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廓柔滑,棱角极淡,清秀得承载不起任何一个用来描摹阳刚的词汇。只因为这张脸为一名男性军人所有,它遭受了数量难以估计的冷嘲热讽,多到它的主人早已司空见惯。尤其是前些天那个老头,明明走投无路,战马被射死,身上中了五箭,可还在拼命地砍杀,一边砍一边高嚷:“那小娘皮,别以为穿上了盔甲就像个带把儿的给我乖乖缩被窝里去,等老子解决这里就和你大战一场”海因里希的回应是微笑。微笑着驱马掠过,一剑刺穿了他喉咙。那老狗的尸体在山岩上挂了五天,直到第六军进驻要塞后才举行了盛大火葬。海因里希还记得替他收敛骨灰的是个非常年轻的将领,翡翠色双眼里还藏着稚气,虽然它很快被冰冷的倔强所磨灭。第六军每个士兵都用这种冰冷的态度对待忽然加入到自己行列里的不速之客,海因里希清楚,虽然他们自己也戴着叛军的名号,可绝不会接受另一伙叛投者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你在想什么”隔着书桌,声音从对面那张躺椅上轻悠悠飘来。如果不是这声音,他甚至没发现那将他传唤至此的人已经醒了。贝鲁恒的脸被烛光照着,几乎整个都陷入了羽毛软枕中,只有那双与额印同色的鲜红眸子微微挑起,蒙上一层昏黄的倦意,却依旧通明澈亮。“我想起了龚古尔大人,”没有更多考虑措辞的余地,“很遗憾没机会与他成为同伴,但他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对手。”贝鲁恒无声地笑了。“坐吧。”他说,“不用拘谨。”“谢谢您,”海因里希恭敬地说,“站着能让我更加集中精神听候您的吩咐。”他早已习惯了在上级面前保持站姿。尽管他明白很多长官与下属单独谈话时要求对方坐下,只是为了避免下属反倒给自己造成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一般碰到这种情况,他会有技巧地略略欠身,顺便把眼睛半藏在谦卑的阴影里。但显然,贝鲁恒不是能用这种伎俩应付的对象。“你知道,我最近身体不大好,精力和脾性也不如从前,”圣徒语气温和,正与传闻中一样,“那天的失态,倒是让你们笑话了。”“哪里。您是看中了吉耶梅茨的帅才,想给此人留一个面子,等光复了哥珊再将其招降旗下吧可惜并非人人都能领会钧意。”海因里希尽量为自己的回答寻找一个位于谨慎与谄媚之间的中立点。“珀萨那样自行其是,确实让我很意外。”“珀萨大人或许认为茹丹驭主不是用言语和利益能打动的吧。”“我和他认识已有十二年,”贝鲁恒说,“那还是旧圣廷的时候,圣多明妮嘉军事学院还没被改建成教会医院,许多贵族都把家业继承人送来跟全国最出色的名将和武圣徒学习。我是以圣曼特裘私人弟子的身份来的,珀萨小我两级。后来我们上理论课被分在一组,由当时圣裁军第六军的统帅安德朗公爵执教。再后来,新圣廷建立了,他和我一起重组了第六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友情。”“那位白银之眼安德朗公爵”海因里希想了想,“听说他的结局不怎么”“是的。宗座即位后打压贵族阶层,平民们把学院毁了,他被人举报谋逆,斩首示众。”贝鲁恒停顿了片刻。烛火在他匀细的呼吸间跃动。“你是哪一级的”他忽然问。桌子对面站着的人微微一凛。“圣普拉锡尼二十五年秋季入学。您”“白银之眼是学生嘲笑他左眼有白内障,暗地里取的绰号。外面没人敢这么叫。”海因里希熟练地让谦恭的低头遮住脸上表情,但贝鲁恒根本没有看他。“我有些困了,”圣徒轻声说,“把书柜最上层那本诗集拿过来,为我念几首好么这里光线太暗。”翻开边沿已被磨卷的羔皮纸书页,最吸引视线的不是昳丽疏淡的字迹,反而是右下角那些用来标记页码的线条小人。“您的著作”“随手写的,”贝鲁恒望向黑暗,“那时我还年少”这句话再也没有接下去。海因里希抚着那起皱发黄的纸张,“叹息是风,”他念道,“它回归空中”他读完一首又一首,直到整个房间除了他的声音,似乎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蜡烛为那些诗里的哀艳而哭泣,烛光最后像一只泪水干涸的眼,空洞无神,它曾经深情凝望的人躺在长椅上,不知是昏迷,还是已安静睡去。就是这些他以为贝鲁恒召他来至少会是一场讯问,结果不过几句无法究其深意的缅怀。