫倒是不错,看来并非庸医。”他语气淡淡,于生死一事,表现得分外平静。段凌递药碗过去,见他一口气喝了,忍不住道:“我记得那魔头最是宠你,当你作衣钵传人,要传教主之位给你的。魔教之中,谁有那样大的本事,竟能废你武功又是谁有那样的胆量,竟敢给你下毒”陆修文静了一瞬,随即微笑起来。他大病初愈,嗓音仍有些沙哑,低声说:“是我自作自受。”“什么”“师弟想多了,有师父在,谁能害得了我是我练功时急于求成,以致走火入魔、经脉逆行,一身武功尽废。”陆修文闭了闭眼睛,轻描淡写道,“如此而已。”段凌曾经是陆修文师弟,知道他修习的是一门邪派功夫,一开始精进极快,但越到后面越是艰难。等练至第七层时,必须吸取别人的功力化为己用,才能再有突破。而且这个别人也有讲究,定是要练同一门功夫的人才行。开创此功的人用心险恶,就是要同门之间自相残杀,唯有胜出者才能变强。为了这个缘故,那魔教教主掳回许多根骨极佳的少年,叫他们拜自己为师,为的就是拿他们练功。段凌原本也在此列,若非陆修言冒险救他离开魔教,他这时已成枯骨了。这等邪门武功,练起来自是极为凶险,稍不留神,就要走火入魔。因此段凌并不怀疑陆修文所说的话,只是略微疑惑,不知他那一身毒又是从何而来。之后陆修文以病中之人不宜随意搬动为由,理所当然地霸占了段凌的房间,连那屏风和纱帐,也按他的喜好换过了。这期间,段凌倒是回了一趟家。他父亲是一派掌门,在江湖上也是德高望重的,先前因要闭关练功,并未参与围剿魔教之事。如今功成出关,得知段凌力斩魔教右护法,年纪轻轻就已扬名天下,自是大喜过望,好生夸奖了他一番。段凌自幼被人掳走,后来虽然归家,但与家人相处起来,多多少少有些生疏了,所以只在家里住得三、五日,便又回了别院。管家见了他,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怎么出什么事了”“那位陆公子今日叫了裁缝来做衣裳。”段凌的脚步顿了顿。他这才想起,陆修文离开魔教时身无长物,这段时日穿的都是他的旧衣衫。“是该做几身衣服。他另有什么需要,也都照办就是。”管家一脸苦相:“自从陆公子来了,府里的开销可大了许多。”“无妨,反正他也住不了太久。”一边说,一边朝内院走去。他跟陆修文住同一个院子,隔得老远,就听见那人屋里传来说话声。“春夏秋冬四季,每季各做八套衣裳,两件道袍,两件直裰,其他随意。里衣要用上好的松山布,其他布料我身上会起疹子。另外还有刺绣”段凌听得额角抽痛,总算明白银子是花去哪里了。他原本是想回房休息的,却不知不觉走到隔壁去,伸手推门而入。结果只看一眼就愣住了。陆修文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拿一本书,仍是脸容苍白的样子。但他身后立了四个婢女,一色的黄衫翠裙,容貌姣美,环佩叮当。而他身前更有两个婢女伺候着,一个替他捶腿,另一个为他打扇。这等天气还打扇也不怕再病倒。段凌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几个婢女纷纷屈膝道:“少爷。”陆修文则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笑说:“师弟回来了你来得正好,我叫了锦绣阁的人来量尺寸,你要不要也做几套衣裳”十分大方的样子。段凌不知该不该多谢他的慷慨陆修文见他不说话,便叫那裁缝下去了,道:“师弟怎么不坐”说话间,已有婢女奉了茶上来。段凌见那茶叶颜色碧青,闻起来香气扑鼻,与平日所喝的大不相同,想必已换了更上等的。他离开不过短短几天,怎么这别院里已是天翻地覆了“我记得前几日只派了两个丫鬟服侍你。”“嗯,师弟这里毕竟只是别院,人手是有些不足,能像现在这样已是不易了。师弟不必自责,我将就一下也就是了。”记得当初在魔教时,陆修文的排场确实比现在更大,但是今非昔比,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段凌正想拍案而起,好好教训他一番,却听一个婢女道:“公子,已到下午歇觉的时辰了。”“那就替我铺床吧。”陆修文略带歉意的看段凌一眼,道,“师弟,我每日这个时候都要睡上一会儿,就不招呼你啦。”他吩咐一下,众婢女齐声应是,立刻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有人铺床叠被,有人点安神香,还有人端了一小盅补品出来,说是公子每天要吃的血燕。段凌在房里碍手碍脚,很快被人一阵风似的请了出去。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关上,段凌几乎呆住。是他见识太少么天下间有哪个阶下囚,过得像陆修文这般惬意的段凌终于明白管家为何一脸苦笑了,他现在的表情恐怕也差不多。陆修文就是有这等本事,当初多少魔教中人也给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何况只是别院中的一众下人若放着不管,要不了多久,他这主人就得收拾包袱滚出别院了。段凌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思量一番后,到晚上又去了陆修文房里。陆修文正用晚膳,身旁照旧一群婢女伺候着,见了他来,便招一招手道:“师弟”段凌板着脸道:“我吃过饭了。”“那正好,今日的菜色不太合我口味,我记得师弟厨艺甚佳,不如”话未说完,段凌已抽出腰间佩剑,铛一声斩在桌上。他内劲惊人,只用上了三分力道,就在桌上斩出一道深深印痕。杯盏四碎,几个婢女惊叫着逃散开去。唯有陆修文安然静坐,挥手叫众人退下了,道:“师弟怎么这样大的火气来,喝碗汤去去火罢。”边说边动手盛了一碗汤。段凌看也不看一眼,举起剑来抵住他咽喉,冷声道:“若非为了修言,我早已取你性命了。”“是,”陆修文从善如流,“我能活到现在,全因我有一个好弟弟。”“你今日若不说出修言下落,别想活着走出这扇门。”陆修文嘴角一弯,在那刀锋侧映之下,竟还微笑起来,道:“师弟知道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何必拿剑来吓唬我若真将我吓着了,更加记不起弟弟在哪里了。”“你究竟有何条件,不如一次说个清楚。”陆修文目光微动,却是叹息一声,说:“只怕你做不到。”“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必会为你办到。”陆修文盯着他看了看,道:“我要你向我下跪,你也肯么”段凌二话不说,回剑入鞘,然后撩起蔽膝,当场就要跪下去。陆修文反倒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带得桌上碗筷也落到地上,叫道:“慢着我又不打算收你做徒弟,叫你跪我也没意思。”他想了想,说:“我今日胃口不佳,不如师弟你去煮碗粥来。”段凌在魔教时,这等活也常常要干,厨艺确实不错。只他视作生平大耻,回来后自是碰也不碰的,这时为了陆修言,便咬牙应下了。在厨房捣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