海因里希暗自吸了口气,一旁另外拿了支蜡烛续上,这时他注意到书桌边角一个高筒杯,杯底还残着些许白色液体。鼻下轻嗅,甜腻得发苦的味道。那是罂粟。海因里希瞬间差点笑出声来。原先以为高大峻伟、坚不可摧的冰川城堡,忽然发觉就筑在一堆浮沫上,也许随时会被一个最小的浪头推倒,破碎崩坍,沉入海底。云缇亚。这一瞬他想起的竟是和某个女孩名字相似的茹丹人为了这样一座城堡倾尽所有,不惜性命,真的值得么作者有话要说:、9 歧路3云缇亚是趴在床上得知阿玛刻回来的消息的。那时肩背的伤口还火辣辣地痛,而他回想起最近一次见到阿玛刻,好像已隔了百十来年。那顿鞭子让他很长时间起不了身。贝鲁恒虽然余怒未消,但似乎觉得留下他还有点用,爱理不理地派人送了点药过来。云缇亚怀疑那药的成份就是粗盐,搓在背上的感觉令他印象非常深刻。他怎么也没法想象贝鲁恒下手如此之狠,或者说,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力气。那个大发雷霆的贝鲁恒,与那个将一切喜恶都深藏心中,从不发火、更遑论亲手鞭打部下的武圣徒,没有一根丝线能把这两个断然相异的形象连系起来。“你是不是认为,”爱丝璀德用沾了药粉的手指替他裹上绷带,“能让你现在活着来想这些,已经是他的慈悲”“他只是在士兵面前作势而已。”云缇亚说。“你只是自我安慰而已。”云缇亚很不喜欢她这副窥探了别人内心,还要旁敲侧击明知故问的态度。“你又打算劝我离开他么”爱丝璀德若无其事地在温水中洗净双手,把药箱收好,“不,”她说,“没用的废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她推门向外走去。云缇亚下意识地开口唤她,声音吐出一半,却像鱼刺般卡在喉咙里。他其实早已做好了无法回来见到她的准备,但真的重逢了,在军中,他仍是圣徒的书记官,而她仍是圣徒身边的草药师,两个人一谈话,要么冷冷的,要么仍是公事公办的调子,他们在黑暗里用彼此的秘密缔造起来的契约,仿佛只存在于乌有之间。“你想问我,那个内奸究竟是谁”她忽然回过头,唇角浮现起一个含义深长的弧度。“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每当我把从黑暗里汲取的秘密传给他人,黑暗就会弃绝我一分;而听见我言说他人秘密者,必不得善终。这是诅咒,是黑暗予我力量之时附加的束缚。为了你自己,云缇亚,不要太关心你不应该知道的事。”云缇亚被她的语气彻底激怒了。“你根本一点也不懂”“是啊,”爱丝璀德轻笑,“我确实不能理解你这样的男人到底在追求什么。我是个连鸡都杀不死的弱小女人,想要找个人保护我在这一片混乱的世道生存,而你又何尝不是你以为那是爱别骗自己了,你只不过想找个人支撑你活下去。”“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和那些糟蹋作践你的家伙一样吗”脱口而出的瞬间,云缇亚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句话。但已经晚了。爱丝璀德的笑依然斜在唇边,可他觉得,她其实面无表情。那笔直通往黑暗的目光让他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形同赤裸,而她却隐身于他永远无法洞悉之处。这样强烈的不平等令他几近狂乱,原先准备好的言辞,也蓦地枯萎成了灰烬。“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失陪了。”“啪”地一声。她扣上了门。云缇亚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发呆。他脑子里一片密麻,那儿像有一个蚁群在纠缠耸动,吞吃掉它必经之路上的所有东西。墙上并排挂着他一长一短两把黑刃,长的约莫两尺,短的刚好半肘。它们又在一起了。他盯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武器,被蚁群啮咬得寸草不生的荒原忽然涌上来一阵酸楚。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不应该离开那个漏着微光的岩洞,尽管这种后悔只存在了短短一刻。门再次被推开。女人的脚步声。“你还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云缇亚问道。他忽然回过神,那不是爱丝璀德,他没有听到在脚步之前手杖夺夺叩地的声音。本能地弹起,却看见那双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眉毛,眉下的眼角本应是英锐上挑,此时泛着微红,耷拉下来。刚流过泪的阿玛刻,有一种他此前从未觉察的、和其他女人别无二致的气息。云缇亚歪了歪脖子。“谁惹你哭了,姐姐”他说,“我替你教训他。”他马上发现这又是个傻问题。能得到阿玛刻眼泪的男人只有一个,当然,她绝不会准许他对那人动粗。“我和龚古尔同僚几年,伤感一下,不可以么”她在床沿坐下,就贴着他身侧。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那么,”云缇亚笑了,“你是来探望我的探望我这个惹得圣徒当众发怒,被罚闭门思过的小文员可真是荣幸哪。”阿玛刻撇着嘴给了他一拳,“趴床上哼哼去谁要看你活蹦乱跳的样子”“好得差不多了,你瞧,你瞧。”云缇亚掣刀在手,挽了两个漂亮的刀花。肩背虽然还疼得厉害,但好歹不影响活动了,看来盐巴对伤口还是有些用,至少遏制了血肉腐化,“本来就冷冷清清地憋着慌,你还想让我长褥疮吗”阿玛刻唇角一翘,突然截过他的短刀往空中抛去。云缇亚为她手指间的技艺而目眩,打小起阿玛刻就喜欢收集小刀小斧子,做这种抛接游戏。她的手灵活地控制着那一线线光华交错的轨迹,织成稠密的网,十几年了,幼时的戏法竟一点也没有生疏过。云缇亚如同又回到了那片开满山萝花的原野,他们跑累了,并肩坐在大石上,看着剑面映照出远处碧蓝色的海洋。“真美,姐姐,”他由衷地赞叹,“你命中注定是为了驾驭刀剑而生。”阿玛刻将刀插回他的鞘内。“昨晚我梦见了从前,我们在耶利摹东部的那段时光。那儿的村庄和教皇国不一样,屋子没有地基,用木架搭在小河上面,夜里入眠时好像都枕着水声。村北的乔莎大娘最会酿酒,咱俩还偷吃过她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樱桃糟,结果你比我还先醉倒”“想起来了,”云缇亚眨眨眼,“她老是说她亲耳听见过精灵和小仙女对话,它们把狗尾巴草叫做看麦娘,把毛地黄叫做狐狸脚”“后来塞黑莱特阿姨带你去了教皇国。我那酗酒如命的海寇老爹有天醉死了,我就背着他留下来的破盾牌加入了雇佣兵。”“没想到还能再遇见”“我也没想到你比小时候伶牙俐齿多了”阿玛刻笑起来,“还记不记得跟圣者出使西庭那件事大公在宫里举行国宴,我第一次穿又长又臃肿的礼服裙,一不留神踩住裙边,从阶梯上滚下来。当时在场的人一片哄笑,尴尬得要命,鬼知道你从哪里钻出来,硬塞给我一个钱袋子,还大声说,好吧,算我输了,你竟然真的敢大庭广众的这么做这是你的四十银币”云缇亚忍俊不禁。“我有那么英勇么”“英勇什么的是差了点儿,可那四十银币,就连小人书里骑士拯救公主于危难的一吻也及不上它之万一啊”两人再也无法抑制地笑成一团。阿玛刻笑着笑着,忽然伸出手,抚摸云缇亚面上的烙印,一路抚向他溪流般的长发。指尖冰凉,如刚在冷水中浸过。“你和以前不同了,”她低声说,“和我任何一个时候认识的云缇都不同了。”云缇亚在她眼里又看见了那细小晶亮的光。他有些莫名地惶恐起来,阿玛刻从未用这么轻的声音和他说话,这么轻,这么轻,好似耳语。“为什”她的唇封住了他的疑问。她将他按在床头,那个吻绵长而苦涩,带了点辣,有股烈酒的味道。云缇亚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被它融化,与她的气息合而为一。心脏砰砰跳动,像只鸽子要逃离漆黑一片的鸟笼,而她以不容拒绝的怀抱包拥着它,她的胸膛温软,却平静得让他觉得那是一潭死水,里面已不再有任何活物。云缇亚终于意识到她在干什么。他一把推开了她。阿玛刻没有生气。她淡淡地扯开发带,略微透着金光的浅栗色直发滑落到腰间。扣子一颗接一颗解开,海狸绒半袖长外套被褪了下来,里面只有一件薄得近乎透明的细麻衬衣,她抽下腰带,脱掉裘皮滚边的长筒靴,赤足站在地上。在做这一切的同时,她始终直视着云缇亚的眼睛。云缇亚扭过头去。“你疯了。”他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衬衣轻轻和其他的衣物堆到一起,“你不是亲口对我说,你喜欢我